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志
教授的家宴很簡單。菜不多,四五個菜,沒什么大菜,由此我臆斷教授夫婦的口味比較清淡。人也少,一共四人,教授夫婦,我和鄒清泉。說明一下,我和鄒清泉是今年報考的文學(xué)專業(yè)研究生,師從于教授。應(yīng)教授之約,我們第一次參加教授的家宴,拘謹不已。喝了點紅酒后,教授的話漸漸地多了起來。教授說,搞文學(xué)就是講故事,我們每人講一個故事,講一個刻骨銘心的故事,別人的,自己的都行。鄒清泉和我會意一笑,我們同時說,還是教授您先來吧。教授朝夫人望了一眼,夫人向他點了一下頭。教授說,那好吧,我來拋磚引玉。教授閉了閉眼,似乎在尋求進入一條記憶通道。慢慢的,一個少年夜行的故事如泉水般淙淙流出。
少年牽著牛走在田間小路上,口哨聲嘹亮而歡快地環(huán)繞著他。顯然,少年的心情是愉悅的,明天他就要到城里上重點高中了。太陽已下山,天邊的火燒云依舊亮眼,推遲了黑幕的來臨。少年看見母親遠遠地趕了過來,母親走得并不快,自從去年大病一場后,她的身子一直都沒緩過勁來,心臟病的原因,她的臉色老是烏青的。為了讓母親少走些路,少年加快了腳步,母子倆在田埂中間會合了。母親一臉苦相,低聲說,你爹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快去找找。少年知道父親一早就出去了,說是上姑媽家給他借學(xué)費。母親是個好面子的人,怕田里勞作的人或是路過的人聽見,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不會有事的,我去找找看。少年安慰著母親并把牛繩交過去。少年看看天,邁開大步,一路向東。估摸過了母親的視野,他開始高速地奔跑。跑了一陣,那件褪色的紅背心濕透了,索性將它脫了下來拿在手中。天色漸漸地暗下來,集鎮(zhèn)上的燈隱約可見。
少年在半道上遇見了屠夫胡三。胡三把擔(dān)子挑得搖搖晃晃,很顯然他喝酒了,而且還喝了不少。少年不情愿地叫了聲“胡叔”想繞過去,沒想到胡三把擔(dān)子一橫,抬起右手指著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小,小子,又去找你爹吧?今天我可沒看見他。少年說,胡叔,我又沒問你,我爹到我姑媽家去了,我去接他回。胡三拍了拍腦笑著說,我說呢,今天你小子怎么就沒問我呢。少年繞過擔(dān)子時看了看,左邊籃子里放著幾把長短不一的殺豬刀,亮閃閃的,刀旁還有一個托盤秤。右邊籃子里放著兩條肉,整齊地并在一起,每條兩三斤重吧。胡三彎下腰拿了一把最短的短把刀,連刀把三四十公分吧,醉醺醺地朝少年一遞,拿著,你姑媽家路遠,過了集鎮(zhèn)還有好幾里山路呢,那邊最近有些不太平。少年想了想,接了刀。少年喜歡玩刀,但玩的大都是竹刀木刀,最真的刀也就是把洋鐵刀,那洋鐵刀沒剛性,中看不中用,遇見硬東西就會彎,真是不過癮!握著沉甸甸的刀,少年心里有了幾分歡喜。他迅速地用背心包好了略帶肉腥味的短把刀,又開始了奔跑。
少年邊跑邊想事情,他多少次想玩胡三的刀,都被胡三吹胡子瞪眼地拒絕了。直到前幾天,他接到了縣里一中的錄取通知書后,胡三和他開起了玩笑,要他跟他學(xué)殺豬,學(xué)徒期間也給工錢。少年說他想讀書,想考大學(xué)。胡三直搖頭,讀書有個狗卵子用,你爹是我們村的秀才,會雙手打算盤,琴棋書畫樣樣能來,可還是我們村最窮的人。少年知道自己的爹不成器,可胡屠夫這樣羞辱他爹,他有點惱火,忍不住回了句夠損的話:你收我做徒弟,是不是想讓我做你的大女婿?老胡笑了,說你小子鬼精鬼精的,比你爹強。少年知道胡三家的大姑娘翠芳對他很有點意思,可他不喜歡,嫌她長得有些粗笨,讀書還不聰明,遠遠比不上鎮(zhèn)上糧管所所長的姑娘劉紅梅同學(xué)。
