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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簾

        2018-02-02 18:01:26劉萬蒼
        飛天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學區(qū)老師教師

        劉萬蒼,男,甘肅省定西市安定區(qū)人,中學教師,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曾在《飛天》《朔方》《北方文學》《海燕》《短篇小說》等文學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數(shù)十篇。

        清明節(jié)過后,天氣漸熱,中考也到了最后兩月的沖刺階段。校園里的氣氛一時變得非同尋常起來。一年又一年,這一屆九年級學生眼看又要畢業(yè)了。

        劉放是那天早晨跟完早讀后被陳校叫去的。

        早讀的下課鈴響過,隨著學生們長長的一聲“老師再見”的喝喊,劉放走出九(5)班教室,身后隨即被少男少女們嘰嘰喳喳的喧鬧聲所淹沒。這是胭脂鎮(zhèn)初級中學教學樓的三樓,本屆九年級六個班的教室全都集中在這一層。教室內(nèi)外的墻壁上,隨處可見的是花花綠綠的有關(guān)備考、迎考的勵志牌標。嫩黃的晨光透過走廊玻璃,映在墻壁和牌標上,洇出一片爽亮。劉放禁不住伸了伸懶腰。

        教學樓是三年前才投入使用的新樓,也是全鎮(zhèn)第一棟教學樓,“貧三”項目的,呈“品”字型,總共有六層。眼下全校所有的教室都集中在樓上。教學樓東邊是一長排平頂房,已顯得陳舊而風雨斑駁,較之六層高的嶄新教學樓,其形象猥瑣而拘謹,仿佛一群進了城的鄉(xiāng)下平民。不過,全校多一半教師至今還在平房里辦公、住家呢,劉放的辦公室就在那一排平房的最北邊。此刻,正有一群人圍在那兒的棋盤邊殺得“啪、啪”有聲。

        劉放剛要下樓回辦公室,卻被迎面閃出的張緒老師叫住,喂,劉老師,下課了么?我正要去找你哩。劉放問,啥事,張老師?張緒說,陳校叫你哩,叫你去他辦公室一趟,我打你手機,關(guān)機,想是你正上課哩。劉放脧一眼這個大了他整一輪的辦公室干事,溫了臉說,知道了張老師,我這就去。說完,他下意識地晃晃手中一摞教本、導(dǎo)學案之類的物什兒,偏腿上了四樓,徑直向校長室走去。

        劉放今年帶九年級,上九(5)、(6)兩個班的語文課,兼任九(6)班的班主任,屬全校最忙的教師。劉放一邊朝校長室走,一邊心里揣測陳校叫他的原因:是自己班上的學生打架斗毆了,還是向低年級學生收取“保護費”了?或在校外鎮(zhèn)街上摸人家小商鋪的錢物了?或男女生躲在某個角落里做出什么茍且事讓校長抓現(xiàn)行了?……說實話,對于面臨初中畢業(yè)的九年級學生來說,這些都不是什么新鮮事,一切皆有可能。

        劉放心里忐忑著,敲響了校長室的門。門開了,露出陳校一張清癯的臉。進得校長室,跟陳校打了聲招呼,劉放便坐在校長辦公桌對面的黑皮沙發(fā)上。陳校手里夾著一支煙,猛吸了兩口,目光就水般地漫了過來。這時,劉放驀然發(fā)現(xiàn)52歲的陳校目光不再清亮,已然渾濁如雨后的兩口池塘,里面盡是枯枝敗葉、爛泥黃湯之類的。真是歲月無敵啊,劉放心里嘆道。陳校捻滅煙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劉放隨即迎了對方濁黃的目光作聆聽狀。頓了頓,陳校終于開口了。但讓劉放沒有料到的是,陳校對有關(guān)班級管理、學生紀律及備考迎考方面的事只字未提,卻意外的說了劉放個人生活小節(jié)上的事情。陳校說,劉老師啊,你又拉上窗簾了……說時,陳校竟然眼神復(fù)雜地望著他。劉放一怔,臉便紅了。真是的,自己怎么就忘了呢?劉放心里遽然緊了一下。陳校又說,人家其他男老師都沒有拉上窗簾嘛,通過觀察,我發(fā)現(xiàn)這幾天你一直拉著窗簾……我得提醒點你,教學要抓,但個人生活細節(jié)問題也得注意呀,眼下校內(nèi)校外多少雙眼睛都盯著咱哩。再說,教師會上咱不止一次強調(diào)過的事嘛,怎么就……陳校說到這兒話頭就打住了。劉放一時尷尬在校長室的沙發(fā)上……

        翌日清早,晨光熹微。

        胭脂鎮(zhèn)初級中學早讀的鈴聲6:40就敲響了。

        九(6)班教室里早已黑壓壓坐滿了學生。

        這時,班主任劉放靜靜地站在講臺上觀察著學生。今天輪到他跟自己班的早讀了。他目光利刃樣切過教室里每一個座位,發(fā)現(xiàn)66個座位只有一個座位是空的。劉放下意識地盯住那兒皺了皺眉,濃黑的劍眉隱隱凝上慍色。教室頂板上六根細長的節(jié)能燈管半死不活地亮著,發(fā)出細微的絲絲聲,幽藍的銀光照在65位男女生臉上,一片慘白,好似每個學生都患有嚴重營養(yǎng)不良癥一般。此刻,有的學生已經(jīng)開始小聲背誦課文了,有的學生伏在桌上寫著什么。大約兩分鐘后,劉放開始布置早讀任務(wù)。他說:今早我們集中精力溫習學過的《<詩經(jīng)>兩首》:《關(guān)雎》和《蒹葭》,還是咱的老法子,要求在激情朗讀與背誦中進一步感知詩作的情感與內(nèi)涵。我心感我佛嘛,大家要盡量進入角色哦!

        于是,早讀正式開始。教室里乍然響起60多位學生水波般的誦讀聲: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學生們搖頭晃腦地誦讀著,教室里霎時人聲鼎沸。劉放在行道里款款地踱著步子,不時小聲地作著個別提示與點撥。語文課是一門情感性極強的學科,教師們每天的早讀,都少不了引導(dǎo)學生情感朗讀和背誦古詩文及現(xiàn)代文中精彩蘊理的篇目或段落……

        忽然,一位女生悶頭闖進教室,她看都沒看劉放一眼就擅自坐在了那個空著的座位上。劉放巡到女生身旁,小聲問她遲到的原因。女生起初低頭不語,后來瞪了眼說,睡得遲了嘛,就起得遲了嘛!咋著?劉放心里生氣,但還是忍住了。他溫聲說,你遲到了就得有個原因嘛。女生又狠狠地白了劉放一眼,便埋頭裝讀。

        女生名叫尹倩倩,是班里唯一的重讀生,她的年齡和個頭都比同班女生大一些。近些年國家限制初中生重讀,各校各班的重讀生已是鳳毛麟角。尹倩倩卻成了例外。她家離學校遠,原本是住校的,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從學校搬了出去,在外面單獨租了鎮(zhèn)上老供銷社的房子住。失去了學校的監(jiān)管,尹倩倩便一副大不咧咧的模樣,描眉涂唇、衣著另類地出現(xiàn)在校園,有時竟然趿拉著一雙拖鞋來上課。劉放看不慣,便找她談話,人家卻強詞奪理,幾句話就把劉放噎了回去。尹倩倩說,老師你也管得太寬了吧,難道我們就沒有一點形象上的自由嗎?劉放啞然。他是不想跟這樣的學生過多糾纏。記得去年秋天,尹倩倩來劉放班上插班重讀時,劉放就看不慣她怪異的穿戴,心里猶疑著敢不敢接受。誰知人家竟然搬來了副校長黃世歡,說是黃校的什么瓜葛親戚,劉放只好麻著頭皮接受。但尹倩倩的表現(xiàn)一直讓劉放很鬧心。endprint

        早讀7:30結(jié)束,緊接著的是早操。

        幾聲急促的哨音響過,操場里陸續(xù)站滿了各班上早操的隊伍。劉放跟在自己的九(6)班隊列后面。在這所初級中學,班主任們從早晨6:40早讀開始到晚上9:30晚自習結(jié)束,都得“連軸轉(zhuǎn)”地跟班,學校領(lǐng)導(dǎo)在全學區(qū)表彰大會上總結(jié)經(jīng)驗時美其名曰“早六晚九”的跟班制。班主任們私下里卻對此頗有微詞。譬如,7:30的早操你得跟著學生跑,你不跟?你不跟就有問題,無論你班上學生跑得多整齊、口號喊得多響亮、隊列多有氣勢,值周領(lǐng)導(dǎo)和學生會的干部一看你老班不在,就會毫不猶豫地扣除你班級的評比分,從而直接影響你班主任的年終考核成績,乃至職稱晉升。再譬如你是一位語文或外語(英語)教師當班主任,那就更慘了,每天早上都得從6:40就進教室跟早讀,直到晚上9:30晚自習結(jié)束才能消閑。對于他們來說,早讀天天有,不是這個班就是那個班,反正雷打不動,風吹不偏。

        還有,早晨9:10的課間操也一樣,班主任們要跟、要組織、要督促學生做認真、做規(guī)范。操做完后還要督促學生唱一兩首歌或練一練立定跳遠。自然,下午4:30后還有50分鐘的課外活動呢,雖說學校體育組把活動項目安排表印發(fā)給了各班,但你班主任必須得去跟。這是為了學生安全嘛。校長反復(fù)強調(diào):安全無小事,責任重于泰山。校長的這話據(jù)說是前任教育部長的“生命不保,談何教育”一說派生而來的。的確,近年來校園安全事故頻發(fā),說駭人聽聞一點都不夸張,諸如學生之間打架斗毆致死致傷、活動誤死誤傷、擁擠踩踏死傷、學生頭目收取“保護費”欺凌弱小、不明真相的校外人員沖進校園亂砍濫殺、投毒致死致殘等等等等,讓人聽了心驚膽寒,毛骨悚然。

        而作為班主任,其責任重大,壓力山大!你有理由不好好跟班嗎?

        陳校說劉放“又拉上窗簾了”是事出有因的。就在不久前,本縣一些鄉(xiāng)村學校接連發(fā)生了多起男教師性侵女學生事件,嫌疑人的做法和性質(zhì)十分惡劣也基本雷同。譬如,某村小學一位56歲的男教師趙某以單獨輔導(dǎo)作業(yè)為借口,在辦公室性侵了多位9至13歲的小女生。這趙老頭當初是由民辦教師轉(zhuǎn)正的,在教育界混了30多年,其外孫女都已經(jīng)上小學三年級了,卻干出了如此傷天害理的事。被他侵害的學生大多是父母不在身邊的留守女童。受害女生大多都忍氣吞聲,不敢給家人說出真相。但要命的是有一位年齡較大的女生懷孕了,被她姨媽發(fā)現(xiàn),才如實道出自己的遭遇。那女生的姨媽先找到學校去論理,卻被學區(qū)校長以“擾亂學校正常教學秩序”為由轟出校門(據(jù)周圍群眾私議,那趙老頭和學區(qū)校長是多年的鐵桿“三友”,即酒桌上的酒友、辦公室的茶友、麻將桌上的麻友)。后來,受害女生的姨媽帶著孩子找到縣公安局,經(jīng)法醫(yī)檢查鑒定,確認那女生因遭受性侵而懷孕,且精神已有點異常。警察把趙老頭請到局子里,趙老頭當場就嚇得尿了褲子,如實招了出來。那老頭的招供大出人們的預(yù)料,他承認自己從年輕的時候起就陸續(xù)性侵女學生,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究竟侵害了多少女童。趙老頭當即被刑拘,再也沒有回到他混了30多年的校園。老百姓都說“瓦罐不離井口破,只要你來得遭數(shù)多”,你做下了惡事,遭報應(yīng)那是遲早的事。再譬如,某初級中學一位24歲的代課教師龔某,同樣以輔導(dǎo)作業(yè)為由,把女學生叫到自己辦公室“單獨輔導(dǎo)”,先后性侵了四位女生,其中一位女生下身被重度撕裂,流血不止,哭,死活不去上學。她干公事的姑姑問詢后事情才敗露。原來這位代課教師的叔叔在縣教體局人秘股當著股長,他才有恃無恐。后來龔某還是被司法機關(guān)控制起來接受調(diào)查了。又傳,某初中49歲的男教師曹某,利用給學生課外單獨“補課”的機會,先后性侵了五名女生,被家長告發(fā)后,曹某上跳下竄,四處打點,企圖擺平事情,逃離法網(wǎng),但他終歸還是被查了……一時間,全縣鬧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人心惶惶。街頭巷尾和網(wǎng)絡(luò)上鋪天蓋地都是責罵教師的聲音,什么難聽的話都有。于是乎,上面發(fā)出紅頭文件通報了幾起男教師性侵女學生事件,并要求各校加強男教師的管理工作,以免此類事件再次發(fā)生。據(jù)說,本縣教體局的局長大人還為此背了個不重不輕的記過處分。不久,全縣各直屬學校、各學區(qū)不同程度地制定出臺了相關(guān)文件和規(guī)章制度。校長們大會小會總要三令五申地強調(diào)男教師們務(wù)必管好自己的人,不要去觸碰高壓線,以免弄丟了自己好不容易掙來的飯碗。

