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
我在陽臺上講電話,聲音比較高,語速很陜,還夾雜著些生硬的書面語。對方語速比我慢,普通話比我好,但言辭之抽象更甚。我關(guān)上窗戶,又拉緊移門,好像這樣的談話,讓外界聽到一定會被笑話的。通完電話,地球已暗中轉(zhuǎn)動了起碼四五十分鐘,手機殼燙手了。總是這樣,跟張莉的通話,漫長又一本正經(jīng)。我將手機插上充電器,咳了一聲,疲勞中感到一點恰同學(xué)少年般的輕狂與愉悅。
算算看,連頭帶尾正好十年了,2008年在古城鳳凰初識。我們都去參加年度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記得當(dāng)時還有邱華棟、曉楓、張楚、哲貴、田耳、謝宗玉、沈念等。但這個十年不太具有通常的時空意義,因為我們的交往主要依靠電子通信:電郵、微博、微信,以及如前所述的那種長時間通話。即便通話,頻次也不是很高,有時幾個月都無音訊,一旦聊起來,又像是接著上次沒說完的話題似的。我們偶爾也會在一些會議上碰到,反而只是會務(wù)性地寒暄,好像真正見面了,但凡重要的、有密實質(zhì)地的想法,卻想不起、也說不出了。這有點兒古怪,又是事實。
那電話里又聊些什么呢?說實在的,大部分已然忘了,健康的消化式的遺忘,但在彼時彼境,總確切地有著類似于“掂量”“琢磨”“分享”的感受??赡苁菑哪硞€電影開始的,然后講到原著,講到影視化的寫作傾向與反流行的、獨自向隅的寫作——不,后者當(dāng)然并不因此更高尚或更深刻,我們爭搶著列舉正反面例子。也會從某位我們意外發(fā)現(xiàn)都很欣賞的詩人,講他的早期和近作,談到寫作者在不同階段的局限以及應(yīng)當(dāng)發(fā)生的自我革新。有時張莉會職業(yè)性地談起她對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某些研究心得,然后話題一蕩,對照到當(dāng)下以代際為分野的寫作形態(tài),她會以一種仿佛莊嚴(yán)的聲調(diào)得出結(jié)論:誰也別急。時間啊,時間長著哪。
啊,想起來了,有一段時間,在《六人晚餐》之后,為了下一部將要動手的新長篇,我彷徨得像個丟了鑰匙的人,糾纏于一些本不該糾纏的東西。在此期間,關(guān)于同代人的寫作,我們有過多次車轱轆般的討論:宏大為正典,微渺亦有美;瑣屑個體離散與時代精神之寄寓;歷史的觀照與折射,哪怕是生硬的不成熟的,也是觀照與折射。是啊是啊,任何道理都能講得油光水滑,可到最后,還是要回到作品上啊。我們在電話里用詞嚴(yán)厲,自嘲或抗議,沮喪或共勉。某個角度,我們完全同意對方,大呼知己。但幾分鐘后,隨著想法的延展與分叉,又相背而行了,但我們卻因此更高興、更投入了,因為對方的那個觀點也很有力量。我們可能正是為了避免狹隘與短視、為了盡可能擴大寬度,而在有意地開拓不同的立場,并因此而更加不客氣?!澳愕鹊?!等我連一下充電器再講!”反正又不打照面,反正怎么著也不會真惱了,因為總歸有最大公約數(shù)在。那公約數(shù)平淡無奇,但確乎如此:文學(xué)與美。
張莉講話有個特點,也可能做研究的都是這樣,如果當(dāng)面聽,我一定會很著急,電話里倒正合適。她總帶著沉吟的思索般的態(tài)度,有條不紊,好像虛空里的正前方懸掛著一篇現(xiàn)成的論文提綱。她閱讀量很大,有時我們打電話簡直就是在互相賽書。但我們倆閱讀感受不盡相同,彼此也不跟風(fēng)搖動。這特別有益。她對雅正的古典傳統(tǒng),有著情義般的認(rèn)同感,我很不贊同,老拿些奇形怪狀、灰黑色的現(xiàn)代性來跟她對著講。也有的作品,我會一連加上三五個感嘆號來感慨萬千,表示五體投地,她卻寒光閃閃、小石子般擲來一串串的致命分析。
還有,她不大愛講好話,就算是在做著什么推薦的時候,也總是十分謹(jǐn)慎,好像還帶著小小的挑剔似的。有一次,她向我推薦一本俄裔美國七〇后女作家的《排隊》,是在談到我們這一代人的寫作短板時,順便提了一下,“那也是七〇后,有點意思的。當(dāng)然,也不是一定都要這樣寫,但是可以找來看一看?!边@本書我從未聽過,可心里立即打了個大紅勾,擱下電話就立馬上當(dāng)當(dāng)網(wǎng)購買了。當(dāng)我讀了大概十幾頁之后,就發(fā)消息表示強烈贊同,又是一串感嘆號吧,她終于稍微地松了一下口,“現(xiàn)在真難得看到這種格局的小說。你喜歡就好。全部看完我們再討論吧。”
