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運華
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規(guī)定:“債權人轉讓權利的,應當通知債務人。未經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备鶕丝钜?guī)定,最高人民法院對“遵義渝禾商貿有限責任公司與中信銀行股份有限公司貴陽分行合同糾紛案”所作出的(2016)最高法民申7號民事裁定書認為,盡管債權讓與人中信銀行和受讓人東方資產公司杭州辦就涉案債權達成轉讓協議,涉案債權由中信銀行轉移至東方資產公司杭州辦,但是中信銀行未向債務人渝禾公司發(fā)出債權轉讓通知。無論渝禾公司是否通過其他途徑知悉涉案債權已經由中信銀行轉移至東方資產公司杭州辦,涉案債權讓與對渝禾公司均不發(fā)生效力,其仍應繼續(xù)向中信銀行履行債務。根據該民事裁定書可知,只要債務人沒有收到債權讓與通知,〔1〕有效的債權讓與通知僅為債務人知悉債權讓與的一種途徑。有時,受讓人試圖將債權讓與的事實通知債務人或者直接催告?zhèn)鶆杖饲鍍攤鶆?,但未出具債權讓與文書,所以不構成有效的讓與通知。盡管如此,債務人借此知道了債權讓與的事實。如果讓與人是一家企業(yè),某個職員向債務人告知債權讓與的事實,但該職員實際上卻不具備通知權限,此時雖不構成有效的讓與通知,但客觀上也使得債務人知悉債權讓與的事實。此外,還有很多可以使債務人掌握債權讓與信息的其他途徑。實際上,并非每個國家的民法都強調須具備債權讓與通知要件。例如,《德國民法典》第407條在規(guī)定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的效力時根本沒有提及通知,僅提及債務人是否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實。債權讓與對其沒有任何效力,即使債務人已通過其他途徑知悉債權讓與,也不能對債權受讓人為免責性清償等行為。相反,債務人只能繼續(xù)對讓與人為清償等行為,受讓人更不能直接向債務人主張債權。顯然,該民事裁定書是將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規(guī)定的“未經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解釋為“未經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絕對不發(fā)生效力”,即既不發(fā)生不利于債務人的效力,也不發(fā)生有利于債務人的效力。
然而,從主要大陸法系國家的代表性立法例和司法實踐來看,關于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的效力問題,無論是采讓與合意生效主義,還是采讓與通知對抗主義,〔2〕參見史尚寬:《債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724頁。皆未完全否認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的效力。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的規(guī)定采讓與通知生效主義,其與采讓與合意生效主義或者采讓與通知對抗主義的兩大代表性立法例相比,是否存在本質性區(qū)別與不足之處?此外,前述(2016)最高法民申7號民事裁定書雖然回應了學界和實務界的有關爭論,但是完全置債務人知悉債權讓與的事實于不顧,一概否定債務人主動向作為真正債權人的受讓人為清償等行為之效力,進而認為此際債務人的法律地位未發(fā)生任何變化,這一裁判立場是否具有法理上的正當性?這些問題均有待澄清。
關于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的法律效力問題,在作為大陸法系國家兩大規(guī)范模式之一的讓與合意生效主義模式下,一旦債權讓與合同在讓與雙方之間有效成立,債權讓與便自動對債務人發(fā)生效力?!?〕參見[德]克利斯托夫·克恩:《普通的債權讓與、債權質權及擔保性債權讓與——比較法角度的若干思考》,張一馳譯,載張雙根、田士永、王洪亮主編:《中德私法研究》總第5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24~125頁?!兜聡穹ǖ洹返?98條作為該立法模式的典型代表,其規(guī)定債權人可以通過與他人訂立的合同將債權轉讓給該他人。在合同訂立時,新債權人代替原債權人。根據該條的規(guī)定,作為新債權人的受讓人可以根據有效的債權讓與合同向債務人主張債權,但沒有足夠證據證明債權讓與的,債務人可以拒絕給付?!?〕Vgl. Looschelders, Schuldrecht Allgemeiner Teil, 11. Auf l., Franz Vahlen Verlag, München, 2013, S. 408-409.與之相反,若受讓人未向債務人主張債權,債務人在不知悉債權讓與的情形下能否向讓與人為有效給付?對此,《德國民法典》第407條第1款規(guī)定:“對于債務人在債權讓與后向原債權人履行的給付,及其在債權讓與后與原債權人之間就債權所實施的一切法律行為,新債權人必須承認其效力,但債務人在給付或法律行為實施時知悉債權讓與的除外?!庇稍摽羁芍?,債務人在不知悉債權讓與的情形下,其能以對讓與人的給付為由免除債務,但是若其知悉債權讓與而仍然向讓與人就該債務為清償等行為的,受讓人可以不承認其效力,從而向債務人主張債權。在此,債務人不能以已向讓與人為清償等行為為由對受讓人作出抗辯,即債務人須承擔雙重履行的不利后果。只要債務人在知悉債權讓與前未對讓與人為清償等行為,那么其在知悉債權讓與后對受讓人的法律地位完全等同于在知悉債權讓與前對讓與人的法律地位,即此時其只能與受讓人發(fā)生有效的權利義務關系。