        劉放所在的胭脂鎮(zhèn)初級中學也相應(yīng)出臺了六項硬性規(guī)定,被教師們戲稱為“男六條”:

        胭脂鎮(zhèn)初級中學關(guān)于加強男教師管理

        和師德師風建設(shè)的若干規(guī)定

        1.嚴禁男教師在辦公室與女生單獨談話或為其輔導(dǎo)課業(yè);若萬一有要事者,必須同時叫兩名以上的女學生方可去辦公室。

        2.男教師不論白天或是夜晚,一律不準以任何理由任何借口拉上辦公室的窗簾,以便他人隨時監(jiān)督檢查。

        3.嚴禁男教師在放學后或節(jié)假日單獨留女學生在學校里擅自活動,若有活動,必須是以集體形式舉行的。

        4.嚴禁男教師對女學生有任何形式的挑逗言行和相關(guān)表示,更不得在學生中散布或傳播不健康的內(nèi)容。

        5.嚴禁男教師與外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來往,更不準觀看色情淫穢的錄像或上黃色網(wǎng)站。

        6.每一位男教師,都應(yīng)做到嚴于律己、潔身自好,樹立良好的教師形象,為我校的師德師風建設(shè)做出貢獻。

        以上六條規(guī)定,萬望各位男教師嚴格執(zhí)行;若有違犯,責任自負。

        西塬縣胭脂鎮(zhèn)初級中學

        2010年4月12日

        學校要求該《規(guī)定》不光要發(fā)在教師的“QQ辦公群里”,還要求校辦公室打印、分發(fā)、張貼在每一位男教師辦公室的顯要位置。

        胭中此《規(guī)定》一出,就有個別男教師干脆摘下辦公室的窗簾,不再使用;有的男教師雖然沒摘下,但拉開之后一直再未拉上。窗簾一下變成了男教師辦公室閑置的擺設(shè)。

        而劉放竟然忽視了學校的規(guī)定,依然拉上了窗簾,校長自然是要過問的。

        可是,陳校哪里知道,教師劉放拉上窗簾,并非故意為之,而是純屬一種習慣。endprint

        多年來,作為班主任和語文老師,劉放上午忙得“連軸轉(zhuǎn)”,而下午只有兩節(jié)課左右的時間稍微消閑些。這時間,他便撞上門鎖,拉上窗簾,蒙上被子,巴不得睡個天昏地暗,心遠地偏。莊生蝴蝶,蝴蝶莊生,那樣子好不自在安然!當然,有時候他是真睡,以消除早上的疲勞;大多時候他并沒有真睡,卻蝸在被窩里看書。自學考試書、中外經(jīng)典名著、文學雜志之類,是他下午消遣的精神咖啡。況且,劉放從小就醉心于兩種聲音——雨聲和車聲。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總覺得這兩種聲音冥冥中與自己的生命合緣。胭脂鎮(zhèn)初中的后面緊靠著胭脂山,隴海鐵路從山下穿鎮(zhèn)而過,那里有一座小火車站。劉放自從到胭中任教后,20多年里,有那么無數(shù)個下午,特別是有雨的下午,伴著淅瀝的雨聲,加之不時進站出站火車的震顫聲,他盡情享受著這兩種聲音的協(xié)奏,內(nèi)心如醉如癡,那美妙若夢的籟曲,或伴他小眠,或伴他沉思,或伴他聯(lián)想,或伴他翻幾頁書,或伴他寫幾句心愛的文字,那感覺,不是神仙,賽似神仙。

        劉放也曾想過,這種癡愛或許與他從小的生活經(jīng)歷不無關(guān)系。劉放小時候家住在鐵路邊,每個夜晚,東來西往的火車的鳴笛聲、車輪碾過路基的震顫聲伴他入眠,喚他半夜準時起床撒尿,催他早晨按點起床上學……如果再遇上雨天,就更愜意了,車聲伴著雨聲,合奏出難以言說的韻律,他躺在母親煨熱的土炕上,靜靜地享受著這種聲音入眠,它們成了刻在他童年和少年時代心坎上的一抹溫馨的記憶。

        近些年,他偶爾還能收到幾筆數(shù)目不等的碎銀和幾本樣刊,一般是他在文學雜志上或報紙副刊上發(fā)了小說或散文。同事們見了便嚷嚷著讓他請客,他便請客,與大伙兒同樂一番。這些,都是他“拉上窗簾”修來的正果。

        這種午后偷閑的習慣劉放已保持了多年,實在一時難以改掉。

        然而,現(xiàn)在必須改掉,而且連窗簾都不能拉上!

        劉放在心里恨恨地罵了幾句那些干壞事的老師的娘。

        吃過晚飯,離夜自習還有一大截時間。劉放心里郁悶,便獨自走出校門散心。鎮(zhèn)街上行人不算很多,但個個都腳步匆匆。沿街道兩旁整齊地排列著胭脂紅的二層小樓,是鎮(zhèn)政府幾年前統(tǒng)一規(guī)劃開發(fā)建起的商品房,各村有錢而不便進城的農(nóng)家人就買了這些房舍,一樓大多經(jīng)商,開著商鋪、飯館、修理部、理發(fā)館之類的門面,二樓住家,兩層房使用面積大多在180平米以上。鎮(zhèn)街兩旁的人行道上花木蔥蘢,綠陰匝地,和縣城的街景沒有什么兩樣。劉放邊走邊隨意地捶著胳膊伸著腰,還不時與熟人打聲招呼。

        穿過街道,劉放來到了鎮(zhèn)外的田野里,視野頓時開闊了不少。

        正值暮春時節(jié),田野里呈現(xiàn)出一派生機。今年的雨水稠,莊稼長勢喜人,山塬上和谷地里到處郁郁蓊蓊的。不遠處一群蜜蜂嗡嗡地飛來縈去。劉放隨之來到了一塊胡麻地邊,胡麻花正開得艷,藍瑩瑩的如一泓澄澈的湖。望著眼前的藍,劉放驀然想起多年前妻子還未調(diào)進縣城小學時,一家人常來這兒轉(zhuǎn)悠的事。那時兒子正上小學,有次一家人來到這塊地邊,地里正好也種著胡麻,胡麻花同樣開得藍瑩瑩的,于是,一家三口在胡麻地前拍了張溫馨的合影。想起這些情景,劉放的心緒暢朗了許多。

        胡麻地的北邊,是一大塊豌豆地。豌豆長得翠綠葳蕤,紅的、黃的、白的豌豆花正開得艷麗而豐饒。走近了,偶爾會看到青嫩的豆角垂掛在枝葉間,豆蔓彎彎曲曲相扶相擁纏繞在其上。劉放蹲下身子,揀摘了幾枚肥碩的豆角,熟練地劈開豆角,輕輕扯下兩頁內(nèi)筋,鮮嫩的外皮頓現(xiàn)眼前,再連同青豆一起丟進嘴里細嚼,一股清甜的香味入腔入肺。扯掉內(nèi)筋連皮吃青豌豆角,這是他童年時的拿手好戲。

        穿過田野,劉放來到了火車站。

        小站同樣有著一個好聽的名字:胭脂站。據(jù)說,這些地名的來歷,皆因了北邊的胭脂山。胭脂山上有一眼泉,長年細流汩汩,水質(zhì)清甜溫潤,晶瑩明澈,滋養(yǎng)得周邊的泥土很肥沃。泉周圍春夏兩季生長著一種奇異的花草,女人們摘取它搗碎了可以當胭脂用。因此,從先祖?zhèn)冮_始,人們都叫這山為胭脂山。

        車站上人煙稀少,不時有火車進進出出。車站靠北的胭脂山下,臨時搭建了一長綹板房,那是修筑鐵路復(fù)線的工程隊的駐地。遠處,工人們正在綠色護欄里施工,機器聲隆隆作響。據(jù)說,鐵路復(fù)線修通之后,火車再也不會有會車之虞,省時提速,好處多多。

        眼下,小站上除了幾個值班的工作人員外,已經(jīng)很少有其他人走動了,一副岑寂和蕭條樣。劉放記得自己上鎮(zhèn)小學和初中的時候,正是改革開放初期,那時小站上還很繁華熱鬧。與學校只有一墻之隔的鐵路工區(qū)里工人和他們的家屬住得滿滿的,他們的家屬房密密匝匝的擠在鐵路和學校之間的場地。工人們的子女也大都在鎮(zhèn)上的中、小學上學,鎮(zhèn)中學的學生人數(shù)曾一度接近過兩千,每一級都在十個班以上。那時,小鎮(zhèn)上剛開始設(shè)集,人們的精神頭都很足,四鄉(xiāng)八岔的老百姓都會來鎮(zhèn)上趕集,也順便擠到車站上浪逛浪逛,看看東來西往的火車,見見難得的光景。劉放家所在的村子離車站近,他每天放學后都要領(lǐng)著弟弟來到火車站,騎在冰冷的鐵軌上,從爐渣里揀拾煤核。那些從火車煤機頭嘴里吐出的爐渣,扒一扒,揀出煤核拎回家,就是母親灶頭上最好的燃料。有時運氣好了,還可遇到過隊伍的悶罐軍列,從解放軍叔叔那兒討得一兩碗帶葷菜的大米飯或一把糖果、幾枚巧克力之類的吃食,以解他們童年的饞蟲。劉放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基本上都是在這個小鎮(zhèn)車站上晃蕩過來的。

        劉放沿著鐵路踽踽而行。夕陽下,兩條黑亮的鐵軌向遠處逶迤延伸,鋪設(shè)齊整的石灰枕如同偌大的琴鍵。劉放舒步于其上,好像彈奏著天地間最美妙動聽的樂曲一般。劉放心里頓時儲滿空前的愜意。

        他趁興登上了胭脂山。胭脂山是東西走向的山塬,隴海鐵路就是順著它的脈向自山腳修過來的。置身山頂,俯瞰山下的鐵路,目力所及,一派空曠而寥廓的景象。驀然,劉放有了令自己吃驚的發(fā)現(xiàn):原本在山下感覺溜直平坦的鐵路,自山頂望下去卻崢嶸凸現(xiàn)——地勢東低西高,鐵路幾乎成為陡立的懸梯,東來西往的火車宛如一條條蜿蜒的大蟒蛇,一會兒東下,一會兒西上,轟轟隆隆震撼著山河。這氣勢太離奇、也太壯觀了!自己平素上山,怎么就沒注意到這一壯景呢?這自然讓他又想到了人生和命運,它們何嘗不是如此起伏呢?劉放心里有了激蕩,立即打開手機的視頻,攝下了這壯觀的瞬間。endprint

        忽然,他接到了一個電話??刺柎a,是學區(qū)干事楊唯打來的。楊唯在電話里說,我又進了一批中考復(fù)習資料,讓你的學生們快來購買吧,八五折呀,遲了就被搶完啦。聽了楊唯的話,劉放心中驀然一堵,鼻腔里同時擠出一聲冷哼。但這種情緒旋即又被某種清醒所置換:他自然想到了自己的處境。眼下自己正面臨著晉升中一級教師的坎兒呢,這類小人是得罪不起的。于是,他竭力壓下心中的火氣,答應(yīng)楊唯,自己會盡快暗示學生去買他的中考復(fù)習資料的。聽了劉放的話,電話里楊唯的聲音一下變得格外的溫和。收起電話,劉放心里堵堵的,剛才的好心情已蕩然無存。

