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遠芳
一
齊老師和老伴從大新后街出來,在大新大街上隨著熙來攘往的人群,向集貿(mào)市場走去。迎面疾步走近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笑嘻嘻地對著齊老師喊道:“齊老師,齊老師,您在這里呀,我找了您好多年呢,今天總算把您找到了!”
齊老師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給整蒙了,對這位中年男子感到似是而非。齊老師和老伴雖然在這條街上生活了十多年,但他們都不是土生土長的城里人,是隨兒女們在城里安家落戶的。正當齊老師顯得迷茫、猶豫并努力在記憶里苦苦搜索時,中年男子更加滿臉親熱地說:“齊老師,您不記得我了,您在老家楊柳鎮(zhèn)中學的時候,您幫過我的忙,我一直記著呢!”
齊老師有些茫然的點著頭,“嗯嗯”應著。離開老家楊柳鎮(zhèn)這么多年了,同事朋友鄉(xiāng)親們都少有往來,對于眼前的中年男子,確實想不起來??粗心昴凶映錆M自信的熱情樣,就聯(lián)想是自己的記憶力不行了,怎么想不起來呢?齊老師是個愛面子又不服老的人,擔心別人看老了自己,也有些不忍拂了中年男子的面子,于是就回應中年男子,說著有些不著邊際的話:“哦,這些年,你還好吧?”
中年男子得到了回應,高興地說:“好,好,挺好的!”
接著對齊老師說:“今天真巧,在大街上碰到了,真難得。您住在哪里呢?我下次給您送一壺老家的菜子油來?!?/p>
中年男子嘴里不停地說著,真難得,真難得!
齊老師也附和著說,是難得,是難得。
中年男子的熱情仿佛感染了齊老師,齊老師想,既然是老家楊柳鎮(zhèn)來的客人,就不能讓客人站在大街上說話。于是齊老師轉(zhuǎn)向老伴說:“你自己去集貿(mào)市場買菜吧,我和客人先回家去?!崩习閷R老師向來言聽計從,沒說什么,接過齊老師手上的小菜兜,獨自一人朝集貿(mào)市場走去。
齊老師家就住在大新后街的小區(qū)里,不遠,拐個彎就到了。
齊老師七十多歲,耳聰目明,精神矍鑠。每天,齊老師都要在大新大街上閑逛溜達。有時是一個人溜,有時是和老伴一起溜。有時有目的,去超市購買生活用品,去移動店交話費,去理發(fā)店剪、染頭發(fā),去衛(wèi)生院或大藥店買藥。有目的的時候,感到很充實,走起路來有節(jié)奏感。有時漫無目的,無聊或無所事事,只是想去大街上,看看來來往往的人群,這時,走路的節(jié)奏就很慢。
今天和老伴不緊不慢地走在大新大街上,不想就碰到了這位中年男子。齊老師和中年男子一邊走著,一邊說著。中年男子一聲一聲親熱地稱呼齊老師,像拜見久別的長輩,齊老師就不好問他姓甚名誰了,只好含糊地應答著。中年男子似乎很了解齊老師家的情況,一直關心地聊這說那。中年男子夸贊齊老師家的孩子們個個有出息,在老家楊柳鎮(zhèn)方圓幾十里家喻戶曉,人人羨慕,贊美齊老師教子有方。還說齊老師過去做了很多好事,大家都記得,經(jīng)常談論。
中年男子說的也是事實,齊老師有四個孩子,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個個都出息。大兒子在北京,小女兒在美國。大女兒和小兒子就在本城工作,大女兒在國企里上班,小兒子在市里的事業(yè)單位。還在老家楊柳鎮(zhèn)時,經(jīng)常有人當面贊美齊老師和老伴。進城以后,離開了楊柳鎮(zhèn)那些熟悉的人,就很少聽到別人的贊美了?,F(xiàn)在碰到這個中年男人,不停地表達著對齊老師的羨慕之情,聽得齊老師心里喜滋滋的。
