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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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多疑”魯迅形象的重構——評劉春勇《多疑魯迅》
生媛媛
(中國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在《多疑魯迅》一書中,劉春勇通過對魯迅之“疑”和魯迅之“信”的討論,揭示了魯迅“多疑”的生成、發(fā)展、新貌以及實質,從而重構了一個“疑信共存”的“多疑”魯迅形象。雙重路徑的選擇,使《多疑魯迅》一書既體現了鮮明的“學理化”特征,同時又具有生命的“熱度”。
魯迅;“多疑”;劉春勇;《多疑魯迅》
魯迅“多疑”的問題是研究界反復提及的一個問題,而要對這一問題進行研究,首先要面對的是“魯迅是多疑的嗎”這一問題。曹聚仁曾以一篇《論“多疑”》為魯迅辯誣,認為魯迅并非是“多疑”的。但劉春勇并不認同曹聚仁這一觀點,他通過《馬上日記》和《無題》兩個例子,證明了“魯迅多疑”是一個確定性的命題。在此基礎上,劉春勇從“主體生成”這一角度切入,對魯迅的“多疑”進行了重新界定,從而重構了“多疑”魯迅這一形象。
本文從魯迅之“疑”、魯迅之“信”以及劉春勇進入魯迅世界的路徑出發(fā),討論在《多疑魯迅》一書中,劉春勇是如何對“多疑”魯迅這一形象進行重構的。
在談到魯迅的性格時,“‘多疑’這個詞兒與‘尖刻’‘刻毒’等一起,是魯迅同時代以及以后的人們評價他的常用語匯”[1]。錢理群也指出:“對于魯迅,有一種含有貶義的觀察:說他多疑且尖刻?!盵2,p47]但是,對于魯迅“多疑”這一問題的研究,一直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研究界或是將“多疑”看作是一種缺點,為維護魯迅的“圣人”形象而閉口不談;或是將“多疑”看作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而擱置不談,導致這一問題的研究一度陷入僵局。直到改革開放以后,這一僵局才被打破,研究界開始正視魯迅的“多疑”,從多角度、多層面入手討論魯迅的“多疑”,從而重構了更加多樣、豐富、立體的“多疑”魯迅形象。比如說,增田涉指出:“所謂多疑,另一面也可說是想象力豐富?!盵3]錢理群認為“多疑”“絕不僅僅是消極的病態(tài),還有其也許至今還沒有得到應有評價的積極價值。它顯示了從中國現代歷史運動中升華出來的現代智慧:一種新的思維方法與戰(zhàn)斗方法”[2,p49]。陳學勇則認為:“懷疑之于魯迅,好像已不僅僅是個人的性格,而且演變?yōu)橐环N隱性的思維方式,乃至一種隱性的人生態(tài)度?!盵4]
劉春勇“多疑”魯迅研究的特別之處在于,他將魯迅的“多疑”納入“主體生成”這一限度中進行討論,采取一種“綜合之文字”的立場[5,p24],運用歸納和比較的方法,結合前代學者的觀點,對魯迅的“多疑”進行了重新分類并對“多疑”作出了自己的界定。尾崎文昭曾在《試論魯迅“多疑”的思維方式》一文中將魯迅的“多疑”分為“否定深化型”“往復否定型”“往復深化型”三種類型[6],劉春勇認為這一分類方式基本上是成立的,只是不夠全面,沒有完全包含諸如《記“楊樹達”君的襲來》《馬上日記》等作品中顯示出的“多疑”類型。因此,劉春勇在尾崎文昭分類方式的基礎上,以魯迅“多疑”的對象為依據,將魯迅的“多疑”分為“疑-他者”、“疑-自我”兩種類型,再細分,則“疑-他者”包含疑對、疑錯、結果未知三種類型,“疑-自我”包含往復否定型“多疑”思維方式、往復深化型“多疑”思維方式兩種類型。