        他只好拖著乏塌塌的腳步,慢慢朝山下走去。

        要說,這楊唯原本是個形象猥瑣的蔫貨,十年前還在一所十分偏遠的山村小學里混搭。他根本不會上課,更管不住學生。他一旦去上課,總免不了和學生發(fā)生矛盾,學生故意找他的茬,從窗子里跳出去,滿校園地跑,他就提了教室里的抬水棒或掃帚把在后面死命去追。學生一圈一圈地繞教室跑,他就一圈一圈地追。學生覺得這老師實在好玩,便和他捉起了迷藏:學生躲在這個墻角“嘀——”一聲,待楊唯追過去時已不見了人;學生又在另一個墻角“嘀——”一聲,待楊唯追過去時又不見了人……如是者三,整節(jié)課他就和學生耗在了“耗子戲貓”的游戲里,毫無收效,枉費時日。有家長找到學校來鬧,說這樣的草包老師會把我們的娃耽擱了,我們要求撤換老師。校長頂不住家長的壓力,就去聽課。校長聽了楊唯幾節(jié)課,大失所望,就只好停了楊唯的課,讓他干一些閑雜活來混面錢。

        楊唯30多歲時依然打著光棍,家貧加之人長得邋遢,成家就成了大難題。如今的農(nóng)村女孩不比從前,她們大多外出打過工,見過世面,心高眼高,邋遢男人就很難找到對象,除非你家非常有錢。不過,楊唯后來還是找到了對象??瓷纤氖谴鍖W附近一家人的女兒,叫毛眼眼。毛眼眼歲數(shù)比楊唯還要大三歲,已34歲了。她小學畢業(yè)后就一直外出打工,多年后回來時已經(jīng)成了老姑娘。沒人知道她為什么把歲數(shù)拖大了,但知道她這些年在外面并沒干正經(jīng)事。兩人很快就結(jié)了婚。但不知怎么搞的,毛眼眼幾年沒有生養(yǎng)。毛眼眼抱怨楊唯人不中用,小兩口三天兩頭地干架,幾乎整到了要離婚的地步,但最終還是沒有離。據(jù)說是毛眼眼覺得自己年齡大了,加之她在外面混的時候名聲臭,要再找一個吃皇糧的男人幾乎不可能,就只好湊合著過了。

        又過了兩年,楊唯忽然被一紙調(diào)令弄到了鎮(zhèn)學區(qū),在學區(qū)校長康洪范手下當了干事。自然,同時“調(diào)”去的,還有他的家屬毛眼眼。毛眼眼在學區(qū)所駐的鎮(zhèn)中心小學門前開了個小賣店,專營學生用品。據(jù)說,收入很是不錯。楊唯就這樣好事成了雙:不但自己調(diào)到了鎮(zhèn)上學區(qū),連幾年肚皮不見動靜的毛眼眼,到了鎮(zhèn)上后也很快懷孕了。后來,孩子出生了,竟是一對龍鳳胎。一家人皆大歡喜。但鎮(zhèn)上的人雜、嘴刁,居然有人一迭聲地說毛眼眼懷的不是楊唯的娃,而是學區(qū)校長康洪范的種。

        有了倆孩子,楊唯很高興,整天抱著他們滿鎮(zhèn)街轉(zhuǎn)悠,全然不理會別人背后的說道。一家人很快就在學區(qū)站穩(wěn)了腳跟。

        這些年里,楊唯的膽子被慣肥了,他看到每年初中畢業(yè)生中考復(fù)習資料需求量大,有油水可撈,就打起了畢業(yè)生的主意。倚著學區(qū)校長的勢,他老婆毛眼眼幾乎壟斷了全學區(qū)所有學生的作業(yè)本和九年級學生中考復(fù)習資料的經(jīng)營權(quán)。幾年下來,自然是獲利不菲。

        想到這些,劉放心里恨恨地罵了一句臟話。他心里實在憋著氣呢。劉放從教22年,一直拼在教學一線,既當班主任,又教兩個班的語文課,工作量滿滿的。但他的職稱已經(jīng)在中二級原地踏步了18年。事情主要卡在了學區(qū)的年終考核上。本省有規(guī)定,中小學教師要晉升高一級職稱,必須在近五年內(nèi)的年終考核中至少要有一次“優(yōu)”,而劉放眼下晉升中一級缺的就是這個“優(yōu)”。他知道學區(qū)領(lǐng)導(dǎo)正是拿這個“優(yōu)”捏教師們的軟肋呢。誰也別小瞧了楊唯這類學區(qū)干事,雖然稱不上官,卻和學區(qū)校長同樣攥著全學區(qū)幾百號老師的脖子、甚至命運呢。楊唯教齡比劉放短,課不會上,也管不住學生,但人家在調(diào)到學區(qū)的第二年就評上了“省骨干”,第三年就晉升了小學高級(相當于中學一級)職稱,去年又破格晉升了副高級職稱,月工資一下子比劉放整整高出1500元!

        盡管這樣,楊唯還是沒忘記想著法子從全學區(qū)老師和學生身上撈光陰、榨油。老師們盡管心里憤怒,但很少有誰敢站出來明確表示質(zhì)疑,因為每年的年終考核、評先選優(yōu)、職稱的晉升、學區(qū)內(nèi)教師的調(diào)動等等,都在人家手里攥著哩!誰還敢明著跟人家叫板?“干得再好,不如當個校領(lǐng)導(dǎo)!”——可惡的中國中小學教師職稱工資制度,不知冤屈了多少一線實干教師的辛勞!不知讓多少不干實事而成天混搭在校園里的“鉆骨瘤”們平庸成仙,一腐永逸!

        劉放心里這般痛痛地恨著,慢慢走進校門。

        夜半時分,劉放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忽被門外幾聲焦急的“報告”聲喊醒。是幾位女生。劉放看了看手機,才是凌晨2:52,連3:00都不到呢,學生來找老師,一定是遇到什么急事了。劉放一骨碌翻起身,潦草地穿了衣服跳下床,隔了門問:啥事?學生說:老師,快,冉曉霞要跳樓了!學生的聲音似乎在顫抖。劉放心里一驚,對著門外喊道:趕快去通知其他在校老師,我馬上就到!

        劉放奔回床邊三兩下整好衣褲,急顛顛沖出辦公室。外面天還黑沉沉的,教學樓下已有幾個身影在晃動。借著星光,劉放隱約看見樓頂?shù)淖o欄上歪著一個黑影。劉放沒命地奔到教學樓下,那兒已有四五個女生圍在一起。劉放認出她們都是九年級的住校女生。他是她們宿舍的管護老師,女生們見了,都如受驚的小羊羔一樣圍了過來。樓頂模糊的影子在不停地顫動,女生顯然在抽泣。

        劉放的心快要蹦出胸膛了,但他更懂得這時候需要的是沉著與冷靜??纯雌渌蠋熯€沒有趕到,時不待人,他便雙手作喇叭狀仰頭向著樓頂?shù)暮谟拜p聲呼喚:

        孩子——我是管護你們宿舍的劉放老師,有啥事下來跟老師說,我們會盡力幫助你解決的,可不能一時沖動啊!

        黑影靜了靜,接著又開始抽泣。endprint

        孩子——有天大的事下來跟老師說,可不能想不開呀!你才15歲,剛開始活人哩!劉放又喚道。

        他的聲音開始打滑,腔調(diào)里滿含憐憫。

        這時,陳校和副校長張弘毅、教務(wù)主任邱思睿、九(5)班班主任呂晶晶跟著幾位女學生匆匆趕了下來。他們都住在教學樓三四層的辦公室里,但對樓上的動靜竟然絲毫都沒有察覺。真是人睡肖死呢,劉放想。陳校顯得有點慌亂,在不停地打著手機。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臉,劉放想一定是寡白的。

        孩子——我是你的班主任,你父母拉扯你這么大不容易,你就為自己和父母親想想吧!

        個頭矮小、幾近侏儒的呂晶晶老師禁不住哭了。

        樓頂?shù)娜綍韵既匀辉诔榇ぶ碜?,散亂的頭發(fā)遮住了她低垂的臉。

        劉放的印象中,那是一張紅潤秀氣的臉,瘦削的身子,平素扎著一根馬尾辮。坐在九(5)班教室的第三或第四排,上課文文靜靜的,聽講很認真,學習成績在全級居前20名,在九(5)班則名列前茅。冉曉霞長年住校,劉放除了給她上語文課外,還兼管她們六個班住校女生宿舍。在近三年的接觸中,冉曉霞從未有過什么不端的操行。學校在每一級都會安排兩位上課的老師專門負責男、女住校生的住宿管理。本來這是分屬學校后勤人員管的事,但一直不盡人意,后來只好改由上課老師直接監(jiān)管,情況果然好了許多。劉放他們這一級的住校女生宿舍,本應(yīng)由呂晶晶老師照管,但呂晶晶個頭實在矮小,總是鎮(zhèn)不住那些十四五歲的女孩,經(jīng)常被欺負得哭鼻子,學校只好安排劉放來管了。劉放知道陳校對自己比較了解,所以就放心地安排他負責管理。好端端的,這到底是怎么了?黑暗中,劉放心里的問號冒著泡。

        幾位住校的教師抱來了自己的被子當安全墊,以防不測。陳校見冉曉霞安靜了一點,便悄悄囑咐劉放帶著班主任呂晶晶和九年級兩個大個子女生順樓梯向樓頂摸了上去。

        晨光漸亮,教學樓下圍了黑壓壓一群師生。教師們的被子在他們的手里四角拉開,做出隨時伸接的準備?,F(xiàn)場靜極了,沒有一個人說話。這時,校門口停了輛面包車,鎮(zhèn)派出所的三名警察趕來了。是陳校報的警。警察向陳校詢問情況,陳校也沒答出多少有用的線索來。所長用冷硬的話訓斥了幾句,說,你這個校長是怎么當?shù)模烤惯B一點有用的線索都提供不了嘛,那你報這個警干啥!訓罷,所長便開始指揮大伙布救。就在大伙忙前忙后的瞬間,忽見樓頂上一個身影敏捷地躍起,從側(cè)后抱住了冉曉霞,冉曉霞擰了擰胳膊后不再掙扎。是劉放——師生們在一陣驚嘆聲后長長地吁了口氣。

        冉曉霞被安全地勸下樓來,三名警察在校長辦公室跟她談話。包括陳校在內(nèi)的所有老師都被要求回避。警察詢問原因,冉曉霞只垂著頭不停抽泣,卻不說話。陳校帶著劉放、呂晶晶去冉曉霞所在的九(5)班教室向?qū)W生了解情況,班上同學也說不出任何情況。后來,有一位和冉曉霞一同住校的女生表示愿意和老師單獨談?wù)?,于是,陳校就把她叫到了劉放的辦公室詢問。誰知,女生道出的實情竟讓陳校和劉放驚得半天回不過神來。