誠然,若債務人在知悉債權讓與前已經向讓與人清償,即使隨后知悉債權讓與的事實,理應獲得《德國民法典》第407條第1款的保護。不過,根據德國民法學界的相關通說,債務人并非必須援引該條款,而是可以選擇是否援引該條款,也即可以選擇放棄該條款所提供的保護。〔5〕Vgl. Münchkomm/Roth(2007),§ 407 Rn. 10; Esser/Schmidt, Schuldrecht, Bd Ⅰ, Allgemeiner Teil, 6. Aufl., C. F. Müller Jutistischer Verlag, Heidelberg, 1984, S. 608. 然而,Busche對該通說提出了質疑,認為《德國民法典》第407條第1款是為純粹保護不知悉債權讓與的善意債務人而量身定制,不能賦予債務人在隨后知悉債權讓與時的選擇權,不應該使得債權的歸屬處于一種懸而未決的法律狀態(tài)。(Vgl. Staudinger/Busche(2005),§ 407 Rn. 8.)相較而言,筆者更贊成通說的觀點,因為其符合對債務人加以特殊保護的立法意旨。因為就《德國民法典》關于債權讓與效力的規(guī)范意旨而言,債務人即便不知悉債權讓與的事實,其對讓與人的給付本不具有免責效力,而是仍然對受讓人負有給付義務,此時須賦予其對讓與人的不當得利請求權。若是如此,對債務人殊為不利。鑒于此,《德國民法典》基于對債務人予以特殊保護的需要又規(guī)定債務人在不知悉債權讓與時向讓與人所為的給付具有免責效力。由此可見,如果債務人放棄該第407條第1款的保護反而對其更為有利,完全符合《德國民法典》保護債務人的規(guī)范意旨,當然應予準許。其典型情形為債務人一方面對讓與人的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極易實現;另一方面?zhèn)鶆杖藰酚趯κ茏屓藶榍鍍敚羝鋵κ茏屓讼碛械膫鶛囝A計難以實現甚至無法實現,則希望將自己對受讓人的債權與受讓人對自己的債權抵銷,那么債務人當然愿意通過對讓與人享有的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追回給付,從而對受讓人履行給付義務。此際,債務人正好可以將自己對受讓人難以實現甚至無法實現的債權與受讓人對自己的債權抵銷。
可見,在前述《德國民法典》的立法框架下,債務人的法律地位與其知悉債權讓與息息相關。債務人雖未被通知債權讓與,但已通過其他途徑知悉債權讓與的,除了受該法第407條保護之外,還可獲得該法第404條賦予其保留抗辯的特殊保護,其規(guī)定債務人可以在債權讓與時對原債權人成立的抗辯對抗新債權人。該規(guī)定使得債務人在債權讓與之后所處的法律地位與在債權讓與之前所處的法律地位保持一致,不致因未參與債權讓與而遭受不利。在知悉債權讓與后,債務人原本可以對讓與人主張抗辯的法律地位隨著債權讓與而有效地移轉于其和受讓人之間。只要這些抗辯要件于債權讓與之時已經在讓與人和債務人之間成立,那么其于債權讓與后在受讓人和債務人之間同樣成立。但該第404條規(guī)定的抗辯權移轉時間點不同于第407條第1款所規(guī)定的時間點,后者僅僅針對債務人在不知悉債權讓與的情形下與讓與人之間的清償等行為,而前者針對的是債權讓與之時債務人可對讓與人提出抗辯的事由。這些抗辯在德國法上大致分為以下三種:第一種是“權利阻礙的抗辯”(rechtshindernden Einwendungen),如債權本身因具瑕疵而無效或者違反善良風俗;第二種是“權利消滅的抗辯”(rechtsvernichtenden Einwendungen),如債權已完全實現或者已有效地解除債權債務關系;第三種是“抗辯權”(Einreden),如讓與人與債務人之間約定的遲延清償協議或者消滅時效?!?〕Vgl. Münchkomm/Roth(2007),§ 404 Rn. 5; Staudinger/Busche(2005),§ 404 Rn. 10; Hirsch, Allgemeines Schuldrecht, 6.Auf l., Carl Heymanns Verlag, München, 2009, S. 370.不過有意思的是,《德國民法典》第404條將債權讓與時的抗辯要件規(guī)定為“begründet”(成立),而非“verwirklicht”(實現)。由此可見,債務人行使抗辯或者抗辯權的要件只需在債權讓與時成立即可,而非必須在讓與時完全實現。換言之,只要抗辯或者抗辯權的法律基礎在債權讓與時已經存在于讓與人和債務人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即可?!?〕Vgl. Brox/Walker, Allgemeines Schuldrecht, 33. Auf l., C. H. Beck Verlag, München, 2009, S. 387.例如,債務人與讓與人在債權讓與前已經約定在未來的某個時點解除債權債務關系,此時債務人便可向受讓人主張其對讓與人享有的解除權而不必履行原合同約定的義務?!?〕Vgl. Palandt/Grüneberg(2012),§ 404 Rn. 4.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債務人并不能直接向受讓人主張解除權,而是應該先對讓與人主張解除,然后就該解除后果對受讓人提出抗辯。因為債權讓與的結果只是受讓人取得讓與人對債務人的所有債權或者部分債權而已,其表現為一種狹義的債務關系,并僅能作為廣義債務關系內容的一部分。鑒于此,即使發(fā)生債權讓與,讓與人和債務人之間依然存在著契約上的廣義債務關系,該種關系是讓與人和債務人之間的特別結合關系,而解除權的行使將會導致這種廣義債務關系消滅,所以只有讓與人和債務人才有資格根據約定或者法定事由在彼此之間行使解除權。關于狹義債之關系與廣義債之關系的分析,Vgl. Fikentscher/Heinemann, Schuldrecht, 10. Auf l., De Gruyter Rechtswissenschaften Verlags-GmbH, Berlin, 2006, S. 20;王澤鑒:《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第4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7~80頁。
為了更好地保護債務人的法律地位不因債權讓與而惡化,《德國民法典》第406條進一步賦予其保留抵銷權的特殊保護,其規(guī)定債務人也可以自己對原債權人享有的債權向新債權人抵銷,但債務人在取得該項債權時始得知悉債權讓與,或者該項債權在債務人知悉后才到期且遲于所讓與的債權到期的情形除外。根據該第406條的規(guī)定,債務人在知悉債權讓與之后可以其在知悉債權讓與前對讓與人享有的抵銷權轉而向受讓人主張抵銷。此時,在知悉債權讓與后,債務人原本可對讓與人主張抵銷的法律地位隨著債權讓與而有效地移轉于其與受讓人之間。鑒于該第406條所包括的情形頗為復雜,有德國學者根據該條的結構將其區(qū)分為兩類適用情形加以考察。
