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西晉中朝,清談之風甚盛。為了顯示才華與風采,玄談?wù)咄捎名愞o駢句,同時也注重語言的簡約之美,這種對麗辭對偶藝術(shù)的自覺追求影響到作家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潘岳作為該時期的代表作家,亦不例外。潘岳作品中呈現(xiàn)出的析文麗辭與談玄說理現(xiàn)象,正是西晉清談之風影響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
關(guān)鍵詞:西晉;清談;潘岳;文學創(chuàng)作
清談是中朝士風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它是由兩漢清議發(fā)展而來,到西晉時逐漸形成了清談之風氣。此時的玄言清談不只是為了談玄析理,更接近于一種特別的娛樂文化。魏末的玄學家重在辨析玄理,而西晉玄學家重在言談,通過談玄來表現(xiàn)名士風采與風度。正如羅宗強先生所說:“西晉清談,與其說是在探討玄理,不如說是在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造,追求一種生活情趣的滿足。此時雖有郭象、裴頠出來,對玄學加以發(fā)展;然名士清談,著眼點實不在玄理之創(chuàng)立,而在清談的審美價值?!盵1]比如被譽為中朝名士的樂廣、王衍,是中朝清談的領(lǐng)袖人物,據(jù)《晉書·樂廣傳》載:“廣與王衍俱宅心事外,名重于時。故天下言風流者,謂王、樂為稱首焉?!盵2]但樂廣并沒有提出許多新的觀點和留下理論著作,而王衍其人在學術(shù)上不過是善于以清談標譽,張華等玄學名士亦無玄學方面的理論建樹,但他們對類似于玄談活動中的口才藝術(shù)頗有興趣?!妒勒f新語·排調(diào)篇》載:
荀鳴鶴、陸士龍二人未相識,俱會張茂先坐。張令共語,以其并有大才,可勿作常語。陸舉手曰:“云間陸士龍?!避鞔鹪唬骸叭障萝鼬Q鶴?!标懺唬骸凹乳_青云,睹白雉,何不張爾弓,布爾矢?”荀答曰:“本謂云龍骙骙,定是山鹿野麋,獸弱弓強,是以發(fā)遲?!睆埬藫嵴拼笮Α!?/p>
劉孝標注引《荀氏家傳》云:“(荀)隱與陸云在張華坐語,互相反復,陸連受屈,隱辭皆美麗,張公稱善云。世有此書,尋之不得?!盵3]仔細分析陸云與荀隱的對答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的言語多是采用麗辭駢句,對偶甚是精巧,言語之間互相反復,辭藻美麗,很是精彩,故張華稱善,撫掌大笑??梢婝愞o對偶不僅是作為一種語言修辭手段,還作為一種特殊的藝術(shù)表達方式參與到士人的玄談之中,從而帶給他們審美的藝術(shù)情趣,因而受到了時人的普遍重視。
潘岳與當時的玄學名士交往密切,耳濡目染,不免受到清談風氣的影響。其中夏侯湛、樂廣是潘岳的好友,《晉書·夏侯湛傳》載:“湛幼有盛才,文章宏富,善構(gòu)新詞,而美容觀,與潘岳友善。”史傳評論云:“孝若掞蔚春華,時標麗藻。睹其《抵疑》詮理,本窮通于自天;作誥敷文,流英聲于孝悌,旨深致遠,殊有大雅之風烈焉?!盵2]肯定了夏侯湛精通玄理的事實?!稌x書·樂廣傳》載:
廣善清言而不長于筆,將讓尹,請潘岳為表。岳曰:“當?shù)镁??!睆V乃作二百句語,述己之志。岳因取次比,便成名筆。時人咸云:“若廣不假岳之筆,岳不取廣之旨,無以成斯美也?!盵2]
由此可見,樂廣并不擅長寫作,以至于上表讓尹也要請別人代筆,這也是他善于清談而沒有著作流傳的原因。而從當時的輿論來看,對于廣言潘筆都給予了肯定,甚至成為美談,可見潘岳雖不善清談,但他對玄理也是了解的,不然也不會“因取次比,便成名筆”了。
而當時著名的玄談名士阮瞻與潘岳為姻親,二人也經(jīng)常來往,潘岳處于這樣的時代風氣中,且與清談之士來往密切,交游頗多,其文學創(chuàng)作不免也受此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在作品中有玄理思想之流露。由于潘岳作品流傳下來的較少,故只能依據(jù)現(xiàn)存的詩文進行分析。比如其《笙賦》中云:“泄之反謐,厭焉乃揚。管攢羅而表列,音要妙而含清。各守一以司應(yīng),統(tǒng)大魁以為笙。”又云:“協(xié)和陳、宋 ,混一齊、楚。邇不逼而遠無攜,聲成文而節(jié)有敘?!边@些文字揭示出笙簧相反相成之樂理,思維方式頗合魏晉玄學思路,又如其《思子詩》云:
