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剛

[摘要]《花間集》中有大量色彩詞的使用，尤其是金、紅、綠三色，使用頻率非常高，通過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色彩詞大多都用來描寫女性，如果說《花間集》大量描寫女性的內(nèi)容促成了“詞為艷科”的觀念，那么，可以說，濃艷的色彩是“詞為艷科”最直接的視覺感受。當然，具體到每個花間詞人，其色彩詞的使用還是有細微的差別的，這些差別也導致人們對花間類型風格的評判，因此，色彩詞的使用是《花間集》研究一個重要的關(guān)注點，當然濃艷的色彩與晚唐五代的社會風氣也是分不開的，這也是值得注意的文學現(xiàn)象。

[關(guān)鍵詞]花間集;色彩;風格;女性

《花間集》是后蜀趙崇柞編纂的一部詞集，一共收錄了十八位詞人五百首作品。除了其表現(xiàn)愛情相思、離愁別恨的共同性內(nèi)容，給人印象較為深刻的還有詞中隨處可見的色彩。有研究者做過相關(guān)統(tǒng)計，“《花間集》共收錄詞作五百首，對色彩字的使用高達千次，平均每首詞使用兩至三次，說明花間詞人對色彩的表現(xiàn)情有獨鐘”。清人王士禛《花草蒙拾》曾云：“《花間》字法，最著意設(shè)色?！北疚募淳汀痘ㄩg集》的色彩問題作探討分析。

一、色彩與女性及“詞為艷科”的關(guān)系

《花間集》中的色彩運用是比較多的，諸如金、紅、朱、赤、綠、翠、青、碧、銀、紫、黃、白、粉、黑等，但使用頻率比較高的集中在金、紅及綠色系上，美術(shù)學上有所謂三原色，即紅、黃、藍，那么金、紅、綠也可稱為花間詞的“三原色”，而且如果把這些色彩詞的搭配對象做一整理，即可發(fā)現(xiàn)一個很重要的特點，那就是大量的色彩詞都用在了描繪女性形象上。杜甫在《麗人行》中寫道：“態(tài)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盍葉垂鬢唇。背后何所見？珠壓腰極穩(wěn)稱身?！痹娙嗽诒憩F(xiàn)這些麗人的體態(tài)之優(yōu)美、衣著之華麗上，就使用了鮮艷富麗、金碧輝煌的色彩。我們也試看《花間詞》中女性的打扮裝飾。首先就是頭上金光閃閃的發(fā)飾，比如釵、鈿、簪等，試看幾例：

金雀釵，紅粉面，花里暫時相見。（溫庭筠《更漏子》）

妝成不整金鈿，含羞待月秋千。（韋莊《荷葉杯》）

眾中依約見神仙，蕊黃香畫貼金蟬。（張泌《浣溪沙》）

碧羅冠子穩(wěn)犀簪，鳳凰雙飐步搖金。（和凝《臨江仙》）

小鴛鴦，金翡翠，稱人心。（顧敻《酒泉子》）

其次是精美的服飾：

新貼繡羅孺，雙雙金鷓鴣。（溫庭筠《菩薩蠻》）

云解有情花解語，窣地繡羅金縷。（韋莊《清平樂》）

春滿院，疊損羅衣金線。（薛昭蘊《謁金門》）

叢頭鞋子紅編細，裙窣金絲。（和凝《采桑子》）

金色代表富貴，通過“金色”來表現(xiàn)女性的富麗是常用的一種方法，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花間詞呈現(xiàn)富麗堂皇的艷麗風格，但過多地使用也“適得其反地導致雕績質(zhì)實的弊病和窮形極相的小家子氣?！彼岳畋粽f：“本欲假以形容艷麗，乃徒彰其俗劣。正如小家碧玉初人綺羅叢中，只能識此數(shù)事，便矜羨不已也。”這樣的評價不無道理。

除了“金”色，再就是“紅”色了，把“紅”色與女性聯(lián)系起來是再自然不過了，我們常說紅顏知已、紅粉佳人即是明顯的例證，因此花間集中我們可以看到：

須知狂客，拚死為紅顏。（牛希濟《臨江仙》）

紅粉相隨南浦晚，幾含情。（和凝《春光好》）

紅腮隱出枕函花，有些些。（張泌《柳枝》）

黛怨紅羞，掩映堂春欲暮。（顧敻《酒泉子》）

還可以看到頭上的紅花、舞起的紅袖、身穿的紅裙：

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溫庭筠《菩薩蠻》）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韋莊《菩薩蠻》）

