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超
[摘 要]全球氣候變化是當前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領域共同關心的議題。全球變暖、冰川消融、極端天氣和空氣污染已成為威脅人類生存發(fā)展的重大問題。文學對于認識和解決目前的氣候變化危機,究竟有何作用?正成為批評家們關注的重點。興起于21世紀初文學中的氣候書寫研究,是對現(xiàn)今日益嚴峻的氣候變化問題的回應,它主要考察文學文本中所呈現(xiàn)的氣候的物質意義,各種氣候現(xiàn)象與人類文化之間相互交織的關系,以及對由人類造成的氣候變化的反思。探討英語文學中氣候書寫研究的興起,系統(tǒng)梳理該項研究的現(xiàn)狀,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文學中的氣候書寫,同時也為解決目前的氣候變化危機提供有價值的參考。
[關鍵詞]氣候書寫;文學批評;人類世;生態(tài)批評
一、氣候書寫研究的興起
進入21世紀后,氣候變化愈演愈烈,冰川消融、物種滅絕、極端天氣和各種自然災害頻發(fā)。相關資料表明,我們目前的陸地平均氣溫比工業(yè)革命前上升了1.5℃。人類的生產和工業(yè)活動每年向地球大氣排放至少一億六千萬噸的二氧化硫,這一數(shù)值是地球自然生成數(shù)量的兩倍多。氣溫升高和冰川消融已導致大量物種滅絕。與此同時,高溫、洪澇、暴雨等自然災害頻現(xiàn)各類新聞報道。2005年的“卡特里娜”颶風以及2017年接連登錄的颶風“哈維”和“艾瑪”,給美國和加勒比海地區(qū)造成巨大的經濟損失,大批人員淪為“氣候難民”。2017年6月,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宣布退出《巴黎協(xié)定》,這使得全球應對氣候變化的前景顯得更加不明朗。氣候變化不僅引發(fā)各種自然災難,還加劇了性別歧視和貧富分化等社會問題。面對全球氣候變化的威脅,人們逐漸意識到,僅僅依靠科學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氣候變化危機,因為科學本身無法觸及與氣候變化相關的人對自然的壓迫、性別政治和環(huán)境正義等意識形態(tài)問題①。換言之,氣候變化不僅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還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文學中的氣候書寫研究正是誕生于氣候變化這一生態(tài)危機的現(xiàn)實之中。自誕生之初,文學中的氣候書寫研究就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指涉意義,它旨在號召人們關注氣候變化危機的嚴峻現(xiàn)實,引導人們思考人類活動對氣候造成的深刻影響以及探尋解決這一危機的出路。
如果說氣候危機現(xiàn)實是氣候書寫研究誕生的根本原因,那么有關氣候變化的文學作品的產生則是該項研究誕生的直接原因。20世紀70年代,歐美興起“氣候小說”(cli-fi),大量與氣候變化相關的小說面世。“氣候小說”這一新造詞由駐中國臺灣的自由新聞記者丹·布魯姆 (Dan Bloom)首先提出。這類小說可被歸為科幻小說(sci-fi)的一個子類型,是指以氣候變化及全球變暖為主要描述對象的小說②。第一部直接涉及氣候變化的小說是亞瑟·赫索格 (Arthur Herzog)1977年出版的《熱浪》(Heat)。20世紀80—90年代有多部“氣候小說”問世,如喬治·特納 (George Turner)的《大海與夏天》(The Sea and Summer,1987)和羅曼·斯賓納德(Norman Spinrad)的《溫室夏季》(Greenhouse Summer,1999)等。2000年以后,“氣候小說”進入繁榮期,大批有關氣候變化的小說相繼出版,保羅·巴奇加盧皮(Paolo Bacigalupi)的《發(fā)條女孩》(The Windup Girl,2009)和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的《追日》(Solar,2010)便是其中的代表?!皻夂蛐≌f”通常將場景設置在未來時間,通過描寫末日景象喚起人們對氣候變化問題的關注,具有警示意義。此外,戲劇家和詩人們近年來也開始頻繁使用氣候變化的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有關氣候變化的戲劇著重表現(xiàn)氣候變化造成的災難性后果,或是由氣候變化引發(fā)的心理問題和家庭倫理困惑。唐·德里羅(Don DeLillo)的單人劇《雪的語言》(The Word for Snow,2007)和邁克·巴特利特(Mike Bartlett)的《倫敦地震》(Earthquakes in London,2010)就是其中的代表作。2007年,英國當代作家尼爾·阿斯特利(Neil Astley)編輯出版了《崩裂的地球:生態(tài)詩歌》(Earth Shattering: Ecopoems),其中收錄了多位當代英國詩人有關氣候變化的詩歌作品,阿斯特利希望通過這部分詩歌作品向讀者展示“全球變暖和氣候變化對自然和人們生活所造成的影響”①。