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河南 洛陽 471934）

瑪麗娜·伊萬諾夫娜·茨維塔耶娃（Марина Ивановна Цветаева）的名字出自大海，Марина（瑪麗娜，海景畫），她在多首詩歌中稱呼自己為“大海的浪花”、大海的孩子：“我的事業(yè)是變化，名字叫做瑪麗娜。/我是大海瞬息萬變的浪花！……大海是我的洗禮盆——不停地洶涌，/不停地飛騰,然后粉碎”[1]177（《“有人是石頭刻的……”》，Кто создан из камня）；“我非母親孕育，而是由大海孕育”[2]545（《“誰要是以分離為職業(yè)”》，Кому разлука — ремесло！）；“上帝給了我不同的名字：/大海，大海的名字……上帝給了我不同的靈魂：大海，大海的靈魂”[2]149（《靈魂與名字》，Душа и имя）。據(jù)其妹妹回憶，瑪麗娜還有一個與大海直接相關(guān)的名字即“莫爾斯卡婭（大海的，морская）。”[3]360尼古拉·戈隆斯基在1928年獻(xiàn)給茨維塔耶娃的詩《獻(xiàn)給瑪·茨》中，就是從茨維塔耶娃名字與大海的關(guān)聯(lián)寫起，“從大海深處涌現(xiàn)出一個名字，為我所愛的教堂扎根在海底。你的內(nèi)心深處如遼闊的海洋，我想在海底的睡夢中遇見你”。[4]667

除卻名字，茨維塔耶娃的生活與大海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她的家人與大海相關(guān)，“她生命中許多最為重要的相遇，都是在海邊發(fā)生的”[3]360，很多事件、很多人物“都是在海邊進(jìn)入她的生活的”[3]360：1902年茨維塔耶娃的母親患癆病，到國外海邊療養(yǎng)；1905年，茨維塔耶娃全家自德國歸國，來到黑海海濱城市雅爾塔，以方便母親養(yǎng)?。?906年母親病逝）；1911年5月5日，茨維塔耶娃來到科克杰別利（Коктебель，瀕臨黑海海岸、臨近費奧多西亞）沃洛申的家，遇見了未來的丈夫謝爾蓋·艾夫隆，1911年7月，茨維塔耶娃同謝爾蓋離開科克杰別利來到烏辛-伊萬諾夫工廠（治療謝爾蓋肺?。?，9月兩人回到莫斯科；1913年4月到8月14日，茨維塔耶娃同家人來到克里米亞的科克杰別利，度過了四個月的幸福生活，8月30日，其父親于莫斯科病逝；1913年9月初，茨維塔耶娃再次來到克里米亞，先后到達(dá)塞瓦斯托波爾、雅爾塔、費奧多西亞、科克杰別利等地，1914年6月初，茨維塔耶娃一家回到莫斯科；1915年5月26日，茨維塔耶娃動身離開莫斯科，前往克里米亞科克杰別利，此次她遇到了曼德爾施塔姆，在南方停留有三個月左右的時間，8月20日回到了莫斯科；1917年，革命形勢嚴(yán)峻，茨維塔耶娃有遷居克里米亞的計劃，9月到達(dá)費奧多西亞、科克杰別利，11月25日回到莫斯科，打算把孩子們接到南方，國內(nèi)戰(zhàn)爭導(dǎo)致了茨維塔耶娃滯留莫斯科[4]……

本文以時間為橫軸，以茨維塔耶娃的生活空間為縱軸，立足其傳記、詩歌、書信、回憶錄，深入茨維塔耶娃的精神世界，探析她獨特的海洋體驗與海洋觀念。

一、“普希金的大?！保骸叭ズ＿叀钡淖畛鮿右蚝途裼∮?/h2>

“海洋，我知道它很偉大，但不喜愛它（我從未喜愛過大海，只有一次，第一次——是在童年，在普希金的引領(lǐng)下：‘再見吧，自由的大海!'）?！盵5]159

1824年普希金與大海揮手告別，后在米哈伊洛夫斯克完成詩篇《致大?！罚ě?морю）?！吨麓蠛！凤柡娙嗽谀戏?年的生活積淀，融合著詩人對人生、對命運、對自由的哲學(xué)思考，成為了詩人人生階段中的重要總結(jié)。有學(xué)者認(rèn)為，普希金不僅僅是和大海在告別，也是在“和南方告別、和最后幾年的印象告別、和產(chǎn)生并實現(xiàn)在南方的詩歌思想告別、和生活中的自然告別、和刺激的詩性的青春告別、和浪漫主義告別”。[6]272

