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一
我媽在電話里哭。
已經(jīng)好幾次了,我一看,是她的電話心里就揪緊。直覺告訴我,有事,肯定又是鬧心的事。果然,電話一通,哭聲就搶先抵達了。“你爸罵我,罵得很難聽?!蔽乙汇叮恢趺唇釉捔?。對于我來說,他們吵架是常態(tài)。如果能平靜地過一段時間,就仿佛成奇跡似了。我媽總會在電話里說我爸的不是,他嘮叨,不講衛(wèi)生,摳鼻屎,毛巾發(fā)臭,香煙弄得滿地都是,睡覺打呼嚕,等等。我都已經(jīng)聽了幾百遍了,都習以為常了。但他罵她,而且說是很難聽地罵,卻是第一回聽到。這不由得讓我倒吸一口冷氣。
我決定去我媽那里一趟。我有點不想去,但想想他們這個樣子,總覺得有份責任。中午的時候,單位的報表要填,還來了幾個電話,所以就耽擱了,結(jié)果到了一點多,我媽的電話又來了。我又聽到我媽的哭聲,這回好像更厲害,抽泣聲一陣緊似一陣?!八形胰ニ溃f你去死了算了,他最好看到我死,我死了,他就平衡了。他就是這么說的?!?/p>
我站在單位窗口。窗外是院子,花花草草很茂盛,紫薇花正從枝條堆里開放出來。但我沒心情賞花,我被父母的事糾結(jié)著。云在對面房頂上走,好像悠閑地在笑我。我的耳畔都是我媽的哭聲,我想,下班后去一趟。我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沒去了,上次去時,家里堆得像座小山。他們的東西越來越多了,我媽又舍不得丟,屋子只剩過道了。我想,我要勸勸我媽,把東西扔掉些。
傍晚,街上的車堵得像是塞住了的水管。轉(zhuǎn)了好久,天色昏暗,我才到我媽家。在小區(qū)把車停好,我朝樓上張望。他們在二樓,窗開著,有一盆枯死的花放在窗臺上,里面靜悄悄的。我想,安靜就好,安靜就說明矛盾沒激化。我怕激化,怕這個家一天天地崩塌下來。走到門口,屏住呼吸,我把耳朵貼在門上。里面一片死寂。
我敲了敲門,我媽來開的門。一看到我,眼淚就來了,像一個小孩一樣。臉上滿是委屈,淚水閃著螢光?!皼]法過了,這樣下去,我還不如去死了?!蔽倚睦锏某林匾幌伦佑苛松蟻?。我媽這樣說著,就去抹眼淚,但眼淚越抹越多,像屋檐水一樣滴個不停了。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放下包詢問。
我媽也不答,只是哭。我想,這回,估計的確傷得不輕。以前,她也訴苦,但沒有這么嚴重。她好像整個身體都被一個無形的東西壓著了。
“他呢?他在哪里?”
“還能在哪里,在睡,睡得像頭豬。每天都像一頭豬。”
以前我來,我媽會給我倒水,給我巧克力或者水果,但今天沒有。她完全被悲傷籠罩了,好像世上其他事情都沒有了,只剩下她滿腹的心事了?!八屛胰ニ溃褪沁@樣說的。他說,你死了,這個世界就變好了。你死了,這個家就太平了。他說,你可以爬到樓頂上,那里有一個平臺,就從那里往下跳。他就是這樣說的,這個沒良心的人就是這樣說的?!?/p>
我推了下我爸的房門,露了條縫。他正在睡,側(cè)著身。我只看到背,一個彎著的像頭熊一樣的背。我還聽到呼嚕聲,一陣起,一陣落。聲音極其難聽,我想,這堆東西怎么可能是我爸呢?他不是,是個陌生人。一個跟我無關的人。一個路邊的流浪漢。
我欺騙著自己。
這時,我媽一把拉住了我的手?!拔腋阕?,我想跟你住。我不要和他在一起了,他是個魔鬼。是個惡人。他不是我丈夫?!?/p>
我媽這樣說,讓我倒吸一口涼氣。我有家室,有自己的家,有丈夫,有女兒。她過去,怎么???地方也沒有,再則,還會鬧出矛盾。另外,還有一個關鍵的因素,我爸怎么辦?難道讓他一個人住?誰照料他?他可能一個人住嗎?