到集鎮(zhèn)時,天完全黑了下來。少年順著街道繼續(xù)東行,他路過了跛子的代銷部,代銷部門口亮著燈,一個男人在門口打電話,跛子正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話計費器。又走過了糧管所,糧管所門前有很多人,劉紅梅和她的弟弟坐在竹床上,姐弟倆正在做游戲,那小子被逗得俯仰大笑。而他們的大胡子父親,也就是糧管所所長正歪在一張?zhí)梢紊?,邊搖扇子邊和他的職工擺龍門陣。顯然,他們是吃了晚飯出來乘涼的。想到這里,少年陡生幾分餓意。少年低著頭,盡量揀著街邊走,他怕劉紅梅看見他。街的最末端就是派出所,派出所燈火通明,里面吵哄哄的,時而有人進出。少年此時無心理會這些,他一頭鉆進漆黑的夜里。
少年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了姑媽的家里。姑媽一個人在家,姑父和老實巴交的表哥應(yīng)該下鱔魚簍子去了,或者是捉蹦蹦(青蛙)去了。最近城里人常來鄉(xiāng)里收蹦蹦,一塊錢一斤,捕捉的人不少。姑媽很詫異,說,你爹上午就回去了,連中午酒都沒在這喝,說是怕耽誤你上學(xué)的事。少年心里一沉,轉(zhuǎn)身想走。姑媽嘆了口氣說,這敗家的,不會拿這錢去賭吧?年老的姑媽憂心忡忡,全然不記得問問少年吃了飯沒有。少年看了看這一團漆黑的天地,擔(dān)心起了自己的行走速度,就向年老的姑媽借手電筒。姑媽找了一會,只找到一個裝兩節(jié)電池的銹電筒,那電筒射出的光昏暗渾濁,比快進棺材的老人那雙昏花眼睛強不到哪去。姑媽說,好電筒被他們拿去捉蹦蹦了,就剩這爛家伙。少年沉悶地說,夠了,有點光就行。說完扭頭就走,姑媽攆出門囑咐了一句:在鎮(zhèn)上四殼子家找,找不到就去五麻子家里。
少年原路折返,他走得飛快,在他看來,時間就是錢,就是學(xué)費。他依稀看到他的父親正坐在牌桌旁,一張一張的向外掏票子。此時,少年的憤怒已到了極點,舊背心裹著的那口短把刀讓他有了邪惡的想法。他甚至在策劃剁下那個不要臉的人幾個手指頭,剁哪幾個呢?想來想去,大拇指一定是要剁的。走到路邊一家菜園,少年停下了腳步,進園子采了兩條小黃瓜,用短把刀削了,幾口就塞進肚子里。他反而覺得越來越餓。
少年剛走上山崗就被人圍住,三把電筒如同三把利劍從三個方向同時射向了他,他有些暈眩。聯(lián)防隊的,檢查,舉起手來!面對少年的黑大個威嚴地喝道。另外兩個分別從左右兩邊夾了過來。少年慢慢地舉起手,左手舉著背心,背心里包著的那柄短把刀也隨著舉了起來,右手舉起那只銹電筒,微弱的電燈光搖搖晃晃。黑大個連珠炮似的盤問少年姓誰名誰,父母是誰,哪個村的,這晚趕夜路去干啥。少年對答如流。少年右邊的尖臉猴子向黑大個耳語了一番,黑大個點了點頭,突然抬腿照少年的肚子猛踹一腳,少年連退幾步摔倒在地,雙手捂住了肚子。肚內(nèi)如同火燒,他忍受不了疼痛開始哭了起來。
好好交代,你把裝蹦蹦的袋子藏哪了?今天不說,叫你知道老子的厲害!黑大個一只大手掐住了少年的脖子,一只腿跪在少年的腹部上。少年知道遇上麻煩事,他不斷地辯解著。
還給老子犟嘴?黑大個的手越來越用力,膝蓋更是傳遞著野蠻的力量。少年感覺自己呼吸不過來了。猴子,老六,順著這小子來的方向去找裝蹦蹦的袋子。拿住贓了,還怕這小子不交代?