《致大?！芬载S富的形象塑造、深沉的情感表達(dá)、深刻的主題呈現(xiàn)，成為了詩人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結(jié)晶之作。全詩中最重要的意象（形象）——海洋，作為融合了之前各種各樣“海洋”的集大成者的形象呈現(xiàn)，成為了普希金生命的象征。1824年以后，普希金再也沒有見過南方的大海，然而大海已消融在他的生命、他的血液里?！霸僖姲桑蠛?！你的雄偉壯麗，/我將深深地銘記在心”、“你的形象充滿了我的心坎?！盵7]33大海也熱愛普希金，聲聲挽留詩人，“你期待，你召喚”、“像是友人的哀傷的怨訴，/像是他分手時的聲聲召喚，/你憂郁的喧響，你的急呼，/最后一次在我耳邊回旋?！盵7]31茨維塔耶娃肯定了大海與普希金的友誼，“大海是朋友，大海在召喚，在期待，它害怕普希金把它忘卻，因此，普希金像對待活人一樣，一次又一次地對它許諾。大海是有回應(yīng)的，那惟一的一次回應(yīng)不像幸福的愛情那樣空虛，而是極其充實的，超越了天際?！盵8]124

普希金與大海、大海與普希金緊密相連，互相彰顯。普希金在《致大?！分袑Π輦惣鞍輦惥竦脑u價，也正是他自身的寫照，“你（大海）的形象在他身上體現(xiàn)，/他身上凝結(jié)著你的精神，/像你一樣，磅礴、憂郁、深遠(yuǎn)，/像你一樣，頑強(qiáng)而又堅韌”。[7]32于是，在茨維塔耶娃的視野中，莫斯科特維爾街心花園的普希金“垂下頭，伸出腳，把禮帽從頭上摘下，放到身后，向莫斯科鞠躬，而詩人的腳下是大海。因為普希金不是站在街心花園里的沙土上的，他站在黑海上。在自由的自然力之大海上屹立著的是自由的自然力之普希金。”[8]82普希金儼然成了“自由”、“自然力”（海洋）的象征。

茨維塔耶娃想象、追憶、詩化了普希金當(dāng)年告別大海的場景，“普希金在自己的頭頂上把大海整個搬走，這大海已融化在他的心中(我將在心中注滿你整個的形象)，因而他的心中也是一片蔚藍(lán)——仿佛他成為一只縱向的水晶巨蛋，直沖云霄，他和這只巨蛋互為一體了(海天一體)，在特維爾林陰道上的那個普希金以自己的身體托住了整個藍(lán)天，而這一個普希金則載著整個大海來到沙漠，把它傾倒出來，于是這里也成為一片汪洋”。[8]117

《致大?！肥谴木S塔耶娃童年最喜歡的作品之一，[5]390也是普希金作品中她最喜歡的作品，誠如其在1923年6月10日寫給格·波·司徒盧威的信中所言，“在普希金的作品中，我對《致大?！返南矏蹌龠^一切，也最為持久，從10歲開始喜歡一直到現(xiàn)在30歲?！盵5]117基于普希金與大海的關(guān)聯(lián)、基于普希金的《致大?！?，茨維塔耶娃心中埋下了強(qiáng)烈向往大海的種子。