        原來,九年級住校女生宿舍昨晚又進去壞人了,那人用黑絲襪套蒙著臉面,從宿舍的氣窗里伸進手來拔掉門后的插銷,再擰開門上的暗鎖,就摸進了宿舍。女生們都叫那人“蒙面黑手”?!懊擅婧谑帧泵M了女生宿舍,就對女生們下黑手。冉曉霞的床鋪因為離門口最近,自然成了“蒙面黑手”下手的首選目標。這已經(jīng)是本學期第三次了。女生說,記得第一次遭“蒙面黑手”侵害的那晚,冉曉霞幾乎是被嚇傻了,她差一點離開了學校。后經(jīng)舍友們勸說,她才沒有離開。十四五歲的農(nóng)村女孩子,遭遇這檔子事都羞于人知。她們盡管心有余悸,但永遠會守口如瓶。即使相互之間有了矛盾,也絕不會道出這檔子事的。這是女生們心中共同的屈辱與羞痛。第二次“蒙面黑手”又得手了,不過侵害的是另外一位女生,那位女生和冉曉霞是好朋友,正好那晚冉曉霞旁邊睡的一位女生有事回家,冉曉霞的好友就睡在了冉曉霞的床鋪上,冉曉霞擠在她旁邊。那位借宿的女生遭了侵害,蒙著被子一直哭到了天亮。自此,她再也沒有來過宿舍。而昨晚這一次,曉霞怕是又被壞人欺負了。女生抹著淚說,我們當時聽見了曉霞絕望的慘叫……“蒙面黑手”出去后曉霞喊了一聲:“我不活了!”就沖出了宿舍門……女生說到這里,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劉放心里沉重極了。他不知道該用什么方式來安慰自己的學生。一股悲涼如冰刀般戳在他的心頭。本來,初級中學的宿舍就很緊張,條件極差,一間不足12平米的小房間里擺了一張大通鋪,大通鋪上硬是擠了20名女生,每人只占有僅僅能擱下身子的不到一尺寬的空間(劉放曾用手指拃量過,其寬度還不到他的兩拃)。每學期開學,住校生們都會免不了一番激烈的床位爭搶戰(zhàn),每次都由看管的教師親自出面調(diào)解。劉放看著這些來自鄉(xiāng)下的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們可憐的情景,心里酸楚,卻無可奈何,就只好用諸如“先苦后甜”呀、“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呀、“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等堂而皇之的話來安慰她們。聽著老師底氣不足的安慰話,女孩子們都忍俊不禁,既而破涕為笑,幽默由此產(chǎn)生。

        從五年前開始,學校食堂里不再做飯,只供應(yīng)開水和饅頭。原來食堂里的兩位廚師干得好好的,卻因為和承包人老康鬧矛盾,嫌老康克扣工錢,就走人了?,F(xiàn)在只剩下老康一個人獨自糊弄著。老康是學區(qū)校長康洪范的大哥,學校自然得處處遷就著他。劉放隱隱發(fā)現(xiàn),多數(shù)校領(lǐng)導(dǎo)的態(tài)度是,寧肯惹老師和學生,也絕不會惹老康的。當時鄉(xiāng)鎮(zhèn)學校還沒有免費供早餐這一說。早晨住校生們大多就著開水啃饅頭,中午和傍晚還要自己做兩次飯。因為學校禁止學生用照明以外的電,學生們只好用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住校生們所用的煤油爐。每天中午或傍晚,宿舍內(nèi)卷起鋪蓋的床板上、書箱蓋上、室外窗臺上,都是孩子們架著煤油爐做飯的身影。狹窄的宿舍里彌漫著濃濃的煤油燃燒后的臭味兒。冬天,他們大多在宿舍里做飯;春、夏、秋三季,多在外面的窗臺上做飯。時間一長,有些學生免不了生病——有好幾屆的初中畢業(yè)生在中考前的體檢中被查出同一種?。盒啬ぱ?!他們無一例外的都是住校生。劉放曾經(jīng)為此痛心得吞咽過無數(shù)眼淚,但他又無回天之力。endprint

        陳校很快將他和劉放從住校女生嘴里了解到的情況向警察作了匯報。警察們便到九年級住校女生宿舍現(xiàn)場查看,提取線索,與女生們單獨談話。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案子屬于入舍性侵。

        當晚,派出所暗中派了兩名警察來到校園里蹲守。學校所有教師都分組輪流進行暗中夜巡。然而,一天過去了,一個星期過去了,校園里一直安然無事。派出所警察熬不住了,只好撤人。最后只剩下幾位教師夜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走走形式,造造聲勢。

        “蒙面黑手”再沒有出現(xiàn)過,校園里暫時平靜下來。

        冉曉霞因為受到兩次侵害和驚嚇,情緒一直很糟,課也上不成。學校聯(lián)系她的家人,才知道她的父母幾年前就去南方打工了,家里只有70多歲的奶奶和還在讀村小學的弟弟。陳校按照冉曉霞提供的她父母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卻是空號。學校征求冉曉霞的意見,她說自己想回家復(fù)習,等中考報名了再來學校。無奈之下,陳校只好派女生宿舍管護者劉放和班主任呂晶晶兩人護送冉曉霞回家,等她情緒好些了再來學校。

        冉曉霞的家在距鎮(zhèn)子50多里外的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里。

        這天早上,劉放和呂晶晶護送冉曉霞回家。他們沿著隴海鐵路向西走了六七里之后,便向北拐進了一條小山溝。山溝很深。他們沿著蜿蜒的小路順溝而上。

        正是初夏之際,山里的空氣很清新,天也藍得很干凈。放眼望去,山塬上一派綠油油的景象。早年興修的梯田層層疊疊、平平仄仄的,從塬坡上披掛下來,美得就像一幅幅靜寂的油畫,又像一闕闕忘情而傷感的農(nóng)家詞作。梯田下邊,滿溝滿坡的黑酸刺、艾蒿、檸條、鐵蒿、打碗花、狗尾草、狼毒花、駱駝蓬等植物葳蕤生姿。小路邊野花兒靜靜地開著,細瞧,竟有劉放從小熟識的柴胡、白刺、秦艽、車前草、蒲公英、辣辣等中藥材。劉放禁不住心生感慨。原本貧瘠枯焦的山塬的確是變樣了,看來本世紀初國家在西部實施的“退耕還林還草”戰(zhàn)略工程的確是見了效,山塬的植被較以往好多了?!吧巾斨矘湓炝执髅弊樱狡峦烁€草披褂子,山腰興修梯田系帶子,山腳筑壩蓄水穿靴子!”劉放禁不住小聲念叨起從報紙上看到的治理生態(tài)的經(jīng)驗來,惹得呂老師和冉曉霞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他。三人走著,劉放順手掐了路邊一棵開著黃色小花的蒲公英,捋了捋莖上的絨毛,隨手丟到嘴里香甜地嚼起來,他還給她倆講蒲公英的藥用價值,講自己童年時滿山滿洼挖白刺根、秦艽、柴胡等藥材賣錢供自己讀書的事。聽著劉放的講述,冉曉霞憔悴的臉上漸漸有了舒色。劉放暗中觀察著她的變化,心中又一次涌起一陣悲憫:原本多么可愛、善良、勤奮又好學的農(nóng)家女孩啊,誰想?yún)s遭了惡毒黑手的侵犯!

        我一定要想法查出那個壞蛋來!劉放暗下決心。

        中午時分,終于到了冉曉霞的家。是一個很安靜的小山村。家里只有70多歲的奶奶,弟弟還沒有放學。老人衣衫襤褸,但身子骨還是硬朗的。見兩位老師陪著孫女來家里,老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神情里隱含憂慮。按照曉霞的意愿,劉放他們決定把發(fā)生的事暫時不告訴老人。曉霞說,告訴了奶奶,只能讓她操碎心,于事無補。

        炕邊坐定后,奶奶拉過孫女的手又是撫又是摸,眼里蓄滿慈祥和疼愛。冉曉霞則小牛犢似的將頭抵在奶奶懷里,不肯抬起來。過一會,奶奶拍拍孫女的肩背說,霞兒,廚屋里有奶奶昨天剛焐好的甜醅,給你老師盛兩碗去,甜著哩。

        曉霞出門去盛甜醅。奶奶趁機小聲問兩位老師:霞兒在學校乖著哩吧,沒給你們闖什么麻達吧?兩人趕緊說乖著哩乖著哩奶奶,只是她最近身體有點不舒服,想回家來復(fù)習一陣,反正現(xiàn)在新課也上完了……奶奶似有所悟,便不再問。接著老人又輕嘆一聲,唉,倆孫子可憐咧,我兒子兒媳三年前出外打工,錢也沒掙下多少,忽然就死活不見了音信,后來有鄰村的人告訴我說,兩口子被人騙到傳銷窩里出不來了,身上掙下的錢也搭里邊了……這事我一直瞞著兩個孫子,他們還小哩,心里擔不起事情……你說現(xiàn)在這世道是咋的啦?傳銷怎么就專騙老實人呢?老人說罷,撩起衣襟擦了擦渾濁的眼睛。

        劉放和呂晶晶一時無語。

        曉霞端來了甜醅,滿滿兩大碗。是山地莜麥煮的,很醇很香很甜的那種。劉放和呂老師各吃了大半碗。吃著甜醅,劉放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母親。母親那時候給他們煮的甜醅就是這么個味道,甜甜的醇醇的,讓他們兄弟姊妹們有了溫馨的童年。

        臨離開冉曉霞家時,劉放和呂老師反復(fù)叮囑曉霞要振作起來,抓緊復(fù)習,力爭考上縣一中。曉霞默默地點了點頭。臨別,她還主動和劉放拉了拉勾。似乎,她對自己的語文老師更有信心呢。劉放的心里暖了一下。

        就在送冉曉霞回家后的第二周,上面忽然傳來消息說,由縣上四大班子領(lǐng)導(dǎo)組成的督查組要深入到各學區(qū)、各學校督查師德師風建設(shè)情況。老師們猜測這肯定與本縣接連發(fā)生的校園性侵事件有關(guān)。

        胭脂鎮(zhèn)學區(qū)康洪范校長在獲知這個消息后,便第一時間行動起來,他親自坐鎮(zhèn),一番縝密部署,連夜派人通知各學校、各教學點:要積極做好應(yīng)對縣上督察組來我學區(qū)督促檢查的各項準備工作,要求校長及其領(lǐng)導(dǎo)班子成員,本著為全學區(qū)利益和榮譽負責的態(tài)度,務(wù)必做好全校師生的思想教育工作,嚴防死守,靠實責任,統(tǒng)一口徑,統(tǒng)一行動,做到每一位教師在督察組領(lǐng)導(dǎo)面前謹言慎行,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參的事不參,力爭使我學區(qū)在督察組面前留一個好印象、好形象。如果發(fā)現(xiàn)哪位教師沒有管住自己的嘴,捅了婁子、惹了麻煩,或哪位男教師在督察組督查期間擅自叫女生去了自己辦公室或拉上了自己辦公室的窗簾,損壞了師德形象,將嚴肅處理,絕不姑息,堅決取消該教師在五年內(nèi)評先選優(yōu)和職稱晉升的資格,年終考核直接定為不合格!

        胭脂鎮(zhèn)初中也是聞風而動,及時做了應(yīng)對督察組前來督查的各項準備工作。先是由主管政教的副校長黃世歡主持召開了全校教職工會議,詳細傳達了學區(qū)康校長的通知精神;接著,又專門把全校女生集中起來開了次小會,要求她們要自重自控,對學校發(fā)生的一些事情在社會上不能亂說,如果遇到上面的來檢查,要做到守口如瓶,嚴格按照學校的統(tǒng)一部署去做。endprint

        果然,由縣上四大班子領(lǐng)導(dǎo)組成的師德師風督察組不久就來到了胭脂鎮(zhèn)初級中學。他們來得委實有點突然。平素上邊的天天喊說狼來了,狼來了,可狼總是不來,往往是下面的白忙活一場罷了。但誰知這一次“狼”還真的就來了!那天早晨八點鐘不到,督查組的就到了鎮(zhèn)上。他們是集體坐公交車來的。下車后他們不聲不響,先找了家牛肉面館吃了早餐,然后就直接進了胭脂鎮(zhèn)初中。也沒提前通知學區(qū)。

        那天,聞訊趕來的學區(qū)校長康洪范一直臉色陰沉地陪在督察組身邊,教師們例外地沒有聽到他那嘶聲咓氣的大嗓門。

        督察組先是把他們提前準備好的問卷調(diào)查表委托學校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復(fù)印、分發(fā)到各班級的女學生手里填寫,然后再由工作人員收交上來。結(jié)果,還真的有兩位男教師被女生檢舉了出來:一位是曹某,他班上的女生檢舉說曹某與班上的女生余某、蕭某平素交往甚密,關(guān)系曖昧;另一位是楊某,被自己班上的女生們檢舉說他與班里的女生何某有染,并且還“包養(yǎng)”著何某的母親!還有女生在調(diào)查表里填寫說,強烈要求上級主管部門徹查胭脂鎮(zhèn)初中住校女生被“蒙面黑手”侵害的事件,還女生們一個明白的說法!