2008年,英國作家保羅·芒登(Paul Munden)匯集眾多當代英國詩人有關氣候變化的詩歌,出版了詩集《感受壓力:詩歌與氣候變化的科學》(Feeling the Pressure: Poetry and Science of Climate Change,2008)。芒登的這部詩集按主題分為“趨勢”“極端”“影響”“行動”和“同謀”五部分,其中每一部分的前言都有關于氣候變化造成的自然災害(如冰川消融、暴雨洪澇等)的科學數(shù)據(jù)及其相關分析,可以說是實現(xiàn)了詩歌與科學的結合。這部詩集收錄了包括莫拉·杜莉(Maura Dooley)、尼爾·羅林森(Neil Rollinson)和安德魯·莫辛(Andrew Motion)在內的眾多英國當代詩人的作品,涉及氣候變化的影響、人類的焦慮及對和諧氣候狀況的呼喚等眾多主題,是英國當代有關氣候變化詩歌的集大成之作。
上述大量有關氣候變化的文學作品,都旨在喚起人們對日益嚴峻的氣候變化問題的關注,并試圖激發(fā)讀者的行動力,使之采取切實有效的措施保護地球大氣。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方式大都只關注文學作品中氣候的象征意義,而忽略了其物質意義以及人與氣候(自然)之間不可分離的關系。為此,我們需要一種能夠深入分析文學作品中氣候書寫的內容、思想內涵、再現(xiàn)策略及其與現(xiàn)實氣候危機之間關系的文學批評方法,氣候書寫研究就填補了這一空隙。從目前的研究現(xiàn)狀來看,文學中的氣候書寫研究主要在“人類世”和生態(tài)批評這兩大框架下進行,以下將從這兩個方面分述之。
二、氣候書寫的研究范式
(一)“人類世”與氣候書寫研究
自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保羅·克魯森(Paul Crutzen)在2000年首次提出“人類世”(Anthropocene)的概念以來,由人類活動造成的氣候變化問題就越來越多地受到學者們的關注。2002年,克魯森在權威期刊《自然》(Nature)上發(fā)表了《人類地質學》(“Geology of Mankind”)一文,詳細解釋了“人類世”的概念。克魯森認為,人類已經走出了“全新世”(Holocene),進入一個由人類統(tǒng)治、并深深烙刻著人類活動印記的地質時代,即“人類世”??唆斏谶@篇文章中將“人類世”的起點定在18世紀下半葉,因為這一時期的極地冰層顯示二氧化碳和甲烷濃度急劇升高,且這一時期恰好與英國工業(yè)革命開始的時間大致吻合,工業(yè)革命的標志性事件——詹姆斯·瓦特 (James Watt)發(fā)明蒸汽機——就發(fā)生在這一時期①。2011年,克魯森和其他三位大氣化學家聯(lián)名發(fā)表了《人類世:概念和歷史觀點》(“The Anthropocene:Conceptu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s”)一文,四位作者通過分析自1750年以來的全球人口數(shù)量、物種消失速度、大氣成分(二氧化碳、二氧化氮濃度)、極端天氣和生態(tài)資源的消耗量等科學數(shù)據(jù)后指出:這些指標都從1800年開始呈現(xiàn)急速增長的態(tài)勢,因而“人類世”的起點應定在1800年,且“人類世”的概念應該正式被學界接受②??唆斏葘W者認為,工業(yè)革命之前,人類主要使用水、風及植物等清潔能源,對地球環(huán)境造成的影響十分有限;而工業(yè)革命開始之后,人們大量使用化石燃料,燃燒這些化石燃料所產生的溫室氣體對包括大氣在內的地球環(huán)境造成深刻影響。1750年英國工業(yè)革命剛剛開始,而一個世紀以后,工業(yè)革命徹底改變了英國的自然面貌和社會面貌,并且擴展到了歐洲和北美國家③??唆斏瓕Α叭祟愂馈备拍畹牟粩嗤晟坪桶l(fā)展,其實是在論證人類活動對地球環(huán)境變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巳R夫·漢密爾頓(Clive Hamilton)等學者指出了“人類世”所包含的兩項重要內容:其一,人類已成為一種諸如火山活動般改變地球面貌的“地質營力”(a telluric force),接受“人類世”的概念實際上意味著承認自然歷史和人類歷史是一個整體,具有不可分割性;其二,在“人類世”下,人類正經歷空前規(guī)模和速度的全球環(huán)境問題,如全球變暖和生物多樣性消失等④?!叭祟愂馈彼倪@兩項重要內容,實際上說明人類對自然造成前所未有的決定性影響,且自然已經不再是人類活動的背景或是抽象的概念,而是與人類前途和命運密切相關的實體。