第一類情形是抵銷適狀在債權讓與之前已經存在,第二類情形是抵銷適狀在債權讓與之后才出現?!?〕Vgl. Eckert, Schuldrecht Allgemeiner Teil, 4. Auf l., Nomos Verlag, Baden-Baden, 2005, S. 311.就第一類情形而言,在債權讓與之前,讓與人與債務人之間的反對債權與主債權已經處于適合抵銷的狀態(tài),在債務人向讓與人表示抵銷之前,讓與人將債權讓與受讓人,此時債務人可以就其原本向讓與人抵銷的反對債權轉而向受讓人主張抵銷。例如,甲乙之間互相享有10萬元的到期債權,本可互相提出抵銷。在乙提出抵銷之前,甲將其對乙的10萬元債權讓與丙。此際,乙能夠以其原本對甲提出的抵銷轉而向丙主張,從而導致丙對乙的10萬元債權消滅。
第二類情形比第一類情形復雜得多。即根據《德國民法典》第406條后半句的規(guī)定,債務人并非總是可以在知悉債權讓與前對讓與人享有的抵銷權向受讓人主張抵銷,而是向受讓人主張抵銷須受到一定的限制。該條后半句排除適用的抵銷情形實際上又可分為兩種。第一種是債務人在知悉主債權已經被讓與之后才取得反對債權之情形。債務人在取得對讓與人的反對債權時既已知悉債權被讓與,顯然不可再信賴其與讓與人之間存在抵銷的機會,故而不能援引《德國民法典》第406條,不能繼續(xù)向受讓人主張其對讓與人的抵銷權。例如,甲對乙享有10萬元的債權,且將此債權讓與丙。隨后,若乙在知悉該債權讓與的情形下取得了對甲的10萬元立即到期債權,則不能向丙主張抵銷。第二種是債務人在知悉主債權讓與前取得的反對債權在其知悉讓與時未到期且遲于被讓與的主債權到期之情形。盡管債務人在讓與人取得反對債權時不知道主債權已經被讓與,但是若在其知悉債權讓與時反對債權未到期,且比被讓與的主債權后到期,因不符合《德國民法典》第387條〔10〕《德國民法典》第387條規(guī)定:“兩人相互負擔按其標的而言為同種給付的,一旦任何一方可請求自己所應得的給付并履行自己所應履行的給付,就可以以其債權抵銷另一方的債權。”規(guī)定的抵銷要件,所以也不能抵銷。例如,甲對乙享有10萬元的債權于2010年3月1日到期,2009年11月1日甲將其對乙的10萬元債權讓與丙。2010年1月1日乙取得了對甲的10萬元債權,其于2010年9月1日到期。乙在取得對甲的債權后不久即知悉債權讓與的事實。那么,在乙對甲的債權于2010年9月1日到期后,盡管丙沒有向其主張債權,乙也不得對丙提出抵銷,由于其債權后到期,因而不能信賴抵銷適狀的存在。當然,第二種也包括債務人對讓與人取得反對債權在先、主債權被讓與在后,但是在債務人隨后知悉債權讓與時反對債權比被讓與的主債權后到期的情形?!?1〕Bushe亦認為《德國民法典》第406條后半句規(guī)定的第二類情形對債務人在主債權讓與前取得反對債權的情形同樣具有重要的意義。Vgl. Staudinger/Busche(2005),§ 406 Rn. 15.例如,甲對乙享有的10萬元債權于2010年3月1日到期,2009年11月1日乙對甲取得了10萬元的債權,其于2010年9月1日到期。2010年1月1日甲將其對乙的10萬元債權讓與丙。在甲讓與該債權后不久,乙知悉此債權讓與。那么,在乙對甲的債權于2010年9月1日到期后,盡管丙沒有向其主張債權,乙也不得對丙提出抵銷,由于其債權后到期,因而不能信賴抵銷適狀的存在??傊兜聡穹ǖ洹返?06條是一條非常精細的規(guī)定,只有在牢牢把握“有足夠理由信賴抵銷”之原則的基礎上,針對各種情形作出細致分析才可最大程度地避免不必要的錯誤?!?2〕有學者針對《德國民法典》第406條列舉很多既有聯系又有區(qū)別的例子加以詳細分析。Vgl. Larenz, Lehrbuch des Schuldrechts, Bd. 1, 14. Auf l., C. H. Beck Verlag, München, 1987, S. 591-592.
由此可見,在讓與合意生效主義模式下,即便債權讓與未通知債務人,但只要債務人事實上已經知悉債權讓與,則其必須與受讓人為相關法律行為。不過,其可以向受讓人主張先前在讓與時對讓與人已經成立的抗辯,也可以在滿足一定條件時向受讓人主張先前能夠對讓與人享有的抵銷權。
關于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的法律效力問題,在作為大陸法系國家兩大規(guī)范模式之一的讓與通知對抗主義模式下,盡管債權隨著有效的債權讓與合同從原債權人移轉給新債權人,但是在債權讓與通知債務人之前,債權讓與的效力不得對抗債務人?!度毡久穹ǖ洹返?67條第1款是該立法模式的典型代表,其規(guī)定指名債權的讓與非經讓與人通知或非經債務人承諾,不得以之對抗債務人及其他第三人。據此,日本司法實務中有判例認為,只要未將債權讓與的事實通知債務人,無論債務人是否已經通過其他途徑知悉債權讓與,受讓人均不能向債務人主張已受讓的債權?!?3〕參見[日]我妻榮:《新訂債權總論》,王燚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年版,第458頁、第472頁。我妻榮也認為,日本判例對此作統(tǒng)一的處理是正確的,因為不能讓債務人負擔債權實際上有無被讓與的風險。在未將債權讓與通知債務人的情形下,當受讓人對債務人提出請求履行債務時,債務人不僅可以拒絕清償,而且該請求不發(fā)生時效中斷的效力?!?4〕同上注,第472頁。同樣地,受讓人此時對債務人的債權予以強制執(zhí)行或者私力救濟皆為法律所不允。
與上述情形相反的是,如果債務人在讓與通知前通過其他途徑知悉債權讓與并主動向受讓人為清償等行為的,其法律效力應該如何?對此,我妻榮認為《日本民法典》第467條第1款以通知作為債權讓與對抗債務人的要件,其內涵是盡管受讓人在讓與通知前不能直接向債務人主張債權,但是債務人在通過其他途徑知悉債權讓與時可以主動向受讓人承認債權讓與的效力。所以即使未將債權讓與通知債務人,債務人在知悉讓與時若自行向受讓人為清償等行為的,應發(fā)生法律效力。〔15〕參見[日]我妻榮:《中國民法債編總則論》,洪錫恒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51頁。池田真朗亦認為,《日本民法典》第467條第1款將通知作為債權讓與可以對抗債務人的要件,正是因為讓與通知對債務人承擔著公示作用。〔16〕參見[日]池田真朗:《債權讓渡法理的展開》,弘文堂2001年版,第34頁?!度毡久穹ǖ洹返钠鸩菡咧幻分t次郎在對該款規(guī)定進行分析時,同樣認為讓與通知作為對抗要件是建立在“以債務人毫無疑問地認識到債權讓與發(fā)生”的基準上?!?7〕參見[日]內田貴:《民法Ⅲ·債權總論·擔保物權》第 2 版,東京大學出版會2004年版,第 223頁。