晚來弄水船頭濕，更脫紅裙裹鴨兒。（皇甫松《采蓮子》）

可以說和女性有關(guān)的一切幾乎都能與紅色結(jié)合起來，比如流下的眼淚稱為“紅淚”：“坐看落花空嘆息，羅袂濕斑紅淚滴?！保f莊《木蘭花》）所蓋的被稱為“紅被”：“紅繡被，兩兩間鴛鴦?！保ㄅ秹艚稀罚┧幍木邮曳Q為“紅羅帳”：“曉來閑處想君憐，紅羅帳，金鴨冷沉煙，（毛熙震《小重山》），女性所居的樓也稱為“紅樓”：“紅粉樓前月照，碧紗窗外鶯啼。”（毛文錫《何滿子》）這樣的例子很多，不再舉出。

說到“綠”色，詩詞中常見的有綠草、綠樹、綠陰之類，但在《花間集》中形容女性也離不了“綠”。比如“閑抱琵琶尋舊曲，遠山眉黛綠?！保f莊《渴金門》）“繡簾垂篆簌，眉黛遠山綠?！保赝ン蕖镀兴_蠻》）等?！皞鹘y(tǒng)觀念中，女性面部最性感的部位不是嘴唇、雙眼，而是眉。……晚唐五代女性畫眉主要用黛——一種青黑色的顏料。宋人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三云：‘前代婦人以黛畫眉，故見于詩詞，皆云“眉黛遠山”?！?，當然這里的“綠”應該解釋為“黑”，因此女性的黑發(fā)也被稱為“綠云”“綠鬟”，試看：“綠云高髻，點翠勻紅時世”（牛嶠《女冠子》），“綠鬟云散裊金翹”（毛熙震《浣溪沙》）。

南朝江總妻有《賦庭草》詩：“雨過草芋芋，連云鎖南陌，門前君試看，是妾羅裙色?！苯枞?、草同色，希望行人睹景思人，不忘舊情?！痘ㄩg集》中也常有綠羅裙之意象：“記得綠羅裙，處處戀芳草。”（牛希濟《生查子》），“焦紅衫映綠羅裙。”（李殉《南鄉(xiāng)子》）。

還有一個與綠相關(guān)的色彩詞也應指出，那就是“翠”，翠的本意應為翠鳥，后來也指綠色，《花間集》中“翠”出現(xiàn)了106次，大多與女性相關(guān)，如女性的飾物：翠釵、翠翹、翠鈿;女性的頭發(fā)、眉毛：翠鬟、翠云、翠黛、翠顰、翠蛾;女性的屋室及物品：翠帷、翠幄、翠屏、翠簾、翠據(jù)等，女性也被稱為翠娥，如“翠娥爭勸臨鄧酒，纖纖手，拂面垂絲柳”（韋莊《江城子》），“一點凝紅和薄霧，翠娥愁不語”（牛希濟《謁金門》）等。