值得注意的是,“人類世”的概念并不局限于自然科學研究領域。由于“人類世”強調人類對地球生態(tài)環(huán)境特別是對氣候造成的決定性影響,人類歷史已和自然歷史無法區(qū)隔,因而這一概念也受到人文社科領域學者的關注。印度裔歷史學家迪佩什·查卡拉巴提(Dipesh Chakrabarty)從文化研究和后殖民等多個視角對“人類世”的概念進行了解讀,他的著作引發(fā)我們思考:在“人類世”的理論框架下,將人類看作是改變地球的地質力量究竟意味著什么?“人類世”的概念對于我們理解自由、差別及全球政治有何影響?歷史學家、人類學家和文學研究者又應如何在“人類世”這一宏大的敘事話語內思考、寫作和行動?查卡拉巴提強調“人類世”概念對人們現(xiàn)實生活造成的沖擊和影響,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性。這位歷史學家在《歷史的氣候:四種理論》(“The Climate of History:Four Thesis,”2009)一文中指出,“人類世”地質的當下已和人類歷史的當下交纏在了一起,這其實是說,地質學層面地球演進的歷史已經和人類發(fā)展的歷史無法區(qū)隔⑤。查卡拉巴提還指出,人為因素是造成全球氣候變化的主因,這使得我們必須從宏觀上將人類看作是一個“人類集合體”(human collectivity),并且我們還要以本體論的視角來思考人類自身的存在⑥。查卡拉巴提此處除了強調“人類世”研究將人類看作是一個集體這一事實外,還從存在主義層面關注到人類與地球的關系。在其2012年發(fā)表的《后殖民主義研究與氣候變化的挑戰(zhàn)》(“Postcolonial Studies and the Challenge of Climate Change”)一文中,查卡拉巴提對“人類集合體”這一說法進行了修正。這位歷史學家指出,如果我們人類作為一個集體成為一種地球物理力量(geophysical force),那么我們也是一種無視公平正義的集體存在①。查卡拉巴提的意思是:并非所有人都對氣候變化施加了相同影響,并且氣候變化所造成的影響是不均衡的,而“人類世”將人類看作單一的整體,忽略了人類在性別、種族和階級上的個體差異。查卡拉巴提對“人類集合體”的理解是辯證的,他所提到的“公平正義”可以理解為“環(huán)境正義”。比如,由于地區(qū)和經濟發(fā)展的差異,相對于發(fā)展中國家而言,發(fā)達國家制造的溫室氣體顯然要更多。順著查卡拉巴提的思路,艾德琳·瓊斯-帕特拉 (Adeline Johns-Putra)評論道:“人類世”的概念對研究文學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氣候變化十分有益,因為這一概念顯示出人類對自然環(huán)境和文化的破壞引發(fā)了存在主義危機,深刻變革了人類的本體論和認識論②?!叭祟愂馈钡母拍钜部梢哉f是一股解構的力量,它向自然與文化、氣候與政治、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界限發(fā)起了挑戰(zhàn)③。就文學批評領域而言,目前大多數(shù)針對文學作品中的氣候書寫的研究都是在“人類世”的概念下進行的?!叭祟愂馈备拍钕滤M行的文學中的氣候書寫研究,重點考察文學文本中所呈現(xiàn)的人類與氣候現(xiàn)象(自然)之間的關系,人類如何在面對各種氣候現(xiàn)象時對自我、民族及人類身份進行建構,以及對由人為因素造成的氣候變化的反思。
(二)生態(tài)批評視域下的氣候書寫研究
除“人類世”的概念外,目前還有一部分氣候書寫研究還使用了生態(tài)批評的視角。生態(tài)批評興起于20世紀60年代,它旨在研究“文學與自然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④。1992年,“文學與環(huán)境研究協(xié)會”(ASLE)在美國成立,這標志著生態(tài)批評已成為文學研究中的一支重要力量。生態(tài)批評將氣候變化納攝到其討論范圍的歷史并不長。亞當·特雷克斯勒(Adam Trexler)指出,生態(tài)批評對科學的關注使得生態(tài)批評家們將氣候變化看作是人類對自然的入侵,而不是人類和非人自然不能分割的表征,為此,在生態(tài)批評發(fā)展的頭一二十年,鮮有生態(tài)評家關注由人為因素造成的全球變暖⑤。1989年,美國環(huán)境學家比爾·麥克基本(Bill McKibben)出版了《自然的終結》(The End of Nature)一書,第一次將全球變暖造成的嚴重后果暴露于公眾視野之下。但麥克基本在這本書中將自然看作是獨立于人類的實體,強調自然的獨立性,從而忽略了人類與自然不可分離的關系。實際上,特雷克斯勒只揭示了生態(tài)批評與氣候變化兩者遲到“聯(lián)姻”的部分原因。生態(tài)批評直到近幾年才開始重點關注氣候變化的議題,其原因至少還有以下兩點:第一,生態(tài)批評學者以往經常將氣候變化置于“環(huán)境危機”這一宏大的議題中進行討論,忽略了氣候變化自身的特點;第二,就英美生態(tài)批評界來看,學者們往往重點關注18世紀和19世紀經典作家作品,從而導致對當代文學作品中氣候變化書寫的研究不足。目前,生態(tài)批評家們主要從地方與全球、環(huán)境倫理和“生態(tài)歷史主義”從這三方面對文學作品中的氣候書寫進行研究。以下將就此展開具體分析。
氣候變化能夠造成全球范圍的影響,這一點如今已成為不爭的事實。然而,生態(tài)批評直到第三波發(fā)展浪潮時才開始重點關注全球化①。厄休拉·海瑟(Ursula Heise)在《地方感與星球感》(Sense of Place and Sense of Planet,2008)中提出了發(fā)展“生態(tài)世界主義”(eco-cosmopolitanism)的建議。海瑟的“生態(tài)世界主義”是基于烏爾里奇·貝克“風險社會”(risk society)的概念上提出來的。在海瑟看來,風險的全球化已經徹底改變了我們與地區(qū)之間的關系,各地區(qū)及國家之間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為此,我們不能再提倡一種狹隘的地方性環(huán)境行動主義②。