鑒于此,日本最高裁判所的判例進一步明確認為,在債權讓與通知債務人之前,債務人通過其他途徑知悉債權讓與的情形下,其直接向受讓人清償等同于其直接向受讓人表明“已經知悉債權讓與的事實”,此時,債務人的清償行為可以被解釋為《日本民法典》第467條第1款規(guī)定的“承諾”之意,與債權讓與通知發(fā)生同樣的法律效果。不過,由于債務人未獲得來自讓與人的通知,故債務人通過其他途徑獲得的任何“知悉”對其而言并非確切,基于不使債務人負擔一切可能來自債權讓與風險的立法思想,也當然可以認為此時對債務人而言,既不存在“通知”,也不構成“承諾”,即債權讓與的效力不得對抗債務人。所以債務人即便知悉債權讓與的事實,其也可以繼續(xù)選擇向讓與人清償。〔18〕參見日本最高裁判所1971年3月25日裁判,《判例時報》第626號,第44頁。由此可見,在債權讓與通知債務人之前,即便債權讓與不得對抗債務人,但是債務人通過其他途徑知悉債權讓與的,其可以有選擇性地向讓與人或者受讓人為有效清償。即債務人此時具備自由選擇履行相對人的法律地位。該種解釋符合“債權讓與,未經通知不得對抗債務人”的立法意旨,承認債權讓與在沒有通知債務人的情形下對債務人產生部分法律效力,頗值肯定。
可見,在前述《日本民法典》的立法框架下,只要未將債權讓與通知債務人,其法律地位在很大程度上不會受到實質性影響。此際債務人除了受該法第467條保護之外,還可獲得該法第468條的保護,其第2款規(guī)定,“讓與人發(fā)出債權讓與通知時,債務人可以就其接到通知前對讓與人產生的事由對抗受讓人”。根據該款規(guī)定,在債權讓與通知債務人之后,債務人可以其在債權讓與通知前對讓與人享有的抗辯或者抵銷權轉而向受讓人作出抗辯或者主張抵銷。此時,在債權讓與通知后,債務人原本可對讓與人主張抗辯或者抵銷的法律地位隨著債權讓與而有效地移轉于其與受讓人之間。只要這些抗辯或者抵銷的成立要件于債權讓與通知之時已經在讓與人和債務人之間成立,那么其于債權讓與通知后在受讓人和債務人之間同樣成立。不過就抗辯而言,若債務人只是通過其他途徑知悉債權讓與,而并沒有收到債權讓與通知,根據《日本民法典》第467條第1款的規(guī)定,債權讓與的效力不得對抗債務人,受讓人不得對債務人主張債權,從而導致債務人無需抗辯。此際,無論是債權本來沒有發(fā)生的抗辯,還是債權已經消滅的抗辯等,其對債務人而言均無法律意義。
然而,就抵銷而言,債務人在讓與通知前通過其他途徑知悉債權讓與的,對其并非諸如前述抗辯的情形一樣沒有法律意義。相反,只要債務人此時對讓與人享有反對債權,且該反對債權的清償期先于所讓與的債權或者與其同時屆至,則債務人能對受讓人主張其原本可以向讓與人提出的抵銷,從而導致其對受讓人的債務消滅。主要理由有二。
其一,如前所述,根據《日本民法典》第467條第1款的規(guī)定,債務人在讓與通知前通過其他途徑知悉債權讓與的,其可以對受讓人為免責性清償,從而導致其對受讓人的債務消滅。同理,債務人此時對受讓人主張其原本可以向讓與人提出的抵銷,最后的結果同樣是導致其對受讓人的債務消失。而且,兩者的前提條件均為受讓人對受讓的債權具有部分法律效力,均符合“債權讓與,未經通知不得對抗債務人”的立法意旨。所以,無論是從兩者的法律效果層面而言,還是基于兩者相同的前提條件,皆不應被區(qū)別對待。盡管在債務人向受讓人主張抵銷的過程中,相較于其向受讓人為清償多了其對自己債權的處分這一環(huán)節(jié),但是債務人作為債權人對自己債權的處分乃當然之理,并無不可。顯然,該細微區(qū)別并不影響債務人此時向受讓人主張抵銷。
其二,允許債務人在讓與通知前通過其他途徑知悉債權讓與的情形下對受讓人提前主張抵銷,更有利于保護債務人的利益。如果非要在債務人接到債權讓與通知后才允許其主張該抵銷,由于債務人從知悉債權讓與到其接到讓與通知存在一段時間差,在該段時間內,讓與人可能會無權處分其已經讓與受讓人的債權,債務人的抵銷權則可能會隨之受到較大阻礙,甚至會因此而落空。例如,債權讓與人將其已經讓與受讓人的債權再次質押給其他第三人,并且成功辦理質押登記。此時,該被登記的債權質權作為一種擔保性權利在法律上具有優(yōu)先實現力,債務人若就原本針對讓與人的反對債權轉而對受讓人主張抵銷,將會導致該已經讓與的債權消滅,果真如此則與債權質權人對債權的優(yōu)先實現力相沖突,從而使得債務人客觀上難以實現該抵銷權。所以,債務人越早對受讓人主張抵銷,對債務人則越為有利。
不過,若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債務人對讓與人產生反對債權的概率和數額都只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來越大,債務人隨之可以主張抵銷的反對債權就越多,尤其是在被抵銷的已讓與債權數額較大時,債務人越晚主張抵銷對其則越為有利。果真如此,若允許債務人在知悉債權讓與時提前主張抵銷,似乎會對債務人產生不利。然而,此種觀點僅為表象,實質并非如此,因為在讓與通知對抗主義模式下,債務人若不愿意待收到債權讓與通知時向受讓人主張抵銷,而是愿意在知悉債權讓與時提前提出抵銷,這并不意味著在接受讓與通知時不能再次提出抵銷?!?9〕該種情形與前文提及的債務人在收到債權讓與通知前主動向受讓人清償一樣,若其只是自發(fā)對受讓人清償一部分債務,那么在收到債權讓與通知時,其當然可以繼續(xù)向受讓人清償剩余的部分債務。相反,債務人可以在接受讓與通知時就原本對讓與人的抵銷權轉而對受讓人主張,此乃當然之理,且并不違背誠實信用原則。當然,債務人此時再次向受讓人提出抵銷的前提是債務人在知悉債權讓與并提出抵銷后,一直到其收到債權讓與通知這段時間內,他與讓與人之間依然具有可彼此抵銷的債權。所以,在讓與通知對抗主義模式下,債務人不僅可以在接受讓與通知時向受讓人主張其原本可以對讓與人提出的抵銷,也可以在知悉債權讓與時提前向受讓人主張該抵銷。此外,根據“債權讓與,未經通知不得對抗債務人”的立法意旨,債務人此時當然也可以置其知悉債權讓與事實于不顧,繼續(xù)對讓與人直接主張抵銷,從而賦予債務人在讓與通知前通過其他途徑知悉債權讓與的情形下自由選擇向讓與人或者受讓人主張抵銷的權利。
由此可見,在讓與通知對抗主義模式下,盡管在讓與通知前債務人知悉債權讓與的情形對其法律地位沒有實質性影響,但是該知悉債權讓與的事實使得債務人可以自由選擇向讓與人或者受讓人為有效清償,也可以自由選擇向讓與人或者受讓人為有效抵銷以及何時為有效抵銷。顯然,讓與通知對抗主義模式具有一定的靈活性,能更好地保護債務人的利益,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兼顧作為真正債權人的受讓人之利益。