少年躺在地上,跟死狗一般,腦子里翻江倒海?;秀敝兴匆娏怂赣H還在一張一張的向外掏錢,他還看見那幾個賭鬼在嘲笑他父親。不行,我必須跑!少年暗自下定決心。少年是有信心跑走的,這個鎮(zhèn)里,學(xué)校的長跑記錄就是他打破的,很多大人都比不贏他。只是他低估了他所受的傷,事后才知道被踢斷的兩根肋骨成了他最大的短板。少年趁著黑大個起來點煙的時機,突然掙起身子撒腿就跑,手里緊緊攥著電燈和包著短把刀的背心。
少年在黑夜里奔跑著,巨大的恐懼夾雜著幾絲興奮包圍著他。他麻木地奔跑著,只想甩掉后面的電燈光,還有吼叫聲。不知何時,他再也跑不動了,他知道已經(jīng)沒力氣了,腹部的疼痛一陣陣襲來。他決定不跑,被他們打死也不跑。
于是,拳腳交加,暴風(fēng)驟雨般,砸在那個身高只有一米五,體重不足八十斤的十六歲少年身上。若干年后,少年一聽到雨打芭蕉一詞,就會想起那個漆黑的夜晚,就會想起另一種雨打芭蕉。然而,災(zāi)難對于他來說只能算剛剛開始。
少年在躲閃拳腳中丟失了手電筒,然后又丟掉了背心,短把刀不合時宜地漏出來了。少年被提了起來,幾個人輪流搧巴掌。搧的少年喘不過氣來。猴子把短把刀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朝著少年揮舞了幾下,最后遞給對黑大個說,媽的,還是個真家伙。
少年被帶進派出所已到晚上九點,他的鼻孔、嘴角沾滿了血,赤裸的上身青一塊紫一塊。他被拷在了院子的單杠上,兩只手被反剪著,比死還難受。少年從他們的談話中知道,今天派出所抓了好幾起,打麻將的,捉蹦蹦的,提審他還得等一個小時。此時的少年心態(tài)倒還平和,等會把事情說清楚,他就可以回去了。少年身上的血招來了蚊子,一群群的蚊子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恚宋寺暡唤^于耳,尖嘴細嘴都戳在了他身上。少年只得左右搖晃,躲避著蚊子的叮咬。猴子這時從屋里走了出來,他手指著少年很嚴肅地說,怎么,到了這里還不老實?等會有你搖晃的時候。少年也不辯解,他不想招致更多的打罵。
院子里一下進來很多人,他們都是跟著猴子進來的。猴子到跛子的代銷店買煙,吹了一下牛,說是抓了個殺人犯,街上一下子就炸鍋了,乘涼的人都來看殺人犯。在哪在哪?殺人犯在哪?人群中不時傳來高亢的聲音。猴子把乘涼的居民引到了少年的面前。少年看到了好多熟人,他感到了屈辱,把頭低得很下。猴子,你他媽日球老子們的,這小的個個,這小的年紀,怎么可能是殺人犯?人群中跛子首先提出了質(zhì)疑。跛子的質(zhì)疑引起了共鳴,是啊,還真是個孩子!猴子叼著煙抖著麻桿腿,眼掃著眾人說,還不信?兇器被我們找到了,殺豬用的刀,足足兩尺多長,上面還有血呢。我們所長說了,明早把刀送到縣里去化驗。人群又亂哄哄地議論。少年的頭低得更下了。
姐姐,這不是你們班的同學(xué)嗎?我認識他。人群里突然響起一個很稚嫩的聲音。少年聽出來是劉紅梅弟弟的聲音。少年也認識劉紅梅的弟弟,他還逗過他。
滾一邊去!相像的人多得很!少年聽見劉紅梅的爸爸低聲呵斥著她弟弟。若干年后,少年時常記起那個情節(jié),他表示了諒解,在這樣的時刻,跟殺人犯扯上關(guān)系畢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就是他嘛,我認得這個哥哥,他會倒爬,姐姐說這個哥哥讀書最聰明。不信,你問姐姐。
啪的一聲,小孩哭了起來。