海瑟在《地方感與星球感》這本書的后記中特別提到了氣候變化的問題。她指出,目前只有少數(shù)人關注氣候變化的全球性影響及文學作品中氣候書寫的全球性主題③。為此,海瑟提出,我們應該將生態(tài)批評與世界主義進行整合,以全球觀點看待氣候變化產生的原因及其造成的影響。同樣,“英國文學與環(huán)境協(xié)會”(ASLE-UKI)首任主席理查德·克里奇 (Richard Kerridge)也強調了氣候變化實為一種全球現(xiàn)象,并且建議文學中的氣候變化書寫應該建立起“身體感官認知和更廣闊視野之間的聯(lián)系”④。以上兩位生態(tài)批評學者其實都試圖打破偏狹的地方主義,從全球角度這一宏闊視野來審視文學作品中的氣候變化書寫。此外,2010年出版的論文集《地方自然與全球責任:新英語文學的生態(tài)批評視角》(Local Natures,Global Responsibilities:Eco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the New English Literatures)中就收錄多篇從地方和全球視角解讀文學作品中氣候書寫的文章⑤。
環(huán)境倫理是環(huán)境哲學的一部分,它主張將非人的自然界納入倫理討論的范疇。詹姆斯·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的“蓋婭假說”(Gaia Hypothesis)、阿爾多·利奧波德(Aldo Leopold)的“土地倫理”(land ethics)以及阿倫·奈斯 (Arne Naess)的“深層生態(tài)學”(deep ecology),都是將非人的自然納入倫理考慮范圍的例證。就文學中的氣候書寫研究方面來看,不少學者都試圖在作品中挖掘出人對氣候變化負有的道德倫理責任。斯科特·斯洛維克(Scott Slovic)提出,語言、特別是文學在塑造個人價值觀以及傳達全球變暖的科學觀點時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他指出:當前的全球氣候危機并不是我們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出了故障,而是因為我們的道德系統(tǒng)出了問題。斯洛維克在此將氣候變化危機歸因為道德失范,指出人類對全球氣候變化負有直接責任⑥。然而,斯洛維克并未給出生態(tài)批評應如何分析處理氣候變化這一文化現(xiàn)象的具體操作方法。蒂莫西·默頓(Timothy Morton)將氣候變化定義為一種廣泛分布于時空中、與人類相關的“超物體”(hyperobject)①。默頓解釋道:“超物體”實為一些抽象的不可觸碰的事物,這些事物可以導致地球毀滅,并且就明確地發(fā)生在我們身邊?!俺矬w”無法回避,而且難以控制?!俺矬w”與“人類世”有諸多重合的地方。在默頓看來,“人類世”引發(fā)了人類思想的一場革命,使人們意識到人類對地球已經造成不可磨滅的深刻影響,而“超物體”在提醒人們有不受人類控制的物體,人類不可能成為自然的主人。除了“超物體”,默頓還提出“生態(tài)網(wǎng)”(mesh)的概念。這一概念是關于地球上各種物質相互聯(lián)系的思考。在默頓看來,地球上一切有生命的和無生命的物質都是相互聯(lián)系的,他們有“無限大的聯(lián)系以及無限小的差別”,并統(tǒng)一于“生態(tài)網(wǎng)”中②。這張網(wǎng)沒有中心,所有物質交纏在一起,沒有高低貴賤之別。以氣候變化為例,全球變暖會導致海水吸收過多的二氧化碳,使海水酸化,從而威脅海洋生物的生存。這一影響并非只發(fā)生在深海之中,而是同時發(fā)生在我們打開空調的那一剎那。換句話說,人類的各種活動與自然是不可分割的,統(tǒng)一于一張“生態(tài)網(wǎng)”中。默頓“超物體”和“生態(tài)網(wǎng)”的概念是對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反抗,它們試圖瓦解人與自然之間的二元對立,從而建立起新的環(huán)境倫理。默頓的這兩個概念對我們反思當下日益嚴峻的氣候變化以及審視文學中的氣候變化書寫有著深刻的啟發(fā)意義。自然不應該是供人盤剝和壓榨的客體,而是與人地位平等的主體。
“生態(tài)歷史主義”(eco-historicism)最先由美國環(huán)境人文學者吉倫·伍德(Gillen Wood)提出,這一概念的核心是要將文學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氣候現(xiàn)象同氣象學歷史資料進行比對,考察自然氣候現(xiàn)象在文化文本中的含義,以此來探索人類適應及塑造環(huán)境的方式③?!吧鷳B(tài)歷史主義”將定量數(shù)據(jù)(科學測試、生態(tài)事件)同定性數(shù)據(jù)(詩歌、日記、繪畫)兩相比照,通過對某一特定時期進行“厚描”(thick description)來研究氣候與環(huán)境。伍德這里所用的“厚描”一詞借用的是新歷史主義的觀點。新歷史主義代表人物史蒂芬·格林布萊特(Stephen Greenblatt) 在《觸碰現(xiàn)實》(“The Touch of the Real”)一文中提出,文學文本和歷史文本之間亟待建立起互動和聯(lián)系。