張莉的視野有點像地平線,對大眾文化、對社會媒介傳播、對地面上的熱鬧,有著不避不讓、落落大方的參與姿態(tài)。作為學(xué)院派出身的研究者,顯示出她獨有的兼容性。她做過若干篇分量挺沉的影視評論以及幾場與電影主創(chuàng)者的對話,多次打破公號點擊記錄??烧跓犷^上呢,不知為什么,她突然關(guān)閉了微信的朋友圈功能——我也關(guān)過,關(guān)了又開,開了又想關(guān)——她非常徹底,好像在跟自己打一個賭,離開大圈圈,堅決地選擇站到一個沉默自在的小圓點里去。過了一陣子,我看到一個公眾號“陌生人的美意”,推送一些張莉的評論,也有當(dāng)代作家作品,公眾號比較小眾,推送也不很頻繁,但眼光獨到,編排用心,互動性很強。后來聽說是張莉的學(xué)生化城在打理,但她本人也常會跑到后臺,開心又耐心地跟留言者就某位作家或作品來往討論。
這兩件小事,我都沒有跟她談過,因為以我們的交流習(xí)慣,這不在談話清單之列?;蛞膊槐貑柫?,這確實很像她:對獨立意志的建立與維護,對善小的投入與關(guān)切。就像有一次,我以我一貫的方式,打出熱烈激賞之語,推薦新近愛上的一部法國片子,張莉隔了一會兒,超然地回了一行字:我相信那肯定是部好片子。但最近不看任何電影。我在專心寫一個長東西,不想分心。因為我一看好片子就會想要寫影評,一寫就三四千字打不住……是,這就是張莉博士,冷靜、克己、計劃性。
不過我們有一個最大的共同點:對時間看得很緊.出差開會講課哪怕就是采風(fēng),總是踩點到踩點走,如果能掐頭去尾則更好。她那次來南京跟畢飛宇做對話,時間全封閉在對話現(xiàn)場,跟畢飛宇和速記員一起高密度工作,對話完了就連夜回去,第二天還要接著上課呢。中途,她跟我留了個言,表示到南京了,這也算問候過了。我也強不到哪里。有一次,我到天津有事,辦完了,人都在高鐵站了,覺得,咦,好像有件事。于是我跟她通電話,講足了整個候車的時間,嘈雜聲里的對話,聽不大清楚,也可能我們在各講各的,就像她新近出的一本書名,《眾聲獨語》,我們是雙聲道獨語。不過雙方確實對此都很滿意,這多有效率,肯定比見面強啊。
比電話里的雙聲獨語還要典型的,是我們的電子郵件。微信出現(xiàn)之前,主要是電郵往來。我剛剛?cè)ム]箱里定位搜索了一下,我們往來的一百多封郵件里,大部分都帶有附件文檔,有時連主題和正文都沒有,就只有文檔。實在很難算得上是私人郵件,更像兩個勤奮狂熱的原材料供應(yīng)商,孜孜不倦當(dāng)然也是精挑細(xì)選地、射箭一樣地向?qū)Ψ桨l(fā)射各種文本或奇思妙想——我的某篇習(xí)作、她的近期觀察、值得收藏的奇文、見解獨到的評論、某個紀(jì)錄片的網(wǎng)址鏈接……并希望以這些附件達(dá)到很高的命中率,命中什么呢:認(rèn)同,靈感,振作,呼應(yīng)。類似的吧。因為在這樣的郵件之后,可能就會配套一個長時間的通話,夾雜著周邊話題的無限發(fā)散。嗯,又講回電話了,不贅言了。
平心而論,我與張莉的這種交往,實在不能夠算得上是有多么親呢或私密,甚至都有點缺少世俗的熱度。因此,我更愿意說我們是文學(xué)界域里的兩個行路人,像鐘表像星星那樣,不遠(yuǎn)不近地滴答、閃爍在同一個時代與空間里,有互相投射的注目與關(guān)切,有各自的困頓與踟躕,也有不甘落后的并肩奔跑,足音呼應(yīng),忽前忽后。
有時候,我們并不能客觀地了解自己的定位、所走過的里程、所形成的鏡像或背影,但當(dāng)我們把目光投射到同行者身上,卻會意外而清晰地得到一個參照性判斷。你會訝異,但更多是喜悅地發(fā)現(xiàn),看看,她(他)而今是多么沉著、強健和開闊啊。時間對人、境遇對人、孤寂對人、庸俗對人,有時酷烈侵害,有時沉浮往復(fù),可同時也有著如此豐沛的饋贈呢。那么我,從她(他)眼中所看到的我,可能也在變化和邁進(jìn)著吧,畢竟,我們總在前后左右的視線里,我們仿佛一直在原地踏步,又仿佛已走了很長的實在或想象中的征途。
只有一次的見面,是比較像見面的。去年冬天,大冷,還下著微雨,張莉到江蘇來講課,在時任《青春》主編育邦的帶領(lǐng)下,我們一起去了棲霞寺。游客很少,天空泛青,廟墻明麗,半山腰還殘留著好幾叢秋余的紅楓。我們繞著被侵蝕成墨色的舍利塔遺址轉(zhuǎn)了好幾圈,一邊不大自然地感嘆著相識的年頭,以及這些年頭為彼此所刻下的變化。我們嘴里說著的,是身形相貌上的變化。當(dāng)然,我們不是在說這個。育邦給我們合了張影,我們分開站著,站得還挺遠(yuǎn),誰也沒試著向誰靠近。這很像我理想中的諍友之交。我很喜歡這個下午,我反復(fù)地感謝詩人育邦帶我們來這個地方,在南京這么久,一點都記不起上次是什么時候來的了,真喜歡在這么冷的天,這么落著雨,跟不常見面的朋友來看了看這個不常來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