齊老師家住二樓,他們聊著聊著,就到了家門口。齊老師很客氣,平常有誰到家里來,都是端茶遞煙,熱情招待。有時家里水電線路壞了,請個水工電工師傅來幫忙,雖然付了費,也是客客氣氣的,要給人倒杯水遞支煙。剛才和中年男人一路聊著,思路隨著這個男子走,就沒想那么多,等上了樓,一想家里沒煙。齊老師自己是不抽煙的,家里的煙都是在女兒家或是兒子家拿來的。前幾天,因為維修廁所,把一包煙給了疏通工。這才想起,對中年男子說:“你在家坐一會,我下樓去買包煙了回來?!?/p>
樓下有個小超市,齊老師直接去了小超市。中年男子不讓齊老師去買煙,齊老師反復說著“多年不見,沒什么好招待,我馬上就回,馬上就回?!饼R老師堅定的熱情讓中年男子不好拒絕。也許齊老師還在大腦里搜索中年男子的記憶,想多利用時間好好想想這個中年男子到底是誰。事實上,齊老師也沒有進門,他只是開了自家的門,把中年男子讓進了屋。
中年男子等齊老師一走,就賊眉鼠眼地搜索了起來。其實,中年男子并不是齊老師的熟人,他是一個無業(yè)游民,一直在附近窺探著,早就盯上了齊老師。他打聽到齊老師是一位退休老師,平常身邊無子女陪伴。齊老師和許多空巢老人一樣,子女們都有自己的工作,偶有節(jié)假日才能相聚。多數(shù)時候,子女們來看望齊老師和老伴,就是給錢或是買物。子女們沒時間陪伴,齊老師也能體諒。
盯上齊老師后,就一直在找機會,無奈齊老師的老伴經(jīng)常在家。今天總算找到了機會,成功地將齊老師和他老伴分開,進了齊老師的家。沒想到齊老師還真把自己當成了老家的熟人,非要到樓下去給自己買煙不可。
齊老師下樓后,中年男子想單獨游說齊老師,撈點錢財?shù)南敕淞丝眨睦镉行┦?,只好大著膽子在家里迅速地搜尋錢和值錢的東西。他也知道,這些老年人,家里一般不會留錢,衣服里也不裝錢,衣服兜里和衣服面子一樣干凈整潔。他們有錢,也是在銀行里存著睡覺。果然,環(huán)視一周,他覺得齊老師和老伴生活簡樸,家里并無值錢的東西。這時,他在墻柜上看到了一個深紅色的錢包,急忙勾在手上,打開一看,外面夾包有一張小照片還有一張卡。正想這么大個錢包怎么沒錢,繼續(xù)摸里面的夾包,感覺有點鼓囊,一摳有錢,摸出一看,還好有三張卷起來的百元大鈔。他有些竊喜地捏在手上,順手把錢包扔在了地上。又看看家里,除了電視柜邊上的一盒很精美的碧螺春茶葉外,什么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了。中年男子有些懷疑齊老師是不是去買煙了,就算是買煙,還怕與人說漏了嘴,又擔心齊老師老伴快回來了。于是,中年男子順手拿起電視柜上的碧螺春茶葉盒,快速地離開了齊老師家。中年男子前腳剛走,齊老師進門了。
齊老師真是買煙去了,他拿著一包紅色的黃鶴樓煙回來,見門是開著的,中年男子已不在家,屋里的幾間房都是敞著的,一覽無余,他正在想就幾分鐘時間,中年男子去了哪里呢,突然看到墻角邊的那個深紅色的錢包,心里一驚,該不是真的碰到了傳說中的騙子吧?又想中年男子長像熱情真誠,也不像行騙的人吶,也許是出去辦什么事了。但我就在樓下,怎么就沒碰到呢?他撿起墻角邊的深紅色的錢包,看里面有一張小女兒上中學時的登記照和一張美發(fā)店里的優(yōu)惠卡,將深紅色的錢包捋了捋。一捋,發(fā)現(xiàn)錢包癟了。他又一驚,他知道錢包里有錢,看來這個中年男子做了手腳了。齊老師一時有些悵然若失,將錢包又放到了墻柜上,順手把剛買的煙放在電視柜上。他甚至有些想等中年男子再來理論一下。
中年男子肯定是不會再來了,其實,齊老師近似迂執(zhí)的善良不僅打亂了中年男子的如意算盤,也救了齊老師自己。
