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利芳
摘要:“復仇”,一個既古老又現(xiàn)實的問題。復仇意識的存在,是價值主體對于實現(xiàn)自身價值強烈渴望的一種表現(xiàn),希望通過復仇的方式來獲取對自身價值的一種肯定。以《醒世姻緣傳》為例,通過人物的復仇意識,給小說注入了新的活力,體現(xiàn)了強烈的自我意識和反抗精神,以一種全新的審美形態(tài)詮釋人物的價值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醒世姻緣傳》;女性;復仇意識
一、前言
在中國古代父系男權(quán)社會的壓抑下,女性的存在大多就是為了襯托男性的價值?!墩f文解字》對“婦”的解釋為“服也,從女持帚,灑掃也”,意思是女性必須服從自己的丈夫,操勞家務。不管一個女性有多大的才能,不管她是如何的努力,她的最終命運都不是她自己所能掌控的,一旦她想要主宰自己的命運時,等待她的只能是悲劇。但是任何受壓迫的主體都不可能永遠受著壓迫而不進行任何的反抗,她們同樣地需要肯定自身價值的東西,來平衡自己的存在價值。而復仇,就是女性用來平衡自身價值的一個武器。女性的復仇,大多數(shù)是對男性的報復,從深入一些的層面講就是對不公平的社會的一種控訴。
二、女性復仇故事的淵源
《山海經(jīng)》是我國保存神話故事最多的著作?!渡胶=?jīng)·北山經(jīng)第三》:“又北二百里日發(fā)鳩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鳥焉,其狀如鳥,文首,白喙,赤足,名日精衛(wèi),其鳴自蔽。是炎帝之少女,名日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wèi)。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漳北出焉,東流注與河。”精衛(wèi)本是炎帝的小女兒,在東海游玩時不慎淹死于海中,死后化成了鳥。而精衛(wèi)將自己的死全部歸為東海,于是從西山銜木石,立志要將東海填干,以報其淹死自己之仇。東海之廣深,精衛(wèi)鳥力量之弱小,但精衛(wèi)卻絲毫沒有退縮。在精衛(wèi)的心中,已完全被復仇意識占據(jù),對大自然的仇恨讓精衛(wèi)忘了自己應該“量力而行”,她只是一味地做自己認為該做的事。
唐代女性的地位相對來說是較高的,以傳奇小說為代表的一類文學作品也開始關(guān)注女性,并且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就。蔣防的《霍小玉傳》不但是唐傳奇的代表作,在女性復仇作品中也獨樹一幟?;粜∮癖臼敲T之后,卻淪落青樓,她不但有著絕世的美麗容顏,更是一位多情的才女。她對才子李益有愛慕之情,希望李益可以愛自己八年,然后分手,互不牽掛。但是李益背棄了他與小玉之間的八年之約,不但娶了名門之女,還刻意與小玉斷絕來往。豪士黃衫客將李益帶到小玉的病床前,小玉終于將心中積壓已久的怨恨全部發(fā)泄出來,并立下誓言:“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比缓蠛薅馈9?,李益此后的生活都在懷疑與憂慮中度過。對愛的執(zhí)著,反面就是對負心漢的瘋狂報復。李公佐的《謝小娥傳》則是唐傳奇中另一類女性復仇的代表作品。謝小娥本是一個弱女子,她的父親和丈夫都被強盜殺了,于是她以畢生的精力去報這不共戴天之仇。她喬裝改扮,當了仇人的傭仆,最后終于達到了手刃仇人的目的。小娥的復仇行動,不但是因為仇恨積壓在心中給自己的動力,同樣地也是因為她意識到自己是有一個有價值的主體,并且她完全可以去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這個故事后來被凌濛初改編收進徹刻拍案驚奇》。唐傳奇中關(guān)于女性復仇的作品還有《崔慎思》、《賈人妻》、《歌者婦》、《上清傳》、硎十三娘》、《張景先婢》、《嚴武盜妾》等等。
