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芝,譚坤

(1.常州工學院圖書館，江蘇常州213032；2.常州工學院教育與人文學院，江蘇常州213022)

季子(約前576—約前484)，姬姓，名札，春秋時期吳王壽夢第四子。因封于延陵(今常州市)，稱延陵季子；后又封于州來，又稱延州來季子、季子。季子被尊稱為春秋賢人，是春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他讓國、觀樂、掛劍的行為使他成為禮樂的化身，道德的典范，文明的表率。魯襄公二十九年(前544年)，吳王馀祭派季子前往魯國、鄭國、衛(wèi)國、晉國等中原諸國聘問，與各國通好。季子在魯國時，樂工為他演奏詩樂，《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詳細記載了他聽到魯國樂工歌唱《詩經》和演奏樂舞時所作的評論，他運用道德標準評價《詩經》以及夏商周乃至上古時期樂舞的藝術風格，開創(chuàng)了儒家倫理道德批評的先河?！蹲髠鳌は骞拍辍酚嘘P季子觀樂的記載，是季子對詩樂舞藝術見解的重要文獻，“這是一篇流傳至今的孔子論詩以前最完整的文藝批評”[1]46。

一

季子在魯國觀樂，發(fā)表一系列關于詩樂舞的見解，將詩樂與政治興衰聯(lián)系在一起，通過詩樂蘊含的道德傾向和審美風格，預測政事的得失成敗，表現(xiàn)他從倫理道德角度欣賞詩樂藝術。他對詩樂藝術的見解，比《禮記·樂記》出現(xiàn)得要早，影響了孔子以及后世儒家對《詩經》的評價。

《禮記·樂記》說：“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嵭l(wèi)之音，亂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庇终f：“樂者，通倫理者也。是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是故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而治道備矣。是故不知聲者不可與言音，不知音者不可與言樂，知樂則幾于禮矣。禮樂皆得，謂之有德?！盵2]381正如《樂記》所言，音樂與政治倫理是相通的：社會政治清明，音樂讓人感到平和快樂；社會政治混亂，音樂讓人產生不滿怨怒；亡國之音令人悲哀痛苦。君子通過音樂表達的情感傾向，能感知政治是否清明，是否符合禮樂制度。鄭衛(wèi)之音和桑間濮上之音之所以受到排斥，是因為這類音樂“誣上行私”，混亂視聽，放縱人的私欲，不符合禮制。周公“制禮作樂”，樂與禮相輔相成，是出于倫理道德的需要，目的在于穩(wěn)定統(tǒng)治秩序和實現(xiàn)社會和諧安定。因此，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詩樂從來不是單純的藝術，其中蘊含豐富的政治、宗教和倫理道德內涵，從倫理道德角度解讀詩樂，這是古代鑒賞《詩經》的重要方法之一。

季子評價《鄭風》說：“其細已甚，民不堪也，是其先亡乎？”[3]293又評價《陳風》說：“國無主，其能久乎？”[3]293他從《鄭風》《陳風》聽出亡國之音，預測鄭國、陳國行將滅亡，而后的歷史事實又驗證了季子的判斷，人們不得不佩服季子的先見之明。季子認為鄭聲“其細已甚”與孔子認為“鄭聲淫”的觀點極為相似，“細”是纖細、瑣細、細小的意思，與“大”相對，表現(xiàn)的內容多是情感方面的；而“淫”指過分放縱人的私欲，缺乏節(jié)制。陳啟源《毛詩稽古篇》指出：“樂之五音十二律長短高下皆有節(jié)焉，鄭聲靡曼幻眇，無中正和平之致，使聞之者導欲增悲，沉溺而忘返，故曰淫也?！盵4]1248這種解釋是恰當?shù)??！皣鵁o主”，杜預注解：“淫聲放蕩，無所畏忌，故曰國無主?！薄对娊洝り愶L·墓門》詩云：“墓門有棘，斧以斯之。夫也不良，國人知之。知而不已，誰昔然矣。”[5]139《左傳》桓公五年(前707年)記載，陳桓公病情嚴重時，陳國發(fā)生內亂，陳文公之子陳佗殺死太子陳免，陳桓公死后，陳佗自立為君。后來，蔡人殺死陳佗，平定了陳國內亂。因為陳佗荒淫無道，靠武力奪取權力，國人痛恨陳佗，作《墓門》諷刺他。季子聽到“淫聲放蕩”的陳聲，預感到國家無主必產生混亂，預測陳國不會長久。從現(xiàn)今流傳下來的《詩經》來看，《鄭風》多愛情詩，《陳風》多政治諷刺詩，《鄭風》荒樂，《陳風》荒政，不符合禮樂規(guī)范，均受到季札的批評。