自從我爸得了老年癡呆癥,生活就亂了套。這不是我爸的問題,這是病的問題。我爸時而清晰,時而糊涂,但這能怪誰呢?我爸他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他也不是存心要這樣的,這是病害的。這不怪他啊,我們要理解他。此刻,當我媽提出要和我們住一起時,我的心立刻偏到了我爸一側(cè)。我們要同情,甚至理解我爸。
“他是病人,不能把病人的話當話。”我冷淡地說。
“你總是包庇他。你一個勁地包庇他。我知道,你也嫌我,你也認為你爸的話是對的。你們是穿一條褲子的。”我媽突然停止了哭泣。
“不是,真的不是。”
“什么叫不是。你明明站在他一邊。我告訴你,我比你更了解他。他沒有糊涂。他有時候很清楚,小時候的事情,年輕時候的事情,他都說得清清楚楚。他叫我死的時候,他就是清醒的。他的眼里充滿了殺氣,好像要把我吞下去。他不是說說的,他真的是想我死。他恨我恨了幾十年了,他一直覺得自己的初戀情人好。他當著我的面就是這樣說。他說,沒有你,我娶那個人的話,就不同了。是我害了他一輩子,是我,所以他是恨我的?,F(xiàn)在是越來越恨了。”
“媽,說這些干嗎。太無聊了?!?/p>
“無聊?”我媽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這一記很響。把我也嚇了一跳。我驚恐地看著我媽,那干涸的眼里,泛著一對泛黃的眼珠。那眼珠像是兩個玻璃球。我從來沒見我媽這樣怪過。
“你也一樣,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去你家的,你不會的,這個我早就知道了。你和你爸一個樣。到底同一個種子,你和他就一個德行。他希望我死,你也可能希望我死。我老了,成一堆廢物了。我去死好了,我這就到樓頂上去,我跳下去也就清靜了?!?/p>
我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就在那一刻,我的淚水也下來了。
二
躺在床上,我還在想這件事。魏莊仿佛看出了我的心事,于是,我就說了他們吵架的事。說完后,他倒是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嘆了一口氣。
“說起來,兩個就像是冤家一樣。”他說。
“是的,以前不是這樣的。我小時候,他們好好的,也不吵架,恩愛得很,但現(xiàn)在好像越來越不對了。一個病人的話,我媽卻當真了?!?/p>
“如果你媽真想住過來,怎么辦?”他的關注點在這件事上。
“她說說的,怎么可能呢?再說,只有保姆也忙不過來,她不可能來的?!蔽覌屒靶r候請了個保姆,每天來三個小時,做飯、拖地,洗衣服。
“我是說萬一。萬一,她真的過來了,搬來了,怎么辦?”
