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坪
母親在這個夏天住進了醫(yī)院。
印象中,這是母親第一次住院,她很害怕。那些害怕寫在臉上,她不懂得隱藏,也不需隱藏。腦埂塞、心臟病、胃病、頸椎病,都是一點一滴的歲月囤積,到了臨界點便爆發(fā)出來。服老,是她需要修習的課程了。她被安放在市中醫(yī)醫(yī)院內科10病室34號床上,是加塞的一個鋪位。現(xiàn)在,她已由農婦身份轉變?yōu)椴∪私巧?,在彌漫著來蘇水、藥物、還有各種體味、汗臭味的空間里,聽從醫(yī)生的安排與發(fā)落,以對抗那漫無邊際的病痛與衰頹。
看著母親,我突然感到她的病與老來得太快,感到歲月妄圖拿走我所剩不多的擁有,感到自己還有許多事沒有做許多感情沒有表達。三年前,這世上最疼我的人去了。她在臨走的時候,拉著我的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那眼神,將我的心扯得生疼。她是我的外婆。我用了很久的時間與很大的力量,才從那份傷痛與無力中拔出生氣來。
對于母親,大約由于我覺得她跟多數(shù)母親的形象有些異樣,始終只能保持一份謙恭與客套。我知道這樣不好,卻莫名地倔強著。外婆是跟母親不同的,她勞苦一輩子,樂觀,從容,慈愛,堅定,不亂發(fā)脾氣,不輕易落淚。外婆帶過我,都說我繼承了外婆的長相、脾性乃至部分的命途。母親似乎一直在外婆、丈夫和子女的夾縫中生活,她隨時會發(fā)作小脾氣,大家誰都順著她,維護她的盲目驕傲與自信,只要她高興。
成了病人,母親開始在生活上學會忍受,但別的都能忍,唯有洗頭這件事她忍受不了。她讓我把耳朵送到她面前,十分嚴重地對我說:你侄女今天聞了我頭發(fā)好幾次,肯定是嫌我臭了,我要洗頭。說完,還模擬了侄女聞她頭發(fā)時鼻腔里發(fā)出的夸張怪聲??刹》渴仟M小的,只能提供病人躺臥的床位與行走的窄道,有時探視的人來多幾個,連插足之地也沒有,洗頭顯然很不方便。我說,那我就送你去洗頭房洗吧。母親搖頭,說不去,不喜歡別人洗頭,平時都是你爸爸給我洗的。
我心里不由一驚。
由于父親回了鄉(xiāng)下,我只好跟母親商量,讓我?guī)ノ以诔抢锏募抑?,給她洗一次頭。母親聽了,顯得猶豫,分明是怕我不習慣與她親近,卻說免得給我添麻煩??刹恢獮槭裁矗裉煳移灰?,牽了她的手,走出中醫(yī)院,慢慢往我住的小區(qū)走。一會兒,我忽然感到母親也在用勁抓住我的手,好像生怕我在半路上把她丟進了洗頭房。
18年前,我叛逆地離開父母,落戶這座城市,以對生活一無所知的盲目,一頭扎進自以為安穩(wěn)的柴米油鹽里。當生活向我敞開許多不堪的真實面目時,我又不得不以決絕的姿態(tài)告別自己選擇的生活。那時,我或許的確固執(zhí)而冷漠,母親看得見我的表面,卻不知道我內心里掩埋了多少傷心的隱秘??晌覜]必要告訴她什么。告訴了她,又能怎么樣呢?讓她保持一個普通農婦無憂無慮的快樂、或者一個女兒一個妻子一個母親得到的三方優(yōu)待便好。當然,我也拒絕向她和父親表達歉意與內疚。
在我心里,“堅強”地與他們劃清了一條界限。
偶爾會做夢,夢見我抱著母親睡覺,就像七八歲時的樣子。醒來,母親摸著我的小臉,問你怎么只有下巴像我呢……
熱水放好,幫母親解開高高挽起的發(fā)髻,頭發(fā)便緩緩飄散開來。
