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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的“ 俗”命

        2018-03-07 15:30:49沈光金
        文學(xué)自由談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汪先生楊先生王安憶

        沈光金

        最近聽說莫言的《天下太平》獲汪曾祺華語小說獎,便把《天下太平》找來看看??戳T,沉吟半天,也說不上好在哪里。手頭正好有莫言另一篇小說新作《等待摩西》,看了兩遍,也說不上好在哪里。反正是莫言的作品,那總是好的吧。

        莫言在2008年接受西班牙《國家報》采訪,被問及中國的中國作家何時能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時,他的回答是,或許100年之后吧。四年之后,坦言“100年之后”的莫言戲劇性地接到“提早”了將近100年掉下的“餡餅”。

        楊光祖先生去山東高密莫言文學(xué)館是2013年,這是莫言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次年??催^楊先生刊在《文學(xué)自由談》上的《莫言歸來的敗象》,方知道“即便是天才如莫言,也走了這么大的彎路,以致貽害終生”。往下看,知道莫言摹學(xué)了龐中華的鋼筆字,所以,他的字便“其俗在骨,一旦中毒,一生無法清除干凈”。蕓蕓眾生,即便俗,倒也無礙此后的一生;可莫言不一樣,按楊先生的邏輯,莫言的“那種俗氣,依然彌漫,那是骨子里的”,至死終身不得解脫。從字彌散到文,字如其人,文如其人,莫言的“俗”永遠(yuǎn)是如影隨形,那是龐中華害的。我沒去過高密,無緣見到莫言早年間那秀麗、規(guī)范卻是“其俗在骨”的鋼筆字。

        楊先生算是上世紀(jì)70年代生人,而龐中華的鋼筆書法約莫盛行于80年代,那時楊先生還小,或許有先見之明,沒有摹過“龐中華”,得以免俗,大幸也。我曾臨過幾天“龐中華”,看過楊先生的文章,才知道,我這俗氣原來是源于“龐中華”,并導(dǎo)致我至今文武不得??捎譀]法去找龐中華講理,你自己上的鉤,那只有自認(rèn)倒霉。有時就想,臨摹過龐中華的,和沒有臨摹過的,他們的俗與不俗,有沒有統(tǒng)計學(xué)上的差異?但,按楊先生的邏輯,莫言是“俗”到家了。

        莫言的打油詩,或者叫順口溜吧,未見得多好,但憑心而論,也未見的多不好。我也不懂什么叫“心都快成核桃哩”,而“路上走的那小伙哩,你慢點(diǎn)走哩,我把你看上哩”也只能算是大白話,生動在哪里?楊先生沒有分析莫言打油詩的酸腐和矯飾,而對《愛情故事》的評價是“如此惡心,如此不堪了”。你可以說,莫言寫詩的水平與莫言的聲譽(yù)不相稱,但未必是“要人命,侮辱漢字,又折騰讀者”。楊先生說莫言“文言與白話,雅與俗語的混搭,完全超乎于‘惡俗’兩個字”,文字無聊恰似“直接給讀者的碗里放了一只蒼蠅”——批評家的言過其實似乎在表明一種態(tài)度:你諾貝爾獎有什么了不起?但是,以我之見,莫言的打油詩,充其量也就是給讀者碗里放了一塊咸蘿卜,而不會是蒼蠅,雖不是佳肴,但可以下飯。楊先生誘導(dǎo)式的比喻,倒真的是像往讀他文章的人嘴里塞了一只蒼蠅。

        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莫言在接受央視《面對面》欄目的專訪時,說了這樣一段話:“幸福就是什么都不想,一切都放下,身體健康,精神沒有任何壓力才幸福。我現(xiàn)在壓力很大,憂慮忡忡,能幸福嗎?但是我要說我不幸福,你就會說太裝了吧,剛得了諾貝爾獎還不幸福。”這番話是真誠還是矯飾,你可以自己判斷。但得獎后成為“眾矢之的”的莫言,在文學(xué)圈內(nèi)圈外,都會是萬箭追逐的目標(biāo)。相干的批評家和不相干的挑刺家都在追逐著莫言,但又不是在追逐莫言;萬箭追逐的目標(biāo)是那個戴著諾貝爾文學(xué)獎桂冠的作家,不管是莫言,還是蘇童、賈平凹、閻連科——后面這幾位還未能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否則,也會有類似“蘇童歸來的敗象”或者“賈平凹?xì)w來的敗象”的評價。我說這話不是沒有根據(jù)的,譬如,評論家唐小林就將當(dāng)今文壇上稍有名氣的作家數(shù)落、挖苦、挑剔個遍,從基本常識到文學(xué)修養(yǎng),從人格品行到治學(xué)精神,不一而足??晌移婀值氖?,何以這些作家竟沒有一個做了回應(yīng)和反駁?是啞口無言,還是沒工夫或不屑理睬?其中的原委至少我不知道。唐先生的“自由談”成了獨(dú)白,好比拳擊手沒了搏擊的對象,變成了一個人的比劃,有點(diǎn)無趣。與楊先生“敗象”一文同期的唐小林的《蘇童老矣,尚能寫否?》,匯集了蘇童小說中的黃段子”,唯恐讀者有遺漏,來個集中展示,而文中屬于作者的語言,也就是解釋一下這些“黃段子”而已。我很難相信,這就是文學(xué)評論?說作家的文學(xué)格調(diào)不高,那評論家的格調(diào)我看比作家也高不了多少,似乎還不如作家。