紅梅,還不把你弟弟帶走?丟人現(xiàn)眼的家伙。大胡子糧管所長發(fā)怒了。少年知道劉紅梅就在自己的眼前,他真的不希望他在她面前呈現(xiàn)這種狀態(tài)。他總想展現(xiàn)他的另一種風(fēng)采,考試,打球,賽跑,還有一項特技,倒爬。少年可以把身子倒立起來,在學(xué)校小操場上爬一圈。少年的絕技沒少在學(xué)校里表演。小孩的哭聲漸漸遠去,少年知道他的同學(xué)劉紅梅牽著她的弟弟走遠了。散了散了,馬上要提審這小子了,各位各位,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猴子油腔滑調(diào)地轟走了看客。
為了交代作案動機,少年又感受到多次雨打芭蕉,少年總算琢磨出一個理由搪塞了過去。那理由就是他要殺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好賭,在村里當會計時挪用了不少提留款,最后成了全村人的債務(wù)人,所有的親戚都被他借得不再來往了。家里一貧如洗,還不思悔改,千方百計地借錢騙錢賭。那個禽獸不如的家伙今天找到了一個唯一能借到錢的理由,找到了唯一能借到錢的地方,然而,他沒給自己最后一次機會,把孩子讀書的學(xué)費輸了。少年此時哭得很傷心,吐出了心中那團亂事,他反而平靜了。手印按了好幾處,少年被丟在了后面的看押室。
少年在看押室里看見了他的三位親人,父親,年老的姑父,老實本分的表哥。那一刻,少年再也堅持不住,一口鮮血噴在了墻上。
教授講到這里平靜地看了看我們倆,說,我的故事講完了,該你們了。這樣的故事讓我和鄒清泉心里有些雜亂,我們還沒有從教授講的那個故事里跳出來。我們甚至想著少年的命運,他該是如何走下去呢?
教授似乎看出了我們的想法,朝夫人一笑,說,他們還在醞釀,你講一個故事吧。我和鄒清泉立即響應(yīng)。教授夫人說,那好吧。不用我說,你們一定知道那個少年是誰了。那晚發(fā)生的事如同夢魘纏繞著教授,嚴重地影響著教授的生活。那一年,十年前吧,我到縣城采訪,順便回了一趟老家。我采訪了幾個當事人,到派出所查看了當年的筆錄,一個大概故事出來了,由于涉及到幾個人,還是分開講吧。
首先講少年的父親。那是一個落魄的鄉(xiāng)村文化人,高中畢業(yè),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有一手絕技,能雙手打算盤。當過民辦教師,因超生了孩子被開除。后在大隊當會計,參與打牌輸了不少錢,虧欠了公款,被免職。家里的日子過得窩囊,人也變得異常消沉。少年考上了重點高中的消息給他注入了一針興奮劑,讓他看到了些許生活中的亮色。那天早晨出門時,他從幾件不像樣的衣服中挑選了一件成色較新的背心,還破天荒地刮了胡子。他去他老姐家借到了五百塊錢的學(xué)費后,顧不上吃午飯就往回趕。路過集鎮(zhèn)時去了麻子老五的家,他找麻子老五是想到麻子老五的磚廠打工,為兒子掙學(xué)費和生活費。麻子老五家里開著牌局,老五老婆熱情地拉他上場,他連連擺手說找老五有事。麻子老五正和幾個牌友在玩“端火鍋”,叫他參戰(zhàn),他連連搖頭。麻子老五問他有什么事,他看了看那幾個牌友,不好意思開口,畢竟是求人家做出苦力的事,很沒面子。他說,我還是等會跟你說吧。麻子老五那天手氣特別不順,一直沒下場。他就一直站在麻子老五旁邊等,結(jié)果等來了派出所抓賭隊。
他借來五百元被當做賭資給沒收了,人也被當做賭徒抓進了派出所。他是極力辯解的,可他的辯解沒有用,反而被視作態(tài)度不好,多挨了好些巴掌和腿腳。他求幾個賭徒為他作證,證明他沒參賭。那幫賭徒個個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己的屁股都在流鮮血,哪顧得給他診痔瘡?求了半天竟沒一個吱聲的。他那天是被拖進派出所的,他一路大哭,口里反復(fù)念叨著這該怎么辦啦!要塌天啦!