結合這一分類方式,劉春勇對魯迅的“多疑”做出了自己的定義:“多疑相當于竹內好先生所說的象征魯迅‘回心’的那種東西,是魯迅世界得以誕生的標志,它是魯迅先生打量世界時,據以評判存在的一種否定性的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主要以一種文學家的直感(而非理論家的系統邏輯)的形式顯露出來,并且?guī)в心撤N‘含混’的意味,在行文上造成不同程度的曲折與迂回,從表面上看,它是‘多余’的懷疑,是‘不合常理’的、突兀的,其懷疑的提出給人一種‘無根無據’的感覺,并且似乎是一種遠離自信的‘猶疑/游移’,從深層來看,它是建立在對主體‘我思’確定性的懷疑的基礎上的,它包括‘疑-他’和‘疑—我’兩種類型,‘疑—他’是對此在以外的存在的評判;‘疑—我’則是此在對自身所擁有并依據的全部觀念和心緒加以審視,是‘不可扼止地對自己的現存方式進行多層次的否定?!盵5,p39-40]
在對“多疑”做出定義之后,劉春勇正式展開對魯迅“多疑”這一問題的討論,他以魯迅生命歷程的迭變?yōu)榍腥朦c,以時間變換、空間轉換為行文線索,選取了幾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將魯迅的一生分成了三個重要的時期:啟蒙時期(1902-1909)、“吶喊”時期(1909-1923)、“吶喊”之后(1923之后),并結合每個時期重要的事件、作品、日記、書信等資料展開討論,重構了“多疑”魯迅這一形象。通過劉春勇的論述,我們可以知道,“多疑”并不是魯迅生來就有的品質,而是在社會環(huán)境、個人處境等種種因素的共同影響下產生的,并且,需要注意的是,魯迅的“多疑”經歷了一個“懷疑——多疑——多疑新狀態(tài)”的發(fā)展過程。
首先是啟蒙時期,劉春勇將這一時期的討論對象確定為周樹人而非魯迅。在劉春勇看來,相比魯迅而言,接受了“歷史進步觀”影響的周樹人,心懷理想與希望,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和純粹的啟蒙者。但是,周樹人雖然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并不意味著他對未來、對啟蒙就是充滿確信的,事實上,他對啟蒙仍有懷疑,但這種懷疑不同于后來的“多疑”,它是建立在對主體肯定的基礎上的,二者的根本區(qū)別在于:“懷疑精神是在主體的支撐下進行的,它絲毫不去懷疑主體存在的虛妄;而多疑則根本就是建立在對主體的否定之上的。換句話說,懷疑精神的前提是承認‘我思’——‘心聲’與‘內曜’的確定性,它不會去質疑這個前提,而多疑則是對‘我思’——‘心聲’與‘內曜’的前提不予承認,而且質疑其存在之合理性?!盵5,p72]這也就決定了這一時期的周樹人可能會對啟蒙有所失望,但卻不會絕望。其次是“吶喊”時期,辛亥革命失敗的沉重打擊,讓魯迅“從一個理想主義者轉變成為一個徹底的現實主義者”[5,p89],伴隨而生的是“人性惡”思想的發(fā)生以及對“至善”的否定,進而“對啟蒙者主體的真理性產生懷疑”[5,p77],而對《工人綏惠略夫》的閱讀,則為魯迅思想的表達提供了某種言說方式,“多疑”由此發(fā)生。劉春勇指出,因為“多疑”,所以尤其深刻,因此1923年《吶喊》的出版,“標志著魯迅世界的完全誕生”[5,p121]。最后是“吶喊”之后,北京——廈門——廣州——上海,居住空間的持續(xù)調整,再加之兄弟失和、婚戀疑慮、青年背叛等一系列事件的打擊,讓魯迅慢慢調整了自己的“身—位感”,進而產生了“多疑”的新風貌:“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這是魯迅“對確信的一種懷疑,即在別人看來很牢靠的地方,魯迅發(fā)現了松動”[5,p155]。與此同時,魯迅的“中間物”觀點誕生:“這是一個由多疑思維方式所引起的,遠離主體的表達?!盵5,p124]“多疑”使得魯迅的主體生成陷入某種困境之中。