關于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的法律效力問題,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規(guī)定:“債權人轉讓權利的,應當通知債務人。未經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备鶕摽钜?guī)定可知,我國《合同法》關于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的法律效力采讓與通知生效主義模式,即債權讓與非經通知對債務人不生效力。其與前述以《日本民法典》為代表的讓與通知對抗主義模式相類似,但不同于前述以《德國民法典》為代表的讓與合意生效主義模式。我國部分學者認為,《合同法》第80條第1款之所以采讓與通知生效主義模式,是因為債權隨著讓與雙方簽訂有效的債權讓與合同從讓與人移轉到受讓人,其不具有公示性,債務人難以知悉債權讓與,導致其繼續(xù)向作為非真正債權人的讓與人履行債務。此際,若允許債權讓與在讓與合同有效成立時自動對債務人生效,將使得債務人一方面不可以由于先前不知悉債權讓與而對讓與人為免責性清償,另一方面還必須對受讓人繼續(xù)履行債務。果真如此,顯然對不知悉債權讓與的債務人很不公平?!?0〕參見崔建遠主編:《合同法》第6版,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76頁。解決這個問題的合適方法是采折中主義,即讓與通知生效原則。其既能保護未參與債權讓與合同的債務人的利益,要求讓與雙方在債權讓與達成合意后及時通知債務人,避免債務人因不知悉債權讓與而可能遭受不利益,又能充分尊重作為債權人的讓與人處分其債權的自由,有利于鼓勵債權讓與和促進市場經濟交易?!?1〕參見王利明、崔建遠:《合同法新論·總則》,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31~432頁。
誠然,在一般情形下,債務人在收到讓與通知前難以知悉債權讓與的事實,但是亦不排除事實上債務人已經通過其他途徑知悉債權讓與,此時債權讓與對債務人是否發(fā)生效力?讓與通知是否依然作為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發(fā)生效力的要件?對此,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并未明確規(guī)定。梁慧星教授組織編寫的《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債權總則編》第815條第2款規(guī)定:“讓與通知到達債務人時,對債務人發(fā)生效力,但債務人已經知道債權讓與的除外?!薄?2〕關于該款的詳細說明和規(guī)定理由,參見梁慧星主編:《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附理由·債權總則編》,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245~247頁。根據該款規(guī)定,在債權讓與通知債務人之前,債務人通過其他途徑知悉債權讓與事實的,債權讓與亦能對其發(fā)生效力??梢姡谠撘?guī)定中,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發(fā)生效力的認定標準既采讓與通知生效主義,又采知悉讓與生效主義,即主客觀相結合的認定標準(以下簡稱“雙重標準”)。該雙重標準一方面認為,在債務人收到讓與通知時,債權讓與才對其生效,易忽略債權一旦有效讓與則會對債務人產生處分力和保有力,從而與債權效力的一般實現理論相違背;〔23〕關于債權實現力的詳細介紹,參見王澤鑒:《債法原理(第一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0~22頁。另一方面認為,在債權讓與通知債務人之前,債務人通過其他途徑知悉債權讓與事實的,債權讓與對其發(fā)生效力,此時債務人必須向受讓人履行債務,其與以《德國民法典》為代表的讓與合意生效主義模式類似,視債權讓與雙方未盡一定的告知義務于不顧,導致讓與通知生效主義在很大程度上失去意義??梢?,該雙重標準高估了“債務人知悉債權讓與”的作用,忽略了“讓與通知”本該具有的重要性,難免在實質上淪為知悉讓與生效主義,并未認識到就債務人而言,債權讓與乃讓與雙方的片面處分行為,債務人往往難以確切知悉債權讓與的事實。正因為如此,在債權讓與合同有效訂立之后,讓與雙方有義務將債權讓與的事實積極通知債務人?!?4〕參見芮沐:《民法法律行為理論之全部(民總債合編)》,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24~425頁。
在我國司法實務中,前述(2016)最高法民申7號民事裁定書并未采納我國學界所持有雙重標準的觀點,而是將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解釋為只要債務人未收到債權讓與通知,無論其是否知悉債權讓與的事實,債權讓與對其均不發(fā)生效力,其仍應向讓與人履行合同義務,而不能向受讓人履行。該民事裁定書的觀點明顯是將讓與通知作為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發(fā)生效力的唯一依據,只要未將債權讓與通知債務人,債權讓與對債務人不發(fā)生任何效力。即受讓人不僅不可以直接向債務人主張債權,而且債務人也不可以主動有效地向受讓人為清償等行為。此時,債務人在知悉債權讓與情形下的法律地位與其在不知悉債權讓與情形下的法律地位完全一樣,其只能與讓與人發(fā)生有效的權利義務關系。在最高人民法院作出上述裁定之前,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對該案作出的(2015)黔高民商終字第17號終審判決亦認為將債權讓與通知渝禾公司之前,其仍應該向中信銀行繼續(xù)履行債務?!?5〕需要說明的是,由于渝禾公司在一審中沒有主張中信銀行已將債權轉讓給東方資產公司杭州辦,沒有提及中信銀行不再具有債權人訴訟主體資格的事宜,故貴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對該案作出的(2014)筑民二商初字第102號民事判決書沒有提及“在債權讓與通知渝禾公司之前,其仍應向中信銀行繼續(xù)履行債務”。不同的是,該民事判決書沒有明確提及渝禾公司在債權讓與通知前即便知悉債權讓與,其仍應向中信銀行為清償。但根據該判決結論可知,其更傾向于認為只要債務人未收到債權讓與通知,無論其是否知悉債權讓與,其只能向讓與人免責性地清償債務,否則該民事判決書不會對債務人可能知悉債權讓與的事實不置一詞。