與《禮記·樂記》的作者一味否定“鄭衛(wèi)之音”不同，季子并沒有排斥“衛(wèi)音”。他評價《衛(wèi)風》說：“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wèi)風》乎？”[3]292杜預注解：“康叔、武公，皆衛(wèi)之令德君也。聽聲以為別，故有疑言?！盵3]1340《詩經·衛(wèi)風·淇奧》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5]57據(jù)說這是一首贊美衛(wèi)武公的詩，衛(wèi)武公才華斐然，他的品德如象牙、玉石一樣經過切磋琢磨，精益求精，衛(wèi)國百姓受到武公德育教化，雖遭受憂亂，還不至于陷入困苦。季子肯定《衛(wèi)風》，認為是衛(wèi)武公德化深遠，才形成《衛(wèi)風》“憂而不困”的審美風格。季子從倫理道德觀念出發(fā)評價《詩經》，是因為《詩經》蘊含著普通民眾的情感和愿望，而統(tǒng)治者通過詩樂可以教化百姓，以達到天下大治的目的。

季子觀樂，從道德角度解釋詩樂，維護了西周以來的禮樂制度，表現(xiàn)出一個政治家的遠見卓識。季子批評《鄭風》《陳風》，敏銳感受到兩地的音樂放縱荒淫，統(tǒng)治者縱情享樂，不顧百姓的安危，一定會招致百姓的反抗，進而預測兩國的統(tǒng)治不會長久。

二

季子較早運用“美”的概念賞析詩歌藝術，結合各地詩樂蘊含的道德情感內涵，提倡符合禮樂制度的中和之美的審美觀念?！渡袝虻洹酚涊d：“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盵6]218也就是說各種音樂相互協(xié)調，按照一定秩序演奏，神和人能夠達到中庸和諧的目的。季子繼承了西周以來的禮樂制度，運用中和之美的審美標準鑒賞詩樂，在魯國觀樂時，針對各地音樂風格進行評價，表達他對詩樂藝術的見解。

季札贊嘆魯國樂工演奏的詩樂美妙動聽，又具體分析各地詩樂的風格特點，提倡中和之美。他評價《邶風》《鄘風》《衛(wèi)風》“憂而不困”，《王風》“思而不懼”，《豳風》“樂而不淫”，《魏風》“險而易行”，《小雅》“思而不貳”。他最為推崇的是《大雅》《頌》的雍容典雅：

為之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歌《頌》。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平，節(jié)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盵3]293

季子推崇的“哀而不愁，樂而不荒”以及“五聲和，八風平，節(jié)有度，守有序”，沿襲了《尚書·堯典》的藝術審美原則，表現(xiàn)對情感的節(jié)制和對禮樂制度的遵守，體現(xiàn)出中和之美的審美要求。季子的見解得到孔子的認同，孔子評論《關雎》時說：“《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敝祆渥⒔猓骸耙?，樂之過而失其者也。傷者，哀之過而害于和者也?！蛾P雎》之詩，言后妃之德，宜配君子。求之未得，則不能無寤寐反側之憂；求而得之，則宜其有琴瑟鐘鼓之樂。蓋其憂雖深而不害于和，其樂雖盛而不失其正，故夫子稱之如此。欲學者玩其辭，審其音，而有以識其性情之正也?！盵7]66說到底，中和之美要求以禮節(jié)情，歡樂而不放縱，哀痛而不傷身，顯示對情感的克制，符合中正平和的道德規(guī)范，目的還在于維護禮樂制度。