造化甄品物,天命代虛盈。奈何念稚子,懷奇隕幼齡。追想存仿佛,感道傷中情。一往何時還,千載不復生。
此詩歌是潘岳為悼念不幸夭折的幼子所作,中年喪子,潘岳內(nèi)心的傷痛可想而知。詩歌以說理開篇,表明天地盈虛乃自然之造化,事物之生長與消亡是必然之規(guī)律;接著敘寫幼子夭折給自己帶來的悲痛;最后以“一往何時還,千載不復生”收尾,表達出詩人綿綿不絕的悲哀感受。這首詩歌從構(gòu)思來看,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玄言詩的某些特征,詩歌中既有玄理思想之呈現(xiàn)也有真實情感的抒發(fā),只是尚處于玄言詩創(chuàng)作的萌芽狀態(tài),顯得較為稚嫩。
二是受到時人重視麗辭駢句的影響,追求作品的對偶精工。太康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對偶現(xiàn)象尚處在初步階段,卻開啟了后世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偶技巧之無數(shù)法門。太康詩人對詩文形式美的追求,促進了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偶技巧的運用。對偶之類別,有不同的劃分。南朝時期,《文心雕龍·麗辭篇》中提出了正對、反對、言對、事對四種對偶類別;唐代《文鏡秘府論·論對》中提出“的名對”“隔句對”等二十九種對偶類別;今人王力先生在《漢語詩律學》中將詩歌的對偶情況分為十一類二十八門,劃分較為詳細,我們據(jù)此來考察潘岳詩歌中的對偶技巧運用情況,舉例如下:
地理門:昔倦都邑游,今掌河朔徭。(《河陽縣作》其一)
時令門: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悼亡詩》其一)
鳥獸蟲魚門:歸雁映蘭畤,游魚動圓波。(《河陽縣作》其二)
草木花果門:靈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金谷集作詩》)
器物門:幃屏無仿佛,翰墨有馀跡。(《悼亡詩》其一)
方位門:前庭樹沙棠,后園植烏椑。(《金谷集作詩》)
宮室門:堂虛聞鳥聲,室暗如日夕。(《楊氏七哀詩》)
衣飾門: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悼亡詩》其一)
人倫門:親友各言邁,中心悵有違。(《金谷集作詩》)
形體門: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悼亡詩》其二)
數(shù)目對:一往何時還,千載不復生。(《思子詩》)
顏色對:芳林振朱榮,淥水激素石。(《內(nèi)顧詩》其一)endprint
連綿字對: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躕。(《悼亡詩》其三)
副詞對:漼如葉落樹,邈若雨絕天。(《楊氏七哀詩》)
地名對:齊都無遺聲,桐鄉(xiāng)有馀謠。(《河陽縣作》其一)
人名對:上慚東門吳,下愧蒙莊子。(《悼亡詩》其二)
連介詞對:爾情既來追,我心亦還顧。(《內(nèi)顧詩》其二)
助詞對:蠢爾戎狄,狡焉思肆。(《關(guān)中詩》)
從上述舉例可見,潘岳詩歌中的對偶句式是非常廣泛的,同時期其他的作家也表現(xiàn)出對詩歌藝術(shù)美的探索與追求,許學夷評論云:“陸士衡、潘安仁、張景陽五言詩,其體漸入俳偶,而陸、潘語并入雕刻,景陽亦間有之。左太沖雖略見俳偶,卻有渾成之氣?!盵4]許氏指出了詩歌中運用對偶已經(jīng)成為太康詩人創(chuàng)作中的普遍現(xiàn)象。
當然,以潘、陸為代表的太康文人刻意追求詩文的形式美,后世評論家也有不同的看法。胡應(yīng)麟《詩藪》云:“士衡、安仁一變,而俳偶愈工,淳樸愈散。漢道盡矣?!盵5]張戒《歲寒堂詩話》云:“古詩蘇李曹劉陶阮本不期于詠物,而詠物之工,卓然天成,不可復及?!?、陸以后,專意詠物,雕鐫刻鏤之工日以增,而詩人之本旨掃地盡矣。”[6]而許學夷的看法較為客觀,其評論曰:“安仁五言如‘幽谷茂纖葛,峻嚴敷榮條。落英隕林趾,飛莖秀陵喬?!再脚嫉窨陶撸寥纭饷吧筋I(lǐng),驚湍激嚴阿。歸雁映蘭畤,游魚動圓波?!猴L緣隟來,晨留承檐滴?!部瘴鍓m,室虛來悲風等,亦頗稱工,而拙句則無矣?!盵4]許氏以辯證的觀點來看待潘岳詩歌中的對偶現(xiàn)象,較為客觀公允。