母親站在鏡子前,端詳著自己的臉。我從側面看她,心里驚嘆:這哪里是一位農婦?67歲的人了,臉上的皮膚光潤而飽滿。但我知道,母親一生只用過白雀靈與大寶,一切都因為她的家人帶給她的歲月不曾為難她。她還堅持蓄著長頭發(fā),這在做農活的婦女中,是難得一見的。她的頭發(fā)向來柔韌順暢,到現(xiàn)在居然找不出幾根白發(fā)來。飄逸的長發(fā)伴隨母親一生,那是她對生活的一種態(tài)度。記憶中,母親剪短過一次頭發(fā)。有一陣子,村里的女人都把頭發(fā)剪了賣錢,母親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也這么做了。我不知道母親的那把頭發(fā)換了多少錢,只記得那個收頭發(fā)的人沒把母親的頭發(fā)剪齊,母親嗔怪他剪得像被狗啃的一樣。好長時間,母親出門進門都戴著帽子。到了冬天,她的頭發(fā)勉強可以扎成一個小揪揪,但她很少出門。
母親坐到凳子上,靜靜的,很乖,像個小學生似的。我給她的頭發(fā)濕水,上洗發(fā)液,輕輕地揉搓。母親的頭發(fā)很密,發(fā)質有勁,捏在手里,能感覺它們不曾經歷過摧折與慌亂。相反,我的頭發(fā)總是容易分叉斷脫,一派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頭發(fā)洗到一半,母親輕聲問,還有異味嗎?我說本來也沒有呀。母親和我,彼此習慣了保持羞澀與客氣的距離感,甚至隱約帶有歉意。我把她頭發(fā)上的泡沫抹掉,開始給她輕按頭皮……
這時,母親閉上眼,嘴里喃喃道:真舒服。
洗完頭,我用吹風機幫她吹干頭發(fā),她的身體不經意地靠著了我。我心里不由一柔:原以為自己拒絕任何形式的親近,其實也渴望親切的被依靠與依靠??!
母親開始說話,說到底是姑娘,手好輕的。接著就描述父親給她洗頭的情形:總是不耐煩地嚷嚷著,咕噥咕噥地嫌棄著,但一邊還得蹲下身,幫她一遍又一遍地洗,一遍一遍地沖,用毛巾幫她把頭發(fā)包好,再用吹風機吹干。母親笑了一下,說你父親的手指頭摳在頭皮上,像釘耙一樣,抓得人生疼。
我腦子浮出父親給母親洗頭的畫面:父親不耐煩,母親抱怨,空氣中彌漫著洗發(fā)液的香味……春天的花朵在開放,秋天的果實掛在枝頭。小的時候,父親也給我洗過頭,那時我也被他的大手洗的頭皮生疼,我一邊跺腳,一邊哭嚷,像是被屠殺似的。他還幫我梳頭,扎辮子,用橡皮筋狠勁地纏,我的眼睛會因為頭發(fā)勒得太緊,顯得更細更小,我煩他,他卻憨憨地笑。
母親小的時候,家中的生活在鄉(xiāng)下算是好的。因為外公在航運公司上班,每月有固定的收入;再加上常跑江湖,見多識廣,思想也開化。這樣,母親便在鄉(xiāng)村的環(huán)境中養(yǎng)成了固執(zhí)的驕傲與優(yōu)越感??上?,外公早逝,家道中落,沒有讀過多少書的母親帶著與鄉(xiāng)村格格不入的心理,變得敏感起來。她一邊驕傲,一邊自卑;一邊倔強,一邊氣餒。關于婚姻,她認定她的丈夫絕對不能是村里的村長與會計之類。
一路挑挑揀揀,一晃就到了25歲,母親遇見父親。父親高大帥氣,是那個時代不多的端鐵飯碗的驕傲青年;他做夢也沒想到,他的一生會和一個不起眼的鄉(xiāng)村女子發(fā)生關聯(lián)。那個秋天的下午,父親陪他的同事回家,遇到一場大雨,避雨到了母親家中。母親在屋里納鞋底,父親向母親借雨傘,這一借加上后來的一還,兩人就在一起過了一生。
父親年輕時,是討女孩子喜歡的。母親曾經多次數(shù)落,每次她去父親的單位,總有女人莫名其妙地對她說些酸話,她聽得懂,又聽不出所以然;父親信誓旦旦,她信,卻憤憤地想罵人??梢韵胂?,母親要罵人,而那個臟字跑不出喉嚨眼時,臉色憋得像潑了豬血。村里也不消停,有女人說,作為鄉(xiāng)村婦女的我母親配不上我父親。面對危機,母親的方法也簡單,拋下農活,帶著我和哥哥,一路轉車轉船,“空降”到達父親的單位宿舍,住上幾天。父親明白,為了讓母親安心,每月的工資留下必要的生活費后,及時向母親顆粒歸倉。