詩樂藝術本身是禮制的重要組成部分。春秋各國政治外交活動離不開賦詩言志，是一種外交禮儀，代表著士大夫的修養(yǎng)和品德，在外交活動中發(fā)揮重要作用?！蹲髠鳌酚涊d襄公二十七年(前546年)，鄭國國君鄭簡公宴請晉國大夫趙文子，鄭國大夫子展、伯有、子西、子產、子太叔、印段、公孫段等作陪，席間趙文子請求鄭國各位大夫賦詩言志，其間印段賦《蟋蟀》，趙文子評價說：“善哉！保家之主也?！庇终f：“樂而不荒。樂以安民，不淫以使之，后亡，不亦可乎？”[8]837《蟋蟀》云：“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不荒，良士瞿瞿?！盵5]113印段賦詩是說士大夫應恪守禮義，追求快樂但不過分放縱自己，時刻想到自己的職責，這樣才能治理好國家。趙文子很欣賞印段的賦詩，認為他“樂而不荒”，愛護百姓，是一位能保護家國的君子。同樣，季札聽到魯國樂工演奏《唐風》時也說：“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后，誰能若是！”[3]293杜預注釋：“晉本唐國，故有堯之遺風。憂思深遠，情發(fā)于聲也?！碧茋堑蹐蛑嶙铀?，因此其地保存帝堯的遺風?！短骑L》第一首詩是《蟋蟀》，季札聽到魯國樂工唱的《唐風》可能就是《蟋蟀》，因為《蟋蟀》正表現(xiàn)士大夫“好樂不荒，良士瞿瞿”的憂思深遠，符合禮義道德規(guī)范，因此受到季札的贊賞。

季子對詩樂中和之美的審美追求，上承西周以來詩樂應合乎禮制規(guī)范的要求，以禮節(jié)情，下啟孔子以后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tǒng)，對古代文學藝術的發(fā)展產生重要的影響。

三

更為重要的是，季子運用道德標準評價《詩經》和夏商周乃至堯舜禹上古時期的樂舞，提出“至德”觀念，作為詩樂舞評價的最高標準，也是詩樂舞達到的最高藝術境界。季子以“至德”作為衡量各種藝術優(yōu)劣高下的藝術標準，表現(xiàn)季子對道德最高境界的極力推崇，開創(chuàng)了后世儒家倫理道德批評的先河。季子欣賞虞舜時的樂舞《韶箾》(《大韶》)說：

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3]293

“德至矣哉”，是說虞舜的道德達到了極致，虞舜崇高的道德境界通過《大韶》漓淋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具有盡善盡美的藝術品格?？鬃釉邶R國聞到《大韶》，發(fā)出“三月不知肉味”的嘆息，并感慨地說：“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7]96孔子也認為《大韶》達到了音樂的極致，這與季子評價《大韶》具有“至德”品格完全一致。季子以“至德”為最高標準評價西周乃至上古時期的樂舞，甄別差異，反映出季子的政治態(tài)度?！洞呵镒髠鳌酚涊d：

見舞《象箾》《南籥》者。曰：“美哉，猶有憾。”見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見舞《韶濩》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猶有慚德，圣人之難也。”見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見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3]293-294