通過上面的梳理,我們可以知道,劉春勇首先肯定了“魯迅多疑”這一事實,進而將這一問題放在“主體生成”這一象限中進行考量,揭示了魯迅“多疑”的生成、發(fā)展和新貌等問題。具體而言,受辛亥革命失敗、兄弟失和、婚戀疑慮、青年背叛、生活阻隔等多重因素的影響,一種建立在“對主體‘我思’確定性的懷疑的基礎上”的“多疑”形成[5,p40],而“多疑”的不斷深化、發(fā)展則讓魯迅的主體生成陷入某種困境之中。
劉春勇的特別在于,在對魯迅“多疑”這一問題的研究中,他沒有止步于魯迅之“疑”,而是繼續(xù)往前走,進一步揭示和分析了魯迅之“信”,并在“疑”與“信”的關系分析中揭示了魯迅“多疑”的實質,從而重構了一個“疑信共存”的“多疑”魯迅形象。在劉春勇看來,魯迅之“信”是魯迅克服虛無主義的重要“武器”,為魯迅提供了某種動力,將他推向行動的一邊,從而得以在絕望的“暗夜”中發(fā)出一絲“光亮”,照亮青年前行的路。
魯迅一生都與虛無主義牽扯糾纏,導致很多人都將魯迅看作是虛無主義者,王曉明是其中重要的代表人物,他在《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中指出:“可現在我覺出了事情的另一面,他這副特別的眼力正是一個危險的標記,表明他在懷疑人的思路上,已經走得相當遠了。這條道路的盡頭,就站著虛無感?!盵7,p82]并且指出與悲觀主義相比,虛無感的特別:“虛無感卻不同,它雖然包含對戰(zhàn)勝黑暗的悲觀,但它同時又懷疑在黑暗之外還有其他的價值,倘若天地之間只有黑暗是‘實有’,這黑暗也就不再是黑暗了。因此,你一旦陷入這樣的虛無感,就會迅速失去行動的熱情,犧牲也罷,反對也罷,都沒有意義,人生只剩下一個詞:無聊?!盵7,p83]劉春勇完全不贊同王曉明這一觀點,他指出:“顯然不是這樣的,他雖然常在虛無的路口‘彷徨’,但這‘彷徨’并不用許多時,他就又開始往外‘擠’東西……在虛無與行動之間,他獲得了某種動力,正是這種動力將他推向了行動的一邊,而不是推向虛無?!盵5,p179]對王曉明的觀點進行質疑之后,劉春勇又用了兩節(jié)的篇幅討論了“魯迅如何克服虛無主義”這一問題,解構了王曉明的觀點,并提出了“魯迅是有信的”這一觀點[5,p203],而《故事新編》中諸如《理水》《非攻》等篇章正是“魯迅之信”的一種表達,也正是因為“信”的實存,魯迅走向了行動,背離了虛無。
劉春勇首先分析了魯迅虛無感產生的原因:因為“對主體‘我思’確定性的信仰以及對進化論/歷史進步觀的信仰”的破滅[5,p187],加之辛亥革命、婚戀疑慮、青年背叛等一連串打擊的影響,使得魯迅的“多疑”思維得以生成。與此同時,虛無感伴隨“多疑”而生,這讓魯迅的主體生成陷入困境之中。但是魯迅并沒有因為“多疑”思維走向虛無的深淵,相反的,他憑借“多疑”思維生成了克服虛無主義的方法。其次,劉春勇從虛無主義的三個重要因素——“意義/目的”“總體性”“真實世界”切入,討論了魯迅克服虛無主義的方法,即魯迅之“信”這一問題。在對“信”的概念進行厘清的基礎上,劉春勇指出,魯迅正是通過其特有的“魯迅之信”來克服虛無主義的,其“信”主要包含“中間物意識”和“對現在的執(zhí)著”兩大元素,以及這兩個元素的持存物“韌”。最后,經過層層縝密的論證,劉春勇得出“魯迅是有信的”這一結論,并對魯迅之“信”進行了描述:“魯迅認為這個生生不息的生成世界呈現為‘中間物’狀態(tài),在這樣的一個存在者整體的存在狀態(tài)中,世界是循環(huán)/輪回不息的,生成世界的行動之源就在于對循環(huán)/輪回中的每一瞬間/現在的執(zhí)著并持存這執(zhí)著,這執(zhí)著的持存就是‘韌’,而生活的本質就在‘韌’之中。”[5,p203]