        這太讓人吃驚和掃興了。

        看完女生們填寫的調(diào)查表的瞬間,校領(lǐng)導(dǎo)們都一個個變成了啞巴。

        其實,教師們是清楚的:曹某平素總愛直勾勾地盯著女生的背影愣神,愛把女生叫到自己辦公室單獨輔導(dǎo);而楊某一有閑暇就不是陪在副校長黃世歡的辦公室喝茶、諞閑、摸“紅四”、打麻將,就是成天泡在女生何某母親開的飯館里,甚至連晚自習都很少跟,只托一位管后勤的老頭給他“瞄著點”,校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了也沒敢過問。

        看來眾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尤其是高年級女生。

        陳校頭上當即就滲出了冷汗。曹、楊二位平素可都是學區(qū)校長康洪范的紅人呀,怎么好管?

        再說了,“蒙面黑手”入室侵害住校女生的事件,陳校曾向?qū)W區(qū)校長康洪范作過及時而詳實的匯報,當時康的態(tài)度顯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息事寧人的,怎么好查?

        好在調(diào)查組發(fā)放的問卷調(diào)查表是委托給學校辦公室的人員收交的。陳校、主管政教的副校長黃世歡、主管教學的副校長張弘毅以及辦公室的張緒、景小燕等人,在收齊了調(diào)查表之后,并未馬上交到督察組手里,而是躲在黃世歡的辦公室逐一過目篩選之后才交上去的。如是這般,校領(lǐng)導(dǎo)們就把寫有諸如曹某、楊某爛事和要求徹查“蒙面黑手”入室侵害女生事件的表格統(tǒng)統(tǒng)丟到了廢紙簍里;然后,再把那些內(nèi)容無關(guān)痛癢的表格或?qū)懹小安恢馈被颉罢f不上”的表格上交給督察組領(lǐng)導(dǎo),并告訴他們:部分女生棄權(quán)了!

        當天下午,督察組領(lǐng)導(dǎo)還與胭脂初中的教師們進行了座談。期間,有位督察組領(lǐng)導(dǎo)突然發(fā)問:社會上在瘋傳,說你們學校前不久有女生跳樓的事件發(fā)生,怎么回事呢?

        教師們都默不作聲,只顧勾頭玩手機。

        座談會一時陷入冷場。

        忽然,座談會主持者黃世歡副校長開口了,他說:這件事并不屬實,只是某天晚上有個叫冉曉霞的住校生,睡到半夜忽然大喊大叫地跑出了宿舍而已,后來經(jīng)師生們勸說又回到了宿舍。據(jù)同宿舍的女生反映,這個冉曉霞經(jīng)常有睡到半夜突然大喊大叫的毛病,大家懷疑她有癔癥。至于“有女生跳樓”的說法簡直是無稽之談!

        經(jīng)黃世歡副校長這么一說,督察組的領(lǐng)導(dǎo)們便不再多言。他們又問了一些其他方面的事情,黃副校長都作了流利的回答。

        當時,躲在座談會某角落的劉放一直在冷笑。他不禁想起了社會上曾流傳的一句順口溜:村哄鄉(xiāng),鄉(xiāng)哄縣,層層哄到國務(wù)院!

        “吾王之蔽甚矣!”他心里回蕩著古代那個美男大臣鄒忌給楚王的諫言。

        事情總算應(yīng)對過去了。

        陳校終于長長地吁了口氣。

        ……

        日子在無聲地流逝,中考已迫在眉睫。

        聽到楊唯被老婆毛眼眼敲折兩根肋巴骨,是一周之后的事情。那天,劉放在課堂上好不容易暗示動員了50多位自己的學生去學區(qū)干事楊唯的小賣店購買中考復(fù)習資料,誰知學生們卻撲了個空,他們紛紛回來說小店關(guān)門了。劉放給楊唯打電話,卻意外地沒有聽到那個尖細而溫吞的聲音。不久,他就聽到了楊唯被老婆毛眼眼敲斷兩根肋巴骨的事。據(jù)說,是楊唯無意間撞見了毛眼眼和學區(qū)校長在辦公室睡覺的事。那天,守在校門口小賣店的楊唯忽然半道里回家取東西,誰知就撞見了他一直不想撞見的事:老婆毛眼眼正晃著兩扇肥白的大屁股和學區(qū)校長康洪范在床上搞事呢。楊唯的眼睛一時被晃得沒處擱。大白天的,你們這是干什么?楊唯當場有點暈棍,直愣愣地戳在那兒不知該干什么。過一會,楊唯才擔心被別人看見多不好,便進屋替二位交歡者拉上了窗簾。見楊唯闖進來,毛眼眼很不高興,斥道,我倆正在興頭上呢,你個騾子跑來瞎攪和什么呀?讓你弄你又弄不成個事,你個不中用的貨!罵完,便精身抓起床下的火鏟敲向楊唯的肋間,只聽“咔嚓”一聲,就敲斷了兩根肋巴骨。楊唯又疼又惱又沒奈何,干脆躺在床上足足睡了半個月。

        當然,劉放的學生后來還是從楊唯的老婆毛眼眼那兒買到了中考復(fù)習資料,只是價錢竟然連一折都沒打,這與劉放他們跟學生承諾的打“八五折”有較大出入,搞得劉放在學生面前很沒臉面。

        其實,學區(qū)干事楊唯的老婆和學區(qū)校長康洪范明鋪暗蓋的事在小鎮(zhèn)上早已不是什么新聞。這次楊唯挨老婆的打,斷了兩根肋巴骨,老師們不但沒人表示同情,甚至還有人為毛眼眼的行為點贊。都說想想楊唯平時在考核、職稱評定等方面拿捏老師們的那個狠勁兒,大伙兒想捶扁他的狗頭的想法早都有哩,如今被他老婆又戴綠帽子又揍的,乃是上天的報應(yīng),活該!活該!

        劉放班上也出了兩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首先是校門口商鋪老板、綽號叫“唐老鴨”的人來找麻煩,說劉放班上的男生魚成龍睡了他的小姨子,并致其懷孕。

        那天中午,劉放正在辦公室吃午飯,唐老鴨突然闖進門來,一把將男生魚成龍推到劉放面前,又劈手奪下劉放手里的飯碗,蹾在桌上,厲聲問:劉老師,你還有閑心吃飯?。课覇柲?,你是怎么教育學生的?endprint

        劉放說:唐老板,我的學生犯了錯,我就不能吃飯嗎?你說,我的學生他咋啦?

        唐老鴨尖了尖下巴說:他咋啦?你讓他自己說他咋啦!

        站在劉放面前的魚成龍梗著脖子不說話,只拿一雙眼睛死盯著唐老鴨。劉放這才發(fā)現(xiàn)他半個臉青紫著,嘴角掛著血滴。眼鏡的一只鏡片碎裂成幾瓣,另一只鏡片上淚痕斑斑……顯然,他是剛剛挨了打的。

        劉放說:你打他啦?

        唐老鴨說:怎么,不能打嗎?他小小年紀不學好,在班里亂搞女生!現(xiàn)在搞大了我小姨子的肚子,你說咋辦吧?

        劉放心里一驚。這魚成龍是他班上的尖子生,初中三年成績一直在全年級排名第一,被同學們尊為“學霸”。他平素行為低調(diào),從不惹事生非,是位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他這是怎么啦?劉放心里疑竇頓生。

        劉放目光移向魚成龍:怎么回事?說話!

        魚成龍忽然向著唐老鴨哭喊:你血口噴人!你栽贓陷害!你去問問你小姨子曹淑琴和你兒子唐富貴,看到底誰是真兇!

        唐老鴨的兒子唐富貴也在劉放班上,和他小姨是同學。劉放聽說唐富貴眼羨魚成龍學習好,平素與魚成龍交往密切,纏著人家給他講題哩。

        聽到魚成龍的哭喊,唐老鴨猛地躥前一步,撕住魚成龍的衣領(lǐng)喝道:我問過了,真兇就是你!我小姨子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魚成龍的!你還抵賴個啥?

        魚成龍大聲哭喊起來。

        此時,劉放心里隱約明白了什么。

        他重新坐下來,柔中帶剛地說:唐老板呀,聽你們剛才的爭辯,事情還挺麻纏哩。我呢,只不過是個普通老師、孩子的班主任而已。你們的這事太大太玄啦,我根本就管不了。我想這樣吧,既然你今天咋咋呼呼找到我這兒來問責,硬說你小姨子已有身孕,是我的學生魚成龍同學造的孽,而且還動手打了人家孩子!現(xiàn)在我可以鄭重回答你:我別無他法,只有選擇報警了!現(xiàn)代科技這么發(fā)達,咱就請求警方出面,讓相關(guān)機構(gòu)做個親子鑒定吧!做了親子鑒定事情不就清楚了嗎?很簡單的,你還爭個什么?

        聽了劉放的話,唐老鴨怔了一下,旋即說,孩子們的事,我想還是不要報警的好,他們以后都要活人哩,丑事傳出去對誰都不好嘛,我看還是私了吧!我呢,只要他魚成龍承認事情是他干的、孩子是他的,我好給我老婆和小舅子一個踏實的交代就是了。

        劉放冷笑一聲說:好我的唐老板哩,我說你是精明過頭了咋的?孩子們都還只是十四五歲的未成年人,出了這檔子事,不給他們一個信服的說法,你想那行嗎?那才叫毀了他們一生呢!報警吧!

        這……唐老鴨一下僵在那兒,遠沒了剛才闖進門時的那股囂張勁兒。

        事情最終還是沒有報警。唐老鴨四處活動,托了鎮(zhèn)黨委副書記羅玉林、派出所所長王世祥、學區(qū)校長康洪范、初級中學副校長黃世歡等一干有頭有臉的人馬,頻頻向班主任劉放和學生家長魚滿倉做工作,說還是自家袖筒里燃起的火咱自家袖筒里滅吧,事情鬧大了對誰都不利,互相鑒諒吧。

        事情最終就這樣被壓下了。

        不過,劉放后來還是把事情搞清楚了。除了學生魚成龍對他的哭訴外,還有唐老鴨的小姨子曹淑琴在輟學之后通過發(fā)短信的方式道出了事情的真相:

        尊敬的班主任您好!

        我是您的學生曹淑琴,本來我可以直接來學校把事情說清楚的,但我實在是覺得無臉再見老師和同學,所以只能用發(fā)短信的方式來表明心跡。

        事情是這樣的:我上初中后因為離家較遠而有許多不便,正好在咱中學門口開商鋪的我大姐曹淑英就讓我住在她家的鋪子里。那年我的大外甥唐富貴也正好上了初中,我姐夫唐發(fā)旺托人把我和大外甥都同時分到了劉老師您的班上,因為社會上家長們都說您是一位課上得好而有責任心的好老師,有好多家長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到您的班上讀書。我至今為能到您的班上讀書而欣慰。說句良心話,在這近三年的初中時光里,我在您的班上過得愉快而充實,學到了很多知識。但天有不測風云,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走到如今這一步!因為我大姐曹淑英平時多在鄉(xiāng)下的家里忙農(nóng)活,鋪子主要由我姐夫唐發(fā)旺經(jīng)營。晚間,我睡在鋪子的小隔間,姐夫和大外甥睡在外面的鋪板上。姐夫唐發(fā)旺在一個喝了酒的晚上摸進小隔間強行糟蹋了我,此后又多次糟蹋我。我嚇得不敢給姐姐說,也不敢給老師您說,只有一天天地熬著日子,再也沒有心思學習。直到姐姐發(fā)現(xiàn)我不對勁時才追問我那男的是誰。姐夫怕我說出真相,一面威脅我不要咬巴他,一面又想法子栽贓于別人。正好,他看到大外甥和咱班的“學霸”魚成龍交往密切,時常還領(lǐng)著他到鋪子里來玩,姐夫就可恥地瞄上了魚成龍,把屎盆子硬往他頭上扣……

        班主任,現(xiàn)在我書也讀不成了,這里只有向您深深地道歉,也希望通過您向我的同學魚成龍深深地道歉!