1902年茨維塔耶娃的母親患癆病，全家去海邊（мы все поедем к морю），茨維塔耶娃“去海邊”的愿望由此得以實現(xiàn)。時隔35年，茨維塔耶娃對當(dāng)年聽到母親說“去海邊”時的感受仍記憶猶新，[8]118出發(fā)前，整個夏天她反復(fù)抄寫普希金的《致大海》，“為的是我自己擁有一個屬于我的大海，一個我自己寫的大?！?。[8]114抄寫、閱讀的過程中，茨維塔耶娃常因《致大?！返脑娋?、情思而感動、落淚，期間，茨維塔耶娃反復(fù)幻想大海，并要求家人同她一起幻想大海，玩“去海邊”的游戲，甚至偷藏大海明信片——通過大海明信片看到了“真正”的大海，“這就是大海，微小的，又是巨大的，完全是黑色的，一點兒也看不見的海”。[8]120基于對大海深切而自私的熱愛，茨維塔耶娃偷來了大海明信片，“我偷它是為了別人見不到它，是為了看見過它的人忘卻它，是為了它為我所獨有，成為我的”。[8]120茨維塔耶娃將等待“去海邊”的這一個月評價為“一生中最漫長、最空虛，然而又是最充實的一個月”，[8]120三個“最”（самый）彰顯了大海對茨維塔耶娃的極致誘惑以及茨維塔耶娃對大海的極度向往。

舉家啟程，夜晚來到了意大利熱那亞海灣，大海近在咫尺，一夜之隔。由于大海，這個夜晚變得永恒、偉大——茨維塔耶娃將“這個夜晚”稱呼為“一生中最偉大的前夜”——漫長、煎熬而又充滿幸福、平靜。[8]122雖然黑夜阻隔了大海與茨維塔耶娃的相遇，但是她的靈魂卻跨越了黑夜，虔誠地走向大海，大海也向她走來，她與大海實現(xiàn)了靈魂完全的相遇、合一，“哦，這天夜里我是怎樣走向大海的!（后來我對誰這樣傾心過？何曾這樣傾心過？）不僅是我傾心于它，大海在這天夜里也穿過整個漆黑的夜晚向我走來：只向我一個人走來，全身心地走來”。[8]122在清晨，茨維塔耶娃看到了夢寐以求的大海，從視覺與味覺體驗了大海：“大海是蔚藍(lán)色的，也是咸的?！盵8]123“我猛然轉(zhuǎn)身，背對大海，用一塊小小的巖石在巖壁上寫了起來：‘再見吧，自由的自然力。'”[8]123茨維塔耶娃在海邊巖壁上寫下了普希金的《致大海》，署上了普希金的名字，完成了因《致大?！罚ě?морю）而“去海邊”（к морю）的心愿。

看到大海后，茨維塔耶娃說自己并沒有“愛上”（не полюбила）大海，“而是同大家一樣，漸漸學(xué)會了利用它，在它里面玩耍”。[8]124茨維塔耶娃對“愛”有著嚴(yán)苛的界定，她世界觀中的“愛”不容許摻雜任何功利、任何與愛無關(guān)的東西。于是，她消解了眾人（все）對大海的“愛”，與其說眾人“愛”大海，不如說大家都是在“利用”（пользоваться）大海。

1937年，茨維塔耶娃對自己“去海邊”的“朝圣”以及普希金的《致大?！酚兄鼮樯羁痰睦斫猓?/p>

當(dāng)年我“走向大海”其實是走向普希金的胸懷，我走近了普希金的胸懷，同拿破侖、拜倫一道，伴隨著普希金心靈的波濤的絮語和浪濤飛濺的轟鳴，走進(jìn)了普希金的心靈。[8]124

“致大?！本鸵馕吨蠛?普希金對大海的愛；就意味著大海+詩人，不，詩人+大海，即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念念不忘的兩種自然力：自由的自然力的自然力，與詩的自由的自然力共在——[8]124

“致大?！庇谄障＝饋碚f，是離別大海，包含著大海對普希金的愛以及普希金對大海的愛?！拔业拇蠛！保ù木S塔耶娃的大海）同樣是離別的大海，是“普希金的自由的自然力的大海，是最后訣別時的大海，是最后一眼的大海”，[8]125“我與大海的相逢正是與它的訣別，是雙重意義的訣別——是與那從未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我轉(zhuǎn)身背對真正的大海、用白色的石頭在灰色巖面上再現(xiàn)出來的自由的自然力的大海的訣別，也是與那曾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但我看了第一眼就無法再愛它的真正的大海”。[8]125與大海的相遇，正是與大海的訣別。