通過細致嚴謹、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論證,劉春勇發(fā)現,魯迅之“疑”與魯迅之“信”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魯迅信的方式是一刻也不停留地、時時刻刻地‘維新’,魯迅疑的方式,如尾崎文昭所述,也是‘絕不停留地追求到底,不允許固守于某一個判斷、觀點和心情而停止不前?!盵5,p213]正是因為魯迅“疑”與“信”的方式如此的相似,因而使得很多人被其迷惑,認為魯迅只有“疑”,沒有“信”,然而實質上,“多疑其實就是信的使者”[5,p214]。劉春勇的這一發(fā)現也從另一個方面反映出,魯迅“多疑”,“疑”的不是“信”,而是另有“它物”,那么魯迅“多疑”究竟在“疑”什么呢?劉春勇將魯迅“疑”的對象定義為“主體我思確定性”,即“魯迅多疑的實質是對主體‘我思’確定性這么一個meta-physics式的懷疑與否定”[5,p214]。
我們知道,魯迅的目光非常的獨到,他以一種“偉大的靈魂審判者的目光”[8],審視著人們的精神病苦,揭露出社會的各種弊病,魯迅的深刻與犀利導致他很少能夠找到自己的同道與知己:“由于他的言辭之中的對于中國現狀的無情批判和剖析,使得魯迅不能不陷于思想和精神的孤立無援的困境中;同時,也由于他的思想的深刻程度不足以真正使人所完全理解,這又加深了魯迅的孤獨感。”[9]孤獨感與失望感的不斷累積慢慢讓魯迅陷入絕望的“暗夜”之中,并向著“虛無”的境地滑去。魯迅在《<自選集>自序》中指出:“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于是失望,頹唐得很了?!盵10]但是魯迅之為魯迅的原因,就在于他不會像一般人那樣,放任自己深陷絕望的境地而不做出任何行動,最終走向虛無。面對絕望,魯迅的選擇是像一個“戰(zhàn)士”一般努力地“反抗絕望”。在《過客》中,魯迅這樣寫到:“翁——你總還是覺得走好么?客——是的。還是走好?!汀欢也荒埽∥抑坏米?。我還是走罷?!盵11]作品中的“過客”是魯迅的真實寫照,前路曲折、前途未卜,但是魯迅的選擇是繼續(xù)前行,即使走的方向、結果都不確定,但是有一點是確定的,就是一直往前走。錢理群指出:“‘我只得走’,這成為他生命的底線或絕對命令,這是生命的掙扎,是看透與拒絕一切的徹底的‘空’與‘無’中的惟一的堅守與選擇。魯迅后來把這種‘永遠向前走’的過客精神概括為‘反抗絕望’?!盵12]那么是什么給了魯迅一直前行的力量呢?在我看來,魯迅“反抗絕望”“走出虛無”的動力正是來自于劉春勇所說的魯迅之“信”。魯迅之“信”的實存使得魯迅即使在被絕望包圍的時候,也總是盡自己的努力發(fā)出光亮,給予青年以希望,將黑暗留給自己:“不過我曾經嘗得,失望無論大小,是一種苦味,所以幾年來,有人希望我動動筆的,只要意見不很相反,我的力量能夠支撐,就總要勉力寫幾句東西,給來者一些極微末的歡喜。人生多苦辛,而人們有時卻極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惜一點筆墨。給多嘗些孤獨的悲哀呢?”[13]
“多疑”讓魯迅的主體生成陷入某種困境之中,而魯迅之“信”則為魯迅提供了某種動力,將他推向了行動,是魯迅克服虛無主義的重要“武器”。正如孫玉石所說:“魯迅從來沒有成為一個虛無主義者。他不相信‘虛空的暗夜’與人類長存。他所感到的虛無與絕望,是與他內心深處存在的對于歷史進化論給予他的希望的生命哲學,同時存在的。他對于抽象的觀念的思考沒有離開他對于具體現實的關注。當他一旦在現實中發(fā)現了使他的抽象的觀念發(fā)生變化的影子的時候,他就毫不掩藏地袒露自己重新獲得的內在的力量和信念。”[14]
