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躍
好萊塢著名導演馬丁·斯克塞斯的新作《沉默》是一部無法讓人“沉默”的影片。這部影片講述的是十七世紀葡萄牙傳教士和日本基督教信眾遭受鎮(zhèn)壓和血洗的歷史,它竟令人想起古羅馬政權逼迫初期基督教會的情形。然而江戶時代的鎮(zhèn)壓手段顯然更帶有本土特色的野蠻和血腥,幕府統(tǒng)治者施行的是一次徹底的外科手術的摘除,將他們視為基督教惡瘤從日本肌體上剔除得一干二凈。無論斬首活燒,還是水淹湯煮,日式折磨全套伺候。不但如此,并且長期追蹤強制化療,使日本基督教土壤完全焦質或沙漠化。這種絕根毒土的迫害被一位當時駐長崎德國醫(yī)生記載下來,稱其為“所見過的地球上最為殘忍的對基督徒的迫害和折磨”。甚至傳教士也從此寒蟬噤聲,放棄了宣教,有的還甚至背棄了基督教而皈依佛門?;浇绦叛鏊坪鯊拇嗽谌毡句N聲匿跡,直到今日。
影片似乎給我們留下了這樣一種印象,大棒政策之下大和民族不可能成為基督教生存和傳播的沃土,反而只能變成西方精神信仰的“沼澤地”和荒原。用劇中日本判官井上大人的比喻來說,日本人寧可納娶本族妻妾,也不會接受外國老婆,何況洋婆娘還是個能說會道,日后必將丈夫引入邪門左道的巫婆。將基督教與巫婆仙娘相比擬,透露出日本傳統(tǒng)文化對西方基督教文明的戒心和排斥性,然而影片卻未能將這個復雜的歷史現(xiàn)象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而是將背后隱藏的日本傳統(tǒng)價值觀念和民族心理禁忌簡單而輕松地一筆帶過。
日本文化傳統(tǒng)中不存在“罪性”意識,只有“羞恥”概念,這是美國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對日本民族性格的深刻剖析,早已成為經(jīng)典。日本人一向自視甚高且極端愛惜羽毛,名譽的無瑕、人格的自尊是日本民族動不得的集體軟肋。稍微出現(xiàn)差池甚至犯錯,便因而產(chǎn)生強烈的恥辱感,好像名譽人格蒙受玷污,只好極力補救,甚至殺身成仁,保全顏面。這樣的民族怎么會承認自己的原罪和祖先的前愆?日本人連自己犯了過錯都羞于啟齒,諱莫如深,更何談去當眾懺悔認罪獲得寬恕救贖。《沉默》的原小說作者遠藤周作曾經(jīng)在他的《對我而言神是什么?》一書中坦承“我長期為日本人沒有基督教說的原罪意識所苦”,因而當影片中再三出現(xiàn)日本信眾跪地面向神父懺悔的鏡頭,甚至在他們被推出行刑之際還掙扎著呼救做最后一次懺悔的時候,這是極具顛覆性的非日本人格化的心理和行為表現(xiàn),當視為日本人性長期遭受壓抑之下的驟然宣泄和完全解脫。
約兩千年前基督徒同樣受到羅馬政權的迫害,尤其以戴克里先時代的鎮(zhèn)壓最為血腥和殘暴。然而基督教運動轉入地窟山洞,仍舊以星星火種賡續(xù)不熄,終燃燒成燎原火勢造成羅馬帝國徹底基督教化,連羅馬皇帝康斯坦丁本人也受洗皈依了基督教。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羅馬民眾在經(jīng)歷了幾個世紀基督教的洗禮之后,信仰心理與價值觀念早趨成熟,接受基督教基本教義水到渠成,尤其是人類原罪與救贖重生的道理,萬民皈依只是遲早的事。
然而日本在宗教信仰方面卻選擇了一個不同的走向。大和民族的性格和思維方式基本是俗世而現(xiàn)實的。民間生活中似乎有神卻又無神,他們的現(xiàn)世神曾經(jīng)是日本天皇,而今日則由儒、佛尤其是神道教取而代之,可是他們信奉的“八百萬神明”歸根到底也無非是為了祈神求福、避邪驅鬼罷了。無論是哪一種迷信、哪一門佛、哪一家道,都無法使日本人低下頭來認罪,因而也就不存在贖罪重生之說。這在日本的文學作品和影視文化中表露無遺,浸透于日本俗世行為和日常生活之中,甚至,在國家制定方針政策方面也毫不遲疑地受到了這種國民集體無意識的左右和操控。比如日本政府就永遠不想在二戰(zhàn)問題上向所有遭受日軍侵略的亞洲鄰國道歉和認罪,除了政治和體制的某些因素外,對罪孽的集體健忘癥似乎也折射出日本民族恥辱心態(tài)膨脹和拒絕悔過贖罪的國民性格。
曾經(jīng)擔任美國駐日大使的哈佛學者賴世和(Edwin Reischauer)對日本人的基督教觀有過敏銳的觀察,他認為:“日本人在接受基督教上面的失敗和膚淺地借用,使我們認識到日本人只是接受了西方的外在文明,他們的固有傳統(tǒng)對西方的理念和價值卻無動于衷?!边@也就解釋了為什么日本人在效法和追捧西方的物質文明尤其科技文明方面可以說亦步亦趨,如假包換,然而在精神信仰方面卻表現(xiàn)出了絕對的自信和免疫性這一奇特現(xiàn)象。如今,整個日本的基督教信徒比例不超過人口的百分之一,和同樣深受西方文化洗禮的近鄰韓國的基督徒人口比例不可同日而語。借用《沉默》中的一句臺詞“山河可移,本性難改”,日本在信仰方面的心理磐石在世界文明的湍流中始終屹立不搖,拒絕懺悔,從不認罪就是刻在上面的“該隱”記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