綜上，茨維塔耶娃愛大?！獝鄣氖悄壑障＝鹦撵`與胸懷的大海；愛的是“自由的自然力的大?！?。1902年以后，茨維塔耶娃與大海還有著諸多的交集，在與大海的接觸中，她更加具體、真摯地訴說了愛與不“愛”大海的理由。

普希金以及普希金的《致大?！芳芷鹆舜木S塔耶娃與海洋之間的實體橋梁與精神橋梁，不僅引導(dǎo)茨維塔耶娃“去海邊”，而且引導(dǎo)、影響著茨維塔耶娃的海洋創(chuàng)作：

其一，茨維塔耶娃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采用“普希金+大海”的題材，表達(dá)普希金與大海所體現(xiàn)、所蘊藏的自由之精神、自由之力量。如組詩《寫給普希金的詩》（Стихи к Пушкину）第一首中，“普希金的尺度（感覺）在哪里？海洋的感覺。難道忘了海洋沖擊花崗巖石的感覺？咸澀的普希金?！盵9]普希金浸染著浪濤的味道，沐浴著大海的精神，互為象征——浪濤拍濺，沖擊一切，粉碎一切，無拘無束。詩人由衷歌頌普希金、海洋象征的自由精神。

其二，茨維塔耶娃繼承普希金的“海洋”形象。無論是《“有人是石頭刻的……”》中充滿自由精神、桀驁不馴、無拘無束、洶涌起伏的大海浪花，還是《自大海》（1926，С моря）中潮起潮落、洶涌而又平順、疲倦而催人入睡的大海，乃至《致大海的祈禱》（1915，Молитва морю）中吞噬星辰、霞光、夜晚、悲痛的永恒的大海，都有著普希金《致大?！分小昂Ｑ蟆钡男蜗笥≯E。

二、“含鹽的大?！保荷脑杏c情感的苦澀

1911年3月，茨維塔耶娃放棄升學(xué)考試，來到克里米亞，到達(dá)古爾祖夫，繼而去到沃洛申的家鄉(xiāng)——科克杰別利，與黑海為鄰，生活在海洋環(huán)境中，“我們的別墅俯瞰著大海，有無數(shù)級沒有欄桿和梯蹬的臺階通向大?！?。[5]22

茨維塔耶娃1911年4月6日于古爾祖夫給沃洛申的書信中描述了自己的海洋生活，她一方面驚嘆于大海的美，“從這兒看大海和古爾祖弗，風(fēng)景異常優(yōu)美”[5]22；一方面又因為無法擁有廣闊的大海而感到與大海之間難以跨越的隔閡，“我從遠(yuǎn)處和近處看著大海，把雙手放進(jìn)海水里，但整個大海并不屬于我，我也不屬于它。我無法溶解和融合進(jìn)大海里。波浪有用嗎？”[5]21并有通過學(xué)習(xí)游泳親近大海的計劃。1911年4月18日茨維塔耶娃再次給沃洛申寫信，表達(dá)了“跟大海在一起也是如此：孤獨、孤獨、孤獨”[5]25的情感狀態(tài)。