潘岳的賦作亦有不同程度的駢儷化,比如其《懷舊賦》,該賦是典型的駢賦作品,正文部分從開頭到結(jié)尾,其句式基本上都是兩兩相對的。潘岳的其他賦作亦大抵如此,其作品中的對偶句式已經(jīng)大量涌現(xiàn),表現(xiàn)手法也日臻成熟,正如元代祝堯《古賦辯體》中所評:“建安七子獨王仲宣辭賦有古風,至晉陸士衡輩《文賦》等作,已用俳體。流至潘岳,首尾絕俳。”[7]
當然,應(yīng)該指出的是,潘岳作品中對偶技巧的運用,不僅是由于清談活動的適時激發(fā),更是由于文學發(fā)展的自身規(guī)律使然。劉勰《文心雕龍·麗辭篇》云:
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唐虞之世,辭未極文,而皋陶贊云:“罪疑惟輕,功疑惟重”。益陳謨云:“滿招損,謙受益?!必M營麗辭,率然對爾。[8]
其認為對偶本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在先秦時期屬于自然成對。漢魏以來發(fā)生了明顯變化,隨著文學的日益自覺,對偶作為一種修辭手法也日益受到重視,到太康時期,作家們自覺追求麗辭駢偶之藝術(shù)美感,已逐漸成為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風尚。對此,《時序篇》云:“故知文變?nèi)竞跏狼椋d廢系乎時序。”劉勰認為,時代的發(fā)展變化決定了文學的興廢,世風的不同影響著文學的變化。潘岳作品中麗辭對偶藝術(shù)的形成與發(fā)展既是受當時玄談活動的適時激發(fā),又是文學發(fā)展的自身規(guī)律使然。
綜上所述,西晉中朝,清談之風甚盛。此時的玄言清談不只是為了談玄析理,更近于一種特別的娛樂文化。為了顯示自己的才華與風采,玄談?wù)咄捎名愞o駢句,這種對麗辭對偶藝術(shù)的自覺追求影響到文人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潘岳作為該時期的代表作家,亦不例外。潘岳作品中呈現(xiàn)出的析文麗辭與談玄說理現(xiàn)象,正是西晉士風中的清談之風影響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
【參考文獻】
[1]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M].北京:中華書局,1996:83.
[2]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1244-1525.
[3]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83-255.
[4]許學夷著,杜維沫點校.詩源辯體[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92.
[5]胡應(yīng)麟.詩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41.
[6]張戒.歲寒堂詩話[M].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本.北京:中華書局,1983:450.
[7]祝堯.古賦辯體[M].容瑢等撰《四庫全書》本.北京:中華書局,1965:4358.
[8]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84—479.
作者簡介:高勝利(1982-),男,河南項城人,文學博士,運城學院中文系講師,從事漢魏六朝文學、文化的教學與研究。已出版著作一部,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二十余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