舉了以上例詞不單是為了說明《花間集》中色彩與女性的密切關(guān)系，還想進而闡述另一個問題，那就是色彩的運用與女性的描寫對“詞為艷科”觀念的促成。

“詞為艷科”是一種比較通行的說法，但“它并非古人說的一句話，從詞學文獻可以證實是現(xiàn)代詞學家胡云翼先生于1926年出版的《宋詞研究》中關(guān)于宋詞基本內(nèi)容所作的理論概括”。但這種觀念的形成卻是在唐宋時期，有研究者認為：“詞體的‘艷科性質(zhì)是由‘花間派詞體觀念所決定的?！币驗樵缙诘拿耖g詞“有邊客游子之呻吟，忠臣義士之壯語，隱君子之怡情悅志，少年學子之熱望與失望，以及佛子之贊頌，醫(yī)生之歌訣”，而“言閨情及花柳者，尚不及半”。直到第一部文人詞總集《花間集》的出現(xiàn)，這種情況才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因為“詞為艷科”的“艷”主要是內(nèi)容方面的界定，即寫艷情，《花間集》主要就是描寫男女之間的戀情，而著重點又主要在女性身上，多寫上層貴族女性日常生活和服飾容貌，這也影響了后世詞作的主流內(nèi)容及婉約詞的正宗地位。除了在內(nèi)容上的“艷情”，其實還有另一種含義就是“表達上的‘艷語”，，使用炫人耳目的色彩無疑是“艷語”中最惹人注目的部分，這種現(xiàn)象尤以“花間鼻祖”溫庭筠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事實上，諸多學者早已作出過評價，近人李冰若評溫曰：“其詞艷麗處，正是晚唐詩風，故但覺鏤金錯彩，炫人眼目?！保ā痘ㄩg集評注·栩莊漫記》）夏承燾則說：“溫庭筠詞的特色：一是外表色彩綺靡華麗，二是表情隱約細致?！备醒芯空哒J為溫庭筠“以他的艷詞創(chuàng)作直接開啟了晚唐五代香艷的詞風，并且奠定了詞以婉約為正宗、詞為艷科的正統(tǒng)地位?！倍鴱钠渌e例子來看，色彩的艷麗是溫庭筠艷詞的首要關(guān)注點。

從上文舉例可以看出，好用色彩、多寫女性不僅是溫庭筠詞個人的特點，而且是整個《花間集》十八位詞人的共同特點，因此“詞為艷科”觀念的形成雖然不能說是《花間集》的創(chuàng)作起到了決定作用，但至少是起了關(guān)鍵性的促進作用，而大量的色彩運用又是“詞為艷科”之“艷”的最直觀的視覺感受。“艷”的本意即為色彩艷麗，在表現(xiàn)艷情的內(nèi)容時刻意使用艷麗的色彩不能不算是一種常見的也可以說是成功的手段。詹安泰在其文中說：“為此等詞者，色、味、聲、情種種，無一可以忽略，大抵色須鮮妍明艷，味須雋永濃至?！币虼丝梢哉f，正是因為大量色彩詞的使用，使得《花間集》中的女性顯得富麗明艷，而大量以這類富艷女性為表現(xiàn)內(nèi)容的《花間集》促成了“詞為艷科”觀念的形成，人們在強調(diào)“詞為艷科”的艷情性內(nèi)容的同時，最先關(guān)注的恰恰是那些色彩斑瀾的艷語。

二、色彩的運用與花間詞的風格類型

通過色彩刻畫女性的艷麗并促成“詞為艷科”觀念的形成，這是花間詞人運用色彩藝術(shù)的相同性，但如果具體到每位詞人，那么其色彩運用還體現(xiàn)出一定的差異性，這種差異也導致人們對花間風格類型的判別。

比如作為花間領(lǐng)袖的溫庭筠和韋莊，雖然韋莊的詞“在抒寫內(nèi)容上亦不外男歡女愛、離愁別恨和流連光景之類，基調(diào)也是‘軟性的、宛曲柔美的，與溫詞無本質(zhì)差別”，但還是有更多的人指出二人的不同，顧憲融《詞論》：“世以溫韋并稱，然溫濃而韋淡，各極其妙，固未可軒輊焉?！敝軡督榇纨S論詞雜著》：“飛卿，嚴妝也。端已，淡妝也?！辈讯咦鳛閮煞N風格流派的代表，比如蔡嵩云《柯亭詞論》：“自來治小令者，多崇尚《花間》?！痘ㄩg》以溫、韋二派為主，余各家為從，溫派*艷，韋派清麗?！睗馀c淡、*艷與清麗，可能包含了諸多方面的不同，但通過溫韋詞作的比照以及前人對二者的評價，則大致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色彩的運用在一定程度上會影響到對他們風格的評判。