在唐以后的文學作品中,雖然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沒有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變化,但女性在作品中的受關(guān)注程度卻越來越大。關(guān)于女性復仇的故事也繼續(xù)發(fā)展著。清朝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里也有好幾篇是以女性復仇故事為主題的作品?!渡倘佟分v述了年僅十六歲的三官因為父親冤死而不愿出嫁,并私自離家,為父報仇。《庚娘》的故事情節(jié)與《謝小娥傳》有些相似,講一位婦女忍辱負重為夫君報仇,不但用自己的機智保全了自己,更將仇人的罪行昭告于世?!秱b女》一篇更是扣人心弦,直到故事最后才交代出俠女的身世,身負殺父之仇的俠女隱姓埋名,只為報仇。即使是面對自己心愛男子也不將自己的身世告之,報仇之后毅然離去,毫不留戀。
三、《醒世姻緣傳》中女性復仇意識的表現(xiàn)
署名西周生的《醒世姻緣傳》則較全面地展示了女性的復仇心理并將這種心理付諸行動。小說一共一百回,按照佛教的因果報應觀念,寫了女性通過前生今世的方式對男性進行報復,并通過對男性的報復上升為對整個社會提出控訴。如此長篇、如此全方位地講述女性的復仇故事,《醒世姻緣傳》是空前絕后的。小說的前二十二回敘寫前世的晁源縱妾虐妻,與妾珍哥兒一起逼死妻計氏。之前晁源還射殺了一只有著千年道行的狐精后來,這些前世里的人和狐都重新投胎轉(zhuǎn)世。晁源轉(zhuǎn)世為狄希陳,計氏轉(zhuǎn)世為狄希陳的二房童寄姐,仙狐轉(zhuǎn)為狄希陳的正妻薛素姐,珍哥兒則轉(zhuǎn)世為童寄姐的婢女珍珠。從此素姐和童寄姐開始了他們的復仇之路。而在這二人中,尤以薛素姐的復仇行動最為殘忍,同時也是最為徹底的。有人把薛素姐之所以在婚后如此張狂地虐待自己的丈夫歸結(jié)為她婚前父母對自己的說教以及書中提到的那次‘換心”。其實,素姐對狄希陳的仇恨是與生俱來的,她是懷著復仇之心來到世上。當她得知自己被許配給狄希陳時,說道:“那么,他要做了我的夫婿,我白日里不打死他,我夜晚間也必定打死他,出我這一口氣”,“再沒有別的話說,只是看我報仇便了”。噠是她“換心”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了的復仇心理。那次“換心”,只能是說是素姐婚前婚后巨大變化的的一爪‘‘借口”而已,而父母的一大串說教“臺詞”無疑將埋葬在素姐心中的仇恨全部重新燃燒起來。更值得注意的是,素姐對狄希陳的報復方式既讓人感到震驚,同時又有幾分可笑,棒打、鞭笞、針刺、監(jiān)禁、火燒,時不時地就將狄希陳身上的某塊肉給咬了下來。小說從第四十五回開始,凡是寫到素姐和狄希陳,就幾乎沒有不是素姐在打罵狄希陳的,而狄希陳似乎只有在養(yǎng)傷期間才能逃避素姐的毒打。因為素姐忘記了自己前生的事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痛恨自己的丈夫,正如她自己所說的:“這卻連我也自己不省的。其實俺公公、婆婆極不瑣碎,且極疼我,就是他也極不敢沖犯著我,饒我這般難為了他,他也絕沒有絲毫怨我之意。我也極知道公婆是該孝順的,丈夫是該愛敬的,但我不知怎樣,一見了他,不由自己就像不是我一般,一似他們就和我有世仇一般,……我想必定前世里與他家有甚冤仇,所以神差鬼使,也由不得我自己?!辈⑶宜亟忝看螌Φ蚁j惖亩敬蚨紱]有絲毫的不忍,“我不知他身上疼不疼,我只知道使的我胳膊生疼,折了般是的,抬也抬不起來”。素姐在打狄希陳的時候已經(jīng)完全達到了“忘我”的境地了。在素姐的心里,已完全被復仇所占據(jù),而她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空間去思考后果。直到她逼死婆婆、氣死生父,也沒有降低素姐的復仇程度?!昂穻D”從此成了素姐的代名詞。素姐的種種乖戾的復仇方式,作者是費了很多的筆墨來寫,也多虧了作者的用心,才讓讀者看到一位如此千變?nèi)f化的“虐夫”的妻子形象。