老伴回來了,齊老師把事情的經(jīng)過講給老伴聽,但他沒告訴老伴,丟了錢的事。他怕老伴埋怨,老伴不知情,還在等中年男子送老家的菜子油呢。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齊老師家平安無事。
等到大女兒來看他們時,齊老師和老伴把這件事講給女兒聽,女兒說:“現(xiàn)在有些行騙的人,專門找你們老年人。跟你們說過的,叫你們不要和不認識的人搭訕吶?!?/p>
齊老師老伴附和著說:“老頭子一天到晚沒事干,總想有人說話呢?!?/p>
齊老師聽著,默不出聲。
二
齊老師居住的大新后街,在城市的東邊,離中心城區(qū)稍微偏遠一點。在齊老師來到城里生活的這些年里,齊老師差不多是看著城市慢慢地把他們居住的這個小區(qū)包圍的,現(xiàn)在的大新后街成了城市的中心地帶。大新后街齊老師的家,之前是女兒同事的房子,同事在時興辭職的初期,就下海經(jīng)商去了深圳,在深圳生意好很少回來,女兒就找同事租來給齊老師和老伴住,后來同事在深圳不再回來,女兒與同事協(xié)商,私下里把這套房子買下了。齊老師就一直住到現(xiàn)在。這個樓有七個單元,因為建得早,現(xiàn)在有些舊了,在這里居住的,老年居民比較多。女兒住的房子也在這個小區(qū),女兒在企業(yè)是福利分房。福利分房,講文憑講資歷講成果,女兒女婿們有文憑有學歷,工作也努力,在福利分房上,每一次都能踩到點上,漸漸地房子越住越大,最后一次分了一套150平米的大房,也是在大新后街,只是和齊老師隔著三條馬路,住得也不算遠,齊老師和女兒都感到比較滿意。
齊老師住三單元,在七單元里,有一個女兒單位退休的老工人。姓袁,叫袁仁武。老袁有兩個女兒,兩個女兒都去美國留學并留在了美國。袁仁武和老伴也去過美國,但美國對外國人居住時間有限制,住一段時間后,就要回國來,然后再申請去,老袁嫌麻煩,就不想去了,不去了,就在家里呆著。呆著,沒什么事,白天盼天黑,夜里等天亮。閑著的人,精氣神足,哪里有熱鬧,哪里就有他們的身影。一家新藥店開業(yè)的時候,齊老師和袁仁武都在現(xiàn)場,一來二去的,他們慢慢就成了朋友。混的熟了,他們還經(jīng)常相約一起出去溜達。
齊老師到城里來時,大新大街有一些辦公用房,也有一些農(nóng)田,現(xiàn)在完全看不到農(nóng)田的痕跡了。在這條街上,逐步規(guī)范建起了許多門面店,是一條生活需要比較齊全也比較繁華的街道了。
大新大街上有一個商場,以商場為中心,兩邊依次都是各種門面,超市、服裝店、書店、化妝品店。從大新后街拐個彎轉(zhuǎn)出來,一路向前走,是銀行、運動品店、花店、酒店,移動手機店,美發(fā)店,蛋糕店,小飾品店,就到了商場,穿過商場門前的水果攤位,向東拐,就是集貿(mào)市場里密密麻麻的各種小攤。集貿(mào)市場的旁邊,有一條小街,小街上門挨門的各種小店,有賣米的、賣面的、賣油的各種各樣。
齊老師和老袁經(jīng)常在這條小街上見面。一次,他們正在一起說話呢,冷不丁地傳來一陣悅耳的流行歌曲聲音,老袁好像受驚似的,慢慢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來一個精巧的手機,還特意地讓手機多唱一會,才翻開小蓋,用中指摁了一個小鍵,接聽從里面?zhèn)鬟^來的聲音。齊老師看了,表面上有些不以為然,但心里羨慕極了。下次兒女們來看他,就談起這事。
女兒說:“用手機主要是為了有事時,特別是工作方便聯(lián)絡,你們退休的人,要手機有什么用啊?”