與上述(2016)最高法民申7號民事裁定書的觀點不同的是,我國司法實務中也有判例認為債務人在讓與通知前知悉債權讓與事實的,可以主動有效地向受讓人承認債務。例如,江蘇省徐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對“周厚山訴劉華林等債權轉讓合同糾紛案”所作出的(2013)徐民初字第0230號民事判決書認為,債權轉讓是當事人處分自己民事權利的一種表現形式,債務人以自身的行為認可債權轉讓事實的,應視為債權轉讓已通知。債務人劉華林因向原債權人馮安借款而對新債權人周厚山出具借條,這一行為即表明其已認可債權轉讓事實,不僅如此,劉華林隨后還向周厚山出具承諾書,對還款數額及還款時間作了明確約定。這些事實證明劉華林以其自身的行為表明其已知曉涉案債權轉讓的事實,涉案債權轉讓對劉華林已發(fā)生效力。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對該案作出的(2015)蘇民終字第00176號終審判決亦認為,債務人劉華林與原債權人馮安之間素有經濟往來,馮安將其對劉華林所享有的債權轉讓給周厚山,并由劉華林向周厚山出具借條,明確由其直接向周厚山償還借款,原審法院認定債權轉讓對劉華林發(fā)生法律效力是正確的。據此可知,該案初審和終審民事判決書對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中的“通知”內涵作出了擴大解釋:在債權讓與通知債務人之前,債務人主動以自身的行為表明其知悉債權讓與事實的,視為債權讓與已通知,其在法律效果層面上等同于債權讓與通知的效力。顯然,在債務人收到讓與通知前但事實上知悉讓與事實的情形下,債權讓與對債務人并非完全沒有效力,債務人此時可以選擇主動向受讓人承諾履行債務。
從學理上看,上述(2013)徐民初字第0230號民事判決書和(2015)蘇民終字第00176號民事判決書的觀點相較于(2016)最高法民申7號民事裁定書的觀點而言,前者更被學界所認可。具體而言,在同采讓與通知生效主義模式的我國臺灣地區(qū),不少學者認為,所謂“民法”第297條第1款〔26〕該第297條第1款規(guī)定:“債權之讓與非經讓與人或受讓人通知債務人,對于債務人不生效力?!逼滹@然與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中規(guī)定的“未經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完全一致。系保護債務人之規(guī)定,對其適用之結果不得反而不利于債務人,由于在讓與人與受讓人間,債權讓與契約之生效并不以對于債務人通知為要件,所以債務人如果從其他消息來源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實并對受讓人為清償給付的,仍可生清償效力?!?7〕參見黃茂榮:《債法通則之三:債之保全、移轉及消滅》,廈門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26頁;鄭玉波:《民法債編總論》修訂2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42頁。日本學者我妻榮在分析我國臺灣地區(qū)所謂“民法”第297條的規(guī)定時,亦認為債權讓與通知專為保護債務人而設,即使在我國臺灣地區(qū),當債務人未經通知自行向受讓人履行債務時依然發(fā)生效力。故我國臺灣地區(qū)所謂“民法”第297條規(guī)定的“非經通知,對于債務人不生效力”應被解釋為“非經通知,不得對抗債務人”,其與日本民法的規(guī)定無異?!?8〕同前注〔15〕,我妻榮書,第251頁。顯然,根據我國臺灣地區(qū)不少學者與日本學者我妻榮的解釋觀點,在未為讓與通知但債務人卻通過其他途徑知悉債權讓與的情形下,即便采取讓與通知生效主義模式,也不得否認債務人自行承認債權讓與而對受讓人為給付的效力,即債務人可以自擔風險地向受讓人為有效清償。
此外,上述(2013)徐民初字第0230號民事判決書和(2015)蘇民終字第00176號民事判決書以及相關學理所持的觀點也完全符合債權效力的一般實現理論。根據該理論,在債權讓與中即使債務人不知悉債權讓與的事實,受讓人也只是對其受讓的債權不享有訴請履行力、強制執(zhí)行力和私力實現力,但依然享有處分力和保有力。否則,債權人無法在債務人不知悉債權讓與的情形下將債權有效地讓與第三人,第三人也不能依法保有該受讓的債權。在債務人知悉債權讓與的情形下,根據舉重明輕的邏輯規(guī)則,〔29〕舉重明輕是一項法律邏輯上的基本論證,關于其具體闡釋,Vgl. Klug, Juristische Logik, 3. Auf l., Springer Verlag, Berlin,1958, S. 132 f.受讓人當然對其受讓的債權享有處分力和保有力,于是債務人可以向作為真正債權人的受讓人有效地履行合同義務。由此可見,(2013)徐民初字第0230號民事判決書和(2015)蘇民終字第00176號民事判決書以及相關學理將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規(guī)定的“未經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解釋為“未經通知,該轉讓不得對抗債務人”,在結論上具有法理上的應然性。