格林布萊特以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 (Clifford Geertz)為例,展示了后者所使用的一種特殊敘事手法,即采用人類學家的眼光,通過對某個具體的、個案的例子進行細讀或“厚描”,來展示宏大歷史的方法④。伍德提出的“生態(tài)歷史主義”就試圖采用“厚描”的方法搭建起文學與歷史之間的橋梁,這種將文學中呈現(xiàn)的氣候現(xiàn)象同氣象史資料兩相比照的批評方法,為我們考察文學文本中的氣候書寫提供了有效的方法論支持。值得關注的是,生態(tài)批評和環(huán)境史兩者本身有許多交叉之處,并且相互影響。生態(tài)批評家想要了解文學文本所呈現(xiàn)的人與自然間的相互作用,就需要跳出文學文本,將文學文本還原到某一特定的環(huán)境史語境之中;反過來,環(huán)境史研究也需要文學文本的支持和佐證。
需指出的是,以上三種生態(tài)批評視域下的文學中氣候書寫的研究方法并非相互獨立或排斥的,生態(tài)批評家們通常將這些方法結合起來對文本進行分析。
三、氣候書寫研究的主要類型
評論界從2000年才開始在“人類世”和生態(tài)批評的框架下對文學中氣候書寫進行系統(tǒng)研究,此前的研究大多將氣候看作是獨立于人類的實體,或是關注氣候的象征意義。例如,艾登·里德(Arden Reed)1983年出版了《浪漫的天氣:柯勒律治和波德萊爾的氣候》(Romantic Weather:The Climates of Coleridge and Baudelaire)。這是第一本研究浪漫主義詩歌中氣候意象的專著。里德在梳理西方哲學中有關氣候的定義后,以浪漫主義詩人柯勒律治和波德萊爾的詩歌為個案,研究了兩位詩人詩歌作品中的氣候書寫。里德指出,柯勒律治和波德萊爾在詩歌中通過天氣的意象表達了各自關于想象、詩學、認識論及語言的看法。然而,里德重點關注的是柯勒律治和波德萊爾詩歌中天氣意象的象征和隱喻功能,對天氣的物質屬性著墨無多。2000年后,研究文學中所呈現(xiàn)的氣候及氣候變化的專著和期刊論文不斷涌現(xiàn)。亞當·特雷克斯勒(Adam Trexler) 的《人類世小說:氣候變化時代的小說》(Anthropocene Fictions:The Novel in a Time of Climate Change, 2015)是第一本專門研究氣候變化小說的專著。特雷克斯勒對包括巴奇加盧皮的《發(fā)條女孩》和麥克尤恩的《追日》在內的多部氣候變化小說進行研究后指出,氣候變化已經改變了我們的日常生活經驗,為了更好地呈現(xiàn)氣候變化給人類帶來的諸多改變,當代小說應該對傳統(tǒng)的小說形式作出調整。特雷克斯勒還提出一種研究氣候變化小說的新方法,即在生態(tài)批評中植入科學技術研究的成果①。亞歷山大·哈里斯(Alexander Harris)2016年出版的專著《天氣地帶:英國天空下的作家與藝術家》(Weatherland: Writers and Artists under English Skies,2016),從歷時角度系統(tǒng)梳理了自《貝爾武甫》(Beowulf)到當代英國文學和藝術作品中有關天氣的描述,并結合社會歷史及環(huán)境史背景對這些作品作了細致分析。薩姆·索爾尼克(Sam Solnick)的專著《詩歌與人類世:當代英國及愛爾蘭詩歌中的生態(tài)、生物和科技》(Poetry and the Anthropocene: Ecology, Biology and Technology in Contemporary British and Irish Poetry,2017)重點分析了特德·休斯(Ted Hughes)、德雷克·馬洪(Dereck Mahon)和杰里米·普林(Jeremy Prynne)三位詩人詩歌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人類對自然造成的決定性影響,其中第三章從語言、政治等多個角度重點考察了馬洪有關氣候變化的詩歌,為研究當代英語詩歌中的氣候變化書寫提供了范例。
目前已有眾多主流文學期刊出版了有關氣候變化的專輯?!对缙诂F(xiàn)代文化研究》(Journal for Early Modern Cultural Studies)2008年第2期以“生態(tài)歷史主義”(Eco-historicism)為主題出版了氣候變化的專輯,其中收錄的5篇文章都將歷史、氣象學和文學文本作比對,重點研究了歷史維度下的文學文本中氣象與文化的關系,令人印象深刻?!杜=蛭膶W評論》(Oxford Literary Review)2010年第1期出版了由著名生態(tài)學者蒂莫西·克拉克 (Timothy Clark)主持的題為“解構主義、環(huán)境主義和氣候變化”(Deconstruction, Environmentalism, and Climate Change)的專輯。兩年后,克拉克又在該期刊主持了題為“人類世下的解構主義”(Deconstruction in the Anthropocene)的專輯。這兩期專輯都將氣候變化和德里達的解構主義相關聯(lián),視氣候變化為一種解構自然與文化二元對立的力量,為研究文學作品中的氣候書寫提供了新的視角?!蹲円簟罚―iacritics)2013年第3期出版了主題為“氣候變化批評”(Climate change criticism)的專輯,其中所收錄的6篇文章在“人類世”的概念下探討了氣候變化、氣候書寫與可持續(xù)發(fā)展之間的關系。此外,生態(tài)批評領域的旗艦期刊《環(huán)境與文學跨學科研究》(ISLE)2014年第1期出版了“全球變暖”(Global Warming)的專輯,其中不僅收錄了文學批評的論文,還有原創(chuàng)的關于氣候變化的詩歌及“敘事學術”(narrative scholarship)等文學創(chuàng)作類文章①。