        您的學生:曹淑琴

        2010年5月21日

        說是短信,其實寫得很長。劉放讀完以后神情黯然,半天回不過神來。他心里為這位學生惋惜。

        另一件是班上的補習生尹倩倩的事。

        她已好幾周沒來學校了,劉放聽說她一直在老供銷社的出租屋里窩著,只是不想來學校罷了。劉放打發(fā)學生去叫她,說馬上就要中考了,趕快到學校來復(fù)習。尹倩倩不但沒有來學校,還給同學捎話說她的事讓劉放別瞎操心,有人管呢。

        劉放放心不下,又把尹倩倩長時間不到校的情況向介紹她插班的副校長黃世歡作了反映,誰知黃世歡輕描淡寫地說:尹倩倩的事你就別操心了,有我擔著呢,放心。

        劉放從此便不再過問。

        誰知尹倩倩忽然就主動找上門來了。那天,劉放聽見外邊喊報告,隨口回了一聲請進,就繼續(xù)批閱作業(yè)。沒想進來的竟然是尹倩倩,他略感意外。因為自從去年插到他班上重讀后,劉放不曾記得尹倩倩來過他的辦公室。更讓劉放意外的是,尹倩倩手里拎著一扎啤酒、一包鹵菜。啤酒是黃河牌的,鹵菜是鹵豬耳朵。你這是要干什么?劉放疑惑地望著尹倩倩。尹倩倩臉色潤白,一身磨石藍牛仔衣褲,腳蹬高跟鞋,胸部微挺,顯出少女特有的嫵媚氣息。班上其他學生都穿著校服上學,唯獨這尹倩倩搞特殊,她既不穿校服,也不購買校服。endprint

        尹倩倩望著劉放笑了笑,說,老班,不好意思啊,今天我來你辦公室,是想求你放我一馬的。我呢,你知道考學已經(jīng)無望,只想混畢業(yè)了好回去給我媽交差。可眼下我住在外邊好好的,你卻三番五次叫我來學校上課,我沒那個心思呀,上啥課?這樣吧,老班,這扎啤酒呢,你就笑納了,連著這包鹵菜,就當我請你吃了頓飯。我的事呢,你以后就別管啦,好嗎?尹倩倩偏著腦袋望著劉放。劉放說,尹倩倩你咋這樣啊?快把東西拎回去,你是我班上的學生,我是你的老師,怎么能這樣呢?尹倩倩忽然紅了臉,瞭一眼劉放開著的窗戶,猛過去“嗤”一聲拉上了窗簾。劉放急了,說,尹倩倩你要干什么?尹倩倩戳到劉放眼前,無恥地說,老班呀,若不嫌棄,今天就讓我陪你睡一回吧,是我心甘情愿的,以后我也絕不會找你的麻達。社會上的人都在傳說呢,說現(xiàn)在的男教師喜歡找自己的女學生陪睡。劉放早已驚得臉色大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憋了半天,才從嗓眼里緩緩擠出一句:尹倩倩,你也太抬舉我劉放了!可惜,我沒那個喜好,你快走吧!頓一頓,又吼道:滾!

        尹倩倩卻不慌不臊,臨走穩(wěn)穩(wěn)丟下一句話:識相點,老班,以后少管我的事!人家黃副校長都沒管,你還管個辣椒呀!言罷,甩臉而去。

        自那天以后,尹倩倩一下從班上徹底消失了。

        兩周之后,劉放心里著急,又去向陳校匯報情況。陳校也覺得問題嚴重,便決定親自去校外尋找。

        翌日上午,陳校叫上班主任劉放和副校長黃世歡、教務(wù)主任邱思睿,一行四人到老供銷社尋找尹倩倩。眾人走進老供銷社時,大院里空蕩蕩的,眼前一派蕭條景象。望著眼前的情景,劉放心里遽然涌起莫名的悵惘和傷感。記得在自己童年的時候,正是“文革”剛結(jié)束的70年代后期,那時全公社就只有這么一家大型的供銷社,里面繁華得如同都市。大院里、倉庫里長年囤滿了待售的各種商品,小山似的。每到年節(jié),大院里人山人海,四鄉(xiāng)八岔的鄉(xiāng)民們都會集中到這里來辦年貨,人們自覺排著長隊,耐心等待。除了購辦年貨外,大多人手中還拎著兩三只“煤油瓶”來“灌”煤油。那時,鄉(xiāng)下許多地方?jīng)]拉上電,社員們大都點著煤油燈。人們一邊排著隊,一邊嘻嘻哈哈地說笑著,快樂而滿足……可眼下,供銷社已繁華不再,房子基本上都租給了中學讀書的學生、鎮(zhèn)上做生意的小販們。

        各間房子都房門緊閉。劉放他們在院子里愣怔了一會,發(fā)現(xiàn)只有一間房子的窗簾拉嚴了,其余的都開著。這間房里似乎有人。陳校嘴里嘟囔著,上前試探著敲了敲門,不料門竟自己開了。原來門是虛掩著的。眾人看見門口的桌上擱著一只學生書包,一臺袖珍彩色電視開著,發(fā)出幽微的光。再往后面瞧,情景令大伙都傻了眼:只見兩個男女裸體抱在一起,嘴里正發(fā)出癡迷的聲音。見有人來,女的急了,拽過身邊的毛毯苫了自己的身子。男的急赤白臉地敷衍上衣褲,衣扣沒扣就奔出房門。男子約有50歲,梳著官面上的大背頭,眉毛黑黑的,腿有點羅圈。眾人認出他是供銷社的羅主任,叫羅玉柱,胭脂鎮(zhèn)黨委副書記羅玉林的三哥。女孩是尹倩倩。看到這一幕,眾人都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不約而同地轉(zhuǎn)身往回走。

        眾人默聲走出老供銷社大院。不料尹倩倩隨后攆了出來,她小聲叫住劉放,說,老班,我有話要對你講哩。劉放站住,冷冷地看著她。尹倩倩臉上掛著淚滴,說,老班,你當黃世歡他是好人嗎?其實他比羅老三更驢!去年我要往你班上插,沒有門道,是他以“開處”為條件破了我的身子,我才能夠插到你班上讀書的。是他害得我沒心思念書了,以致走到了今天這等地步……說罷,尹倩倩捂著臉跑進了供銷社大院。

        劉放心里禁不住發(fā)瘆。

        自此,校領(lǐng)導(dǎo)們誰也沒再提起尹倩倩的事,也沒有誰再找過劉放的茬,雙方相安無事,一直到學生畢業(yè)。

        劉放的隔壁住著女教師田螺。田螺是位小姑娘,兩年前畢業(yè)于西塬縣職業(yè)中專的幼師班,她本應(yīng)到鎮(zhèn)幼兒園去教幼兒的,卻因初級中學缺少音樂教師,被調(diào)到初中上音樂課。田螺年輕漂亮,有著一副甜美的嗓子,每次學校舉行文藝活動,她都會拿出精彩的節(jié)目,校領(lǐng)導(dǎo)就很器重她。田螺一來中學上班,立馬點亮了鎮(zhèn)上年輕人的眼睛,本校的、鎮(zhèn)上各機關(guān)單位的,年輕人們幾乎要把她的門檻踩斷了。每天晚飯后,都會有未成家的小伙子纏在她的房間里。但田螺性格有點孤高,她既漠視鎮(zhèn)中學的年輕男同事,又不理會鎮(zhèn)機關(guān)的年輕干部。他們來了,只能無趣地干坐著,小田連一杯水都不給人家倒??擅刻爝€是少不了來踩門檻的。后來實在被磨纏得煩了,小田便放出話說自己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是網(wǎng)戀。

        圍著她的小伙子們不甘心,仍然時不時地來找小田。直到有一天她辦公室真的來了一位操著外地口音的小伙子,原來磨纏她的那些人才罷休。田螺網(wǎng)戀認識的男朋友長得細皮嫩肉的,細長的個頭,留著一撮小胡子,嘴唇肉肉的有點帥氣。男朋友時不時就來看望小田,兩人免不了同居,也不避人。劉放經(jīng)常聽到隔壁兩人的嬉笑聲、吵架聲,還有他們在床上的聲音,小田的動靜似乎更大一些。每到此時,田螺的窗簾不論白天還是夜晚都拉得嚴嚴實實的。女教師嘛,應(yīng)該的。不像劉放他們這些男教師,拉個窗簾都會有眼睛早晚盯著。

        一天下午,劉放辦公室窗下又響起了啪啪啪的殺棋聲,劉放被擾得心煩,便去教學樓的圖書室還書,想著順便再借幾本。學校圖書室的藏書倒是不少,但很少有人問津。劉放要還三本書:一本是《日瓦格醫(yī)生》,一本是《挪威的森林》,另一本是《廊橋遺夢》,都是劉放平時最喜歡讀的外國小說。站在門口的田螺恰好看見了劉放手里的書,便喊說隔壁你拿的什么好書呀,我也瞧瞧!劉放只好把書遞給田螺。田螺拿了書,眼睛卻依然覷著劉放窗下啪啪啪作響的棋攤,大聲說,煩死啦,一天到晚敲個不停,還讓人活不活了?劉放知道小田也深受其擾,便說,我已經(jīng)習慣嘍,由他們敲去吧,心遠地自偏嘛。小田說,我看是好人給慣下的瞎毛病,咋著不去他們辦公室門前敲呢?我看是故意干擾別人呢!再敲,看我不掀了他們的棋盤!這學校一幫子評著高職稱拿著高工資的閑人,課不上課,事不干事,成天閑得蛋疼,光知道干擾和壓制下苦人,什么德行嘛!隔壁,我發(fā)現(xiàn)你還是涵養(yǎng)好,我已經(jīng)牙齒忍到三尺長了,快要傷人了!endprint

        劉放嘆口氣,涵養(yǎng)不好你還能咋著?

        說話間,兩人坐到了小田的辦公室。田螺說,隔壁,你代的課重,又兼著一個班主任,還照管著九年級女生宿舍,夠辛苦的了!可你還能抽空寫小說發(fā)表,我真佩服你!劉放笑笑,說,寫著玩的唄,評職稱又用不上,瞎忙活罷了。

        話題不禁又扯到了“蒙面黑手”侵害女住校生的事上。小田問,那案子有眉眼了沒?劉放說,誰知道??!小田說,我怎么覺得這學區(qū)事情特多。劉放沒作聲,但心里很溫暖。劉放知道小田雖涉世未深,但她胸懷里藏著的是難得的正義感,敢于隨口臧否校園里的人與事。這就夠了。

        過一會,小田忽然神秘兮兮地告訴劉放說,她放在床頭柜里的兩盒避孕套忽然不見了,是她男朋友來時用的。劉放問田螺,最近你辦公室來過誰嗎?田螺說,沒有啊,就是來,都是咱的同事們,我都在跟前呢,他們不可能拿??!劉放說,這就怪了。田螺又小聲說,只是前天下午有兩位九年級的女生來我這兒討水喝,正好我要去操場給七年級的學生教校園舞,就吩咐她倆自己倒水喝,完了替我把門鎖上。學生不可能拿吧?劉放問,這兩位女生是九年級幾班的,你能叫上她們的名字嗎?小田想了想說,一位我認識,是食堂康師傅的女兒娟娟,另一位嘛,我好像在街上哪家店里見過,但叫不上名字。她倆應(yīng)該是“楊鬼頭”班上的學生吧。

        經(jīng)小田這么一提,劉放忽然想起前不久自己在火車站散步時遇到的一件事來。

        那天下午放學后,劉放像往常一樣去校外散心,當他轉(zhuǎn)到火車站時,在不遠處看見兩個穿著胭脂初中校服的女生在捧書轉(zhuǎn)悠。她倆的身旁還伴著兩個小伙子,小伙子都身著土黃色的迷彩服,臉色黧黑,想必是修建鐵路復(fù)線的工人。四人邊走邊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偶爾還會有親昵舉動。遇見學生這樣子,劉放覺得很掃興,便疾步閃開。不料身后跟來一個女生的聲音:咦,還是人家六班的老班識趣呀,要是讓咱們的楊鬼頭今天碰上,不審出個芝麻大西瓜扁才怪呢,你我就死定啦!另一位女生說:可不是嘛,我最討厭楊鬼頭審問女生時那副色瞇瞇的惡心樣子!

