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超
尤二姐、尤三姐是《紅樓夢》中充滿悲劇命運的兩個女性形象,作者表現(xiàn)她們時,在人物和情節(jié)等方面的構(gòu)思上很有特點,下面針對這一問題做些分析和探討。
小說第五十八回寫朝中一個老太妃薨了,賈府眾人奉旨送葬,家中只剩了尤氏一人,因賈敬暴卒,尤氏無法歸家,便請他繼母并兩個妹妹——即尤二姐、三姐來寧府看家。
尤二姐和尤三姐是賈珍妻子尤氏的妹妹,但和尤氏既不同父也不同母,平時和母親尤老娘住在家里。小說還提到了她們的經(jīng)濟狀況,按照尤老娘的話說“家計著實艱難了,全靠這里女婿幫助”(六十三回)??梢钥闯?,她們和賈府之間是一種“特殊”的關(guān)系,表面上看是賈府不親不疏的親戚,實際上卻是依附于賈府的寄食者。這種關(guān)系讓她們沒有作為豪門親戚的尊榮,反而多了幾分作為寄食者的尷尬。小說就是將尤二姐和尤三姐作為這一類型人物來表現(xiàn)的。
表面看上去這里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但細細揣摩就會發(fā)現(xiàn)作者的獨具匠心之處:他一筆寫出“兩個”未出嫁的小女。也就是說在這一部分內(nèi)容里,他不是選擇塑造一個代表性的人物形象,而是選擇同時塑造尤二姐和尤三姐兩個人,他要從兩個形象入手來表現(xiàn)主題。這種方式在小說其他部分是沒有的。
作者選擇同時塑造兩個形象是有深意的。作為同一類型,尤二姐和尤三姐是一個整體,作為人物形象她們又是一個整體的兩個方面。從兩個形象的角度來講,她們之間有同有不同,但作為一個整體,她們的最終命運是一致的。作者就是要通過兩個形象之間的同與不同,來揭示這一類型人物的最終命運。
先看她們之間的同。六十三回寫賈蓉赴家料理停靈之事:
賈蓉又和二姨搶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
這里寫出他們之間的曖昧與混亂,也順勢點出了她們一個共性:淫。這同樣適用于尤三姐。尤二姐和尤三姐緣何而“淫”,作者并未明確說明,不過此前提及小說曾借尤老娘的話點出她們的經(jīng)濟狀況,這實際上是在暗示她們的“淫”與生活的潦倒有關(guān)。從她們的行為本身來看,她們的確是“淫”,但更進一步來看,則是生活的潦倒使她們淪為賈珍父子的玩物。
不過作為“玩物”她們之間又有不同。
(賈璉)每日與二姐三姐相認已熟,不禁動了垂涎之意?!侨銋s只是淡淡相對,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六十四回)
三姐和二姐的不同態(tài)度顯示出二人之間的差異,尤二姐有主動逢迎之意,這說明生活的潦倒導(dǎo)致尤二姐十分向往賈府的富貴與權(quán)勢,虛榮心的作祟使她難以拒絕誘惑。尤三姐則不然,這說明尤三姐有更為復(fù)雜的一面。
她們的不同更直接地表現(xiàn)在對各自婚姻的選擇上。面對賈璉的求親,尤二姐很快應(yīng)允。 尤二姐為什么要嫁賈璉?這其中的重要原因還是虛榮心在作祟。她曾指腹為婚許配給皇糧莊頭張家,只是張家敗落了,她常怨恨當(dāng)時錯許張華,可見尤二姐的心態(tài)。她進一步設(shè)想的是被王熙鳳所接受,順利進入榮國府,坐穩(wěn)賈璉的二房。第六十五回,“尤二姐笑道:‘我還要找了你奶奶去呢?!d兒連忙搖手說:‘奶奶這樣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對手!’尤氏笑道:‘我只以禮待他,他敢怎么樣!’”豪門貴婦正是尤二姐追求的理想人生。
尤三姐則是一個復(fù)雜的人物。小說無意于把她塑造成一個完人,她有和賈珍“挨肩擦臉,百般輕薄”的一面,但還有完全不同的另一面。當(dāng)賈璉拉著她說“你過來,陪小叔子一杯”,要她也和尤二姐一樣成為賈珍私人玩物的時候,尤三姐爆發(fā)了: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賈璉笑道:“……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兒兩個權(quán)當(dāng)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唬的賈璉酒都醒了?!?/p>
尤三姐的“爆發(fā)”說明她并不甘心于作賈珍父子兄弟等的“玩物”,這也解釋了她何以對賈璉“淡淡相對”。和尤二姐相比,她更為理智清醒,這也是她們姐妹之間一點重要的不同。尤二姐天真愚鈍,她并沒有認識到,賈璉其實和賈珍、賈蓉等一樣,不過是一時貪圖她的美色而已。尤三姐則知道賈珍賈璉不過是拿她們“權(quán)當(dāng)粉頭來取樂兒”,她并不認同尤二姐的選擇。她的爆發(fā)說明她走上了一條“反抗”之路,第六十六回賈璉正和尤二姐商量尤三姐的婚事:
尤三姐走來說道:“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的人,說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
尤三姐的行為表明她要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在這里尤二姐和尤三姐之間又表現(xiàn)出來一個相同點,那就是“悔過自新”。她們一改過去的“淫”:尤三姐“非禮不動,非禮不言”,一心等待柳湘蓮;尤二姐則將賈璉當(dāng)作自己今后的依靠,表現(xiàn)得“溫柔和順”,稱“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保寤兀?/p>
不過她們的“悔過自新”并沒有帶來她們想要的結(jié)果。尤三姐因為柳湘蓮的退婚,憤而自刎;尤二姐雖如愿進入榮國府,但最后被迫吞金而死。這也是她們姐妹二人最后的相同點:自殺的悲劇結(jié)局。
尤二姐和尤三姐的悲劇有她們個人的因素,但更深層的還是社會原因。
這是兩個失了腳、有了一個淫字的女子。她們的“淫”本身已經(jīng)是一出悲劇,當(dāng)她們按著自己的選擇,希望能夠“悔過自新”有所改變時,社會并沒有給她們一點機會。無論是“溫柔和順”的服從,還是爆發(fā)式的反抗,都沒有帶來她們想要的結(jié)果。正是為了揭示這一類型人物悲劇命運的無法改變,曹雪芹才特意塑造了這兩個形象。也就是我們前面提到的她們既是一個整體,又是一個整體的兩個方面。曹雪芹通過“花開兩朵”的敘述方式,表現(xiàn)了她們“殊途同歸”的悲劇命運。
從表面看,造成她們悲劇的是柳湘蓮的一時糊涂,是王熙鳳的毒辣兇狠,但實際上她們的悲劇是“幾千年積淀而凝固下來的正統(tǒng)文化的深層結(jié)構(gòu)造成的性格悲劇”。當(dāng)柳湘蓮說“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罷了”時,當(dāng)王熙鳳說“妹妹的名聲很不好聽”時,她們已經(jīng)被這“凝固下來的正統(tǒng)文化”無情地扼殺了,這“凝固下來的正統(tǒng)文化”正是尤三姐口中的“天”。從這個層面講,《紅樓夢》的進步意義也就體現(xiàn)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