此外,越來越多的國際文學會議將氣候變化列為重點議題。近幾年的“文學與環(huán)境協(xié)會”年會都設立了文學與氣候變化的專題討論②。有關文學中氣候書寫的專題會議近年來也方興未艾。2010年9月,“文化與氣候變化”(Culture and Climate Change)專題研討會在英國巴斯斯巴大學舉行。2017年7月,英國利茲大學召開“傳達氣候變化”(Mediating Climate Change)的專題會議。這些都顯示文學中的氣候書寫目前已經成為文學批評的熱點。
總體來看,目前針對文學中氣候書寫的研究主要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側重方法論的研究。英國第一代生態(tài)批評家喬納森·貝特(Jonathan Bate)號召文學批評要對目前地球所面臨的環(huán)境危機作出回應。他在《浪漫主義生態(tài)學:華茲華斯和環(huán)境傳統(tǒng)》(Romantic Ecology:Wordsworth and the Environmental Tradition,1991)中對近半個世紀的英國浪漫主義批評史進行了梳理。在貝特看來,傳統(tǒng)的對英國浪漫主義的批評或是關注其想象力,或是關注其意識形態(tài),而對浪漫主義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自然物質實體研究甚少。貝特認為,英國浪漫主義中除了具有階級、性別、種族等政治性外,還具有一種對接自然的實用的政治性。貝特為此提出“浪漫主義生態(tài)學”(Romantic Ecology)的觀點,其目的就是要實現(xiàn)浪漫主義批評從“紅色”到“綠色”的轉向,將浪漫主義同近年來最緊要的議題,如溫室效應、臭氧空洞、熱帶雨林的破壞、酸雨、海洋污染、英國綠色田地水泥化等結合在一起③。隨后,貝特在其專著《大地之歌》(The Song of the Earth,2000)第四章《天氣》(“Major Weather”)中采用氣象科學資料,對拜倫的詩《黑暗》(“Darkness”,1816)和濟慈的詩《秋》(“To Autumn”, 1819)作了顛覆傳統(tǒng)式的解讀。在貝特看來,這兩首詩中顯露出的氣候特征并不是詩人浪漫的想象,而是與1815年印尼坦博拉火山爆發(fā)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④。貝特使用氣象學資料對詩歌文本進行闡釋、還原自然元素物質意義的方法屬于生態(tài)批評研究,這種研究范式影響了隨后的眾多批評家。伍德的“生態(tài)歷史主義”就脫胎于貝特的“浪漫主義生態(tài)學”。此外,還有部分研究凸顯了解構主義在研究文學作品中氣候書寫的作用。這部分研究認為,氣候變化顯示了人類文化中諸多二元對立的觀念,但其本身又蘊含著一種解構力量,能夠幫助解構人類中心主義。這部分研究的代表文章是:克拉克的《若干氣候變化反諷:解構、環(huán)境政治及生態(tài)批評的終結》(“Some Climate Change Ironies:Deconstruction,Environmental Politics,and the Closure of Ecocriticism”)和湯姆·科恩(Tom Cohen)的《氣候變化、解構及文化批評的破裂》(“‘Climate Change,Deconstruction, and the Rupture of Cultural Critique”)⑤。
第二類是對氣候現(xiàn)象在文學作品中的呈現(xiàn)所作的歷時性或階段性研究。簡·格林斯基(Jan Golinski)的《英國天氣和啟蒙運動的氣候》(British Weather and the Climate of Enlightenment,2007)聚焦18世紀英國文學中呈現(xiàn)天氣的方式,并將這種呈現(xiàn)方式放在啟蒙運動的歷史文化框架內進行考察??死锼苟 た祁D(Christine Corton)的《倫敦霧:傳記》(London Fog: The Biography, 2015)以倫敦霧的起源、發(fā)展和消散為線索,考察了倫敦霧作為自然和文化的雙重現(xiàn)象在維多利亞及愛德華時代文學作品中的自然屬性及隱喻功能。杰西·泰勒 (Jesse Taylor) 的《我們制造的天空:從狄更斯到伍爾夫小說中的倫敦霧》(The Sky of Our Manufacture:The London Fog in British Fiction from Dickens to Woolf,2016)研究了多部英國小說中的“霧書寫”。泰勒指出,倫敦霧并不是在自然和文化的交界處產生,其本身就是自然和文化的交界。倫敦霧實際上產生于維多利亞時代和現(xiàn)代之間、藝術與科學之間、城市與天空之間,它含括語義、歷史、美學、氣象和物質等多個層面的內容①。