齊老師老伴說:“他看那邊樓里的袁老頭在街上打手機,心里有些欠吊吊的唄?!?/p>
女兒說:“那就買吧?!?/p>
齊老師說:“我也不要蠻好的,能接打電話就行了?!?/p>
于是,女兒給他買了手機。買上手機以后,齊老師開始只會接打,等到上大學的孫女放假回來,齊老師問孫女怎么發(fā)短信息,孫女說:“爺爺,我來教你!”
齊老師學會手機發(fā)短信后,正好到了重陽節(jié),也稱敬老節(jié),楊柳鎮(zhèn)中學召開老教師座談會,齊老師回到學校,見到久別的老同事們,格外興奮,大家相互留下聯(lián)系方式。慢慢地原來的老同事們聯(lián)系上了,聯(lián)系上了就經(jīng)常發(fā)信息,齊老師有時還把老同事們請到家里來玩。但多數(shù)時間,家里只有齊老師和老伴。
這天,齊老師老伴讓齊老師去買菜。在大新街頭沒走多遠,又碰到了袁仁武,袁仁武有些神秘地拉著齊老師說:“我們到前面看看去。”
齊老師隨著老袁走到集貿(mào)市場上的小街上,路過一個美容美體店,門前兩個年輕女子,濃妝艷抹,口紅涂得像要流血,耳根邊都擠滿了笑意,攔住他們說:“到我們店里來休息休息,給你們按按摩吧!”
齊老師說:“一大早的,按什么摩呀?”
年輕女子說:“我們有很多產(chǎn)品,你們也可以用用哦?!?/p>
齊老師說:“我們從來就沒美過容,不知道要用什么產(chǎn)品呢!”
年輕女子說:“您看我們可以幫您把眉毛修一修的呀?!?/p>
老袁說:“那你們找年輕人美容吧!”又說:“齊老師,按摩還是可以的啊。”
齊老師趕緊推辭說:“我還有事,以后再說吧!”
兩個年輕女子看到有機可乘了,差不多要貼到齊老師身上了,說:“您今天有事沒關系,把您的手機號留給我們,我們跟您聯(lián)系?!饼R老師被年輕女子攔著,百般推托,那場景就像唐僧被妖精們糾纏一樣,好不容易擺脫了年輕女子,感覺背上還有女子的眼睛在盯著。
齊老師說:“袁師傅,你怎么到這些地方來呀?”
老袁有些不高興地說:“看看嘛,又沒怎么樣?!?/p>
齊老師想,是啊,看看也沒什么。見老袁沒吭氣,擔心剛才有責怪的意思,怕老袁不高興,就講現(xiàn)在不像我們過去了,大家都浮躁得狠,只巴不得抓錢。前年和老伴回老家喝喜酒,回來的時候在鎮(zhèn)上等車,車站旁邊有個放錄相的,也是拉人拉得不得了,非要他們進去看看不可。
老袁見齊老師主動講話,就說:“這有什么稀奇的,你看不看嘛,我?guī)闳ヒ粋€地方看看吧!”
齊老師說:“不去!”
老袁說:“我們晚上去跳廣場舞吧!”
齊老師不好再拒絕了,就說:“那晚上去看看吧!”