然而,如果從立法論的角度而言,在債務人收到讓與通知前事實上已知悉債權讓與的情形下,上述(2013)徐民初字第0230號民事判決書和(2015)蘇民終字第00176號民事判決書以及相關學理的解釋導致了債權讓與一方面對債務人不產生不利的效力,另一方面對債務人產生有利效力的局面。前者如受讓人不得直接請求債務人履行債務,后者如債務人可以自行向受讓人承認債務并為有效清償。該結果難免使得立法本身產生歧義,從而給法律在司法實踐中的具體適用帶來諸多困惑。實際上,將“未經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解釋為“未經通知,該轉讓只是對債務人不發(fā)生不利的效力”,而不包括此時“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有利的效力”,其正是“未經通知,該轉讓不得對抗債務人”在立法論層面上的含義。顯然,該種解釋模糊了“不得對抗債務人”與“不對債務人發(fā)生效力”在立法論上的界限,混淆了“不得對抗”與“不生效”之間的區(qū)別,并不可取?!?0〕我國大陸和臺灣地區(qū)的不少民法學者并未對“未經通知,不得對抗債務人”與“未經通知,對債務人不生效力”作出區(qū)分,而是經常將兩者替換使用。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總論》第3版,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475頁;韓海光、崔建遠:《論債權讓與和對抗要件》,《政治與法律》2003年第6期;劉燕:《債權讓與通知的效力》,《政法論壇》2003年第2期;劉浩:《債權讓與通知研究》,《暨南學報》2014年第2期;孫森焱:《民法債編總論》下冊,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788~789頁。前述(2016)最高法民申7號民事裁定書將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規(guī)定的 “未經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解釋為對“未經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絕對無效”。其盡管從解釋論上看過于絕對,不完全符合債權讓與效力的一般實現理論,未能較好地兼顧債務人和受讓人之間的利益平衡,但是從立法論的角度而言,該民事裁定書有助于將“債權讓與通知生效主義”和“債權讓與通知對抗主義”嚴格區(qū)分開來,當有一定的可取之處。實際上,(2016)最高法民申7號民事裁定書之所以被詬病,其癥結主要在于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比較籠統(tǒng)地將讓與通知規(guī)定為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的生效要件,以致造成立法上的含義不明,導致其從一開始就產生了解釋論上的難題,即到底是未經通知對債務人絕對不發(fā)生效力,還是對債務人相對不發(fā)生效力?筆者認為,“未經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與“未經通知,該轉讓不得對抗債務人”在立法論層面具有本質性區(qū)別,前者排除了對債務人生效的可能性,后者賦予了債務人主動選擇債權讓與對其有效的機會?!?1〕王澤鑒教授在論述某種法律行為的效力不得對抗第三人時,明確指出“不得對抗”的內涵為第三人既能主張有效,也能主張無效,即賦予第三人以選擇權。參見王澤鑒:《民法總則(增訂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62頁。所以,為了保證立法層面的科學性、體系性和合理性,以及避免在解釋論層面上出現混亂和矛盾,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規(guī)定的“未經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亟待修正。
在我國《合同法》的立法框架下,債務人的法律地位與債權讓與通知息息相關。債務人除了受該法第80條保護之外,還可獲得該法第82條和第83條賦予其保留抗辯和抵銷權的特殊保護。即債務人收到債權讓與通知的,可以其在通知前原本對讓與人主張的抗辯和抵銷事宜轉而向受讓人主張。就抗辯而言,我國《合同法》第82條規(guī)定:“債務人接到債權轉讓通知后,債務人對讓與人的抗辯,可以向受讓人主張。”不過,在債權讓與通知債務人之前,債務人即便已知悉債權讓與的情形下,根據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的規(guī)定,債權讓與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受讓人不得對債務人主張債權,債務人無需抗辯。此際,與前述以《日本民法典》為代表的讓與通知對抗主義模式一樣,無論具備何種抗辯狀態(tài),對債務人而言皆不具有法律意義。相反,若根據前述以《德國民法典》為代表的讓與合意生效主義模式,受讓人則可以向知悉債權讓與事實的債務人主張債權,債務人可以向受讓人主張其知悉讓與前能對讓與人作出的抗辯。此時,賦予債務人保留抗辯的權利具有法律上的重大意義。就抵銷而言,我國《合同法》第83條規(guī)定:“債務人接到債權轉讓通知時,債務人對讓與人享有債權,并且債務人的債權先于轉讓的債權到期或者同時到期的,債務人可以向受讓人主張抵銷?!贝藭r,債務人在讓與通知前事實上知悉債權讓與的,能否不必等到通知而提前自行向受讓人主張其對讓與人的抵銷以消滅其對受讓人的債務,對此不無疑問。因為債務人在此自行提前主張抵銷以消滅其對受讓人的債務,其法律效果完全等同于債務人不必等到通知而提前自行向受讓人為清償的情形,就后者而言,前述我國相關學理和司法實踐均持有不同的解釋觀點。所以,就該抵銷而言,在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的規(guī)范模式下,其與債務人不必等到通知而提前自行向受讓人為清償的情形在解釋論上存在相同的難題。
根據前文可知,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采讓與通知生效主義模式,其規(guī)定的“未經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究竟為何意?由于立法內涵不夠明確,導致債權讓與情形下債務人的清償、抗辯以及抵銷等法律地位存有爭議,在解釋論上出現了困境,在立法論和解釋論之間產生了不可調和的沖突,影響了我國司法實踐的具體適用,形成了同案不同判的局面,因而不能較好地平衡債權讓與中各方當事人的利益。我國未來民法典分則在設置債權讓與的相關條款時,應該引以為戒,力爭杜絕法律條文本身規(guī)定不夠明確的現象。