在派出所里,他的下跪也沒博得任何同情,五百元分文不退,他還得再交五百元罰款才能出去。賭徒們接二連三地被各自的家屬接出去了,最后只剩下了他。他出不去了,沒有人來救他。他也不想出去,出去了又能怎么樣?到哪兒還能借到一分錢?他坐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實在累了,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醒來時,外面漆黑一片。這時他看見了他的老姐夫和他的外侄兒,他們是因為捉蹦蹦而被抓進來的,兩個人灰頭土臉。聽完了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老姐夫哼了一句,誰信?狗改不了吃屎!他的外侄兒大哭了起來:舅,那五百塊錢來的容易么?那是我和我爹捉了兩個月的蹦蹦換來的。你把表弟害苦啦!你還是人嗎?他知道再說什么也沒意義,他知道,這次是徹底地眾叛親離。
他的憤怒是在看見少年吐血的那一刻爆發(fā)的,他狠狠地踹著墻,狠狠地擂著門,大聲吼叫著,如同一只獅子咆哮,怒火早已燒紅了他的雙眼。他罵了開門的那個警察,搧了猴子兩巴掌,還踢了黑大個一腳。他背著少年狂奔著,一路絕望地哭喊著。那一路絕望的喊叫聲被集鎮(zhèn)上的人議論了好長一段時間,各種傳說版本都有。
教授夫人起身給大家續(xù)了茶,接著說,再來講講屠夫胡三。他對那天的事記得很清楚,我把他的敘述整理了出來。這是他本人講的,沒有任何藝術(shù)加工成分。
記得那天開集我就先砍了兩塊好肉,放在案板下的籃子里。這兩塊肉我有用,一塊是自家吃,今天是我家大閨女翠芳十七歲生日,肯定要慶祝一下嘛。另一塊要送給秀才家,秀才家的大小子考上了重點高中,明天就要去縣城讀書,也算是喜事嘛。再說了,開年到現(xiàn)在,沒見秀才上集割一回肉。這家人的日子過得太恓惶了。
說起秀才,那是跟我打小一塊兒玩過泥巴的,他是茶壺里頭煮餃子,有貨倒不出來,沒干出半點名堂不說,還沾上了賭錢的毛病。那些年我貼他錢貼了不少,有兩千多塊吧。那時的錢是錢,兩千多塊可以蓋三間大瓦房呢。秀才跟我說了好幾次,要把他家大小子送給我當徒弟。他說三哥你就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該打就打,該罵就罵。秀才的良苦用心我懂,他知道我家只有三個閨女,缺的是上門女婿。雖說我是個粗人,但大道理還是懂一些的,假若兩個孩子不對臉,這事成什么事了?我總不能因為幫助過秀才,就心安理得地接受秀才的報恩。兩個孩子,我家閨女還好說,我可以做做工作。別人家的孩子,那可真不知道別人的心思,再說了,那大小子心氣高著呢。我試了他好幾次,也沒試出個深淺來。
記得那天生意特別好,十一點鐘我就把肉和骨頭賣的一點不剩。我把錢理好,五十張十塊疊在一起,放在衣袋里,這是為那小子準備的學(xué)費,我知道秀才沒錢,他欠我的錢沒還,他不好意思找我開口的。其余的放在裝錢的布袋里。走到集鎮(zhèn)西頭碰見了我的結(jié)拜兄弟蔣忠,他說正來喊我,今天他老娘過生日,一定要一起坐坐。干娘過生,那可不是小事,我趕快到副食店里買了兩瓶好酒,又買了個大禮盒。半路上,我記起了籃子里的兩塊肉,我說我得先回去一趟,把肉給秀才送去。蔣忠說馬上要開席了,等會把肉放在他家水井下,不會壞的。那天中午我的幾個結(jié)拜兄弟都到了,我們給干娘敬酒,又相互間鬧著,把蔣忠蔣孝兄弟兩家的酒都喝光毬了。
在蔣忠家整整鬧了一下午,出門時天快黑了。我往家里趕,家里還等著肉做菜呢。在半路上遇見秀才家的大小子,他走得很匆忙。我問他去干什么,他說去找他爹。我記得從籃子里拿了一塊肉遞給他,他接了,然后又走了。
第二天早上四點,我清理刀具時,怎么也找不到那口短把刀了。我想破了腦殼,都沒弄明白丟哪個旮旯了。我媳婦邊替我找刀具邊埋怨我過日子沒算計,孩子過生日砍一塊肉就夠了,砍兩塊不浪費么?我這才有點印象了,我給那小子的不是一塊肉,而是那口短把刀!那口刀差點毀了那小子啊。
那小子病好了后,硬是要跟我學(xué)殺豬。我看出來了,那小子眼里有兇光,心中一定有戾氣,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沒答應(yīng),為這事我可沒少受我家大閨女翠芳的埋怨。我跟她解釋,別人是做大梁的料,把他劈成木柴那不是可惜了么?我把那五百塊錢給了秀才,讓他趕快到學(xué)校報名。秀才哭了,說,三哥,你不收我兒子做徒弟,就收下我吧,以后我就不是秀才了,殺豬我下得了手,就是叫我殺人我也下得了手。就這樣,我和秀才合伙做起了殺豬生意。自那以后,我再也沒看見秀才雙手打算盤,也沒看見他搞吹拉彈唱琴棋書畫了。
教授夫妻所講的故事讓我們感到了一種壓抑,我和鄒清泉都認真地回味著故事里面的人物,推想著各種可能。教授跟夫人提議說,這樣吧,剩下的人物讓他們兩人講,就算搞了個類似于故事接龍的活動怎么樣?教授夫人馬上拍手贊成,說,我看看你們講的和我了解的有什么不同?