“沒有萬一?!闭f完,我轉(zhuǎn)過身,背對他,鉆進了被子。他心里的那層意思我懂,我也不想我媽過來,但魏莊提這事讓我不舒服。有些事情是不能提的。我提和他提,是不一樣的。我可以對我媽任性,但魏莊不行。他是女婿,就要有一種大度和包容。但這件事上,他表現(xiàn)出了小氣。退一步說,如果我媽來的話,他或許真的會表現(xiàn)出某種異樣來。一想到這,我就不開心。
事實上,我媽一直是后悔嫁給我爸的。這個事,她以前就跟我談過。她說,他們不合適,陰差陽錯,是包辦婚姻。我既信她的話,也不完全相信。以前,他們很恩愛的時候,家里還是很溫馨的。我爸把我舉起來,躍過頭頂,然后我就騎在他脖子上。他帶我去逛瓶山,去動物園,去輪船碼頭。我爸長得高,有一米八,我就像長頸鹿一樣,看著這個世界。我爸會唱樣板戲,他一邊舉著我,一邊唱著樣板戲。我爸說,“姑娘,海的對面就是美國,以后你長大了就到美國去看一看?!薄懊绹鞘裁矗俊蔽覇??!懊绹铮乙矝]有去過,不過據(jù)說不錯,是個發(fā)達國家。我去不了了,你就替我去,爭取到美國去讀書。”
到現(xiàn)在,我爸沒有去過美國,我也沒有去過。我只是個小公務員,每天忙忙碌碌。我們后來再也沒說美國了。
后面兩天,倒是平靜。我媽沒來電話。她不打來,我也不主動問。一問的話,可能又會換來一大片眼淚。她不吱聲最好。不吱聲就說明相安無事,沒有新的矛盾。其實,他們的確沒有根本性的矛盾,只是打打嘴仗。我爸有時清醒,有時糊涂。你怎么可以把糊涂時候說的話當真呢?我媽明明知道這個道理,卻又偏偏拎不清?,F(xiàn)在,我就裝傻,不聞,也不問。平平靜靜過下去就行了,到了他們這個年齡,還能圖什么呢?
我想象著我媽已恢復了平靜,又在家里忙開了。她最大的事是繡十字繡。很大一張長城圖,她會拿在手里,幾個月以后就變成了真的長城。她有這個耐心。這會兒,我就想象她在家里,拿著長城圖,一針針地在忙碌。她一忙,就好了。我爸不會叫,再大的事情也不會叫,不會給我打電話,也不會叫天叫地。只有我媽是如此。只要我媽管住了她的嘴,家里就太平了。我祈盼著太平。
我媽那里太平了,我家里卻不太平了。自從那天晚上以后,我總覺得有根刺哽在喉嚨口,魏莊那些話讓我不快。他是存心找事,且居心叵測。因此,后面這幾天,我們一直沒有說話。在家里,我們像兩個陌生人,來去都不打招呼。他是想跟我說話的,但我偏不。他一開口,我就走開了。我覺得他身上蘊藏著某種陰沉的東西。這種東西是存在的。
但,太平?jīng)]維持幾天。那天,我在開車,電話響了。我不想接,但電話很持久,我拎起一看,居然又是我媽。于是,我把車停在一旁,接了這個電話。我以為又會聽到我媽的哭聲,結(jié)果沒有,我聽到的是憤怒。
“你爸真是完了,徹底完了,他耍流氓?!?/p>
我大吃一驚,不知怎么回事。“怎么啦?又怎么啦?“
“他無恥透了。對那個阿姨,耍流氓。我講出來都難為情,我怎么講得出口呢?”
“他到底怎么啦?怎么耍啦?”我急迫地問。
“我不想說了。就是流氓,整個一就是流氓。他把我的臉都給丟光了。那個阿姨走了,她說再也不來我家做了。她走了,再也不來了?!?/p>
我的腦袋轟地一下。難道真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事了嗎?事情真的嚴重到這等地步了嗎?……我不敢往下想了。甚至,我的臉都紅了。我想,這回真的是出丑了。我不知道還能不能補救?
“你,你好好講?!蔽遗ψ屪约豪潇o下來。
“我講不出口。你有這么一個爸也是前世作了孽。我們都被他害了。他自己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但你和我怎么去面對人家,怎么跟人家道歉呢?”我媽這回的語氣與上回完全不同,我能聽出她咬牙切齒。恨不得要把我爸給剁了。
我一團亂麻。不知道該不該問下去,也不知道怎么來處理這件事。
“他做了什么?到底做了什么?你不要吞吞吐吐。”終于,我還是下定決心。我要問清楚,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了解清楚。但心里卻在隱痛。我在跟自己說,這個人不是別人,他就是我爸,是我爸啊。
“我出去買菜了。阿姨后來來了,她自己打開門。她聽到浴室里有動靜,她也沒當回事。她也是有我們家鑰匙的,這個你也清楚。她就放下東西,準備搞衛(wèi)生。平時,我都在的,但今天我正好出去。我去買菜,我也不想買,但我不買,誰來買呢?阿姨剛拿了把掃把,準備搞衛(wèi)生。就在這時,衛(wèi)生間的門開了,你爸,你那個親爹,居然衣服不穿出來了?!?/p>
“后來呢?”
