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丹
在新聞報道與言論發(fā)表方面.涉及新聞官司最多的是有關誹謗、侮辱方面的法律條款。馬克思是柏林大學法律系畢業(yè)的大學生,對法律的研究很透,對有關誹謗、侮辱法律條款的闡釋和運用都十分嫻熟。
1848年7月5日,馬克思主編的《新萊茵報》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逮捕》的通訊,該文揭露了科隆市的憲兵們逮捕科隆工人聯(lián)合會領導人時的蠻橫行為,并批評了普魯士總檢察長茨魏費爾對1848年德國革命實行的反動政策。為此,馬克思、恩格斯和報紙發(fā)行人科爾夫被控侮辱總檢察長茨魏費爾和誹謗憲兵??坡∨銓彿ㄍビ?849年2月7日開庭審理這一新聞官司。馬克思在法庭上對誹謗罪、侮辱罪從法律上做了確切的分析。此時的普魯士王國萊茵省采用的是比較進步的拿破侖法典。馬克思根據拿破侖刑法典的有關條文對誹謗、侮辱二者的區(qū)別做了生動的分析,指出:“誹謗(verleumdung)是指如下的情況,如果我把某種行為歸罪于某人,說這種明確指出來的行為是他完成的……如果說:‘你在某地偷了一些銀匙子,就是誹謗”。“侮辱(Beleidi—gung)指的是什么呢?指的是譴責某種缺陷和一般的侮辱性言詞……如果我說:‘你是一個小偷,你有偷竊的習慣,那我就是侮辱了你?!保?3卷461-462頁、6卷271頁)顯然,誹謗是指某人或某報刊揭露某人做了具體的犯罪的事情而實際上沒有做:而侮辱則是指某人或某報刊揭露某人辱罵了誰,但實際上沒有做。后者即使公開出來,一般人不會以為是真的,因為未涉及具體事實。誹謗和侮辱都是誣陷的形式,但犯罪程度不一樣。侮辱是一般性的泛泛詈罵,誹謗則必須指向具體內容。所以馬克思說:“在后一種情況下指控的事實內容更清楚,名譽受到更大的損害。”世界上關于誹謗罪和侮辱罪的懲罰,前者比后者重,盡管前者表述可能很文明,而后者表述通常比較粗魯、明顯不講道理。馬克思就此說:對誹謗,“是重得多的剝奪自由和公民權的懲罰”,而侮辱“應受一般的行政處分”。(43卷462頁)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德文版6卷229頁(相當于中文版6卷271頁)關于誹謗和侮辱區(qū)別的論述
根據誹謗和侮辱在法律上的不同含義,馬克思開始為《新萊茵報》進行辯護。他指出,控告《新萊茵報》侮辱茨魏費爾是不能成立的,因為那篇通訊對茨魏費爾的揭露是具體的而不是泛泛所指。如果說報紙誹謗了他,也不通,“《新萊茵報》寫的是:‘據說,似乎茨魏費爾先生的聲明說……。為了誹謗某人,我自己絕不會把自己的論斷置于懷疑下,絕不會像在這里一樣用‘據說這樣的詞:我一定會說的很肯定?!保?卷273頁)至于指控報紙誹謗憲兵,馬克思說:“只要粗略地看一看被指控的那篇文章,就可以確信,《新萊茵報》抨擊地方監(jiān)察機關和憲兵,毫無侮辱或誹謗之意,它只是在履行它的揭露職責。對證人的訊問已經向你們證明,我們關于憲兵所報道的完全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保?卷275頁)在這里,馬克思用以駁斥控告的是事實。一旦證明確有其事,控告侮辱或誹謗的前提就不存在了。在馬克思、恩格斯和其他當事人和律師的有力辯護下,科隆陪審法庭最終宣判這一訴訟中的被告《新萊茵報》無罪。
馬克思使用誹謗、侮辱的概念,一向嚴格遵循法律所規(guī)定的含義。他在《紐約每日論壇報》上曾連續(xù)發(fā)表過揭露英國首相帕麥斯頓和法國皇帝路易·波拿巴的通訊。1859年,他在回答德國一家報紙通過他的政敵愛德華·梅因對他進行責難時聲明:“不錯,這期間我攻擊過愛德華·梅因先生有責對之敬仰的‘偉大的民主主義者,但我沒有誹謗過他們。例如,我攻擊過偉大的民主主義者帕麥斯頓勛爵。……我直至今天還在《論壇報》上‘誹謗“偉大的民主主義者波拿巴”。(14卷757頁)馬克思的揭露是以事實為根據的,因而他使用“攻擊”(angegriffen)這個沒有法律意義的詞,并主動將這個詞與“誹謗”(verleumdet,動詞)相區(qū)分,后面他諷刺性地使用引號“誹謗”(Verleumdung,名詞)一詞(Karl Marx-Friedrich Engels Werke,Band 14,Berlin:Dietz Verlag1987,S.689),目的也是說明他沒有誹謗法國皇帝。
1861年底,馬克思報道了倫敦高等控訴院審理的一樁報刊案件?!端顾妓故现芸蛡鶛嗳艘挥[表》為了債主們的利益,雇傭一批人去偵察哪些人將無力支付債務,然后把他們的姓名公布在報紙上。一家有正義感的報紙《勞埃德氏倫敦新聞周報》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其中說:“每個正直的人都有責任除掉這個可恥的密探機關”。為此,斯塔布斯控告了勞埃德。法庭站在債主們一邊,判決原告有理。文章前面,馬克思報道斯塔布斯控告勞埃德犯的是誹謗罪(verleum-dung);到后面,他報道斯塔布斯打贏了官司,敘述的原話是:“原告斯塔布斯有理,他名譽受到侮辱,應判給他1法尋的賠償費。法尋是英國的最小貨幣單位,相當于法國的生丁和德國的分尼?!保?5卷450頁)馬克思在這里沒有使用“誹謗”的概念,因為他很清楚,即使勞埃德攻擊斯塔布斯的報紙是密探機關不是事實,也只是侮辱罪,而不是誹謗罪。
1860年,馬克思談到英國《每日電訊》的主編約瑟夫·莫澤斯·勒維所報道的一樁訴訟案,寫道:“不幸的是,勒維把一個完全不辜的人的名字拉扯進去,當做烹制燜肉的胡椒。由此引來了一樁控告他進行誹謗的訴訟,結果是英國法庭判他有罪并公開譴責他的報紙?!保?4卷657頁)勒維把一個具體的人拉扯進具體的事件中,因而馬克思直截了當地判定勒維如果有罪的話,應該是誹謗罪,而不是他僅僅侮辱了那個無辜的人。顯然,具體指責某人或法人做了某件事,從而使其名譽受到損害,是誹謗;如果報道的并非是具體事實,那么一般性的泛泛指責是侮辱。侮辱罪比誹謗罪輕。推翻誹謗或侮辱控告的證明,是原告確有其事的證人或證據。馬克思對誹謗、侮辱的看法是明確的和始終如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