《象箾》《南籥》是周文王時期的樂舞，《大武》是周武王時期的樂舞，《韶濩》是商湯的樂舞，《大夏》是夏禹的樂舞，《韶箾》是虞舜的樂舞。盡管夏商周及虞舜時期的樂舞在形式上都美輪美奐，但樂舞表現(xiàn)的內容卻不盡相同?！洞笪洹贩从澄渫醴ゼq，季子認為這不能體現(xiàn)武王的盛德，《韶濩》表現(xiàn)成湯伐桀，而季子認為這個樂舞包含有成湯的慚愧，不如《大夏》表現(xiàn)大禹治水的勤勉，又不據(jù)德自傲，更不如《韶箾》表現(xiàn)虞舜“至德”品格。在季札看來，樂舞是君王德行的體現(xiàn)，君王的德行高尚，表現(xiàn)他德行的樂舞就盡善盡美，君王的德行又與他所處時代的政治制度相一致，政治制度良善，君王的德行就良善，季子推崇“至德”，其實是推崇三代以上的禪讓制度，目的還在于維護西周以來的禮樂制度。湯武革命，以暴力奪取天下，不如堯舜行禪讓而有天下。因此，季子對樂舞的評價，體現(xiàn)了他對禪讓制度以及西周禮樂制度的維護。季子的觀念影響了孔子，孔子說：“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盵7]102朱熹注釋說：“夫以泰伯之德，當商周之際，固足以朝諸侯有天下矣，乃棄不取而又泯其跡焉，則其德之至極為何如哉！蓋其心即夷齊扣馬之心，而事之難處有甚焉者，宜夫子之嘆息而贊美之也?！盵7]102孔子稱贊泰伯為“至德”之人，是因為三讓天下。朱熹進一步解釋說，泰伯憑借德行可以成為天下之主，他與伯夷、叔齊一樣反對以暴力手段奪取天下，因此拋棄君位南奔荊蠻?？鬃涌隙ㄌ┎男袨椋鋵嵰彩琴澩瞎艜r期的禪讓制度。《論語》記載：“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武》：‘盡美矣，未盡善也?！盵4]258孔子認為，虞舜以禪讓而得天下，深得民心，因此《韶》樂盡美盡善；周武王靠武力征伐奪得天下，盡管武王順從民意討伐暴君，但以臣伐君，以下犯上，違反禮制，美中猶有不足?？鬃訉τ菟春臀渫鯓肺璧牟煌u價，體現(xiàn)了他重視禮樂制度的政治觀念，受到季子思想觀念的影響。季子重視君王的德行，體現(xiàn)了他以德治天下的政治觀念，以道德標準評價樂舞，也表現(xiàn)了他對西周禮樂制度的維護。

季子以“至德”標準評價《詩經》，在他看來，“風”不如“雅”，“小雅”不如“大雅”，“雅”不如“頌”。他評價《頌》“至矣哉”，認為《頌》樂達到藝術的極致，與盛德相同；評價《大雅》“廣哉，熙熙乎”，即《大雅》寬廣和美，表現(xiàn)了文王的德行；評價《小雅》“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3]293但音樂中已含有怨恨，大概是表現(xiàn)周德衰落時的樂曲。除了王畿周圍地區(qū)的《周南》《召南》之外，他還對《衛(wèi)風》《齊風》《秦風》《唐風》樂曲評價較高，是因為這些地方受到有德君王的熏陶，詩樂符合仁義道德。如《衛(wèi)風》樂曲

美妙，是因為與衛(wèi)康叔、衛(wèi)武公的德行相配；《齊風》包含姜尚的遺風；《秦風》體現(xiàn)出夏聲的偉大，是周地舊樂的延續(xù)；《唐風》憂思深沉，是因為有陶唐氏的遺民。如前所述，他對《鄭風》《陳風》批評較多，認為是亡國之音。季子從道德角度立論，認為合乎禮義道德的詩樂是高雅的，反之，則是荒淫的，道德觀念成為評價音樂藝術的一個重要標準。

季子的倫理道德批評觀念對孔子以及儒家文藝思想產生的重要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孔子評價《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認為《韶》“盡美矣，又盡善也”，主張“放鄭聲”，因為“鄭聲淫”，這些都可以從季子評論詩樂的言論中找到依據(jù)。因此，季子從道德角度闡釋詩樂舞藝術，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至德”的藝術境界，開創(chuàng)了儒家倫理道德批評的先河，在中國文藝批評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