        我也是。不過狐子你莫怕,有我爸給咱罩著呢,量他楊鬼頭也不能把咱怎么樣!

        劉放聽出剛才說自己“識趣”和“有我爸給咱罩著呢”的那個女生是學校廚師老康的女兒康美娟。另一位叫“狐子”的女生他沒聽出是誰,但肯定是楊奎的九(3)班學生無疑。

        劉放心里暗笑了一下,他覺得老康的女兒太會“賣”她老子了。提起廚師老康,劉放不免心生膈應(yīng)。老康五年前擠走了其他兩位承包人,一人獨營著學校食堂。自此,學校食堂幾乎就成了他的“私人會所”。該棟食堂除了師生們打水、買饃的廚廳之外,還有一個套房,面積比廚廳還要大。老康就獨自住在里邊。他平素房門緊閉,一扇大窗戶長年累月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無論普通老師還是學生,都很難看到里面的情景。套房正中長年擺著一張黑漆大方桌,桌上面四季備有各種水果、堅果、糕點、飲料之類的東西,隨時供“有資格”入內(nèi)的人員享用。

        平素,每天早茶時間,方桌上都會架一只大電爐,電爐上面煨一只幽黑的尖嘴茶罐,爐絲紅紅的,苦香的罐罐茶發(fā)出嗞嗞的聲響。一干人馬圍在方桌周圍,手持茶杯,就著老康烙好的一大盤酥黃的油饃喝得唏噓有聲。在座的往往有校長、副校長、教務(wù)主任、后勤主任、會計、出納,以及部分中層領(lǐng)導(dǎo)。老康呢,杵在自己固有的中央位置——那把黝黑的木椅上,悠然地伙入眾人的高談闊論之中。老師們都說食堂的這個套間不簡單,大凡學校的一些重大決策、謀劃、拍板等都是在這兒敲定的,一些大大小小的消息也都是在這里傳出的。老師們都背后戲稱這兒是學校的“中南?!薄ⅰ白h事廳”。它的主人老康呢,則被老師們背地里稱作“二校長”。你還別說,學校領(lǐng)導(dǎo)有時還真得看老康的臉色行事,學區(qū)校長康洪范的一些“意思”,也是通過他哥老康的口氣被校領(lǐng)導(dǎo)領(lǐng)會吃透的。老師們都說,別看老康只是個廚師,他和他的這“議事廳”一樣不簡單呢!

        然而,世事真是難料呢。

        誰也沒想到老康后來竟然會遇上麻煩,而且還是大麻煩。

        老康的女兒康美娟忽然失蹤了。

        是老康自己最先發(fā)現(xiàn)的。女兒三四天沒回鎮(zhèn)街上租住的家,也沒在學校食堂閃過面。起初,老康以為女兒是去哪位同學或親戚家玩兒了,就沒在意。平素,女兒經(jīng)常會去一些同學家里玩,三四天不歸家是常有的事。但那天早上,他給來食堂一起喝早茶的女兒的數(shù)學老師李強靠咐說,麻煩你帶個話,讓我家娟娟中午放學了來一下食堂,把她大姨前天帶來的半袋豆粉捎家里去。不料李強竟然說還帶個辣椒啊,你家娟娟已經(jīng)好幾天沒來學校上課了!老康愣了一下,卻沒再吱聲。因為當時學校的頭頭腦腦們都在場,老康顧面子嘛,就沒好再問。中午學生剛打完開水,老康便顛回街上的出租屋。一問老婆,老婆也慌了。老婆說,娟娟已好幾天沒回家了,我還以為她去同學家玩了呢。老康瞪一眼老婆,說,孩子眼看著就要中考了,有時間玩么?再說了,這次情況不對勁啊,我這幾天心里慌慌的,右眼皮跳個不停,千萬別有啥事情!老婆這才看出,老康心里好像真擱著事呢。兩口子便開始尋找女兒。他們先給女兒的班主任楊奎打電話,電話通著,卻沒人接;再打,接了。楊奎聽到老康打聽女兒,便挖苦道,你成天價守在學??粗闩畠?,如今又來問我,我問誰去?說罷,就掛了電話。老康知道楊鬼頭他娘的一定又躲在老相好付嬌嬌的菜館里壘長城哩。按說,全胭脂鎮(zhèn)初中的老師們都怕他老康哩,唯獨這個楊鬼頭平素不嬲他。當初真是瞎了眼了,把女兒放到了這鬼頭的班上,一點好處都沒有,還他媽的名師呢!狗屁!比放羊娃強不了多少!兩口子又向女兒可能會去的親戚家一一打電話,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樣的:沒見。兩口子這才真正著了慌,忙返回學校跟女兒班上的同學打聽。幾位女生說,她們在一周前曾幾次看見康美娟和胡琴兩人在火車站上轉(zhuǎn)悠,身旁還跟著兩位小伙子,從穿著看,好像是修鐵路復(fù)線的工程隊的。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兩口子又攆到街上藥販子胡發(fā)順家的小店里,胡發(fā)順不在,只有他的胖老婆守著藥材店。聽到老康兩口子找女兒,胡發(fā)順的胖老婆垂著眼皮慢騰騰地說,沒見,你女兒我沒見,我女兒我也沒見,誰知道兩個嫁漢的貨死哪兒去啦,別找!找她們干啥?讓野男人收拾去!endprint

        老康知道胡發(fā)順老婆這幾年因胡發(fā)順在外面販藥養(yǎng)女人的事,大腦受了刺激,便不再搭話,拽了老婆悻悻地顛出店來。出了店門,老康老婆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罵道:老麀婆,你女兒才是嫁漢的貨色哩!

        老康急忙拽了老婆一把。

        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老康又和老婆上火車站去打聽。他們尋到山下修復(fù)線的工程隊板房里打探音信。兩口子賠著小心與委婉向人家打聽女兒的下落,誰知卻遭到了一通奚落。工程隊的人笑笑地問:你們的女兒丟失了?你倆跑到我們這兒來找?你們的腦子沒讓豬啃吧?真是的,你們的女兒丟了,卻跑到我們這一幫大男人堆里來尋找,那只能說明你們的女兒想男人想瘋了,想讓男人們干咧!哈哈哈!

        兩口子差一點沒憋過氣去。

        無奈之下,他們只好去鎮(zhèn)派出所報案。所長一聽又是胭脂鎮(zhèn)初級中學的女生出事了,便不耐煩地訓老康道:你們學校這是咋啦?女生們又是跳樓又是懷孕又是失蹤的,這學校是怎么管理的?你弟弟康洪范這學區(qū)校長是怎么當?shù)模?/p>

        一通斥問,損得老康臉子灰灰的。

        警察收了他們100元的報案費,說我們會盡快幫你們找的,不過這找人的事也不容易,有了消息我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們的,耐心等著去吧!

        誰知,這一等又幾個月過去了,直到中考結(jié)束,老康也沒有等來有關(guān)女兒的任何消息……

        這是后話。

        不久,老康忽然在某個夜晚偷偷地離開了鎮(zhèn)中學,連陳校也沒給打一聲招呼。大灶上那一攤子只好臨時雇了個農(nóng)婦糊弄著。

        人們都說老康那人死要面子,把一輩子人都活給了面子,一旦女兒出了事,他怎么能撐得???不走人才怪咧!

        縣城新建了一所初級中學,專職教師從全縣教育系統(tǒng)內(nèi)進行公開招考選調(diào)。

        胭脂鎮(zhèn)學區(qū)的教師們得知這個消息時,外鄉(xiāng)鎮(zhèn)的教師們已經(jīng)開始報名了。之前,學區(qū)校長康洪范和干事楊唯竟然把相關(guān)文件捂得死死的,連一絲風也沒透出來。因為他們經(jīng)常這樣壓上面的文件、隱瞞一些消息,教師們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

        消息是劉放的同事張繼東老師從他在外學區(qū)當老師的同學那兒得知的。胭脂初中幾位夠條件報考的教師便合伙去學區(qū)詢問??岛榉痘蛟S覺得瞞不住了,便說報考那只是個幌子,關(guān)鍵還是要票子拿上著去跑哩,我這幾天忙,還沒顧得上給大家傳達文件精神哩。一位年輕老師說,康校,再拖下去人家名都報過了,你還傳達個辣椒!康洪范忽然不高興了,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說,咋呢?你們這是要咋呢?實話告訴你們吧,我還真不想傳達這文件哩,我覺得對你們這樣的老師沒必要傳達!今天我要問的是:胭脂初中的教師們,你們覺得自己有資格報考嗎?你們是怎么當教師的?你們是怎么管理自己的學生的?跳樓的跳樓、懷孕的懷孕、失蹤的失蹤……就連我康洪范的親侄女到現(xiàn)在都不知去向、生死不明……我大哥康洪模都被你們搞得在食堂里混不下去了……你們還有臉來報名?現(xiàn)在我打開天窗說亮話——這次咱學區(qū)要嚴把報名關(guān),條件不過硬的想都別想,全學區(qū)夠報考條件的年輕教師多得很,競爭激烈著哩!

        劉放那天上學區(qū)報名時康洪范和楊唯都說你已經(jīng)超齡了。劉放拿出自己的身份證和戶口本說,你們看,我還有一兩年機會哩。一查算,果然還有兩次機會。人家上面的文件明確規(guī)定報考年齡必須在42周歲以下,而劉放這年才40周歲。但康洪范還是不讓劉放報考,說你都40歲了,還考個啥?還是把機會讓給年輕人吧。劉放說,我想試一下嘛,今年若沒希望,明年自然就不會來麻纏你們了。康、楊還是不給報,說,其實咱學區(qū)的名額早已報滿了,人家后門大的老師都托人給學區(qū)上打招呼施壓哩,我們壓力大得晚上覺都睡不著。

        當天劉放沒有報上名。晚上睡下,心里發(fā)悶,想五年前妻子調(diào)進城后,他每周都要來來去去奔波,心身已覺疲累。如今兒子已上了高中,家中里外都是妻子一手在撐持。自己若丟掉這次報考的機會,年齡越來越大,恐怕一直到退休都得在鄉(xiāng)下混了。我得爭取這次機會!想罷,他試著給在市教育局當人事科長的一位學生打了個電話,把他的情況說了一下(劉放給這位學生當過三年的初中班主任)。學生說,他可以給學區(qū)校長康洪范打個電話,他想這個面子康還是會給的。但是老師,學生說,現(xiàn)在的事情你是清楚的,鄉(xiāng)鎮(zhèn)學區(qū)的那些校長們個個都牛得什么似的,都是些土皇帝,不管你上面誰說話,該給人家“表現(xiàn)”的你必須得“表現(xiàn)”,老師你就干脆給“表現(xiàn)”得重一些吧,好讓他姓康的沒口拒絕你。否則,這事情難辦呢。

        第二天晚上,劉放便悄悄拿了高檔煙酒和一個大信封去了康洪范的辦公室。康洪范一個人正玩著手機。見了劉放,康洪范一下變得客氣了許多。兩人謙讓了一番,便各自坐下閑聊??岛榉墩f,劉老師你可真行啊,教出的學生竟然有在市上工作的,還真是看不出來哩,你咋早不言喘呀?劉放心知學生打的電話起了作用,只是笑了笑,沒有多言。

        最后康洪范答應(yīng)劉放,讓他明天早晨拿上證件來學區(qū)報名,明天可是報名的最后一天了。

        翌日上午,劉放順利地報上了名。他看到全學區(qū)總共有九名教師有資格報考,他是最后一個報的名??磥?,這幾天其他老師也都沒閑著,都在活動哩。后來,聽同事們?nèi)氯抡f,報上名的這九位教師,都是給康洪范“表現(xiàn)”了的,康老板這次可是大發(fā)嘍。

        劉放這次花掉了近半年的工資,換得了薄薄一紙報考縣城中學的準考證。想想,也只能這樣了。

        經(jīng)歷了報名這一關(guān)的坎坷,劉放就非常珍惜這次機會。他一邊引導(dǎo)學生進行緊張的中考備戰(zhàn),一邊挑燈夜戰(zhàn)抓緊復(fù)習。不知不覺,就到了中考之時。