生活總是到處漏風。有一次,我見到母親抹著眼淚回家。那時候我還小,不知事。母親后來告訴我,那天她帶著哥哥去學校報名,一個曾喜歡過父親的女人不屑地對她說,瞧你兒子長得那么好看,你這副樣子,應該感到羞恥。羞恥!多么嚴重而惡毒的字眼。從此,“羞恥”二字伴隨了母親大半輩子。只要有機會,她就愛拿這件事在父親面前念叨,以期得到父親的再次安慰。父親傻傻地笑,說都過去了。
因為“羞恥”,母親有時也用自己的方式向父親表達怨懟,并確立存在感。大約在我不到一歲的時候,母親抱著我跟隨父親走親戚,半道上爭吵起來,母親突然將我放在公路中間后拔腿就跑,父親一邊急著搶回我,一邊還得去“抓”著母親。這事,是父親后來當笑話講給我聽的,我曾在許多的深夜里浮想那個場景:在空曠的鄉(xiāng)村公路上,年輕的父親咬著牙,不吭聲,奔跑著,一手穩(wěn)穩(wěn)地抱著我,一把抓住倔強的母親……
母親的心情一度似乎壞到極點。她想到了“死”。她藏了很多藥品,她還喜歡一個人跑到水邊發(fā)呆靜坐,父親為此十分惶恐。好多次,無助的父親找到我,說得眼淚直流。一個那么驕傲的男人,面對一個缺乏智慧而僅有愛的妻子,除了體諒,便是小心伺候。在我的印象中,母親每次與父親爭吵,后來都以父親認輸告終。他搞不懂母親為什么老是無端生氣,他一直擔心母親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來。而且,父親是上門女婿,是一個把命運交給異鄉(xiāng)的人,他的內心注定了孤獨。當年,外婆將母親留在家里招女婿,是希望女婿幫助照顧撫養(yǎng)幾個未成年的弟妹,這樣也給母親帶來了獲得無盡寬容的地位。
記憶中的很多個夏夜,繁星滿天,父親風塵仆仆地從外地趕回家來,這是我和哥哥的節(jié)日。父親的包里,必有書本和糖果,有時候還會有一件花衣服??墒?,我們的節(jié)日里總是聽到母親與父親的爭吵。有一次,母親大聲趕父親滾,滾得越遠越好。父親沒有“滾”,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稻場邊上,悶聲不響地抽煙,煙火忽明忽暗。我慢慢走向父親,像小狗一樣蹲在他的身邊,也不說話。那樣的時候,蹲在父親身邊是我的本能:父親能滾到哪里去呢?他遠離父母與故土,這個家不愛他,他就沒有家了。
父親進到這個大家庭時,我的三個姨都未成年,舅舅才五歲。有很多次機會,父親可以帶著母親和我們兄妹到城里去住的,但是母親不允許。她留在家里招女婿,最大責任就是把幾個弟妹撫養(yǎng)成人,而且這個任務只有靠父親來完成。父親依了她。后來三個姨先后讀書、嫁人,都是父親一手操持的。而舅舅讀完高中,又讀中專,父親更是像他的長輩一樣,行使家長的職責,給他報名,交學費。實際上,他們的年齡差別也像是兩輩人。秋季的一天,父親去給在衛(wèi)校讀書的舅舅送被子,當父親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的時候,班上的同學們叫喊我舅舅,說你老爹來了,舅舅窘得沒辦法,父親更是不知所措。
母親畢竟以她的“手段”獲得了成功。父親頭上的白發(fā)、腳上的泥土、手上的硬繭以及肩頭被扁擔磨破的皮肉,都是母親可以握在手里的生活。疼與暖貫通在歲月里,父親早已認命,只是越來越沉默。能聽到父親輕松說話,能看到父親笑一次,是我兒時最大的心愿。而父親沉默著的臉,也是讓母親不高興的理由。在母親眼里,父親不笑,便是對家人的嫌棄。她不知道,父親很累,已失去微笑的力氣。
長大后,我心里時時不買生活的帳,我希望自己的點滴理解與疼愛,能夠讓父親過得稍微快樂一些。我不允許任何人說父親的壞話,尤其是我的舅舅和姨們,惹惱了我,我便翻臉不認人地訓斥他們。父親由此認定我是這世上唯一能理解和體諒他的人,但他從未用言語表達。有一次,我離家很久后回去,他沒來由的說了一句:你一回來啊,我怎么就感覺渾身舒坦呢?