“什么后來?難道你覺得還不夠啊。他沒穿衣服啊。”
“就這些嗎?”
“你難道認為還要有東西嗎?你真是拎不清。這就是耍流氓,這耍流氓還不夠嗎?那個阿姨就被嚇得逃回去了?!?/p>
我舒了口氣。想,還好,還好,沒有我剛開始想的嚴重。至少沒有發(fā)生真正的流氓行為。
“你怎么說話的?你怎么和你爸一個模樣啊。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好像很輕松,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這是件很嚴重的事,我不知道阿姨會不會去告發(fā)。如果她告發(fā)的話,你爸就完了。這是肯定的。他真的是一個惡心的人,沒有比他更惡心了?!?/p>
“他是個病人。他病得很重?!蔽以陔娫捓镞@樣說。
“他沒有病。他這個時候腦子清楚得很。他就是耍流氓,他不是耍流氓是什么?他是存心的。他就是趁我不在的時候,故意這樣的。他對她有想法,我早就看出來了。以前,每次來,阿姨搞衛(wèi)生,趴在地上。你爸的眼睛就盯在她的屁股上。我早就看出來了。他越老越騷,越來越不要臉了……”
三
“你怎么可以這樣?你害不害臊?”
我這樣說的時候,我爸就低著頭。他的頭已經(jīng)禿了,腦袋頂上光光的。身子臃腫,肥胖,眼角還掛了一大塊眼屎。以前,我每次來,都會幫他整理,整理他的床鋪,衣服,還有那個放在床邊的痰盂。但今天我提不起勁來,我看到我爸就有一股惡心上來。
“你要管住自己。你這么大的年紀了,怎么還像個小孩。小孩比你還要乖,還要聰明。你年紀一大把了,做了這樣的事,我們家都蒙羞了,臉都沒地方擱了。”我的口氣很硬,像在給一個孩子訓話。
他的頭垂得更低了,也沒吭聲。我媽說,最近一段時間,他總是不停地上廁所,還不停地洗澡。他一天要洗好幾個澡。有時候,一個上午會洗上三個,攔也攔不住。
“以后,不許你這樣了。聽到了嗎?洗澡換衣服都在衛(wèi)生間,都要把門關好。聽清了嗎?”我強調(diào)。
“我錯了?!苯K于,他說出了這樣的話來。然后,抬起頭來看我。眼里好像還夾著委屈和無辜??吹竭@樣的眼神,我的心又軟了。我想,他是明白的。他聽得懂我的話,就說明他是明白的。他還是能管控自己的,我相信自己的判斷。
我訓完話,到了隔壁房間。我媽又在繡十字繡了,坐在窗口。我就在她邊上坐下來。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不過,看上去還算清爽。盡管在做事,但她還是心事重重。我怕她重提住我家的事,還好,她沒有提。小區(qū)里很安靜,有個婦人牽了條狗走了出去。在窗口,我能看到我的車,停在不遠處,白色的,很顯眼。
“我跟中介說了,讓他再找一個。要快一些,我是這么說的?!蔽覍ξ覌屨f。但我媽沒有接我的話,我媽好像對我挺失望的,從她的眼神里我看出這一點來了。