鄒清泉說,那好,我就講派出所的那個聯(lián)防員猴子吧。為便于敘述和增加故事的感染力,我就用第一人稱講。
那一天早晨開會,我和老黑都遲到了,首先介紹一下,老黑是所里的聯(lián)防隊長,我是副隊長,說是隊長副隊長,其實狗屁都不是,派出所的臨時工,手下管著三四個臨時工。所長把我們叫到他的辦公室把我們訓(xùn)得像乖乖孫似的。所長說,你們聯(lián)防隊是干什么的?治安治安上不去,近期在眼皮底下接連發(fā)生了幾起搶劫案,一點線索都沒摸排到;罰款罰款罰不來,這個月馬上見尾了,任務(wù)還沒完成到一半。這樣下去,你們兩個莫談轉(zhuǎn)正,能保住聯(lián)防隊員的飯碗就不錯了!想轉(zhuǎn)正可以啊,那得有業(yè)績,要有立功表現(xiàn)。城關(guān)派出所的聯(lián)防隊長胡鬧鬧勇斗歹徒,腸子都漏出來了還追了歹徒三百米,人家成了英雄,一下子轉(zhuǎn)正了。搞工作就是要股狠勁!越點線就越點線,大事有我撐著,你們放手去干。
那一上午我們就抓了兩起賭博的,賭資加罰款有一萬多進賬。在麻子老五家里,我們還遇見了一件稀奇事。老賭博佬秀才大聲喊冤,說他沒賭,可又沒人給他作證。看他那個哭勁我真想放他一馬。可老黑不同意,他說所長要我們把心放狠點那我們就把心放狠點。秀才一路哭鬧,很是煩人,他可沒少受我們的拳腳。到了所里,秀才給所長跪下了,可所長也沒放過他。所長表揚我們有進步,鼓勵我們要是能抓住搶劫犯,立一功,年內(nèi)轉(zhuǎn)正就有希望了。
在所長的鼓勵下,我們聯(lián)防隊在辦公室里研究了一下午案情,畢竟不是科班出來的,扯了一下午也沒扯出個名堂。最后決定晚上去抓收入,去抓捉蹦蹦的。這里面有些油水,雖說罰款歸所里,但我們可以自行處理沒收來的蹦蹦,搞點煙錢酒錢是不成問題的。
那天真是邪門,沒怎么看見捉蹦蹦的,我猜測是不是白天我們鬧得動靜過大,把那些“階級敵人”搞驚動了。我們這個隊在山坡休息時看見一個人打著昏暗的電筒在向這邊走過來,我們給他來了個三面包夾。那是一個瘦小的男孩,十五六歲吧,他一只手拿著紅背心,一只手拿著手電筒。他對我們的提問對答如流,沒有絲毫破綻?;蛟S是看反特電影看得過多,我感覺越是沒有破綻越是有問題,就跟老黑商量了一下,決定有棗沒棗敲它三桿子再說。就這樣我們開始對那小男孩使用了武力。那男孩只是哭,我們的武力沒起到半點效果。這時老黑使了個詐,讓我和老六去找證據(jù),他好觀察那個男孩的神態(tài)。那小孩果然中了我們的計,他開始逃跑了,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追上了他,拿住了那把刀。那一刻,我和老黑認定捉住了搶劫犯,我們甚至還在憧憬著自己的光明前景。
出所里買煙路過糧管所時,我看見糧管所的那個大胡子所長在那吹牛。那個狗日的,狗眼看人低,見了我們這些聯(lián)防隊的人總是不理不睬,倒是和所長副所長稱兄道弟的,有朝一日,哼,今天我就要在人堆里穿穿。我看見大胡子所長的姑娘劉紅梅,這小妞近兩年長成了大姑娘,臉蛋是臉蛋,胸脯是胸脯,真是一個美女!穿過人群,我來到了跛子的店里買煙,我想引起那伙乘涼人的注意就跟跛子說,我們抓住了個搶劫犯,在他身上搜到了一把兩尺多長的鋼刀。跛子忙問人在哪?我得意地說,就拷在派出所的院子里,等著審訊呢。眾人跟著跛子跑到所里看熱鬧了。我得意著自己的戰(zhàn)果,同時關(guān)注那個劉紅梅來看熱鬧沒有。人很快散了,人們對那小孩是搶劫犯根本就不相信。我心里想,等審訊結(jié)果出來了,你們會服我猴子的。