雖然與海洋難以融合,但茨維塔耶娃并不否定海洋與生命的關(guān)聯(lián)，這某種程度與她的朋友——俄國象征主義詩人沃洛申有著關(guān)聯(lián)。沃洛申久居科克杰別利，“大部分詩作是在該地寫成。這個奇妙邊區(qū)的自然風(fēng)光，如群山、峽谷、海洋的微波和潮汐，經(jīng)常被他描繪得多姿多彩又形象逼真”。[10]如《詩人之家》中，詩人稱呼家門前的黑海為“好客?！?，迎接四方來客，“長夜悠悠與我促膝對話，/是史學(xué)者、神學(xué)家、詩人。/他們沉穩(wěn)的言辭和悄悄細(xì)語，/或是那風(fēng)琴般昂揚的高音，/壓倒了嚴(yán)冬的暴風(fēng)雪，/轟然的濤吼和好客?？膳碌膶め叀盵11]；再如《綠色的巨浪猛然掀起……》中，詩人極富詩意地描寫了早晨和夜晚的大海形態(tài)：早晨，“綠色的巨浪猛然升起，又膽怯地/奔向遠(yuǎn)方，像紫色羅衣在燃燒……/海的上空射出一道和諧的霞光/懶洋洋地傳向遠(yuǎn)方”[12]；晚上，“海水如煙波浩渺……波浪惶恐不安地/推動著一葉獨木小舟。/月亮像紅色的鳳尾草在海上升起，/投射出不祥的光”[12]等等。沃洛申不僅創(chuàng)作了不少海洋詩篇，而且對法國生物學(xué)家勒內(nèi)·康坦的“關(guān)于生命起源于海洋深處，關(guān)于‘血與海水之間'的同一假說頗有興趣”[5]26、頗為認(rèn)同。受沃洛申創(chuàng)作及此理論的影響，茨維塔耶娃認(rèn)為沃洛申的“血液中含有海洋和陸地的所有鹽分”[5]26，并認(rèn)為他們倆都是大海的，都從海中來，靈魂與名字都屬于大海（《靈魂與名字》）。

基于這樣的認(rèn)識，茨維塔耶娃的許多詩作都涉及到海洋的物理屬性、生命屬性（“含鹽的大?！保?，儼然將大?？醋錾膿u籃：大海孕育生命，“大海是我的洗禮盆——不停地洶涌，/不停地飛騰，然后粉碎!//我自由放任，渴望穿越每一顆心靈，/任何樊籬休想讓我就范。/你可看得見我飛揚的頭發(fā)桀驁不馴？/靠泥土怎能把我變成鹽”。[1]177-178（《“有人是石頭刻的”》）；大海保障生命，“大海是我們的面包，大海是我們的食鹽，大海是我們的酒杯，大海是我們的美酒……”（《海員與歌手》，Моряки и певец）；大海供給生命，“痛苦啊痛苦——像有咸味兒的海洋/你供人吃，/你供人喝，/你讓人頭暈?zāi)垦＃?你讓人萎靡怯懦！”[1]139（《歡樂——就像是糖》，Радость — что сахар）

從物理層次看，鹽是生命的維系；從情感層次看，鹽（咸澀）與人的眼淚（咸澀）、人的情感（苦澀）相通，茨維塔耶娃常以海鹽的咸澀表達(dá)情感的苦澀與痛苦，如：生命的苦澀，“每一朵純潔的小花都映現(xiàn)——/你的臉龐，女魔!//短暫的泡沫，海洋的鹽……/在泡沫中，在痛苦中——/服從你，直到何時，/無手的石像?”[13]216-217（《阿佛洛狄忒頌》，Хвала Афродите）；自由的苦澀，“捷克人沒有海/可捷克人面前出現(xiàn)了//眼淚的海：不需要鹽了!/人們的鹽堆成了山!/三百年奴隸啊，/二十年自由”。[14]（《九月》，Сентябрь）；漂泊的苦澀，“哪里有被月光照亮的遺體?/含鹽的波濤——回答呀!/或許，頭發(fā)裸露的累斯博斯女郎，/展開了一張網(wǎng)絡(luò)?——”[13]234-235（《“漂泊：頭顱與豎琴”》，Так плыли: голова и лира）；愛情的苦澀，“可是，無論那些海洋如何咸澀/他飛馳而過……/——墻壁倒塌。/——她抓住了滿把的/頭發(fā)……/——倒塌成泡沫……”[13]294（《阿莉亞德娜》，Ариадна）