        一方面,諾貝爾文學(xué)獎被批評家們放大了,放大到了一個以完人的境界去要求莫言的程度;另一方面,諾貝爾文學(xué)獎又被文學(xué)編輯們神話了,只要是莫言的作品,都是中國頭牌文學(xué)雜志的鎮(zhèn)刊之寶”,甚至不用讀或者不用讀完,就可以照發(fā)不誤。兩個極端的表現(xiàn),放大了莫言作品可能的不足和可能的平庸,結(jié)果是,批評家們左耳光右巴掌地“評”,而編輯們卻是前堵截后圍追地“約”,兩股道上跑的車,誰也不礙誰的事。

        莫言的《等待摩西》說了一個非常老套的故事,估計任何一個作家都可以編出來。編輯在卷首語中說:“小說《等待摩西》保持了莫言慣常的敘述語調(diào),第一人稱、生動幽默,但更顯平靜,敘事過程的放松與結(jié)尾的節(jié)制傳遞了人生況味。”這是編輯刊載的理由;如果在楊光祖先生那里,這也許就成了“語言啰嗦、瑣碎,真的很難給人以藝術(shù)美感”的評語了。

        所謂“慣常的敘述語調(diào)”,不是莫言一個人具備的。我想所有作家都有自己的敘事風(fēng)格或“敘述語調(diào)”,所以,這一點(diǎn)不是必刊的理由。如果是另外一位作家,卷首語也可能會這樣說:作者以慣用的第三人稱,生動、隱喻,更顯跌宕起伏,結(jié)尾的意外卻在意料之中,更顯出作家的敘事功力等等,云云。所以,編輯對《等待摩西》的推薦詞看起來是針對莫言,實際上沒有多少針對性,而刊登的理由——我以為唯一的理由,是它的作者是莫言;舍此無他。

        《等待摩西》后面,刊載了莫言的三首詩,匯在“莫言新作小輯”下。我不懂詩,也不知道“叛逆的腳,猛往下踩,紅色的法拉利,放出一串激昂的屁,在高速公路上奔馳”究竟隱喻了什么?不知道楊光祖先生看過這些詩沒有?莫言的“惡俗”有沒有改,是不是不那么“惡俗”了,有點(diǎn)雅俗了?按楊先生“一生無法清除干凈”的道理來推,應(yīng)該還是“俗”的;或者可以斷言,在楊先生的眼中,莫言的詩可以休矣。不過,雜志的編輯將它們照登不誤,一點(diǎn)也沒顧及楊先生的情緒。

        一個作家,成名的也罷,未成名的也罷,都在寫。成名的作家也許更加無奈,或許儲備耗竭,或許精力下降,不是每部作品都能不同凡響,猶如一只母雞,偶爾也會下一只軟殼蛋的。莫言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證明了其一些作品的不凡,但并不代表他的所有作品都在這個高度——也許達(dá)到這個高度的就那么幾篇。譬如劉翔吧,2006年,以12秒88打破了保持13年的110米欄世界紀(jì)錄奪冠,卻在2012年倫敦奧運(yùn)會預(yù)賽中,因傷退出比賽,直到2015年正式宣布退役,再也不能超越2006年的好成績了。英雄也有末路,江郎也會才盡,說到底,有成就的作家也是作家,作家也是凡人、常人。在當(dāng)下,與莫言平起平坐的作家多了去了。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是中國作家的必然,卻是莫言的偶然。既然是偶然,比較就沒了意義,諸如為什么不是賈平凹,不是余華,不是阿來,不是王安憶……都可以是,也都可以不是。村上春樹獲其他獎項無數(shù),卻連續(xù)將近十年“陪跑”諾貝爾文學(xué)獎。很少有人說他的作品平庸,但像《挪威的森林》那樣杰出之作也不多。村上春樹也會偶爾下個軟殼蛋的,這不足為怪。

        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的得主莫言、趙本夫、王安憶,都和汪曾祺本人有過密切的交往。莫言自謂,在三十多年前,在軍藝文學(xué)系的課堂上親耳聆聽過汪曾祺的講課,汪先生在黑板上寫了六個大字“卑之無甚高論”。王安憶問汪曾祺“短篇小說是什么”,汪先生回答說,就是“將必要說的話說出來”;又問“長篇小說是什么”,汪老回答,就是“把不必要說的話說出來”。汪先生確為高人,連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都是這樣高妙,玄奧,猶如參禪一般,也許只有莫言、王安憶、趙本夫能懂。汪先生猶如高僧傳道,蕓蕓弟子不是都能理會的。能悟得的便得道,也許莫言、王安憶、趙本夫悟性高,才得汪先生之真?zhèn)鳎猛粼鳘勀鞘且吕徦鶄?,理?yīng)如此。

        再回到楊光祖先生的文章。莫言不止是“歸來的敗象”,還因為“龐中華”,便“其俗在骨”,“一生無法清除干凈”了。但是,莫言鬼使神差”地獲得諾獎,這玩笑可開大了,也許真的應(yīng)了那句大俗即大雅”——莫言俗到家了,也就雅到家了。其實,他的俗與不俗,我以為和“龐中華”無關(guān);還是那句話,再好的母雞也有下軟殼蛋的時候。

        有人勸作家對諾貝爾文學(xué)獎要有平常心,其實何止是作家,讀者、編輯,尤其是編輯,也要有平常心。發(fā)現(xiàn)好作家,發(fā)現(xiàn)新的好作家,也許是文學(xué)刊物編輯更重大的責(zé)任,不要年年的 “魯獎”、“茅獎”都是那幾張老面孔,也不要等到一地軟殼蛋,才心急火燎地去踅摸品優(yōu)質(zhì)良的母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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