他們一路說著,就來到了超市旁邊的一個大電器行,袁仁武告訴齊老師說那里正在推廣一種新床,睡在上面可以按摩,非常神奇。
老袁說:“剛才,小姐們要我們按摩,我們沒按摩,現(xiàn)在可以在這里按按摩,這個床很神奇呢,能給身體的很多部位按摩,很舒服,買不買沒關系,去感受一下吧?!?/p>
齊老師被說得心動,聽了勸,就一同去看,不看不知道,還真有很多跟自己年齡差不多的老頭老太在那排隊等著按摩呢。齊老師也被老袁擁進了排隊的人群。齊老師最近腿有些疼,也想試試看,看這個床是不是他們講得那么好。
齊老師躺在床上,的確能感受到這個床的魔力,似乎腿不疼了,腰也感覺輕松了許多。以后,齊老師每天都去睡按摩床,感覺很充實,日子好過。
連續(xù)睡了一個星期的按摩床,齊老師再來時,店員不再像先前那樣忙前跑后的張羅招呼,插電調(diào)試了,有些愛搭不理的,只顧招呼新進店的客人。齊老師感到受了冷落,睡按摩床的興趣下降了。老袁也感到受了冷落,當場與人理論,說著就吵了起來。齊老師趕緊拉著老袁往外走,邊走邊說著店家的不是,贊同彼此的觀點。
晚上,齊老師去廣場。新修的廣場上,有很多人,有年輕人,有老年人,還有中老年人。大家分區(qū)活動,齊老師站在中老年人隊伍的最后面。齊老師年輕時在公社搞過文藝宣傳,跳舞入門快,漸漸地對跳廣場舞有了興趣。齊老師學會跳舞后,生活就感覺充實了很多。
三
晚上跳舞,白天沒事,齊老師還是喜歡在大新大街上溜達。每次溜達到商場門前時,門前清掃大街的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都要多看齊老師幾眼。齊老師先沒太在意。時間一長,再見這個女人時,齊老師也多看她幾眼。有時,齊老師路過,沒看見這個女人,還有些牽掛。又一次,這個女人看見齊老師就喊齊老師,齊老師點點頭,以示回應。
女人說:“齊老師,我認識您呢?!?/p>
齊老師顯得高興,說:“你怎么認識我呢?”
女人說:“我也是楊柳鎮(zhèn)的人?!?/p>
她停下手里的活,看著齊老師,齊老師也停下了腳步,和這女人交談起來。俗話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其實,愛美人之心,也是人皆有之呢。漂亮是從娘胎里帶來的無形資產(chǎn)。也許正是因為漂亮,已是古稀之年的齊老師,還是愿意多看她幾眼,愿意和這個漂亮女人多說幾句。交談的次數(shù)多了,齊老師知道這個女人叫張?zhí)一ā?/p>
說起來,張?zhí)一ㄔ邶R老師工作過的楊柳鎮(zhèn)中學讀過書。她生在農(nóng)村,家境不好,勉強讀得初中快畢業(yè),就退了學。跟著當兵復轉(zhuǎn)到城里的堂叔來到城里,給叔叔家?guī)Я藥啄旰⒆雍?,在叔叔的幫助下,在城里成了家,還幸福地生了一對龍鳳胎兒女??稍邶堷P胎兒女長到五歲的時候,丈夫卻離開了他們。
張?zhí)一ㄕ煞蚴浅抢镆粋€車隊的司機,經(jīng)常出車,一次在出差中出了車禍,當場去世。張?zhí)一ū緛頉]有工作,丈夫在時,日子雖然過得難一些,但精神上有支柱,還算安穩(wěn)。丈夫不在了,不僅有生活壓力,精神壓力更大。兩個孩子小,想找人再嫁,又擔心孩子們受委屈,不嫁,就讓某些心思不端之人惦記著。有同情的,有獻殷勤的,也有想占便宜的。張?zhí)一ㄐ那楹軕n郁,為了自立,找了多個工作,現(xiàn)在商場做清掃、保潔的工作。兩個孩子上高中后,自己更沒有相親嫁人的心思了。
張?zhí)一ǔ蠲伎嗄樀貙R老師說:“齊老師,有幾個男人老纏著我,我好苦??!”