        劉放和其他兩位九年級任課教師被安排進縣城當領(lǐng)隊。中考三天,他們陪了學生三天。

        一周之后,中考成績出來了。胭脂鎮(zhèn)初中考得非常理想。尤其是劉放帶的九(6)班成績更是驕人,有6名學生的成績進入全縣前20名,魚成龍竟然考了全縣總分第一名,成績是736分(總分750)。陳校一時高興,便招呼了三桌私宴,犒勞了大伙兒。在座的有全體校委會成員、各教研組長、各年級組長、九年級六位班主任和主要科目任課教師。氣氛甚是熱烈,一直整到后半夜方罷。endprint

        隨著中考的結(jié)束,一學期也將接近尾聲。全校各年級、各部門按照慣例要進行評先選優(yōu)活動。劉放因所帶學生中考成績突出,陳校直接把從學區(qū)上爭取來的唯一一名“縣優(yōu)”的名額給了他,并催他連夜趕寫了“縣級優(yōu)秀教師業(yè)績材料”,第二天就上報到學區(qū)。

        交了“縣優(yōu)”材料,劉放心里頓感一陣輕松,他覺得自己的材料應(yīng)該寫得不錯,其水平幾乎超過了他平素發(fā)表在省報、市報上的一些文章。自己這次的“縣優(yōu)”或許有點希望呢。陳校說了,只要學區(qū)上能把材料報上去,縣上一般沒麻達,很少有落空的情況。

        很快就放了暑假。

        放假第二天,劉放和本學區(qū)的其他八位教師赴縣城參加了西塬縣致遠實驗初級中學專業(yè)教師選拔調(diào)動考試的筆試,考試內(nèi)容共分專業(yè)課和公共課兩門。筆試完,劉放覺得自己答得不錯,心里隱約抱有一線希望。

        五天之后,筆試成績公布。劉放果然是全胭脂鎮(zhèn)學區(qū)唯一一個取得了面試(試講)資格的教師。緊接著就是試講。試講內(nèi)容當場抽取。劉放雖講得得心應(yīng)手,但中途他還是擔心自己有出局的危險。因為在試講的過程中他親眼看見縣教體局一位主管人事的副局長進來給主考塞了兩次條子。他隱約聽見旁邊一位教師嘆息說:這其中的貓膩多著啦,試水深深深幾許哦!

        下午,招考綜合成績公布。劉放盯著公布欄眼睛麻了一下。他果然是惟一一個沒有調(diào)進城的語文專業(yè)教師!

        他默默地離開了縣教體局空曠的大院。

        接到冉曉霞的電話,是在一個炎熱的午后。其時假期已過了大半。冉曉霞在電話里先是澀啞地叫了聲老師,然后就泣不成聲。

        劉放意識到她一定又遇到了什么事情,而且還是不小的事情,不然,依她的性格,是輕易不會打電話給老師的。有什么事情嗎?他問冉曉霞。冉曉霞的聲音很小,小到幾乎聽不清楚,似乎是從嘴里吡出來的:老師,我在你家小區(qū)門口,你能出來一下嗎?劉放知道冉曉霞真有事了,便拿起手機下了樓。在小區(qū)門口,他看見了躲在國槐濃陰下的冉曉霞。

        冉曉霞臉色灰青,頭發(fā)蓬亂,眼皮發(fā)紅,淚滴依然掛在臉上。

        咋啦,曉霞?

        老師……您瞧……

        說著,冉曉霞把一張紙單遞給劉放,便掩面而泣。

        是一張醫(yī)院孕檢化驗單。劉放吃驚極了。

        曉霞,你……

        冉曉霞不回答,只是哭,瘦削的肩膀發(fā)冷似的瑟縮著。

        劉放明白了,嘴里罵了聲:天殺的,造孽??!

        第二天早晨,劉放陪著冉曉霞走進了縣醫(yī)院婦產(chǎn)科。他以父親的名義把曉霞送進了引產(chǎn)的手術(shù)室。在手術(shù)單上簽字的時候,他的手顫抖得幾乎拿不住筆。

        他坐在手術(shù)室外走廊的長椅上,臉色鐵青,坐姿僵硬,目光刀子般地扎向窗外……就在剛才,冉曉霞臨進手術(shù)室的那一刻,終于灰著嘴唇告訴了他那個侵害自己的“蒙面黑手”是誰,并且還告訴了劉放一個更加令人吃驚的事實——“蒙面黑手”也侵害過來她們宿舍借宿的女生康美娟!???劉放聽了差一點沒跳起來,老康,你個狗日的雜碎!你眼睛色得連自己女兒都不認得了??!看來,不用我劉放去查,上天冥冥之中已經(jīng)讓你個雜碎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

        暑假已接近尾聲。臨開學的時候,劉放在縣城大街上碰見了楊唯,楊唯說他剛從縣教體局取文件出來。楊唯似笑非笑地從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來,在劉放面前晃一晃說,縣上的“縣優(yōu)”批下來了,不過咱學區(qū)可不是你啊,是景小燕老師!劉放聽了淡然一笑,說,不奇怪嘛,景小燕老師是什么人,我劉放又是什么人,你應(yīng)該最清楚嘛!

        楊唯尷尬地笑了笑。

        景小燕是學區(qū)校長康洪范的另一位麻子(情婦),以工代干轉(zhuǎn)正的,初中水平,胭脂鎮(zhèn)初級中學辦公室打雜的。

        新學期開始,劉放又回到了鎮(zhèn)初級中學上課。學校仍然安排他上九年級兩個班的語文課,再兼一個班的班主任。咱又是畢業(yè)班“把關(guān)”的教師嘍!他自嘲道。

        劉放很快就忙了起來。

        可是,女教師田螺卻意外地沒來報到。隔壁辦公室里靜悄悄的。陳校讓辦公室的干事打小田老師的手機,卻是“無法接通”。陳校就有點生氣,說,課沒人上啊,有事你請假啊,一個電話的事情嘛,咋就沒音沒信了呢?現(xiàn)在這年輕人真是!

        一周過去,田螺老師仍然沒有到校。

        正在校領(lǐng)導(dǎo)們考慮給其他教師攤課的時候,田螺的家里來人了。來的是她的母親。中年女人大包小包地拎著一些吃食、衣物等東西,看女兒來了。“螺兒一假期沒歸家,到外面野去了,連個電話也不打,你說現(xiàn)在這娃啊!”女人小聲埋怨著,來到了女兒辦公室門前。敲了敲女兒的門,見女兒不在,窗簾又拉得嚴嚴實實的,就蹴在門前歇氣。當聽老師們說女兒到現(xiàn)在還沒到校上班時,女人就急了,臉一下子變得鐵青。老師們見田母從縣城遠道而來,連女兒的門都進不去,就想辦法打開了田螺辦公室的門。

        誰知大家剛一進門,就被一股惡臭推了出來。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臭。立馬就有兩位老師在房門前干嘔了起來。過了一會,一位體育老師捂著鼻子貓腰沖了進去,揭開隔簾后面床上的被子,“嗡”地一聲,一群蒼蠅旋了起來,蒼蠅亂舞中,只見田螺一絲不掛地仰躺在床上,白晃晃的身子已經(jīng)腐爛,脖根處有一圈青紫的傷痕……人們一下傻在了那里。

        田螺母親見狀,一聲長嚎,當場昏厥了過去……

        田螺老師是被男友殺害的。據(jù)后來被警方捉拿歸案的“男友”供述,上學期臨放暑假的那天夜里,倆人因事發(fā)生了口角,他一時氣憤,就拿起枕邊一條枕巾勒死了她。因為正是臨放暑假的時候,他作案后悄悄離開了學校,這并沒有引起任何老師的注意。又據(jù)警方透露,田螺的“男友”不僅勒殺了田螺,還順手牽羊拿走了她的手機和包里的銀行卡及5000塊現(xiàn)金。

        真是的,小田老師被男友殺害,老師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她辦公室的異常。就連暑假護校的老師也沒有發(fā)現(xiàn)問題,因為小田老師的門鎖著,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女老師嘛,窗簾拉嚴實是正常的,可誰又會想到竟然出了這檔子事呢!endprint

        小田老師擔任的音樂課,只好攤給了另外一位女教師。

        又過了一周多時間,縣教體局忽然來了通知,讓劉放老師趕快辦理手續(xù)去縣城新成立的“致遠實驗初級中學”報到。據(jù)說,因縣城生源激增,新成立的初級中學生源爆滿,臨時又增加了四個班額,教體局決定補調(diào)考到前面的教師。

        劉放總算能進城上班了。

        離開胭脂鎮(zhèn)初級中學的那個早晨,天上正飄著濛濛細雨。時令已然是初秋,天氣漸涼。再過兩天,就是第26個教師節(jié)了。劉放坐在進城的公交車上,望著車窗外迷茫的雨簾,內(nèi)心感慨萬千——他驀然想起了本省一位著名詩人的詩作《生活之色》:

        我看見各色窗簾

        像碩大無比的葉子,伸進夜色

        葉子的背后

        一只蘋果等待切割

        一對男女相對無語

        三個朋友淚光瑩瑩

        更多的故事無以言語

        高尚或者卑瑣

        ……

        人類時時經(jīng)受感情的磨難

        在仇人與仇人間

        親人與親人間

        窗簾總被無辜利用

        劉放的心里又一次禁不住涌起無邊的悲憫和沉重。

        劉放仍然上著兩個班的語文課,兼任一個班的班主任。但跟鄉(xiāng)下初中不同的是,城里初中班級多、班額大,幾乎是班班教室爆滿,且每天仍有鄉(xiāng)下的學生源源不斷轉(zhuǎn)進來。劉放上課的七(15)、(16)兩班,學生人數(shù)早已超過了80人。自然,各班級之間的競爭是很激烈的。還有,城里學校的教師們都是集體辦公,或以教研組為單位,或以年級組為單位,或六七人、或八九人擠在同一間辦公室里忙活,不會再有拉不拉窗簾之類的猶虞和擔憂。劉放很快就適應(yīng)了這種生活,他成天埋頭于班級管理和艱辛而快樂的教學工作中,似乎無暇再想鄉(xiāng)下的那些日子。

        忙忙碌碌幾年之后,劉放偶爾從原來的一位同事口中得知,就在他進城的那年冬天,廚師老康的女兒康美娟和藥販子胡發(fā)順的女兒胡琴被警方成功解救返鄉(xiāng)。原來,他倆是被鐵路上修復(fù)線的兩個隴南小伙子拐走的,兩人在隴南十萬大山中的一個小村里給人家當了媳婦。被解救回來時,胡琴變化不大,只是神情上多了些落寞與沮喪;而康美娟則已經(jīng)挺著大肚子,神情癡呆,樣子邋遢,遠沒了原先的那份靈氣。據(jù)說她在那家過得極不順心,因為男人發(fā)現(xiàn)康美娟在跟他之前已經(jīng)有了身孕,便對她進行虐待,經(jīng)常打罵??得谰昊氐郊液笙蚋改缚拊V了自己前前后后的所有遭遇,聽得父母臉色一片死灰……當天晚上,父親老康悄然離家,第二天待人們發(fā)現(xiàn)時,已在胭脂車站附近的一個道口臥軌自殺!

        同事還說,第二年,胭脂鎮(zhèn)學區(qū)校長康洪范對胭脂鎮(zhèn)初級中學的領(lǐng)導(dǎo)班子進行了一次大調(diào)整,免去了陳宗盛的校長職務(wù),將其調(diào)至另一所九年制學校任普通教員;任命黃世歡為胭脂鎮(zhèn)初級中學校長,景小燕為副校長。

        另外,同事還特別強調(diào)說,劉放的學生尹倩倩在劉放進城后不久,即入讀了縣職業(yè)中專的幼師班,她是頂替了一名考上幼師后又不想去讀的女生的名額。三年后,尹倩倩在胭脂鎮(zhèn)幼兒園當了一名幼兒教師。據(jù)說,她的這一切都是胭脂鎮(zhèn)初級中學新任校長黃世歡給一手操辦的。

        聽著這些消息時,劉放神情有點恍惚。昔日校園里那些或拉嚴或拉開或摘掉的各色窗簾,驀然像一片片碩大無比的葉子,又一次浮現(xiàn)搖曳于他的眼前。

        責任編輯 子 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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