“再找來,他還這樣怎么辦?還有,前面那個人的費用還沒有結(jié)清呢?!蔽覌尳K于開口了。
“最好有男的保姆?!蔽也辶艘痪?。
“沒有的,哪個大男人會做這樣的事。你死了這條心吧?!蔽覌尦彝秮肀梢暤囊谎?,好像我不懂人情世故似的。說完,她扔下了手里的繡品,面朝窗外。我怕我媽哭出來,好在沒有,她只是看了一會。
“你爸以前當過兵,身體強壯得像塊鐵板。很大的石擔,他都扛得起來。哪想到現(xiàn)在變成這個樣,變得比一堆廢鐵還不如?!彼酒饋?,感慨地說。
我也有同感。但時光就是這樣無情,光陰再也拉不回來了。我們只能面對現(xiàn)實。
就在這時,一個影子在面前晃動。我一看,傻眼了。我爸,我那個親爸赤條條地從面前走過,他正穿過走廊,朝衛(wèi)生間走去。
“又來了。他又這樣了?!蔽覌屚蝗唤辛似饋?。
她一叫,我爸好像聽見了。他又折了回來,他走到了房間的門口。天哪,他光條條地站在我面前。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裸體的他。他肥碩的肚皮高聳著,生殖器下垂著,晃蕩著。我的整個心提到了高空里,我不知怎么辦才好。但我爸好像一點也沒有感覺到,他還在朝我們走來。
“出去。你給我出去?!蔽覌寫嵟?,吼叫著。
我爸突然停了下來,盯著我們。
“滾開,滾。”我媽好像要找什么東西。我羞愧得低下了頭。除了低頭,我還能做什么呢?畢竟眼前這個人不是別人,他是我爸。是我爸呀。
我媽找到了一個電蚊拍。她高舉著電蚊拍朝他沖去。電蚊拍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朝我爸打去。電蚊拍打到了他的肩上,發(fā)出沉重的聲響。啪的一下,電蚊拍就斷了,里面的電線也從肚子里滑落出來,掉到了地上。
“哎喲。”我聽到我爸這樣回了一聲。
四
瓶山里沒幾個人。我縮在涼亭里。
我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來瓶山了。與以前比,公園的規(guī)模變大了,改造后的瓶山公園成了市民鍛煉的場所。以前的影子隱約還在,但已不清晰了。從前,周末的時候,父母就會帶著我來這里。我們爬山坡,唱歌,吹肥皂泡。我爸把我們高高舉起,坐在脖子上,來到公園。我高高在上,像個小皇帝一樣,俯視著眾生。母親拎著一個籃子,上面罩了一塊布,里面就是我的午餐。我們在瓶山的草地上坐下來,游玩,然后再吃午飯。那時,公園里有成群的鴿子,時不時地那些鴿子會騰空而起,在山坡上排隊飛翔。
我爸是個轉(zhuǎn)業(yè)軍人,他的腰就像棵大樹,筆挺,且剛硬。在草地上時,我會爬在我爸身上,騎在上面,把他當馬騎。他奔跑著,叫著我的小名:小芋艿,小芋艿?,F(xiàn)在,當我看到山坡上那片草地時,就仿佛能聽到這聲音?,F(xiàn)在我爸難道真的是當年那個我爸進化來的嗎?