于是母親開始對我有意見了。
她認為我對她不好,遇事總偏袒父親。有一次,她給我打來電話,說我在文章里寫了不愛她、恨她的話,將我罵得不知所措,還要我解釋清楚她到底哪里得罪了我這個小祖宗。當時,我一人坐在書房,將手機開成免提,清晰地聽著母親恨恨地咒罵自己,驚訝中,沒有爭辯,也不解釋,唯有淚如雨下。其實,在那篇小文中,我也曲意表現(xiàn)了她的質樸與善意,是她還嫌不夠。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跟家里聯(lián)系。親情有時和愛情一樣,一旦有說不清的情緒橫亙在彼此心里,怎么開口,如何開口,又該說些什么,真的是隔一座山??墒牵幸惶欤赣H突然打通我的電話,小心翼翼地問:小坪,你真的不理我了嗎?我按捺住內心的慌亂,連聲回道:沒有啊沒有啊,媽!
母親的“低頭”倒讓我有些于心不忍。外婆在世86歲,將她這個寶貝女兒心疼了63年:未老的時候幫母親包攬家里地里的大部分活路,老了則為母親管一日三餐;生活中有太多兇險,外婆為了不讓母親受到欺辱,曾經叉著腰罵人,甚至跟人打過架。母親在外婆的蔭庇下做了63年的女兒,這是多么奢侈的人生!三年前的冬天,外婆走了,母親病了三個月……
但是,家事不斷,我與母親的關系并沒有從此柳暗花明。
比如,如何處理婆媳關系,母親很是焦灼。因為她沒有做過媳婦,缺乏媳婦的立場與角度,時常弄出磕碰。外婆在時,會時時幫她寬心,將一些矛盾處理得非常妥貼。外婆不在了,許多的問題讓母親束手無策。而我總是試著以做過幾年兒媳婦的經驗勸她學會體諒、寬容與放手??伤J為我的立場有問題,覺得生活處處在為難她。哥哥嫂子想要搬出去住,她不同意,認為小兩口帶不好孫女,會吵架,會把一個小家搞砸鍋。由于哥嫂很堅持,她開始向親戚朋友訴苦,直到升級為很老一套:去水邊發(fā)呆靜坐,莫名其妙地流淚。我自以為是個清醒的旁觀者,卻不宜插言,只能暗暗給哥嫂打氣,建議他們盡量安撫母親,但不要放棄自己想要的生活。
母親不傻,很快判定是我在背后給哥嫂出主意。一天清晨,我正要出門去上班,她突然來了,進門后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氣鼓鼓地一言不發(fā),黑臉盯著我,看得我心里發(fā)慌,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就這么對恃了好久,她猛然發(fā)飚:你以為你讀了幾句書就了不起了,你跟他們合起來欺負我!我還沒有來得及解釋,她已站起來,準備奪門而跑。這下,積攢在我心里的火氣終于點燃了,一把抓住她,開始一陣噼哩啪啦大喊。那天,我像她一樣任性,吼過,哭過,嗓子都喊啞了。我把這些年對她的所有不滿都說給她聽,告訴她她每次任性的耍脾氣讓我們有多為難,問她為什么就不能體諒父親和我們這些孩子;我甚至指責她,作為一個女人她有多幸福,為什么不知足……我的態(tài)度突轉使她大為驚訝,她被震住了,然后,聽話地由我牽回到沙發(fā)上坐下。
這是一次歷史性的轉變??晌倚睦镆稽c都不爽,反而隱隱地疼痛:如果外婆在天有靈,得悉我對她的寶貝女兒進行責備與怒吼,會不會回來狠狠揍我一頓?
不久,哥嫂的房子裝修好了,很快就真的要搬出去了。母親沒再反對,只是覺得身體不舒服,哪里都疼,而且心里亂七八糟的。她給我打電話,說真是恨不得我哥嫂馬上搬走,她侍候得煩;一會兒又嘮叨他們不會過日子,讓人不放心。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不舒服,父親就陪她來市中醫(yī)醫(yī)院檢查,一查,到處都是小毛病。父親說,那就去住院休養(yǎng)幾天吧。
洗完頭,母親坐在陽臺上,傍晚的微風,輕輕撩起她的發(fā)絲。她用我的手機給父親打通了電話,開始壓低聲音講話,竟然帶著幾分溫柔。我聽不到電話那頭的父親在說什么,但聽得見母親的回應:知道知道,按時吃藥,聽醫(yī)生的話,你放心。接著,母親以“領導”的口氣問起家里的貓貓狗狗、兩頭小豬仔和菜園地里的情況,卻是反復叮囑父親不要太累,太陽大了千萬不要下地干活,免得中暑。大約父親說到給母親洗頭的事,母親笑呵呵地說:洗啦洗啦,是姑娘給我洗的,你不用專程趕來洗頭。
我站在門邊,聽著分別幾日的母親與父親對話,突然發(fā)現(xiàn),在母親和父親之間,許多看不見的情意,早已經由簞食瓢飲種在了彼此的骨頭里;而那些被生活逼迫出來的慌亂、爭吵、詛咒與抱怨,或許一直都是他們在努力打掉的殘枝敗葉……
同事打來電話,嗔怪手機老是占線,我說,我父母在電話里談戀愛呢。
偷聽了母親與父親的電話,再想起母親的偏執(zhí)與倔強,便油然而笑:如果母親去商場看中某件衣服,父親第一時間不給她買,她便會像個小女孩一樣的生氣,再買給她,她是堅決不要了的;若是買來的衣服顏色和款式不對她的味口,她是一定要換掉的,哪怕調換的過程好麻煩,她也寧愿看到父親為了她而不怕麻煩。
父親真的磨煉到了以默默服從為享受嗎?