從“知識”和“生命”的雙重路徑進入魯迅世界,是《多疑魯迅》一書的顯著特點。劉春勇不僅以豐富的理論、開闊的視野支撐了本書的寫作,“從知識的角度再次嘗試進入魯迅的精神世界”[15];還在寫作中投注了自己真摯的情感,與魯迅展開精神上的深度對話,從“從生命的角度進入魯迅世界”[16]。換句話說,劉春勇對“多疑”魯迅形象的重構,不僅有“70后”學院派學者的理性,同時也有個體生命的溫度,雙重路徑的探索,構成了劉春勇重構“多疑”魯迅形象的意義。
“70后”這一身份具有特殊性,他們被稱為是“低谷的一代”[17]、“落荒而走的一代”[18]、“被遮蔽的一代”[19]、“生不逢時”[19]的一代,因為時代背景的原因,他們處于一種集體的、尷尬的生存困境中:“這是一個特殊的群體,‘文革’在記憶中只是個影子,沒有‘80后’徹底的‘現代網絡化’,也沒有60年代人對動蕩歲月的刻骨銘心。這一代人曾被社會拋到了波峰浪尖,成為社會聚光的焦點,但隨后整體被社會遺忘。其興起也忽,其消失也速,像‘60后’與‘80后’的時代黏合劑。進取、失落、得意、淡然,矛盾與回味,千種滋味在心頭,這就是70年代人最真實的內心寫照?!盵20]生命體驗的匱乏,歷史感的薄弱,再加之多年學院教育的影響,使得這一代人的魯迅研究走進了“象牙塔”,呈現出一種缺乏生命參照的特點,孫郁指出:“就氣象而言,他們可能沒有前輩學者的闊大。究其原因,錢理群、王富仁、汪暉有動蕩歲月的體驗,進入歷史有自己的經驗的燃燒。這種燃燒的益處是問題意識的鮮活,短處則是學理的主觀性過濃。70后學人是有自己的客觀性眼光的。他們也不乏對研究對象的敬意,但對歷史迷霧背后真相的打量是需要有邏輯支撐的。這也一定程度使魯迅由精神現象,轉化成學術現象?!盵21]這種困境的出現使得“70后”學人們紛紛尋找進入魯迅世界的新途——從“知識”“理論”出發(fā)進入魯迅,其研究呈現出鮮明的“學理化”特征、“學院派色調”[21]。
從整體上而言,《多疑魯迅》一書體現了劉春勇以“70后”學院派學者的身份介入寫作、從“知識”的路徑進入魯迅世界的特征。通過對《多疑魯迅》一書的閱讀,我們可以充分感受到劉春勇扎實的知識儲備、細致的史料爬梳、鮮明的問題意識、恰當的方法使用……尤其是其開闊的理論視野以及大膽的質疑解構,使得《多疑魯迅》一書體現出鮮明的“學理化”特征。在書中,不論是西方哲學家的理論,如笛卡爾的“懷疑主義”、海德格爾的“世界圖像”、尼采的“虛無主義”、喬治·索雷爾的“進化觀念”等等;還是日本學者的概念,如炳谷行人的“內面”/“風景”概念、竹內好的“回心”概念、伊藤虎丸的“贖罪文學”概念等等;又或是錢理群、汪暉、王曉明、高長虹、吳俊等國內學者的觀點,劉春勇都有所涉獵。更為特別的是,對于前輩學者的觀點,劉春勇不是單純地吸收,而是一種有選擇地學習借鑒,他往往是在這些理論、概念、觀點的基礎上進行質疑、解構、重組、出新,進而提出自己的觀點,比如說書中對“偽士當去,迷信可存”“仇貓”“祥林嫂是誰”等問題的辯駁,對《奔月》《非攻》《理水》《兄弟》等文章闡釋的新解,對王曉明、孫玉石等學者觀念的解構……都顯示了劉春勇善于思考、不畏權威、邏輯縝密的研究特點,也正是這個原因,才有了專屬于劉春勇的“多疑”魯迅形象重構。
在從“知識”的路徑進入魯迅世界的同時,劉春勇還積極地以個體身份介入寫作,從“生命”的路徑進入魯迅,使得《多疑魯迅》一書在呈現出鮮明的“學理化”特征的同時,也成為一本帶有“溫度”的學術著作。這本書是劉春勇的博士畢業(yè)論文,通過后記,我們可以感受到劉春勇在寫作時的焦慮與煎熬:“時間愈來愈緊迫,我?guī)缀跻^望了,甚至感到再這樣下去研究魯迅,連畢業(yè)都成問題?!盵5,p241]甚至一度“幾乎要到了崩潰的邊緣,想當逃兵,想簡單地做一個別的題目了事?,F在想起來,那段日子被魯迅折磨得痛苦不堪,于是我想起了魯迅的一個老法,就是麻痹與逃避”[5,p241]。這種焦慮與煎熬的心境,在其討論“魯迅之路”這一問題時得以“爆發(fā)”,于是便有了“劉春勇之問”:
“這可如何是好呢?魯迅先生,請指點指點迷津吧!”