我爸喜歡蘇東坡的詩詞,他常常給我讀蘇東坡,還讓我背。我記得那首著名的詞:“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爆F(xiàn)在,我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我爸。他就在那,站在山坡草地上,面朝東方,放聲朗誦東坡的詞。我看到那偉岸的背影,洪亮的聲音,有力的手勢,還有那剛健飽滿的神情。
在我眼里,我爸就是一切,就是眼前的世界,就是草地和河流,就是天空和樹木。我爸也是蘇東坡,他念出來的詞,就仿佛就是他寫成的。他昂揚的聲音穿越公園,傳到很高的天空和公園外幽深的馬路上。
我爸也是時代。他懂時代的一切,好像整個身子都裝著世界的知識和學問,沒有他不懂的。你只要開口,他就是答案。他會回答我提出的所有問題,所有疑惑,甚至是所有困難。
有爸在,我是不怕的。天空打雷,我不怕。流氓無賴騷擾,我也不怕。我爸就是道長城,擋著外面所有的恐懼……
我的眼淚下來了。我不明白為什么眼淚會這樣多,這樣猛。我仿佛抓住了某種空虛感,感到這空虛襲來時的無情與粗魯。
天暗下來了。瓶山上的人更少了,暮鳥從眼前掠過,驚叫著。我就縮在涼亭的一個角上,看著天一點點變暗,直至最后完全變黑。公園的樹影模糊了,樹干暗淡了,最后變成了黑色。
我該回家了,但我不想跨腿,我只想這樣坐著。我甚至祈求,如果不長大,不變老該有多好,就像當年,我騎在我爸的脖子上,看著這個新奇的世界。為什么要長大?為什么要成為成人?為什么要衰老?這些,以前對我來說都構(gòu)不成問題,但現(xiàn)在卻都成了問題,可以說成了大問題。
這個世界與我原先看到的不一樣了。仿佛清澈的世界起霧了,霧氣把我團團罩住了?!肮蕠裼危嗲閼ξ?,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我又背起了這首詞?,F(xiàn)在,我滿腦子都是這首詞。
五
剛推開家門,手機就響了。我一看,又是我媽。我不想接,但電話頑固得像是死了定心丸。我放下包,洗了手,但手機還在響。于是,我倚著門,接了我媽這個電話。
“出事了,你爸不見了。”是我媽大驚小怪的聲音,跟以前一個樣。
“這不是你盼望的嗎?”我有點諷刺地對她說。
“不開玩笑。他真的不見了,已經(jīng)有一會兒了。他是真走了,離家了。他還帶走了家里的存折,還有我的首飾。這惡鬼還認錢呢?就專挑值錢的拿。”
“你說什么?他拿了這些不見了?”
“就是啊。他是有預謀的,你快報警啊,快把他找回來。這個該死的,把我那些珠寶首飾都拿光了,這個該死的。你快來啊!”
這回,變成了全家出動,魏莊、我和女兒,一股腦兒都趕了過去。我心里在祈禱,心想不會有事。盡管我看不起現(xiàn)在這個爸,但如果他真出事,我還是提心吊膽,忐忑不安。“外公怎么會不見呢?外公不是有塊牌掛在胸前嗎?就算他走出去,也能找得到?!迸畠旱脑拕傉f完,我就讓她閉嘴。女兒朝我瞪了一眼,不吭聲了。
到了我媽家,她正呆坐著。電燈光下,她臉色蒼白??吹轿覀冞M來,也沒有打招呼。“他是有預謀的,他知道存折和首飾在哪里。我也粗心,沒注意?,F(xiàn)在好了,他一股腦兒都拿走了?!蔽覌屧谧载?。
“他走不遠的,肯定就在附近。你不要著急,會找到的。”我寬慰她說。
“弄得不好,他去送給他的老情人了。這不是不可能的。他對她念念不忘的,一直在提那個人的名字?!蔽覌屨f。
“別胡說了,你只會胡說?!?/p>
“我胡說嗎?這是事實。你要包庇,盡管包庇好了。反正,我是多余的,我現(xiàn)在整個一個人都是多余的?!?/p>
我不想跟她多啰嗦,我吩咐魏莊和我出去分頭找。女兒留下陪外婆,結(jié)果女兒不肯,她說她也要去找。我把她按回屋里,“聽話,在這里,你看著她?!蔽艺f。