首先要舉出的一種情況就是：同樣是艷情詞，表現(xiàn)男女相思離別的作品，使用色彩尤其是明艷的色彩，比如金、紅、綠等就容易濃艷，這一點溫詞尤為顯著，上文已作過論述，而少用或不用此類色彩則會趨向清麗，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溫庭筠的《夢江南》：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這首小詞寫思婦登樓懷人，對女性只交待“梳洗罷”，卻沒有對其本身作更多的描繪，更沒有寫她是否穿戴色彩艷麗的服裝頭飾，因此顯得空靈疏蕩，在以濃艷為主的溫詞中別具一格，因此有學者說，“或謂溫詞之風格乃是精美及客觀，極濃麗卻無生動的感情及生命可見。并舉其《菩薩蠻》及《更漏子》為證。然則其《夢江南》（“梳洗罷”）‘無生動的感情及生命耶？‘畫屏金鷓鴣是飛卿語，‘斜暉脈脈水悠悠又是何人語？”色彩的運用影響濃淡的評價甚至可以出現(xiàn)在同一首詞中，比如溫庭筠的《更漏子》：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此詞寫離情，上片用較多的色彩詞，如玉爐、紅蠟淚、翠眉等來形容女性的容貌及居室環(huán)境即顯得濃麗，被認為是“工于造語，極為綺靡?！保ê小盾嫦獫O隱叢話》后集卷十七）下片梧桐細雨，襯托離情，沒有色澤則顯疏淡。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八謂：“‘梧桐樹（略）語彌淡，情彌苦，非奇麗為佳者矣?！碧乒玷跋壬舱f此詞“濃淡相間，上片濃麗，下片疏淡。”

當然我們引用上例不是為推翻溫詞濃艷風格的斷語，因為此類作品在溫詞作品中相對較少，只是想證明色彩的運用在一定程度上會影響濃與淡的評價。而韋詞被認為疏淡清麗也就是在色彩的運用上與溫詞不同，比如那首非常有名的代表作《荷葉杯》：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

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xiāng)人。相見更無因。

小詞傷今懷昔，情感真摯，純用白描，不見色彩，被人評為“語淡而悲，不堪多讀。”（許昂霄《詞綜偶評》）這可能是溫濃而韋淡的一個方面的原因。

其次，同樣的色彩如果所搭配的對象不同，那么給人濃艷或清麗的感受也是不同的。

通過作品比照，大致可以說，如果用色彩搭配的對象是人物，尤其女性，則會顯得濃艷，而如果色彩描繪的是景物，則效果感受就會不同。比如韋莊《菩薩蠻》：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還家，綠窗人似花。

有紅樓、金翠羽、綠窗等眾多色彩，但因為不是直接描寫女性裝飾，被唐圭璋先生評為“韋詞清秀絕倫，與溫詞之濃艷者不同，然各極其妙。”（《唐宋詞簡釋》）而另一首《酒泉子》：

月落星沉，樓上美人春睡，綠云傾，金枕膩，畫屏深。

同樣為韋莊所寫，因?qū)懨廊酥G云、金枕，色彩艷麗，就與溫詞境界相似了，若評為疏淡則顯然不妥。為更好地說明這種情況我們可以作進一步的探討。

事實上，僅僅從色彩使用頻率來看，溫韋二人是非常接近的，我們?nèi)赃x取使用較多且色彩感較強的金、紅、綠為代表作一比較，溫詞分別為29次、16次、12次;韋詞為22次、12次、10次。《花間集》收溫庭筠詞66首，韋莊詞48首，溫詞比例分別為43.9%、24.2%、18.2%;韋詞比例分別為45.8%、25%、20.8%。如果不考慮色彩的搭配對象，我們甚至可以說韋詞比溫詞更加艷麗，但事實并非如此，為節(jié)約篇幅，這里僅選取“金”色為例。原因有二：一是金色詞無論在溫詞還是韋詞中都是最多的;第二，溫詞之所以給人以*艷之感，就色彩詞來看，主要是運用了大量的“金”色詞。比如李冰若《花間集評注·栩莊漫記》評曰：“飛卿慣用‘金鷓鴣‘金鸂鶒‘金鳳凰‘金翡翠諸字以表富麗，其實無非繡金耳。十四首中既累見之，何才儉若此？”唐圭璋曾批評其曰：“余則謂飛卿詞亦如七寶樓臺，炫人眼目，但碎拆下來，亦皆為零金剩壁?！蹦敲赐瑯邮褂谩敖稹鄙疃嗟捻f莊為何沒有得到類似的評價呢？這也正是本文需要分析的。

通過總結(jié)歸類，我們發(fā)現(xiàn)，在溫詞金色共使用29次，其中與女性服飾、頭飾，包括用品等明顯無關(guān)的只有5次：

蘇小門前柳萬條，毿毿金線拂平橋。（《楊柳枝》）

金縷毿毿碧瓦溝，六宮眉黛惹春愁。（《楊柳枝》）

兩兩黃鸝色似金，裊枝啼露動芳音。（《楊柳枝》）

競把黃金買賦，為妾將上明君。（《清平樂》）

玉連環(huán)，金鏈箭。（《蕃女怨》）

剩下的24次中，其中22次則正如李冰若所說乃“金雀釵”“金縷鳳”“金鷓鴣”等富麗的女性飾品。還有2次是與女性有直接關(guān)系的，比如居住環(huán)境“金堂”，女性所用物品“金鴨”（香爐之類）。當然“競把黃金買賦”中的“金”并非代指金色，亦可去掉。