馬修·格里菲斯(Matthew Griffiths)2017年出版的專著《氣候變化的新詩學》(The New Poetics of Climate Change),對包括華萊士·史蒂文森(Wallace Stevens)、巴塞爾·邦亭(Basil Bunting)和大衛(wèi)·瓊斯(David Jones)在內的多位20世紀初現(xiàn)代詩人作品中的氣候變化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格里菲斯在分析這些詩人作品中的現(xiàn)代性后指出,氣候變化的現(xiàn)實為現(xiàn)代主義詩人們提供了“重新審視文學傳統(tǒng)和文學功能的機會”, 現(xiàn)代主義表現(xiàn)手法對傳達氣候變化的信息以及氣候變化的復雜性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②。周紅菊的論文《維多利亞文學“霧”書寫的生態(tài)解析》(2016),從生態(tài)批評角度分析了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及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等維多利亞小說家作品中的倫敦霧所體現(xiàn)的工業(yè)與環(huán)境的對立、環(huán)境正義及田園懷舊等主題。閆建華的論文《當代英美生態(tài)詩歌的氣候書寫研究》(2017),分析并總結了當代英美詩歌中的氣候書寫特點,指出這部分詩歌所表現(xiàn)的對全球氣候變化的焦慮、其中所蘊含的警示意義及對新的氣候倫理的呼喚。閆建華認為,當前全球變暖的嚴峻形勢使“傳統(tǒng)氣候詩學話語”產生了不適,當代英美詩歌將氣候當作主體來書寫,引起讀者思考,因而具有行動力③。
第三類是對單個作家或作家群體某一文本及某一文類中的氣候書寫的研究,這也是目前氣候書寫研究的主要類別。吉賽皮娜·波塔(Giuseppina Botta)的《〈羚羊與秧雞〉中浮士德的夢與末世》(“Faustian Dreams and Apocalypse in Margaret Atwoods Oryx and Crake”, 2010)一文,探討了科幻小說《羚羊與秧雞》中的氣候描述與末世意象的關系;和子谷山(Sawako Taniyama)在《菲茨杰拉德的〈冰宮〉:氣候、文化與刻板印象》(“F. Scott Fitzgeralds ‘The Ice Palace:Climate,Culture, and Stereotypes”, 2008)一文中提出,我們對菲茨杰拉德短篇小說《冰宮》中氣候現(xiàn)象的關注,有助于深入理解人物角色;羅伯特·麥卡利(Robert Markley)的《“死傷與災難”:笛福和氣候波動的闡釋》(“‘Casualties and Disasters:Defoe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limatic Instability”,2008)一文,結合18世紀英國人有關氣候認知的歷史文化背景,解讀了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1704年創(chuàng)作的紀實作品《大風暴》(The Storm)。在詩歌文本分析方面,艾瑞克·吉德爾(Eric Gidal)的《浪漫主義氣候學中的憂郁與烏托邦》(“Melancholy and Utopia in Romantic Climatology”, 2008),以浪漫主義詩人雪萊的詩歌為研究重點,著重考察了詩人作品中呈現(xiàn)出的氣候與浪漫主義烏托邦想象之間的聯(lián)系。殷企平和何暢在《環(huán)境與焦慮:生態(tài)視野中的羅斯金》(2009)一文中,結合19世紀文化批評語境,解讀了英國作家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有關“風暴云”作品中對現(xiàn)代社會“反文化”現(xiàn)象的關注及對環(huán)境問題的焦慮。張軍的《小冰期、酗酒及婚姻——莎士比亞戲劇的生態(tài)圖景》(2014),依托早期現(xiàn)代英國的社會、歷史和文化背景,以氣候學上的小冰期為線索,探討了莎士比亞戲劇中所呈現(xiàn)的嚴寒天氣、酗酒和婚姻之間的聯(lián)系。張軍結合氣象學資料,還原莎士比亞戲劇中狂風、暴雨和嚴寒的物質意義,以及由此引發(fā)的饑饉、酗酒及私生子等社會問題,為解讀莎士比亞戲劇提供了新的思路。
布雷吉特·科根(Bridget Keegan)的《暴風雪、海難和熱浪:18世紀農民詩人地方風景詩中的氣候》(“Snowstorms, Shipwreck,and Scorching Heat:The Climates of Eighteenth-Century Laboring-Class Locodescriptive Poetry”)一文,以史蒂芬·達克(Stephen Duck)、瑪麗·科里(Mary Collie)和薩繆爾·洛(Samuel Law)等18世紀農民詩人的詩歌作品為考察對象,援引18世紀英國氣象史資料,重點分析了這一詩人群體在詩歌中再現(xiàn)氣候時所表現(xiàn)出的思想及藝術手法。凱特·瑞格比(Kate Rigby)在《面對災難:全球暖化下的生態(tài)批評》(“Confronting Catastrophe: Ecocriticism in a Warming World”)一文中,通過分析歐洲浪漫主義文學和當代澳洲土著文學中有關災難的書寫,指出這些文學作品中顯露的道德含義能幫助我們更好地面對當下全球變暖等環(huán)境危機①。同樣對某一特定文類中的氣候書寫進行研究的還有強尼·亞當森(Joni Adamson)的文章《環(huán)境正義、全球政治與氣候變化》(“Environmental Justice, Cosmopolitics, and Climate Change”)。亞當森在分析傳統(tǒng)民間故事、格言和動物故事后指出,這一民間故事文類為生態(tài)批評家和環(huán)境主義者提供了新的工具,它能使原本抽象的、與氣候變化相關的全球模式變得更容易被公眾所接受②。