“我不用看,我不會像你爸那樣出走。我好得很?!蔽覌尯孟駥ξ覄偛诺脑捰幸庖?。我不理睬她了,徑直走到了街上。天已經(jīng)很黑了,道路上的燈光像鬼火一樣,閃著可疑且幽冷的光。我走在路上,聽著自己陌生的腳步聲。魏莊走了另外一條道,我能看到他遠去的背影。
走到外面就是大街,有很多車,還有行路的人。更有一群飯后正在快步走路助消化的人們,人們匆匆地閃過我面前。我不時拉住人問:“有沒有看到一個老人?七十多,頭發(fā)有點禿,肚子有點大,他走失了?!贝蠹叶紦u著頭,沒有一個人響應。
我沿著環(huán)城河走,然后來到楊柳灣,拐上一條小道,走到了紫陽街。紫陽街的后面就是子城,老的城墻立在樹叢里。那是老城區(qū)了,到了晚上反而冷靜,只有幾家小飯店還亮著燈,有人剔著牙從里面走出來,消失在夜色里。
突然,我想到了瓶山。他會不會去那里呢?我剛?cè)ミ^那里,他也會不會去呢?畢竟以前我們是經(jīng)常去的。瓶山就在子城的后頭,穿過一條寬敞的中山路就到了?,F(xiàn)在,我又朝瓶山方向走去。
瓶山的門是敞開的,到現(xiàn)在也是。石牌坊下面是一個進門口,里面幽暗,站在門口能看到里面的石凳、秋千和沿著山坡的石階。我朝里面走,做好撲空的準備。樹在風里搖,發(fā)出沙沙聲,還有鳥躲在樹叢里,時不時地啼上幾聲。公園里沒有人。熱天應該有人,散步,乘涼,但現(xiàn)在天已冷,連地上的石凳子也泛起了寒意。
我沿著山勢走。遠處的高樓透過樹枝,時不時地闖進眼簾。翻過石階路,看到了涼亭,就是兩個小時前我坐過的。在亭子的邊上就是那塊草坪,草看不出了,只有灰灰的一團,延伸在暗地里。
就在這時,我看到一個人影。他在走,快步地走。那人影影綽綽,但頭頂上仿佛頂著一件東西。他還叫著,發(fā)出陣陣聲音。
那聲音仿佛是我爸,那真的是我爸嗎?我靠近,越來越近。
真的是他。他在走,脖子上還有一個東西。那是一個布娃娃。
“爸?!蔽医辛艘宦?。他停下了,茫然地看著我。天黑,路燈光又遠,但現(xiàn)在我完全確認了,他就是我爸。
“你是誰?”他站住了,好奇地看著我。
“我是你女兒。你好好看看,我就是你女兒哪?!?/p>
他湊近我,看了看,露出不屑的神情。他的兩只手還在頭顱的兩側(cè),扶著布娃娃。布娃娃的兩條腿就夾著他的脖子,像我小時候一樣。
“你怎么能跑出來呢?誰讓你到這里的?你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我發(fā)著牢騷。他站在我面前,好像沒聽見一般。他兩只耳朵高聳著,眼睛在直直地轉(zhuǎn)。
我想到我媽的話了,于是趕緊去摸他的口袋。他的口袋里應該有存折和首飾。他沒有動,任憑我掏他的口袋?,F(xiàn)在布娃娃下來,他把布娃娃緊緊地摟著,好像這東西會隨時跌落似的。
兩個上衣口袋,還有兩個褲袋,我都摸了,里面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沒有。
我不相信,我又繼續(xù)摸,但還是空的。
就在這時,他一把推開了我。憤怒地,不懷好意地說:“摸什么摸?我不認識你?!?/p>
然后,他又走了。他讓布娃娃重新騎在他的脖子上,然后沿著草地走開了。他一邊走,一邊說著話?!靶∮筌?,我的小芋艿。小芋艿,我的小芋艿……”他跌跌撞撞,搖搖晃晃。
我站在一邊,鼻子很酸很酸。世界好像都錯了,胳膊長到了腿上,眼睛長在了屁股上,心臟去了右邊。所有的秩序、規(guī)律和美好,都在消散。我對世界固有的看法也在分崩離析。此刻,眼前那團身影模糊了,正變成一個黑球,在動,在滾,在遠去。
責任編輯 歐陽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