不過,盡管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的相關規(guī)定不夠明確,但是其將通知作為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發(fā)生效力的要件,依然有其科學性與合理性,為我國未來民法典分則設置債權讓與的相關條款指明了方向。因為在債權讓與中,通知無疑是保護債務人的特殊手段。在債權讓與通知債務人之前,債務人往往因未參與債權讓與而無法確定受讓人是否取得債權。此時,債務人若清償則存在非債清償的風險,若不清償則存在履行遲延的風險。為了防止債務人陷入這樣的窘境,避免債務人在讓與通知前已知悉債權讓與情形下的法律地位出現搖擺不定的狀態(tài),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采納了讓與通知生效主義。但是,根據前文所述,該第80條第1款采取該種“一刀切”的規(guī)范模式,過于強化讓與通知的效力,未能較好地平衡債權讓與中各方當事人的利益。相較而言,若采取前述以《日本民法典》為代表的讓與通知對抗主義模式,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和讓與通知的效力。據此,在債權讓與通知債務人之前,受讓人雖然不可以向債務人主張債權,但是債務人可以本著對自己有利的宗旨而選擇向讓與人或者受讓人清償,也可以選擇向讓與人或者向受讓人主張抵銷。該種規(guī)范模式不同于前述以《德國民法典》為代表的讓與合意生效主義模式,即單純的債權讓與合意不能對債務人產生完整的債權實現力,相反,其始終認可通知在債權讓與中的重要性。通知的目的并非僅僅使得債務人知悉債權讓與,也能以一種客觀化的手段使得債權讓與的事實在讓與人、受讓人和債務人三者之間呈現透明化的狀態(tài),使得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分外明晰。
當然,前述以《德國民法典》為代表的讓與合意生效主義模式規(guī)定債務人在知悉債權讓與的情形下必須向受讓人清償,其對我國未來民法典分則設置債權讓與的相關條款并非完全沒有可借鑒之處。盡管前述《德國民法典》第407條第1款規(guī)定的“知悉”作為一種主觀狀態(tài),受讓人在司法實踐中往往因為無法證明債務人知悉債權讓與的事實,從而使得最終的法律效果陷入有知悉之名而無知悉之實的處境,但是也不可因此而排除受讓人能完全證明債務人知悉債權讓與的情形。而且根據誠實信用原則,債務人事實上知悉受讓人為真正債權人的,其應該向受讓人清償?!?2〕參見丁廣宇:《由應收款轉讓國際公約論我國合同法債權轉讓規(guī)則的完善》,載梁慧星主編:《民商法論叢》總第26卷,金橋文化出版(香港)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361頁。何況德國學界和實務界在對《德國民法典》規(guī)定的“知悉”進行解釋時,無不眾口一詞地認為往往需要讓與人的通知才可產生債務人知悉債權讓與的效力,如果是受讓人的通知,除非該通知有值得信賴的基礎,否則該通知不能產生使債務人知悉債權讓與的結果。〔33〕Vgl. Münchkomm/Roth(2007),§ 407 Rn. 16; Staudinger/Busche(2005),§ 407 Rn. 33; Palandt/Grüneberg(2012),§ 407 Rn. 6;Medicus/Lorenz, Schuldrecht Ⅰ: Allgemeiner Teil, 18. Auf l., C. H. Beck Verlag, München, 2008, S. 382-383; List/Kaskel, Enzyklop?die der Rechts-und Staatswissenschaft, Springer Verlag, Berlin, 2010, S. 413.可見,《德國民法典》雖未將讓與通知作為債權讓與對抗債務人的要件,但是讓與通知明顯是債務人知悉債權讓與事實的主要途徑,也是最可靠的途徑,而且在一般情形下還應由債權讓與人通知債務人。受讓人只有在有讓與通知的前提下才容易證明債務人知悉債權讓與的事實。據此可知,《德國民法典》規(guī)定的“知悉”標準比較高,債務人只要對知悉債權讓與的事實持有合理的懷疑,則視為不知悉。在受讓人通知的情形下,若該通知缺乏一定的信賴基礎,債務人可以將該通知理解為一個與債權讓與毫不相關的其他人所發(fā)出的通知?!?4〕Vgl. N?rr/Scheyhing/P?ggeler, Sukzessionen:Forderungszession, Vertragsübernahme, Schuldübernahme, 2. Auf l., Mohr Siebeck Verlag, Tübingen, 1999, S. 81-82.
由此可見,作為大陸法系國家立法例中關于債權讓與對債務人法律效力的兩大代表性規(guī)范模式,無論是讓與通知對抗主義,還是讓與合意生效主義,通知在債權讓與中都直接地或者間接地扮演重要的角色。讓與通知對抗主義模式相較于讓與合意生效主義模式而言,與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所采的讓與通知生效主義模式更為接近,對我國民事立法和司法實務更具有直接的借鑒意義。我國未來民法典分則在對債權讓與相關條款加以規(guī)定時,應該將讓與通知作為債權讓與對各方當事人發(fā)生效力的基礎,以期一方面能以一種客觀化的手段較好地兼顧債權讓與中各方當事人的利益保護,另一方面也能吸收債務人知悉債權讓與事實時的部分法律效果。根據讓與通知對抗主義規(guī)范模式,在讓與通知前,債務人事實上知悉債權讓與的,其對讓與人的法律地位并不發(fā)生實質性的改變,其可以選擇繼續(xù)與讓與人發(fā)生有效的權利義務關系,也可以選擇自行有效地與受讓人為相關法律行為。根據讓與合意生效主義規(guī)范模式,在讓與通知前,債務人事實上知悉債權讓與的,其應對受讓人為清償等相關行為。我國未來民法典分則中的相關條款宜在借鑒讓與合意生效主義和讓與通知對抗主義兩大規(guī)范模式的基礎上,從我國學界和司法實務界的相關解釋中總結經驗,將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的法律效力規(guī)定為:“債權人轉讓權利的,應當通知債務人。未經通知,受讓人不得向債務人主張債權,但是債務人事實上知悉債權讓與并自行向受讓人為清償等行為的有效?!敝挥腥绱耍拍芗葟母旧掀平馇笆鼋忉屨撋系睦Ь?,又能從立法論上明確區(qū)分“債權讓與未經通知,其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和“債權讓與未經通知,其不得對抗債務人”,進而保證我國相關民事立法的科學性、體系性和合理性,為我國相關司法裁判提供正確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