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君

史料是歷史學研究的基礎所在，歷代史學工作者無不奉之為圭臬。但是，史料并不代表有了史實。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古史辯派開始對經(jīng)典著述大規(guī)模地“疑古辯偽”。對經(jīng)典著述的懷疑逐漸蔓延到對史料真實的懷疑。

1 風起清萍

錢穆和傅斯年都對此作出回應，不過兩者主張有所不同，錢穆尊崇過猶不及的史學方法，傅斯年尊崇力所能及的史料方法。錢穆批判古史辯派尊崇的崔述，認為崔述對經(jīng)典存在“信之太深”與“疑之太勇”內(nèi)在矛盾。錢穆認為古史辯破得不當，立得不穩(wěn)。傅斯年則是跳出框架，認為需要回歸史料，他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提出“史學即史料學”。原文為：“歷史學和語言學在歐洲都是很近才發(fā)達的。歷史學不是著史：著史每多多少少帶點古世近世的意味，且每取倫理家的手段，作文章家的本事。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利用自然科學供給我們的一切工具，整理一切可逢著的史料，所以近代史學所達到的范域，自地質(zhì)學以致目下新聞紙，而史學外的達爾文論正是歷史方法之大成?！备邓鼓甑摹吨既ぁ芬晃闹饕菍穼W研究的方法論的探討，但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引發(fā)了當時和后世史學研究工作者的不斷探討。

而且，這一爭論又具有深厚的歷史背景。近代中國的思想文化的歷時性特點使得它呈現(xiàn)線性發(fā)展，歷史可能會“斷裂”，但絕不會停止。中華帝國晚期主流文化并未因人為的“劃段”而終止，反而越過了時間限制涌入到近代史的舞臺上。在帝國晚期的學術(shù)探討上，“漢宋之爭”顯然占據(jù)主要位置，并且在近代中國以不一樣的面貌呈現(xiàn)。因此，近代中國的學術(shù)之爭十分復雜，既有中學內(nèi)部之爭與中西學之爭，更有后來十分激烈的西學之爭。不僅現(xiàn)實在影響歷史，歷史也在影響歷史，多樣的學術(shù)探討使得近代中國的思想文化面貌越發(fā)錯綜復雜。

2 一言千面

關于這一問題，羅志田的論述極具啟發(fā)意義。他通過“證與疏”兩個面相的探討“史學即史料學”，認為傅斯年“疏通致遠”的取向與陳寅恪的觀點相當接近。表面上傅斯年提出的“史學即史料學”在兩個面向的解讀下，偏重于“證而不疏”，事實上傅斯年的“史學即史料學”包含兩個時段：“證而不疏”與“疏而不證”。兩個時段承前啟后，互為因果，如果只是側(cè)重單獨一面，則會對傅斯年“史學即史料學”的片面解讀。

羅氏調(diào)和“證與疏”是頗具溫情的，“證而不疏”與“疏而不證”都不是最好選擇，兩者之間或許可以做到調(diào)和。這也符合晚清“漢宋調(diào)和”的歷史潮流，陳醴與張之洞都在晚清踐行“漢宋會通”的原則。這種趨向使得民國的學人對“證與疏”傾向于調(diào)和而非撕裂，尊重經(jīng)典與闡幽發(fā)微并行不悖。

“有憑借的想象”或許是對“證而不疏”的繼承。羅志田先生曾多次講到：“歷史學需要想象力”。但是，關于想象力，是要“有所憑借”的，妄自揣測往往于人于己都不是好事。就史學方法而言，我也是傾向于“證與疏”的調(diào)和，硬性的分隔往往使得兩敗俱傷。陳壽的《三國志》和裴松之的《三國志注》就是這樣，“合則雙美，離則兩傷”。上升到人生態(tài)度，或許別有深意。佛教有言“人有三毒”——貪、嗔、癡，避免“癡妄”，這無論是在生活和工作之中都是有所裨益的。所以，對待史料，不可過分看重，也不可過分看輕，似乎是破解悖論的唯一路徑。

對史料的過分看重，本不是什么壞事?？梢躁愐〉摹端逄浦贫葴Y源略論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為例，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穿插大量史料。陳先生的高足蔣天樞曾指出，陳先生可謂是國內(nèi)“新史料學派”的代表，但并非沉溺于史料之中，而是別有深意為之。《柳如是別傳》并非消遣娛樂為之，而是針對時代背景可以所作，民族氣節(jié)和文化延續(xù)在文中俯拾皆是?，F(xiàn)實關懷幫助陳寅恪從史料中“抽身”。但是，缺乏關懷的史料堆砌則是損人不利己的。

過分看輕史料則是十分危險的。當代學術(shù)氛圍相對開放，使得多元的文化井噴式涌現(xiàn)，后現(xiàn)代主義史學“洪流”襲來。在后現(xiàn)代史學泛濫的今天，我們需要反思其弊病，其中一點就是對待史料。后現(xiàn)代主義史學側(cè)重“文學化敘事”，用文學寫作的態(tài)度對待史料，對史料隨意拆解和曲解，違背了史學“求真求實”的原則。曾業(yè)英先生就曾指出新時期歷史虛無主義的表現(xiàn)：“虛構(gòu)歷史真實化，真實歷史虛構(gòu)化”。尤其是在思想多元的今天，我們更應該警惕。

3 滴水藏海

關于史料與史實，我本來想用陳亮的“義利雙行，王霸并用”來佐證。因為這一觀點帶有“調(diào)和論”的味道，似乎史料的采擇與史實的敘述都兩不相誤。但是，這很容易滑入“現(xiàn)代化的陷阱”，即用現(xiàn)代思維去解讀。義利雙行出現(xiàn)嚴重變質(zhì)，“義”不再是民族大義，而是見利忘義;“利”不再是茍利國家，而是唯利是圖。人文科學一旦與現(xiàn)實糾纏，那么它就不再純粹。所以，歷史解讀就不可能真正客觀，赤裸裸的預設和動機在歷史著述中隨處可見，真假難辨的史料和嚴重社會化的解讀使得求真不可，求實不能。

所以，滴水藏海的史料就不僅僅只是歷史與現(xiàn)實的糾纏，還需要加入當代知識分子的焦慮與迷思?？创妨希^輕過重都可能流于虛妄，是否拿捏得當就能夠“求真求實”呢？當然也是不行的，因為一旦動心起念就不可能四大皆空。整個歷史的創(chuàng)造與解讀都熔鑄在社會現(xiàn)實當中，縱向的時間在拉伸它，橫向的空間在延展它，歷史早已不是本來的面目。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