而再去比對一下韋莊即可發(fā)現(xiàn)很大的不同，韋詞中金色直接涉及女性飾物的只有4首5處：

云解有情花解語，牢地繡羅金縷。妝成不整金鈿。（《清平樂》）

金似衣裳玉似身，眼如秋水鬢如云。（《天仙子》）

綠云傾，金枕膩，畫屏深。（《酒泉子》）

錦浦，春女，繡衣金縷。（《河傳》）

其余的或形容物品的珍貴，如金杯：“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保ā镀兴_蠻》），“今日送君千萬，紅縷玉盤金鏤盞”《訴衷情》）或物件的富麗，如門額：“細雨霏霏梨花白，燕拂畫簾金額”（《清平樂》）;或形容柳絲初春淡黃之色：‘舊落謝家池館，柳絲金縷斷”（《歸國遙》），“野花芳草。寂寞關(guān)山道。柳吐金絲鶯語早”（《清平樂》）;甚或形容男性所用之物，如“白馬玉鞭金轡，少年郎”（《上行杯》），“狂殺游人，玉鞭金勒?！薄逗觽鳌罚┻@些作品中的“金”色也許給人帶來富麗之感但絕不是濃艷，因此，是否可以說，濃艷是濃之色與女之艷結(jié)合所帶給人的一種直覺感受，韋莊之詞雖也寫女性之艷情，但少用濃艷之色特別是“金”色描繪其容貌，正如唐圭璋先生所說：“端已寫人，不似飛卿一一刻畫，而只是約略寫出一美人綽約之狀態(tài)”，所以給人以清麗之感。

另外的紅、綠之色同樣適用于上述規(guī)律，即與女性搭配，如紅粉面、紅淚、紅袖、紅袂;綠鬟、眉黛綠等會稍顯濃艷，而與景物搭配，如杏花紅、紅芳、綠槐、芳草綠等更顯清麗。

當然還應當指出的是同樣是給人以濃艷之感，不同的色彩詞引起的感受程度是不同的，比如《花間集》中常見的金釵與翠釵、金鈿與翠鈿、金縷與紅縷、金霞與紅霞等，金色以其獨特的貴金屬之色及代表的富貴的社會意義“搶占”了人們的第一視覺感受。

色彩是如此重要的影響到人們對溫韋二人的評價，并進而影響到《花間集》其他詞人的流派歸屬。這里想以李冰若的《花間集評注·栩莊漫記》為例作一簡單論述。因為“在其匯箋的《花間集評注》中，以《栩莊漫記》的形式表述已見，……幾十年來，在《花間集》及五代詞的研究中，《栩莊漫記》一直扮演著‘引渡之舟的角色”，上文論述已有引用，在這部書里李冰若將《花間集》分為三派：，《花間集》詞十八家，約可分為三派：鏤金錯彩，褥麗擅長，而意在閨篩，語無寄托者，飛卿一派也;清綺明秀，婉約為高，而言情之外，兼書感興者，端已一派也;抱樸守質(zhì)，自然近俗，而詞亦疏朗，雜記風土者，德潤一派也”，即以溫庭筠、韋莊、李珣為三派之代表，但他又說：“李德潤詞大抵清婉近端己”，因此如果籠統(tǒng)一點，我們根據(jù)李冰若的評價可以將花間詞人分為溫韋兩派，而其分派的依據(jù)很大程度上是“引入畫論中的‘設(shè)色概念，做出……區(qū)分”，即溫派濃艷，韋派清麗。

