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央琳
摘 要:魏晉南北朝時期,審美潮流發(fā)生重大轉(zhuǎn)變,男性開始成為審美文化的主角?!妒勒f新語》一書通過男性姿容之美的描述,塑造了一批與以往男子形象截然不同的美男形象。這種顛覆以往主流的審美風尚,與當時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有著密切聯(lián)系。
關鍵詞:魏晉南北朝 《世說新語》 男色審美
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社會,世人對男子的評價多集中于德和才兩方面,鮮少關注男子的容貌之美。所謂的“德”便是要求士人無論學之深淺,都要“先識義利公私之辨”,做到“義以為上、明義重公”{1}。遵循大公無私、重義輕利的道德準則,除“德”之外,古人還注重“才”的考量。如三國之時的曹操便講究“唯才是舉”,就算聲名有損,不仁不孝,但只要對方有治理國家和用兵打仗的本領,便請大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然而到了魏晉南北朝,隨著社會的動蕩不安,在玄學清談流行于世,佛教逐漸中國化,道家“守雌致柔”思想與陰柔優(yōu)美的民族文化影響下,社會開始將目光關注于男子的容貌風姿,不但熱衷于對此的品評比較,還形成了一種與以往主流審美截然不同的審美風尚。成書于南北朝時期的《世說新語》專列《容止》一章,詳細記載了這種新的男性審美觀。
魏晉南北朝前,世人對男子的審美多偏向于魁梧和強壯的陽剛之美。早在西周時期,《詩經(jīng)》中的《叔于田》一詩便以“豈無服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2}的詩句來稱贊年輕獵人的英武之姿?!恫狻芬辉娭?,作者以思婦的角度稱贊自己的丈夫“伯兮兮,邦之桀兮。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qū)”,生動描繪了一個手持兵器,為王沖鋒陷陣的魁梧壯士形象。至三國爭霸,世人對男子的審美仍傾向于孔武有力的雄偉身姿,三國之時儀表堂堂的男子大多都是體態(tài)魁梧,頗具陽剛氣息的英武男子。如司馬朗“長八尺三寸,腰帶十圍,儀態(tài)魁岸”,許諸“長八尺余,腰大十圍,容貌雄毅”{3},馬騰“長八尺余,身體洪大”,趙云“身長八尺,姿顏甚偉”{4},由此可見,自西周至三國時期,世人對男子的主流審美一直傾向于雄偉壯美的陽剛之美。
然而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在逐漸興起的玄學清談與陰柔優(yōu)美的民族文化影響下,士人階級開始逐漸由推崇軍功武力轉(zhuǎn)變?yōu)閷ξ幕仞B(yǎng)的重視,隨之而來的便是士人階層審美觀念的轉(zhuǎn)變。昔日魁梧壯美的陽剛之氣不再為時人所追捧,反而是“膚清神朗,玉色令顏”,姣若女子的風流體態(tài)更為世人所偏重。從書中可知,當時的男子“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一心追求羸弱、病態(tài)的女性美。士大夫們“出則車輿,入則扶侍……膚脆骨柔,不堪行步;體羸氣弱,不耐寒暑”{5}。這種在歷史上少見的男性審美觀念在《世說新語》一書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首先,《世說新語》極力褒揚了男子的麗容貌?!胞悺弊忠鉃槠?、美麗、華麗,多用來形容女子容貌之美,然而在書中,“麗”字卻被大量用來形容與贊美男子面貌之美。如作為當時西晉玄學領袖的王衍,在《容止》篇中被稱贊“容貌整麗,妙于談玄”?!度葜埂菲械牧硪粭l,則記載了孟昶第一次見到王恭時,為他的“炫麗”容貌所驚,贊嘆王恭實為“神仙中人”{6}。無論是作為當時士人領袖的王夷甫,還是身出名門貴族的王恭,《世說新語》都以“麗”這個充滿女性審美特征的字眼對他們的容貌進行褒揚贊美??梢娫谖簳x南北朝時期,男性女性化審美傾向已經(jīng)不似從前那樣是一種被主流所排斥的審美,反而成為了一種流行的審美風尚。
其次,《世說新語》中,世人對男子體態(tài)的評價乃是以瘦為美。據(jù)書中記載可知,魏晉時期眾人一反曾經(jīng)對雄偉身材的追求,反而青睞于瘦弱,甚至羸弱的身軀,而本書對這種審美風尚無疑持肯定態(tài)度。
據(jù)書中所寫,魏晉時期的知名美男子衛(wèi)便被當時的丞相贊曰“居然有羸形,雖復終日調(diào)暢,若不堪羅綺”。這樣羸弱的姿態(tài)不但為士人所推崇,底層的百姓也對之趨之若鶩。衛(wèi)出行之時,道旁“觀者如堵墻”,以致衛(wèi)“體不堪勞,遂成病而死”。除衛(wèi)之外,趙景至亦因體態(tài)羸弱而被贊“閑詳安諦,體若不勝衣”{7}。
與此相反,身材壯碩之人在書中則難免被譏諷,如韓康伯不但被蔡叔子嘲笑說“雖無骨立,然亦膚立”,還被時人批評“將肘無風骨”?!伴L不滿七尺,腰帶十圍”的庾子嵩亦被周伯仁取笑說肥肉是“滓穢”{8}。
再次,《世說新語》中的男性之美還體現(xiàn)為以白為美。在魏晉時期,潔白細膩的肌膚已經(jīng)不再單單是愛美女子的追求,男子,尤其是士人階層對白皙肌膚亦是情有獨鐘。翻閱書籍,書中膚白如玉的男子可謂比比皆是,如何晏,“美姿儀,面至白”,以至魏明帝疑其敷粉,故意在夏日請何晏吃熱餅,喝熱湯。何晏“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zhuǎn)皎然”。如此如玉肌膚,怕是女子也只能自嘆弗如。又如上篇所說王衍,“捉白玉柄塵尾,與手無區(qū)別”,被當時之人呼為“玉人”{9}。