“呵呵,呆蟲,我豈不是已經說過?”
“什么?……”
我將書橫豎地仔細地看:
“……或者也須在舊文中取得若干資料,以供使役……”
“哈哈,……’我驚笑起來,然而,不多時,我的笑便凝固了。我再仔細看那書時,卻分明地橫豎都寫著三個字:“無所有!”[5,p168]
這種情感表達強烈的文字在學術著作中是不常見的,或者說是要盡力避免的,而劉春勇在出版此書時對“劉春勇之問”這一內容的保留,更能證明在討論“魯迅之路”這一問題時,那個當下劉春勇在情感上與魯迅的認同。通俗地說,“劉春勇之問”是他與魯迅在靈魂深處產生了共鳴,從而在心底深處發(fā)出的真摯吶喊,這也從側面體現出劉春勇在“生命”層面上對魯迅的深入了解。除此之外,劉春勇行文風格中體現出來的“善疑”特點,很難說沒有受到魯迅的影響。在筆者看來,劉春勇的性格在研究過程中潛移默化地受到了魯迅“多疑”的影響,性格的變化進而影響了其行文風格,體現出“善疑”的特點,這也是劉春勇從“生命”角度進入魯迅世界的又一個表現。
“70后學人在21世紀以來的研究則顯示出更強的學理化特征,他們所掌握和運用的理論,以逐漸健全發(fā)達的知識譜系為基礎,理論的熟稔使他們在面對研究對象身上習以為常的斷定時有了更多維度的推理和發(fā)現?!盵22]對理論的過分依賴,很容易讓“70后”魯迅學人的研究陷入理論的囹圄之中,使得研究與自身、社會脫節(jié),缺少生命的熱度和研究的“溫度”。針對這一問題,劉春勇提出:“70后魯迅研究學人有必要借鑒日本‘東大’魯迅研究學派和中國1980年代以錢理群為代表的學人的經驗,即以魯迅作為方法,將自身的處境以及社會現實問題作為魯迅研究的驅動來展開學術研究,而不是為了研究而研究。”[23]在筆者看來,劉春勇在《多疑魯迅》一書中從“知識”和“生命”的雙重路徑進入魯迅世界的選擇,是一次非常好的嘗試,盡管最終呈現出以“知識”路徑為主、“生命”路徑為輔的特點,并沒有完全實現二者的平衡,但也能從中窺見他的努力。
綜上,本文以《多疑魯迅》一書為研究文本,從三個方面出發(fā),分析了劉春勇“多疑”魯迅形象重構的問題。通過分析,我們可以知道,劉春勇以扎實的知識儲備、細致的史料爬梳、縝密的邏輯論證、開闊的理論視野為基礎,通過對前輩學者觀點的解構出新,在“主體生成”這一限度中,完成了對“疑信共存”這一“多疑”魯迅形象的重構。而其從“知識”和“生命”雙重路徑進入魯迅世界的選擇,則讓《多疑魯迅》一書既有鮮明的“學理化”特征,同時又具備了生命的“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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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校對:任海生)
A Study on the Image Reconstruction of “Suspicious”Lu Xun: A Discussion onLiu Chun-yong’s
SHENG Yuan-yu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China)
In, Liu Chun-yong revealed the formation, development, new look and essence of Lu Xun’s “suspicion” through the discussion on his “suspicion” and “belief”. Lu Xun’s image, which includes suspicion and belief, is reconstructed. The choice of dual research path makes this book not only embody the bright features of academic, but also possess the warmth of life.
Lu Xun; suspicion; Liu Chun-yong;
I206.7
A
1009-9115(2018)04-0041-06
10.3969/j.issn.1009-9115.2018.04.008
2018-02-21
2018-04-20
生媛媛(1993-),女,山東青島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