上文我們較為詳細對比了溫韋二人“金”色詞的不同，得出濃艷是“濃之色尤其是金色與女之艷結(jié)合所帶給人的一種直覺感受”這一粗淺結(jié)論，我們試著對比兩派其他詞人，就會發(fā)現(xiàn)，李冰若在評價溫派詞人（包括牛嶠、歐陽炯、和凝、顧復、魏承班、毛熙震）時幾乎用了同樣的字眼：“濃艷”，而這些詞人“金”色詞的使用特別是用來形容女性的比例都非常高。惟一例外的是閻選，沒有直接的金色詞來形容女性，但我們也注意到作者雖評其為“頗近溫尉一派”，卻沒有用“濃艷”一詞形容，而是用“側(cè)艷”，閻選詞存八首，作品中確有如“粉融紅膩”“鬢疊深深綠”“淚飄紅臉粉難勻”之類的艷語，這倒反而說明了金色與女性影響到“濃”艷的關(guān)聯(lián)是如何的緊密。

再看韋莊派，作者評價這些詞人時常用的字眼是“清”“雅”，明確表明近于韋莊的有皇甫松、薛昭蘊、張泌、牛希濟、孫光憲、李珣。這些人使用在女性身上的“金”色詞明顯少于溫派詞人，其中使用頻率最高的是張泌，但從絕對數(shù)來看，也僅有5次，因此李冰若給其的評價是“張子澄詞蓋介乎溫韋之間而與韋最近”。

另有三位詞人李冰若并沒有明確說應歸入哪一派，比如毛文錫，在評其《贊浦子》（錦帳添香睡）時說：“繁麗似飛卿”（《栩莊漫記》），詞中確有金爐、翡翠、錦帳之類的字眼，但這類作品比較少，李冰若評價較多或認可的卻是其“質(zhì)直”“勻凈”的特點，顯然不屬溫派。鹿虔庡的“秀美疏朗”與尹鸚的“似韋而淺俗”似乎與韋莊更為接近，從色彩的使用上更能說明這一點。

綜上，我們用了較多的篇幅對花間二派的色彩運用主要是“金”色作了比較，不管李冰若的評價包括判斷是否有偏頗，我們想表明的是色彩的運用確實有較大的影響力。

如果給本小節(jié)作一結(jié)論，是否可以這樣表述：色彩的運用與搭配對象會影響人們對詞風的評價，如果色彩運用較少或者色彩所描繪的對象是自然風物，那給人的印象則是清雅或明麗的感受;但如果色彩搭配的對象是人物，尤其是女性，那么就有所區(qū)別了。就《花間集》來看，使用較多的為金、紅、綠、翠等色彩，其中紅色主要描寫對象有兩種：女性與紅花，因為詩詞當中一直有以花喻女性的傳統(tǒng)，因此可以說紅色詞的使用至少是很大程度地影響到了《花間集》的艷情性，而對于“金”色詞的使用則影響了“濃艷”或“清艷”的判別，至于“綠”“翠”包括其它色彩則是補充，當它只是形容自然景物時偏向清麗，當其配合“金”“紅”描繪女性時則偏向濃艷。

三、色彩與感官的刺激及世俗時代的相融

色彩的運用和時代風氣有沒有關(guān)系？這是一個有意思的問題。我們還是先來看“花間鼻祖”溫庭筠那首有名的代表作《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孺，雙雙金鷓鴣。

這首小詞寫了什么呢？無非是一位女性起床梳洗時的嬌慵姿態(tài)，全詞把婦女的容貌寫得很美麗，服飾寫得很華貴，體態(tài)也寫得十分嬌柔，仿佛描繪了一幅唐代仕女圖。

而如果我們真的對照一下唐代唯一存世的仕女畫作品——周防的《替花仕女圖》，圖中那些貴族婦女的裝飾與服飾，比如她們發(fā)髻上的金釵、玉飾，甚至插的牡丹花、額前的金鈿、浮起紅暈的臉龐、紅色的羅裙或披風、手拈的紅花等等，你就會驚嘆于溫庭筠詞作的寫實風格。

沈從文在其《中國服飾史》中認為：“隋唐時期最時興的女子衣著是襦裙，即短上衣加長裙……講究的用金縷蹙繡……腰系金花裝飾的鈿鏤帶……臉上無例外地用黃色星點點額……還有一種貼臉的‘茶油花子，有花鳥諸般圖形，平時盛在小銀盒內(nèi)，用時取出，呵氣加溫，就可貼作面靨，盛行時滿臉都是大小花鳥。五代后期還講究濃眉上翹的倒暈蛾翅眉，頭上滿插用金、銀、玉、象牙或玳瑁制成的小梳?！睂Ρ任覀冎罢撌龅纳视绕涫墙鹕c女性裝飾及服飾地描寫，什么“金鷓鴣”“金鸂鶒”“金雀釵”“翠鈿”“翠靨”等，可以說，以溫庭筠為代表的《花間集》只是如實地展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服飾與裝飾。