那小男孩在我們的威逼利誘下交代了他的犯罪動機,他要殺他不成器的父親,粗聽起來過于荒唐,細想也算情理之中。這些年來社會上兒子殺父親的事還是有的。
也該我和老黑倒霉,那小男孩關(guān)進去不到五分鐘就吐血了,而且昏迷不醒。賭博佬秀才像發(fā)了瘋一樣,扛著那孩子就往醫(yī)院跑。在那孩子昏迷的三天時間里,我和老黑度日如年。所里的空氣異常緊張,所長青黑著臉,焦躁地走來走去,看誰都不順眼,大聲地罵爹罵娘。老黑小聲地對我說,看來咱們這輩子別想轉(zhuǎn)正了。我說,還想轉(zhuǎn)正?不讓咱們脫掉這身皮就不錯了。我們的交流恰好被所長聽見,他咬牙切齒地說,要是那孩子死了,槍斃你們也是有可能的。看看,看看,你們兩個蠢貨捅了多大的婁子!
關(guān)鍵時刻我要感謝我的母親,是她救了我。她不知從哪里知道了這個消息,一大早走了十幾里山路,趕到鄉(xiāng)醫(yī)院去看望那個小男孩,想必抱歉的話說了不少,還可能流了不少眼淚,最終取得了男孩家屬的諒解。母親又趕到所里,見了我二話沒說就搧了我兩耳光。母親平靜地說,你再不能在這混下去了,再混下去你就不是人!那小的孩子,比你弟弟還小,你還下那么重的手?母親對所長說,小弟,孩子在你這讓你費心了,你帶不好他,還是我來帶吧。至此,我和所長的關(guān)系已曝光,所長是我親小舅!來上班時,我小舅跟我提了幾點要求,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我不能對別人說出我和他的關(guān)系。所長舅舅的勸解沒任何作用,母親固執(zhí)地把我領(lǐng)回了老家。我當警察的夢就此破滅,說實話,那時我是多么不心甘哦!
這些年來我忙于生計,做點小本生意,誠信經(jīng)營,日子過得雖不富裕,倒還心安理得。只是時不時想起那件事,心有愧疚。老黑后來的事是聽我那所長舅舅說的,老黑干了幾年聯(lián)防隊員后,轉(zhuǎn)成了合同民警。只是運氣不好,在一次抓賭的過程中,立功心切,一腳踏空,從二樓上摔了下去,后腦殼著地,就這樣命沒了。他的家屬忍著悲痛向組織提要求,老黑因公犧牲,應(yīng)該追認烈士。沒想到組織承擔(dān)不了或者說不愿承擔(dān)這事,理由很充分,合同民警沒轉(zhuǎn)正就是臨時工,臨時工不是組織的人。想想老黑那一攤子鬧心的事,我得衷心地感謝我的母親。
鄒清泉所講的故事引起了我們的共鳴。教授夫人說,不錯不錯,到底是搞文學(xué)的,有功底!教授微笑著說,清泉同學(xué)講得很好,很精彩!下面看小鳳同學(xué)的吧。我說,我是女生,我還是來說說女生劉紅梅吧,為便于敘述和增加故事的感染力,我和鄒清泉同學(xué)一樣,也用第一人稱敘述。
和平時一樣,晚飯后我趕緊洗完澡,帶著弟弟出門乘涼。父親早已在糧管所門口擺了竹床,支好了躺椅,他又要和街鄰擺龍門陣了。我父親這人哪兒都好,就是有一點不討人喜歡,話太多。我估計他每天說話不下一萬句。就我媽的話說他是啞巴脫胎的,上輩子沒說話這輩子來撈本。
明天就要到城里上學(xué)了,父親又少不了一番叮囑。說去說來也就是些要好好學(xué)習(xí),注意安全,不準早戀之類的。早戀?真是笑話,我劉紅梅至今還沒發(fā)現(xiàn)一個值得我早戀的。派出所的那幾個聯(lián)防隊員老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一個個歪瓜裂棗還牛皮哄哄,我從沒正眼瞧過他們。在學(xué)校里,我學(xué)習(xí)成績好,這次我們學(xué)校就考了兩個縣一中,一個是我,一個是王強。說實話,讀書我只佩服王強,可王強黑不溜秋,土里土氣,還比我矮一個腦殼,我怎么能喜歡上他呢。