三、“水平的大?！保河篮愕膶Ｕc孤獨的反叛

1925年11月茨維塔耶娃到達(dá)巴黎，1926年3月10日渡海到達(dá)倫敦停留兩周。1926年3月24日茨維塔耶娃在給捷斯科娃的書信中描述了她對倫敦的感受，一切都很“美妙”，“不美妙的只有海洋帶來的寒冷”。[5]1571926年4月24日，茨維塔耶娃帶著孩子到大西洋沿岸法國西部比斯開海灣的旺代（辛瑞里——秀爾維耶）休息——在海濱浴場洗澡、游泳、曬太陽，“每天都有四個小時躺在海邊的沙灘上”[4]206，享受著大海、陽光的饋贈，“海洋與我相伴，我們一同閱讀（里爾克的書信）”。[5]419

面對大海，茨維塔耶娃從大海的狀態(tài)、性質(zhì)、形狀以及海與山的比較、自我與漁夫/海員的比較等角度體驗海洋，并將自己不愛大海、無法愛大海的體驗感受向帕斯捷爾納克傾訴（1926年5月23日）：“鮑里斯，但有一點：我不愛大海。我無法愛。那么大的地方，卻不能行走，這是一；大海在運動，而我卻只能看著，這是二。鮑里斯，這大海就是那樣一個舞臺，亦即我雖心里明白卻被迫靜止不動。我因循守舊。我只得忍耐，無論我愿意與否。而在夜間！大海是冰冷的，洶涌的，隱秘的，不愛的，充盈自我的，就像里爾克!（充盈的是自我還是上帝，都一樣。）我憐憫陸地：它感到冷。大海卻不感覺冷，這就是它，它的內(nèi)部充滿恐怖，這就是它，這就是它的實質(zhì)。”[5]389大?！笆且粋€碩大的冷藏器(夜)?；蚴谴T大的鍋(晝)。是絕對的圓形。是一只神奇的茶盤……它無法熨燙(它是濕的)。無法向它祈禱(它是可怕的。因此，比如說，我恨耶和華。如同我恨一切權(quán)力)。大海是一種專政，鮑里斯，大山才是神靈。大山各個不同。大山能縮小之莫爾。大山也能增高至歌德的前額，為了不讓他難堪，而且還能高過他。大山伴隨溪流，伴隨洞穴，伴隨變幻?！盵5]389“‘再見吧，自由的元素'（我的10歲）和‘厭倦了一切'（我的30歲）——這便是我的大海?！盵5]390“只有漁夫或海員才敢愛大海。只有海員和漁夫知道，大海是什么。我的愛也許是對法則的超越（“詩人”在這里什么也不意味）?！盵5]390“一種受到侮辱的自尊，鮑里斯。在山上我不次于山民，在海上我卻甚至算不上一個旅客：只是一個避暑客。一個熱愛大海的避暑客……”[5]390

兩日后，茨維塔耶娃對海洋有了與愛情相關(guān)的體驗，她再次給帕斯捷爾納克寫信描述自己的體驗與感受，“鮑里斯，我剛從海邊回來，明白了一點。自從我最初不愛大海開始，就經(jīng)常地極力想愛它，但愿我也許能長大，有所改變，其實也很簡單——突然會喜歡上它呢?完全同愛情一樣。分毫不差。可是每一次：不，不是我的大海，我辦不到。依然是那么熱情奔放，(啊，不是獻(xiàn)媚!永遠(yuǎn)也不會。)……我在海灘上便記在了筆記本里，以便對你說。有些事物我對它們永遠(yuǎn)保持著排斥的狀態(tài)：那就是大海，愛情。你知道嗎，鮑里斯，當(dāng)我現(xiàn)在在浴場上走來走去的時候，海浪顯然在諂媚。海洋像帝王一樣，像金剛石一樣：它只能聽到不歌頌它的人的聲音。而群山是知道感激的（神圣的）”。[3]394