對以上氣候書寫研究的主要類型進行分析后,我們可以總結出一些特點。首先,上述研究基本上都是在“人類世”和生態(tài)批評的范疇下進行。文學中氣候書寫研究立論的起點是我們目前所面臨的氣候變化危機,批評家們對文學文本中氣候書寫的內容和表現(xiàn)方式進行分析、批判人類中心主義、引導讀者關注日益嚴峻的氣候變化危機,并號召我們采取實際措施保護地球大氣。從這一點上來說,氣候書寫研究凸顯了文學研究的現(xiàn)實意義。其次,從批評手法上可以看出,目前氣候書寫研究大多采用文史批評相結合的手法,并且越來越多地借用氣象學、地質學和環(huán)境史這些科學研究成果,跨學科研究方法正在成為氣候書寫研究必要和主流的方法。
四、問題與展望
當前文學中的氣候書寫研究還存在不少問題,歸納起來主要有四點:其一,從文類上來看,目前氣候書寫研究的對象大多是小說,針對其他文類,如詩歌、戲劇作品中氣候書寫的研究尚不多見。這主要是由于小說中的氣候書寫本身多于其他文類中的氣候書寫。此外,20世紀70年代歐美興起“氣候小說”,大量與氣候變化相關的小說面世,評論界因此更加關注小說文體,這也造成小說和其他文類中氣候書寫研究的不均衡。其二,從批評手法上來看,氣候書寫研究積極納入了包括“慢暴力”(slow violence)、“生態(tài)恐懼”(ecophobia)和“超物體”在內的多種生態(tài)批評理論方法,但以女性主義和后殖民等視角進行的研究并不多見。氣候變化并不是單純的自然現(xiàn)象,我們除了關注氣候變化所體現(xiàn)的人與自然的關系這一宏大議題外,還應該關注緊扣氣候變化的性別政治、貧富差距和環(huán)境正義等社會問題。生態(tài)女性主義批評家格雷塔·嘉德(Greta Gaard)就注意到,目前有關氣候書寫的文學批評缺乏女性主義的聲音。事實上,女性由于社會分工和經濟狀況等原因,與男性相比更容易受到氣候變化的影響,嘉德因此號召當下有關氣候書寫的研究應該積極吸收包括“跨身體性”(transcorporeality)和“物質女性主義”(material feminism)在內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視角①。其三,氣候書寫研究屬于跨學科研究,以傳統(tǒng)批評方式分析文學中的氣候書寫易流于主觀印象式批評,為此,我們需要進一步打通文學與相關學科(如環(huán)境史、氣象學等)之間的關節(jié),以事實材料為依托,從真正跨學科的視角來審視文學作品中的氣候書寫。其四,目前文學中氣候書寫研究缺乏中國學者的聲音。國內有關英語文學中氣候書寫的研究總體上還處在介紹性階段。從2010年起,國內陸續(xù)出現(xiàn)有關環(huán)境史、氣象學與人類文明間關系的外國研究譯作,這些作品的譯介為中國學者研究外國文學作品中的氣候書寫提供了歷史框架和文化語境②。雖然國內有關英語文學中氣候書寫的研究尚未真正形成“氣候”,但隨著近年來環(huán)境問題日益嚴峻,已有不少國內學者開始關注中國文學中的氣候書寫以及國內空氣污染背后的文化含義。例如,李程的《人類世下的氣候變化:物質生態(tài)批評和中國環(huán)境文學》(“Reading Climate Change in the Anthropocene: Material Ecocriticism and Chinese Environmental Literature”,2016)一文,探討了中國當代作家劉震云的《溫故一九四二》和閻連科的《年月日》中所隱含的氣候變化與饑荒之間的關系。程相占的《霧霾天氣的生態(tài)美學思考:兼論“自然的自然化”命題與生生美學的要義》(2015)一文,從生態(tài)審美角度解讀了霧霾這一自然和文化現(xiàn)象,激發(fā)讀者對人類“文明悖論”進行反思。程相占在文中試圖構建起研究文學和現(xiàn)實氣候現(xiàn)象關聯(lián)的生態(tài)美學話語模式,而這一模式對我們研究英語文學中的氣候書寫有著啟發(fā)作用。
無疑,氣候變化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科學研究能幫助我們了解氣候變化的成因和影響。但氣候變化還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它需要我們借用文學批評的視角對其進行闡釋。氣候書寫研究聚集傳統(tǒng)文學研究很少關注氣候的物質意義,探尋了氣候物質意義與文化意義相互交融的關系,并且對由人類造成的氣候變化問題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在氣候變化日趨嚴峻的當下,這種文學批評方法不僅為我們解讀文學作品提供了新的視角,還為我們尋找環(huán)境問題的出路提供了有益的借鑒,展現(xiàn)出十分重要的現(xiàn)實價值。
責任編輯:王俊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