齊老師聽著她的遭際,很是同情,一時俠肝義膽地說:“你再不要理他們,有困難,你就直接找我!”齊老師說這話時心里是有底氣的。要是過去,他是怎么也不會這么說的。在兒女們讀書的那些年,齊老師也過過苦日子。為了兒女們的學費,他和老伴常常是餓著肚子起早摸黑地操勞。有時,他能感到,兒女們就像嗷嗷待哺的幼鳥等著父母銜來食物一樣。現(xiàn)在不一樣了,幾個子女在商品糧最吃香的年代,從農(nóng)村戶口考為商品糧戶口。他們各自有工作,有養(yǎng)家糊口的能力,基本上是衣食無憂,自己也有退休工資。他常常從心底深處感謝黨感謝國家透明公平的高考制度。
他對張?zhí)一ㄕf:“你一定要把孩子們培養(yǎng)好,讓他們考大學,考了大學,有了出路,你的日子就好了?!?/p>
張?zhí)一ㄕf:“您是我們的榜樣,但哪能人人都像您做得這么好啊?孩子們看我艱難,還說不讀書了,想去打工呢?!?/p>
齊老師著急地說:“你一定要讓孩子們讀書考學,千萬不能半途而廢。”
這以后,齊老師心中就生下了不少同情和牽掛,幾乎每天都到大街上來溜達,溜達到商場門前,就和張?zhí)一ㄕf說話。
齊老師一輩子靠工資生活,靠工資養(yǎng)活家人,雖然曾經(jīng)有過做生意找錢的日子,但一直過得很節(jié)儉。平時,總是一分錢、一分錢的積攢,后來工資上卡后,不用錢就不取錢,先幾次和張?zhí)一ㄕf話,聽她講到艱難處,總想掏點錢給她,摸摸衣服荷包,沒錢,就想,下次帶點錢在手上,給點小錢接濟一下。
工資到賬了,齊老師就去銀行查賬,順便取點錢,再溜達到商場門前,見到張?zhí)一?,就關心地問張?zhí)一ê⒆觽冏罱鼘W習情況,張?zhí)一ㄕf,孩子們買資料,又要交錢了。齊老師從上衣內(nèi)兜里掏出兩百元說:“你拿著給孩子們買點什么吧。”
張?zhí)一ㄓ行@喜也有些猶豫,齊老師慈愛地說:“你拿著吧?!?/p>
張?zhí)一ǜ屑さ卣f:“齊老師,請您到我家吃飯吧!馬上要過端午節(jié)了,我準備了一些粽葉,正想包粽子呢,請您到我家去吃粽子吧。”
齊老師老伴正好回老家喝喜酒去了,齊老師說:“那好吧。”
張?zhí)一ń裉斓谋嵢蝿找呀?jīng)完成,可以下班了。她趕快收拾好工作用具,對齊老師說:“您跟我走吧?!?/p>
齊老師跟在張?zhí)一ê竺?,來到了一個比較僻靜的小街,小街街面不寬,東西走向,兩面的房子家家挨得很近,幾乎沒有空隙。在一間坐南朝北的房屋前,張?zhí)一贸鲨€匙來開門。
齊老師說:“這就是你家?在城里有這么大個房子,還是不錯的?!?/p>
張?zhí)一ㄕf:“這是老公單位的房子,一直讓我們住著。”
齊老師說:“哦。”
張?zhí)一ㄕf:“孩子他爸去世后,單位很照顧,孩子們有撫恤金,每年單位也會來慰問我們。只是現(xiàn)在的花銷太大,我們娘仨日子過得還是艱難?!?/p>
一邊說著,一邊把齊老師讓進了屋。齊老師進屋,看房子雖然不大,兩室一廳。但收拾的干凈整潔,頓時,心里有了好感。
張?zhí)一◤埩_齊老師坐,讓齊老師看看電視,自己進了廚房。張?zhí)一贸鲆雅莺玫呐疵缀汪杖~,還有紅棗、葡萄,就包起了粽子。張?zhí)一ㄐ撵`手巧的,那粽葉在她手上,幾彎幾扭,裝上米加上葡萄或是紅棗,一個粽子就包好了。
齊老師老伴也會包粽子,回老家楊柳鎮(zhèn)前還說過,過幾天回來包粽子的。但齊老師看張?zhí)一ㄟ@么年輕,還會做這個復雜的巧活,心生憐愛之情。
張?zhí)一ò寻玫聂兆幽玫綇N房去煮,就和齊老師說著話。一會粽子煮好,張?zhí)一ㄓ帽P子端了出來,請齊老師先嘗嘗,齊老師說:“孩子們還沒回來呢?”
張?zhí)一ㄕf:“他們住學校,我下回給他們送去?!?/p>
開始,齊老師和張?zhí)一ǘ加悬c別扭,吃著吃著,注意力就慢慢分散了,人也自然多了,話也越來越投機了。其實,也是張?zhí)一ㄟ@個女人乖巧。她知道齊老師的兒女們個個有出息,以后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事,就好找齊老師幫忙了,感覺靠了一個大山,就想把齊老師巴著。齊老師也是想,在城里這么多年,就沒有遇到真心能說上話的人。兩人年齡雖然相差很大,很有些忘年之交的感覺呢。
吃著說著,張?zhí)一ㄍ蝗幌肫鹚频?,問齊老師喝點酒吧,齊老師平時并不喝酒,但還是點了點頭。
時間似乎過得飛快。
張?zhí)一ㄆ鹕砣サ共?,她打開電視柜伸手拿出一個精制的碧螺春茶葉盒,笑瞇瞇地說:“齊老師,給您泡杯好茶?!?/p>
齊老師一愣,“這茶?”