除了帕斯捷爾納克之外，茨維塔耶娃也向其他人訴說自己的海洋體驗：1926年5月26日茨維塔耶娃在給弗·索辛斯基的書信中表達(dá)了自己對大海的恐懼：

“……我覺得海洋無邊無際，非常冷漠，因此它帶給我恐怖的印象：既然它能吞噬巨大的輪船，又怎么會把渺小的我放在眼里？它根本不把我當(dāng)成一回事，而我很害怕它，就像民間傳說里的每個婆娘都害怕藍(lán)胡子。”[4]593茨維塔耶娃于1926年6月8日給捷斯科娃的書信中表達(dá)了她對大海的不愛：“海洋。我知道它很偉大，但不喜愛它”[5]159，之所以不喜歡，則是因為：“大海是自由的，而大海之上的我——是不自由的。大海的自由僅僅等同于在它之上的我的不自由，我又能把大海怎么樣呢?只是看看它對我來說還不夠。在海里游泳？我不喜歡水平狀態(tài)。游泳可是躺著向前的運動。我喜歡垂直的事物：步行，山。我喜歡合力：高度和我的合力。在海上，我是觀眾：像在劇院里，半躺在包廂里。浴場就是池座。劇院里我只喜歡頂層樓座（高處），也就是這兒沒有的山?！盵5]159“除此而外，大海要么使人恐懼，要么激起人的柔情。大海太像愛情了。我不喜歡愛情（只能守候著它，任它擺布）。我喜歡友誼：像山一樣……”[5]1591926年10月2日，茨維塔耶娃及孩子們離開了旺代。

茨維塔耶娃短時間內(nèi)如此集中、頻繁地體驗海洋、感悟海洋，足以反映出她內(nèi)心對海洋的密切關(guān)注以及她對海洋深沉而復(fù)雜的感情。

1928年6月，籌備詩歌晚會后的茨維塔耶娃到地中海沿岸的蓬泰雅克休息，期間創(chuàng)作了與大海有關(guān)的詩作《奈婭達(dá)》（1928，Наяда），并和其他人爭論對大海的“愛”：“大家就海洋爭論得很激烈，只有我一個人不喜歡大概……愛——需要負(fù)起責(zé)任。愛大?！鸵蔀闈O民、水手，最好是成為拜倫（既是泳者，又是歌手?。?。躺在海岸上——并不意味著愛大海。愛——意味著了解，愛——意味著付出。既然我不游泳，不躺在沙灘上曬太陽，一連串的不、不、不，怎么敢說我愛大海呢？”[4]6611928年10月離開蓬泰雅克。

茨維塔耶娃于1935年6月28日帶著兒子穆爾到地中海的法夫厄爾休養(yǎng)，她幾乎不游泳，躺在沙灘頗受折磨，不喜歡大海，[4]805然而“大海以它‘神奇'的蔚藍(lán)終究還是征服了她，她在離開的時候不免有幾分留戀”，[4]808同時，她還創(chuàng)作了涉及海洋的詩作《“天空比旗幟更藍(lán)”》（Небо—синей знамени!）等。9月底離開此地。1937年7月11日，茨維塔耶娃同兒子到達(dá)比斯開海灣上的拉卡諾·奧謝昂村莊——荒僻，只有大海、沙灘、樹林，“海邊的日子單調(diào)平靜，只能在沙灘上觀看海水”。[4]8511938年夏，茨維塔耶娃同兒子搬到吉休梅爾鎮(zhèn)（拉芒什海岸，卡爾瓦多斯）居住。

通過以上的梳理，可以說茨維塔耶娃的生活軌跡與大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她對海洋的態(tài)度十分矛盾：她在普希金的引領(lǐng)下，向往過大海，愛過大海；她愛大海風(fēng)和日麗的秀美風(fēng)光，不忍與大海分離；她愿意學(xué)游泳，去親近大?！欢质菢O其不“愛”大海的：

其一，茨維塔耶娃對“愛”有著嚴(yán)格的標(biāo)準(zhǔn)，愛，需要責(zé)任，需要了解，需要付出，需要行動，而她顯然做不到，她無法像拜倫、像漁夫、像水手一樣“愛”大海、參與大海，所以她不“愛”大海。詩人屬于詩人的王國，海洋是漁夫、船員的世界，詩人只是海洋的過客。