而書中的另一個復仇女性童寄姐,相對于薛素姐來說,其實“遜色”的多。她與狄希陳本來就是表兄妹,婚前二人的關(guān)系也相處的不錯。而寄姐的轉(zhuǎn)變,導火線就是有珍哥兒轉(zhuǎn)世的珍珠的出現(xiàn)。這也是因為在前世里,計氏在珍哥兒嫁給晁源之前,也曾過過幾年幸福的日子,而珍哥兒的出現(xiàn)把計氏原本的平靜生活全部打亂。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不管是計氏還是童寄姐,骨子里都是受著傳統(tǒng)的封建思想教育出來的女人,這與狐仙投胎轉(zhuǎn)世的素姐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因此,童寄姐把自己心中的仇恨大部分地歸結(jié)到了珍珠身上,正如她自己說的“自己也不知所為,只是一見了他,恰象與他有素仇一般,恨不能吞他下肚子里去”。而寄姐對狄希陳本沒有什么仇恨,即使是前世里的仇恨也沒有過多的占據(jù)寄姐的心。但當珍珠出現(xiàn)時,尤其是看到狄希陳對珍珠好時,寄姐的怒火就如火山爆發(fā)。從此,寄姐對狄希陳和珍珠這前世冤家開始了沒日沒夜的瘋狂報復。終于在第八十回“童寄姐報冤前世,小珍珠償命今生”。珍珠死后,童寄姐與狄希陳的關(guān)系總的來說還是有幾分和睦的。因此,從整體上來看,真正能代表女性對男性和對男性社會統(tǒng)治下的不公正社會報復的人只有薛素姐?!把λ亟闩c狄希陳之間‘陽消陰長“陰陽大顛倒的關(guān)系,客觀上表達了女性對男性主體生命的強烈仇恨心理,薛素姐把幾千年來男性社會對女子施行過的種種酷刑,都還擊在狄希陳身上,她代表女性盡情發(fā)泄了對男性的積怨宿仇。”相信在那個夫權(quán)大于天的社會里,女性在看到《醒世姻緣傳》里薛素姐對狄希陳的虐待行為,會有幾分“快意”。
四、《醒世姻緣傳》中復仇意識的文學意義
第一,通過小說中展現(xiàn)出來的復仇意識,表現(xiàn)了女性對自我價值的思考和對道德禮法的反抗。
薛素姐懷著仇恨投胎轉(zhuǎn)世,她不但對殺害自己的丈夫進行慘烈的報復,還對所有反對自己的人進行反抗,尋求不計后果的絕對自由。小說中寫到薛素姐不顧父母的阻攔出去逛廟會的情節(jié),事后她只有得意和自豪:“那么不許我去,我怎么也自己去了!”。這些都說明,在明清時期人們已經(jīng)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價值。
第二,女性的復仇意識也會通過肉體的摧殘或生命的搏殺表現(xiàn)出來,這便成為構(gòu)成俠義公案小說的主導因素。
在清末,受到《水滸傳》的影響,出現(xiàn)了一批小說:俠義公案小說。在政治腐敗,生靈涂炭的社會背景下,這類小說的出現(xiàn)無疑給廣大市民的精神添加了點“興奮劑”。而貫穿俠義公案小說的情節(jié)中,必然少不了復仇的故事,甚至有一些作品純粹就是以復仇作為故事的主流或是導火線,如《兒女英雄傳》。其他的一些作品,如《三俠五義》中就時不時地涉及到個人的恩怨復仇。
第三,復仇意識給文學發(fā)展注入了新的審美理念。
復仇意識的出現(xiàn),極大地激發(fā)了人們藝術(shù)思維的活躍。在有限的實錄描述不足以充分表達主題之時,復仇意識就可以對此進行強有力的的補充。而復仇懸念更容易引起接受者強烈的好奇心和對懲惡向善的理想期待。
因此,復仇意識用新的審美形式走進小說中,對小說的發(fā)展壯大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