“哦,這茶是我表弟送來的?!睆?zhí)一ㄕf。
看齊老師驚訝的表情,張?zhí)一ㄕf,“我表弟說是他的老師送給他的呢!他舍不得喝,就給我們送來了?!?/p>
齊老師一邊聽著,一邊順手拿起茶葉罐,看了看被老伴摔凹的不很明顯的一個角,端起張?zhí)一ㄟf過來的熱茶,抿了一口,說:“哦,嗯,好茶?!?/p>
四
齊老師是個典型的文化人,喜歡買書也喜歡讀書,沒事的時候,經(jīng)常溜達到書店,一看就是半天,有時還溜達到地攤上也能看半天書打發(fā)時光。和張?zhí)一ㄕJ識來往以后,書店不去了,地攤也不逛了。好久不見老袁,也不專門去找老袁了。心心念念地,就像有人在喊他,把他往張?zhí)一üぷ鞯纳虉鲩T前引。
正要出門呢,手機響起,齊老師拿起一看,是張?zhí)一ǖ碾娫?。上次把手機號留給了張?zhí)一?,張?zhí)一ㄟ€沒給齊老師打過。翻開手機蓋,電話里就有聲音了。是張?zhí)一ňo張的聲音:“齊老師,您的朋友袁師傅在商場門前暈倒了,您快點來吧?!?/p>
齊老師很驚訝,說:“嚴不嚴重,要不要送醫(yī)院吶?”
張?zhí)一ㄕf:“大家正在送他去醫(yī)院,您告訴他的家里人吧。”
齊老師趕緊往老袁家里去,告訴他的老伴后,和老袁的老伴一起,就近招了一個人力麻木車,匆匆地往醫(yī)院趕。在急診室里,老袁躺在病床上,旁邊有醫(yī)生在檢查。有幾個人在走廊里議論著,張?zhí)一ㄒ苍凇F渲杏袀€看熱鬧的人說,要不是張?zhí)一òl(fā)現(xiàn)及時,只怕不好救呢。上次有個老人在路上暈倒,現(xiàn)場沒人,發(fā)現(xiàn)了搶救時,就沒搶救過來。
老袁老伴感謝張?zhí)一?,齊老師也感謝。張?zhí)一ㄕf:“應該的,您和袁師傅都是好朋友?。 ?/p>
老袁出院時,半邊身體不能動彈。再后來,老袁幾乎不上街了,偶爾出來,也是保姆或老伴用輪椅推著。人蒼老了許多,說話也不利索了。
老袁這件事后,齊老師對張?zhí)一ǜH近些了。齊老師想,張?zhí)一ㄟ@么年輕漂亮還善良,不由自主地有些憐惜,能幫助她就給予幫助。因此,張?zhí)一ㄓ欣щy,他就支助,隔三差五地給點小錢,有時這個孩子要交錢,有時那個孩子要買東西,齊老師都慷慨解囊。
張?zhí)一ㄒ蚕牒妄R老師往來,甚至有些離不開齊老師。她想齊老師人好又舍得給她花錢,她是多么需要錢吶。齊老師雖然不像大款土豪們那樣有錢,但齊老師大方,感覺自己像是傍上了大款。
齊老師和張?zhí)一ㄔ谝黄?,感到很快樂。有一次張?zhí)一ńo齊老師講她的一個好閨蜜的笑話,說:“閨蜜老公在外打工,好久沒回了,剛好回來碰上大姨媽來了,閨蜜老公不高興了,說關鍵時候,你總是掉鏈子?!?/p>
齊老師說:“大姨媽來了,把她送走了就行了?!?/p>
張?zhí)一ü笮φf:“齊老師,你笨得好可愛呀!大姨媽是例假呢。”
齊老師有些尷尬,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新名詞真多??!但齊老師很高興和張?zhí)一ㄔ谝黄稹?/p>