然而這種服飾穿著并非到晚唐五代才開始流行，那為什么到晚唐五代才更多地得以展現(xiàn)呢？這可能就涉及到另一個問題——時代風氣。李澤厚在其《美的歷程》中說：“這里（指晚唐五代）的審美趣味和藝術(shù)主題已完全不同于盛唐，而是沿著中唐這一條線走進更為細膩的官能感受和情感色彩的捕捉追求中……（晚唐五代）時代精神已不在馬上，而在閨房，不在世間，而在心境……區(qū)別到底何在呢？實際上這乃是盛唐以其對事功的向往而有廣闊的眼界和博大的氣勢;中唐是退縮和蕭瑟，晚唐則以其對日常狹小生活的興致，而向詞過渡?！睍r代風氣的轉(zhuǎn)向把人們的視野拉回到小小的閨房，開始著重關(guān)注女性的穿著與裝飾，忽略了事功的追求與心境的開闊，剩余的是官能的享受與視覺的刺激。

比如溫庭筠生活的唐宣宗時期，雖然史書上稱唐宣宗“精于聽斷，而以察為明”（《新唐書》），并把這一段時期稱為“大中之治”，但還是留下“宣宗愛唱《菩薩蠻》詞，令狐相國假其（溫庭筠）新撰密進之”的記載。溫庭筠的14首《菩薩蠻》，是最具代表性的風格艷麗的作品，不能不說一定程度上是迎合皇帝的興趣取向而作的。而唐宣宗之后的“懿（宗）、嘻（宗）當唐政之始衰，而以昏庸相繼”（《新唐書》），他們對宴會、樂舞和游玩的興致遠高于國政，飲酒作樂、酣歌艷舞成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他們的表率作用下，整個官場、社會都彌漫著窮奢極欲、醉生夢死的風氣，這里不妨引用兩首韋莊的詩作為例證，一首是表現(xiàn)唐懿宗咸通時期的社會風氣，題目即《咸通》：

咸通時代物情奢，歡殺金張許史家。破產(chǎn)競留天上樂，鑄山爭買洞中花。

諸郎宴罷銀燈合，仙子游回璧月斜。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華。一首是表現(xiàn)唐嘻宗時期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周寶家中盛大宴會場景的《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

滿耳笙歌滿眼花，滿樓珠翠勝吳娃。因知海上神仙窟，只似人間富貴家。

繡戶夜攢紅燭市，舞衣晴曳碧天霞。卻愁宴罷青蛾散，楊子江頭月半斜。

而到了《花間集》的產(chǎn)地——西蜀，這種風氣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一方面是經(jīng)濟重心的南移使得南方出現(xiàn)了一批諸如成都之類高度發(fā)達的富麗城市，如韋莊一首詞寫成都風貌說：

錦里，蠶市，滿街珠翠，千萬紅妝。玉蟬金雀寶髻，花簇鳴檔，繡花裳。（《怨王孫》）一方面是君王的喜好對士人的影響，如蜀主“王衍浮薄，而好為輕艷之辭”，其《醉妝詞》云：

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樽酒。

這是其享樂奢靡的最好展現(xiàn)，時代風氣如此，文人只好追而隨之，比如毛文錫，事蜀主王建，官翰林學士，因政治上渴望有所作為，積極進諫，反而被排擠貶滴，甚至全家被抄。“心灰意冷，不再渴望政治上有什么作為了。人后蜀，他專以小詞供奉內(nèi)庭，與時風同流合污。于是與歐陽炯、韓琮、閻選、鹿虔扆一起，被時代稱為‘五鬼?！?/p>

以溫庭筠為“花間鼻祖”的十八位詞人在他們的作品中大量地描寫女性，在描寫女性的時候又大量使用明艷的色彩，正是那個時代“性情漸隱，聲色大開”（沈德潛《說詩晬語》）的需要，濟世抱負的無望、時局動蕩混亂使得自上而下沉靡于眼前的快樂和感官的刺激，這可能就是《花間集》色彩尤其醒目惹人關(guān)注的社會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