說來也奇怪,剛想到王強那,我就看見他了,他沿著街邊走得很急,我還看見他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我放下弟弟想上去和他打個招呼,想問他明天什么時候去學(xué)校報名,可不可以一起去,可他一下子就消失了。哎,可能是我看花眼了。我不死心地望著街那邊,真要是他,他還會回來的。
夜越來越黑,黑的看不見十米遠了。父親的龍門陣擺上了高潮,他唱起了楚戲,咿咿呀呀,竟然博得了滿堂彩。這時我看見聯(lián)防隊員猴子從我身邊走過,他一臉壞笑地朝我看了好幾眼,接著就往跛子的代銷部走去。不一會一大群人跟著猴子過來了,我父親有些興奮地大聲問,跛子往哪去?有什么新聞?跛子說,猴子他們抓了個殺人犯,就關(guān)在派出所院子里,看看去??礋狒[的隊伍馬上又壯大了許多,我背著弟弟緊緊地跟在父親后面。我看見了王強,他雙手反拷單杠上,低垂著頭,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我能感覺到他看見了我,他把頭低得更下了。我弟弟把他認了出來,連聲大呼那是我姐姐的同學(xué)。我卻呆在了那里不敢說話,是怕自己丟臉么?還是怕王強難堪?我父親呵斥著我的弟弟,又責(zé)令我?guī)业艿茈x開,或許他也看出些端倪來了。我背著弟弟往回走,滿腦子的困惑壓得我頭疼,到底發(fā)生什么事啦?這可憐的王強,莫不是真地惹出什么事了?
父親很快回來了,他向我全面了解了王強的情況。我求父親到所里看看,救救王強。父親看了看表說,太晚了,明天早上去看看。再說了,所長副所長現(xiàn)在不在家,我不可能去求那幾個小畜生。那一晚上我是真的沒睡好,滿腦子都是王強拷在那里的模樣。
父親一大早就打聽到了消息,他先是引著我到醫(yī)院看王強,然后邀了跛子等一大群人大鬧派出所,最后還到了鎮(zhèn)里上訪為王強討說法。父親能這樣做,看來他還是有所愧疚的。他后來對我說過,要是那天晚上他出了面,王強絕對吃不了這么大的虧。我找到了班主任老師,找他給王強開了張要求緩期報名的證明,并交到了縣一中報名處。我能做的只能是那么多了。
餐桌上一片寂靜。我有些尷尬地說,我的故事講完了,講得不好。教授說,這就完了?我感覺還有好多事可以接著講啊。是不是,劉紅梅同學(xué)?教授說完就朝夫人笑了笑。我和鄒清泉相互看了看,都有些腦筋轉(zhuǎn)不彎來,難道教授夫人是……
教授夫人看我們一臉疑惑,笑著朝我們點了點頭。
教授說,我?guī)а芯可延惺炅?,每年的開學(xué),我都會把我夜行的故事講出來,然后由學(xué)生們發(fā)揮想象,講出一個相關(guān)的故事。今天是我近十年來聽到的最好的故事,感謝清泉同學(xué)和小鳳同學(xué)。最后,我更要感謝劉紅梅同學(xué),她的故事真是越講越好了。我建議她改行,不寫新聞寫小說吧。
楊明志,湖北安陸人,省作協(xié)會員,安陸市作協(xié)副主席,安陸市府城文化站站長。自2009年起發(fā)表中短篇小說20余萬字。長篇小說《進城》獲安陸市2016年重點文藝項目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