齊老師也給張?zhí)一ㄖv他給兒女們、孫子們、還有親朋好友們都講過的笑話。他講的是,有個財主生了三個女兒。大女兒嫁給了文狀元,二女兒嫁給了武狀元,三女兒嫁給了屠夫。財主自然討厭三女婿了,時時都想刁難三女婿。有一年中秋財主乘三個女婿都在就出題考他們。財主說:“我現(xiàn)在以‘圓又圓、少半邊、亂糟糟、靜悄悄’為題讓你們作詩。”大女婿、二女婿分別以月亮和月餅為題很快就答完了。三女婿滿頭大汗急中生智說,我就以岳父岳母為題吧。“岳父岳母圓又圓,死了一個少半邊,全家上下亂糟糟,再死一個靜悄悄?!必斨髀犕戤攬鰰灥?。齊老師講得哈哈大笑,張?zhí)一ㄒ哺Γ鋵?,張?zhí)一ú⒉挥X得好笑,看齊老師高興,她也跟著高興。
齊老師又講他和老伴回老家時,在鎮(zhèn)上等車,被車站的錄相老板拉著要去看錄相的事,聽得張?zhí)一ü笮?。張?zhí)一ㄕf:“我也有錄相,放給您看看吧。”
她翻出一個寫著《查萊德夫人的情人》碟子,齊老師瞄一眼碟子上的包裝畫,那人半裸的身體,臉上有些不自然了,忙說:“不看,不看了?!?/p>
和張?zhí)一ㄍ鶃硪院?,齊老師有意無意間,也聽到張?zhí)一ㄖv她表弟的事。張?zhí)一ㄕf她表弟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參加了三年高考,每次就差幾分。為人仗義,愛打抱不平,在給親戚打工時,喜歡為員工說話,搞得親戚不高興。別的老板聽說他還經(jīng)常為員工討要工錢,也怕用他。但他對張?zhí)一镓硪恢标P照,有幾個想和張?zhí)一ㄏ嗪玫娜耍吹剿谋淼芫陀行峙?。表弟還經(jīng)常給張?zhí)一宜托┏缘挠玫摹?/p>
張?zhí)一ㄕf:“表弟要是當老板,肯定是個好老板,可惜他沒本錢。”齊老師聽著,沒有搭腔。
天氣涼下來的時候,在北京工作的兒子打電話來,想要齊老師和老伴去玩玩。齊老師對老伴說:“都去他們那里不方便,你一個人去吧?!?/p>
其實,他是有些不放心張?zhí)一?,也有些舍不得離開張?zhí)一ā?磸執(zhí)一ㄉ畹煤?,成了齊老師的一個精神寄托。當然,他給張?zhí)一ㄥX的事,他老伴和兒女們都不知道。
老伴不在家,齊老師的生活就沒有了規(guī)律,饑一頓飽一頓的,女兒讓他到女兒家去,他也不去,說我在家方便呢,你們不要惦記。
這天,齊老師從張?zhí)一üぷ鞯纳虉龌貋?,感到身體有些不適,想休息一會,就往沙發(fā)上躺,一躺下感到自己像在旋轉(zhuǎn)。
說來也巧,剛好女兒要回來找份舊資料,打開門看齊老師躺在沙發(fā)上,沒在意。和他講話,沒應答,感覺不對勁??待R老師表情有些異樣,就一邊打急診室,一邊打120。很快,救護車來了,大家忙著把齊老師抬上車,齊老師似乎聽得到大家說話的聲音,感受得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救護車在大新大街上一路鳴叫、奔跑,經(jīng)過銀行、各種小店、商場,他心里都清楚。跑過商場時,齊老師仿佛看到張?zhí)一菓n郁的眼神,仿佛聽到張?zhí)一ㄔ诟嬖V他,孩子們的學習成績又進步了。齊老師為張?zhí)一ǜ吲d,可齊老師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陳遠芳,女,中國石化集團江漢油田作協(xié)主席,湖北省作協(xié)委員,在職研究生學歷,教授級高級政工師。1984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出版文學專集兩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