大抵因為當時的士人風度翩翩,膚白如玉,因此書中多以“玉”“玉樹”“白璧”“珠玉”這些詞來形容那些面容白皙的俊秀男子。除此之外,之前一些用來形容女子的詞語此時也被用來贊揚男子之美,如杜弘治便被時人稱贊“膚如凝脂,眼如點漆”。
復次,《世說新語》中的男性之美還體現(xiàn)在對男子優(yōu)美風度的追求上。魏晉時期的世人除了對容貌有極高的標準和審美情趣外,還對男子的“神韻”有不低的要求。在《容止》一篇中為眾人所追捧的美男子,大多不但擁有一副令人欣羨的完美外表,經(jīng)常還具有一種通脫放達,自然任我的翩翩風度。
“漢代相人以筋骨,魏晉識鑒在神明?!蔽簳x之時,由于道教與玄學清談的流行,人們的思想亦隨之發(fā)生轉(zhuǎn)變,開始講求任情、通達、自由、真實的自然心態(tài)。這種變化反映到審美觀上便是追求清俊淡泊,放縱任我的自然風韻?!妒勒f新語》的《容止》篇清楚地記載了當時社會的這一變化,并以大量的筆墨描繪了一片風度翩翩的士族子弟。那些男子各個“風朗氣清”“器朗神雋”。如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還有人贊曰:“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同為竹林七賢的山濤亦為他的風姿所傾倒,感慨說:“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制將崩。”一表人才的嵇康,站姿如松樹挺拔,醉姿如玉山將傾。古松玉山,如此超脫的風姿,難怪引得時人為之傾倒。
此外,即使有人形貌丑陋,但只要神韻出眾,《世說新語》也不吝褒獎。如魏王曹操,雖然“姿貌短小”,但是“英姿勃發(fā)”。曹操當政之時,有匈奴使節(jié)到來,曹操認為自己相貌丑陋,不能對遠方國家顯示出自己的威嚴,便叫崔季代替,自己卻握著刀,站在崔季的坐床邊。然而,待匈奴使節(jié)離去后,曹操令間諜問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世說新語》將這一趣聞放于《容止》篇中,可見,當時之人對于舉止風姿的看重,更甚于對單純?nèi)菝驳耐瞥纭?/p>
最后,《世說新語》中的男子對于容貌的妝點與綺麗的服飾也頗有偏好。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士人不同于以往,他們對于衣飾化妝興趣濃厚。當時的士人階層“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檐車,跟高齒履,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于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10}。甚至打破了《禮記》中所規(guī)定的“男女不通衣裳”的行為準則,開始“好婦人之飾”,偏愛于艷俗、浮夸、鮮麗的女性服飾。
《世說新語》一書通過以上種種方面的描述,為我們塑造了一批生動的美男子形象。緣何魏晉南北朝時期,“男才女貌”的習俗突然被打破,主流審美的對象由女性轉(zhuǎn)為男性呢?究其原因,大致有以下幾點:
第一,連年的戰(zhàn)亂與動蕩的時局使得當時的士人處于一種朝不保夕的憂慮之中?!疤煜露喙?,名士少有全者”的殘酷現(xiàn)實促使人們的思想和關注點開始發(fā)生轉(zhuǎn)變。比起戰(zhàn)火連連的現(xiàn)實社會,當時的人們更加注重于對人本身價值的關注。他們將大多數(shù)的精力用于精神的解放和追求“人”之價值上,提倡個性解放與情感訴求,試圖突破儒家思想所規(guī)定的禮法與社會等級制度。人生觀與世界觀的這一變化,折射到審美情趣上,便出現(xiàn)了士人對男性美好容顏與風流體態(tài)的追求與贊美上。
第二,儒家思想無法解決當時社會的矛盾與危機,于是人們開始尋求新的思想。在此背景下,“守雌致柔”的道家思想與追求任情、自然的玄學開始興起。于是,“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人之生也柔脆,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堅強處下,柔弱處上”的思想開始普遍為世人所接受與推崇。在這種以弱勝強,以柔克剛的思想影響下,魏晉士人開始背棄曾經(jīng)對男子陽剛之氣的欣賞,轉(zhuǎn)而推崇男性的陰柔之美,亦是不足為奇。
第三,南北朝后期,隨著寒人勢力的崛起,士族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利用多種手段劃分士庶之間的界限。出于抬高自己、壓低庶族的微妙心理,后期的士族對于出身軍旅的魁梧寒士嗤之以鼻,病態(tài)地追求精致、柔弱的女性化審美。而寒族庶人為了進入士族階層,亦努力地模仿士人的生活作風,以致這股女性化的審美風潮,由上至下,愈演愈烈。
總之,魏晉時期,男性開始成為審美文化的主流對象,成書于南北朝時期的《世說新語》一書,以生動的筆法塑造了一批與以往男子形象截然不同的美男形象。這種因為特殊的社會背景而出現(xiàn)的審美潮流,為我們研究當時的社會風俗、社會現(xiàn)象提供了新的思路與材料。
{1} 陳曉芬、徐儒宗注:《論語》卷9《陽貨》,中華書局2016年版。
{2} 王秀梅譯注:《詩經(jīng)·國風》,中華書局2015年版。
{3}{4} 裴松之注:《三國志·魏志》,中華書局2011年版。
{5}{10} 王利器注:《顏氏家訓·勉學篇》,中華書局2016年版。
{6}{7}{8}{9} 朱碧蓮注:《世說新語》卷14《容止篇》,中華書局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