其二，茨維塔耶娃希望擁有屬于自己的大海，然而大海不屬于她一個人，面對大海，她無法掌控、征服，只能束手無策、被動承受，這顯然與詩人的個性相背離。

其三，大海的廣闊襯托出她的渺小、孤獨，大海的自由襯托出她的不自由和無奈，大海的永恒襯托出她的脆弱、易逝。有情無法抵抗大海的無情，自我無法適應(yīng)大海的絕對永恒。故而，她無法融入大海。

其四，茨維塔耶娃對水平狀態(tài)（海洋）的排斥和對垂直狀態(tài)（山）的喜愛，對愛情（像海洋）的不喜歡和對友誼（像山）的喜歡，決定了她對大海的不愛，也決定了她詩歌“散發(fā)著一種哲理性思考——垂直與水平的二元對立”。[15]

其五，大海體現(xiàn)出的恐怖、專政、神秘、無限、洶涌、冰冷等精神屬性，使極有叛逆精神的詩人感到壓迫與壓抑，自而無法親近大海，乃至反抗大海。

茨維塔耶娃不“愛”大海，但“從創(chuàng)作伊始，茨維塔耶娃詩歌中已有了具有豐富象征意義的大海形象”，[16]這些“海洋形象”承載、體現(xiàn)著茨維塔耶娃的海洋觀念：

或直陳大海的永恒，“永恒的大海/令我加倍地服從于太陽和星星?！篮愕拇蠛?減輕、收藏、溶解了我的悲痛?！篮愕拇蠛?將你無力的精神付諸浪峰”[3]14（《致大海的祈禱》，Молитва морю）；或以海洋、天空互相指示、彼此彰顯，“天空——完整無限延伸；海洋——無盡浪花融合”（《山之歌》，Поэма горы）；或?qū)⒑Ｑ笈c時間比較，以時間指示海洋的永恒，“天空比旗幟更藍(lán)!/棕櫚，一大束火焰!/海洋，比乳房更豐滿!…… /海洋——比時間更灰白”[13]421（《“天空比旗幟更藍(lán)”》，Небо — синей знамени!）；“分秒：正在消逝，你亦將消逝！/…… /妄圖測量海洋，你是誰?/妄圖給鮮活的靈魂劃定分水嶺?//……//哦,我多渴望留住那個世界，/那里的鐘擺撞擊心靈，/在那里能夠以我的永恒/支配流逝的每一分鐘”[1]264-265（《分秒》，Минута）等等；或呈現(xiàn)大海的恐怖，“里海的怒吼……大海的咆哮——受傷的繆斯/那令人恐懼的呼喚”[13]123-124（《致阿赫瑪托娃》（Ахматовой），1916年6月25日第五首）；宣示了海洋的死亡，“誰把玫瑰扔在雪地上？/啊，這是橘子皮……/它們在你的大腦中旋轉(zhuǎn)：/馬祖爾卡——大?！劳觥旣惸取盵2]386（《“你將去遙遠(yuǎn)的地方”》，Уедешь в дальние края）；肯定了大海的自由，“我們正在建造堡壘……/設(shè)計，向窗外，/直向大海，/我們是自由的海盜”[2]114（《叛亂者》，Мятежник）；“我們，歌手，航海家：快速離開（海岸），（向往）世界上三種自由：歌曲、面包、海洋”[2]541（《“我因為面包來找你”》，《Я пришел к тебе за хлебом…》）；贊嘆了大海的叛逆，“波濤起伏連續(xù)撞擊你花崗巖的膝蓋，/我隨著每一朵浪花復(fù)活！/大海呼嘯喧囂的浪花，歡樂的浪花，/我為每朵浪花高唱贊歌!”[1]177-178（《“有人是石頭刻的……”》）等等。

綜上，茨維塔耶娃生活中與大海頻繁接觸，進(jìn)而體驗、體悟大海，形成了自己矛盾的海洋觀念：向往海洋，但又懼怕海洋，渴望融入，但又無法融入，愛，而又無法愛。茨維塔耶娃的海洋體驗與海洋觀念影響、參與了她的海洋書寫，使其詩篇中的海洋呈現(xiàn)出“普希金的海洋”、“含鹽的海洋”、“水平的海洋”等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