有一次,父親陪母親逛街,到了午餐的時候,打電話叫上我一起吃午飯,吃著吃著,不知道什么原因,母親突然不說話了,悶悶地吃著,眼看著眼淚就要掉下來。我不解,看父親,父親朝我眨眼,我便不作聲。等吃完飯出了店,母親仍是賭氣似的走在前面,我用眼神問父親,父親正欲同我耳語,母親突然轉過身來,父親立馬朝她擠眉弄眼地討好,母親本該發(fā)火的,卻突然噗嗤笑了。
我恍然明白,一直以來,母親看似從來沒有長大,其實她是有方寸、很強大、堅守愛的,她的經營之道就是抗拒成長。我還真是有些羨慕她呢。
父親和母親結婚42年時,我動員他們說去拍一套婚紗照吧,父親不敢同意也不敢反對,決定權在母親手里。母親心里有意,面上忸怩著,父親趁勢好說歹說,母親貌似勉強地同意了。后來照片拿到手,母親的歡喜果然超出我們的預期。他把照片拿給別人看,看過的人自然夸她漂亮。這一夸,她便飄飄然,說年輕時候那才叫好看呢。而我想起很久以前,想起父親和母親站在春天或秋天里,母親的辮子又粗又長……便不去懷疑她的夸張。
一天,母親一個人坐車從鄉(xiāng)下來城里,送我一套照片,說哪一天她和父親都走了,讓我有個念想。
夜深了,我在書房里看書,母親輕手輕腳進來,不知所措地觀望書架,走攏去翻翻這本,摸摸那本,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自言自語地找話題。然而,這時的我總以為自己正在與真理溝通,總是對外物心不在焉,何況母親要說的無非是些雞毛蒜皮,我便有一句沒一句應答著。不一會兒,她提高了聲音嘀咕道:明天不來了,就在醫(yī)院住。我不由一驚,放下書,抬頭望著她:怎么呢?母親搖搖頭:沒什么,你忙。
我的心里頓生歉意,連忙起身,牽了母親走出書房,去臥室安置她睡覺。然后,我挨著她睡下,期望今晚回到童年??墒?,一路走來的往事太重,時空中仿佛依舊彌漫著生疏,我怎么也無法進入夢鄉(xiāng)。咬緊牙關熬到半夜,等母親發(fā)出鼾聲,我輕悄悄下床,赤著腳回到書房,拿起一本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母親坐在我身邊,對我說,半夜不見我的人影,她去陽臺上沒找著,嚇得她連忙朝樓下張望,后來看到我在書房睡著,才放心了。我說,我都是大人了呢。母親抬手搭到我肩上,喃喃地自責道: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母親,這么多年,你的婚姻經受了那么多磨難,我什么都沒有幫上你。
她的鼻子一訇,我的眼眶也濕了……
可我在心里念著:我的母親啊,這世上有很多未知的苦惱,你若從不體會,便是最好。你撒嬌,你倔強,你委屈,你哭泣,你喜歡買花衣服,你沒有讀過幾本書,你說不出人世間的許多大道理,你一輩子可以像個孩子一樣任性……但你的背后一直有寬容與呵護隨時伺候,為你的生活縫縫補補。這是你的幸福,也是我們的幸福。
我撫著母親的長發(fā),對她說:媽,我愛你呢。
而且,這一次我一點也不感到羞澀。
母親仰起頭,瞇瞇地笑,頭發(fā)垂到腰際,那么柔順好看的樣子。
李小坪,70后,宜都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第六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有散文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日報》《湖北日報》《長江叢刊》《三峽文學》等報刊。有散文集《溫度》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