湯世杰
生命倏忽得教人吃驚。年紀(jì)漸長,偶爾回望往事,便總覺歲月亦如山河,其間關(guān)山萬重,目光難以穿越,望來望去竟至恍惚。另一些時候,歲月如洶涌的潮水,涌向無際的胸臆,待等退去,記憶的沙灘上留下的,盡是些彎彎疊疊的弧形浪線,那片松軟的遼闊隱約也是些透明的嶙峋,讓人望不真切。
有天突然想到,或許可以用點迷迭香吧?都說,回想與瞻望皆需要心境安寧。若一個人,早已忘了一條紙船的疊法,亦難記起幼時就欲成為一朵云,隨心飄蕩于江天的初衷,若要重返少年時光,自然必先要找到能讓紙燕隨意剪裁、讓紙鳶恣意飛行的天空,以及能讓紙船顛簸而去的溪流與波浪吧?就在那時,突然憶起了迷迭香。
十多年前,迷迭香于我,還是個很有些洋派的草木名字,多少有些陌生。與那樣一個名字驀然相逢時,立馬想起的,是某個遙遠(yuǎn)得近乎虛無的國度??刹椴橘Y料,不惟說它有刺激神經(jīng)系統(tǒng)、改善記憶衰退的神效,能祛除疲勞,增強(qiáng)記憶,教人清醒,讓人對過往的無序懷想變得條理分明。且說,此物并非近年才入得我們置身其中的這片大地。
原來,迷迭香無非一種薰香物。國人對薰香一事自不陌生,唐詩宋詞,寫到的何其多也。從易安居士的“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到辛棄疾的“半山佳句,最好是,吹香隔屋。又還怪,冰霜側(cè)畔,蜂兒成簇。更把香來薰了月,卻教影去斜侵竹”,比比皆是。唐宋幾百年間,一直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薰香氣味。而我之初聞“迷迭香”一名,則來自一段域外文字和一首歌。
《哈姆雷特》有個經(jīng)典片段:發(fā)瘋了的奧菲利婭,把花朵分散給周圍的人,每一朵小花都是一個象征,“這是表示記憶的迷迭香,愛人,請你記著吧:這是表示思想的三色堇;這是給您的茴香和漏斗花;這是給您的蕓香;這兒還留著一些給我自己,遇到禮拜天,我們不妨叫它慈悲草。??!您可以把您的蕓香插戴得別致一點。這兒是一枝雛菊;我想要給您幾朵紫羅蘭,可是我父親一死,它們?nèi)贾x了,他們說他死得很好……”
如我,則愿意選擇一束迷迭香。
而對迷迭香真正熟悉起來,還得力于那首傳唱一時的歌曲《斯卡布羅集市》,其中反反復(fù)復(fù)吟唱的,便是迷迭香。一個在前線作戰(zhàn)的年輕士兵,請去往斯卡布羅市鎮(zhèn)的人們給他喜歡的姑娘捎帶問候。每段歌詞的第一句后面,都插入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唱詞:“那里有歐芹、鼠尾草、迷迭草和百里香?!蹦蔷涓柙~反復(fù)地、略帶惆悵地回蕩,既讓歌曲的懷舊氣氛得以似濃墨潑灑般渲染,也教人在想象中對斯卡布羅集鎮(zhèn)自然純樸的美麗風(fēng)光心向往之。舒緩、遼闊、懷想、鄉(xiāng)情、愛戀、鄉(xiāng)野、小小的集市、淡淡的傷感——真不知道,一首歌怎么能把那么多的繾綣懷想深藏于中?且無論用哪種樂器——從西方的鋼琴、小提琴、吉他到中國的二胡、琵琶、馬頭琴、口哨,也無論以哪種唱法——從莎拉·布萊曼、卡洛兒到國內(nèi)諸多流行歌手,都能將原曲表達(dá)得教人那樣如癡如醉?不同的樂器,不同的唱法,不同的嗓音,似乎都可以以自己對樂曲的不同理解,去闡釋原曲中原已包孕著的不同的情味。于是,那首歌,既成了那個士兵對他喜歡的姑娘的眷戀,也成了他對故鄉(xiāng)的無盡懷想。
我喜歡那首歌。十多年前,一曲馬頭琴版的《斯卡布羅集市》,就已是我手機(jī)的來電鈴聲,直到如今。
原以為迷迭香純?yōu)橐曄悴轂闀r尚的現(xiàn)代外來物,孰料原產(chǎn)于西域的迷迭香,在千百年前就已傳入中原。據(jù)說,當(dāng)時的迷迭香是從地中海一帶傳入中國的。漢唐之際,是個迷戀薰香的年代。就連詩與文字,也不時地會飄出一股奇異的幽香。漢樂府已有詩云:“行胡從何方?列國持何來?氍毹五木香,迷迭、艾及都梁?!比龂鴷r代,不少人開始種植迷迭香。建安七子居然還組織過一次“迷迭香”同題詩會。
曹丕之《迷迭香賦》云:“余種迷迭于中庭,嘉其揚條吐香,馥有令芳,乃為之賦曰:‘生中堂以游觀兮,覽芳草之樹庭。重妙葉于纖枝兮,揚修干而結(jié)莖。承靈露以潤根兮,嘉日月而敷榮。隨回風(fēng)以搖動兮,吐芬氣之穆清。薄西夷之穢俗兮,越萬里而來征。豈眾卉之足方兮,信希世而特生。”
不僅曹丕,曹植、王粲、應(yīng)玚、陳琳等一應(yīng)建安才子都曾寫過吟唱迷迭香的賦文,仿佛一場以迷迭香為題的“建安詩會”。
原也很想去找一盆迷迭香供于斗室,可惜一時沒能找到,或許我在意的,并非一株實在的草木,而是那樣一種心境。那就聽聽《斯卡布羅集市》這首歌吧——不管是否真有那樣的作用,至少,也能讓我在那樣的氣氛中,隨時進(jìn)入對往事的回想。
是的,歲月亦如山河,其間關(guān)山萬重??苫蛟S是迷迭香真的了得,又或許是因了那首歌的情緒浸染,反正,就那樣幾番用力,似乎終于攀上了那道堵于記憶之路上的溪山青崖。抬眼望去,無邊無界的記憶荒漠里,空闊寂寥,雖無大樹濃蔭,惟幾株驚悚的小草,孤零零地?fù)u曳。盡管最終能不能讓人看見往昔的自己難作定論,但時不時地進(jìn)入對往昔的回望,終可讓心靜下來,踏實下來,爾后再作前行。
(摘自《解放日報》2018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