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無
《白鯨》是一部很奇特的作品。這樣一部將真實經(jīng)歷、傳奇故事、歷史文獻雜糅在一起的作品能否被稱為“小說”,在它剛出版的時候曾經(jīng)引起爭議。即便在今天,一般讀者能否耐著性子,將這部長達135章的皇皇巨著讀完,也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
當年麥爾維爾提筆寫作的時候,他應當感謝小說這種文體讓他能夠在回憶的蔚藍色海洋中暢游,自由自在地傾訴對神秘的造物主和暴虐的命運之神的恐懼和戰(zhàn)栗。就像英國當代作家、學者詹姆斯·伍德所言:“小說是演繹例外的大師:它永遠要擺脫那些扔在它周圍的規(guī)則。”(《小說機杼》)麥爾維爾顯然深諳其道,他勇敢地向既有小說的“規(guī)則”發(fā)起沖擊,他必須要用“演繹例外”的方式來容納他的奇思妙想,也就是他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光榮與夢想。這也就注定了他和小說的多舛的命運。任何一個打開小說,想要一睹在汪洋大海上一艘捕鯨船上發(fā)生的傳奇故事的讀者,都有可能被開卷的關于鯨的“語源”探究和記載、描寫鯨的歷史文獻、文學作品的“選錄”所嚇退。這些看起來與小說情節(jié)并無直接關聯(lián),甚至有礙于讀者快速進入小說情境的材料,實際上表明了作者雄心勃勃地要創(chuàng)作一部關于鯨魚、捕鯨業(yè)和人類對海洋資源的開發(fā)與掠奪的“百科全書式”的小說。這種方式,也被后來許多意欲創(chuàng)造人類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的小說家所借鑒。
小說以白發(fā)蒼蒼、不敬鬼神的“裴廓德號”船長亞哈,帶著一群形形色色的水手,縱橫大洋去追逐、獵殺綽號“莫比—迪克”的白鯨為主軸,將鯨魚的分類知識、世界捕鯨業(yè)的發(fā)展歷史、捕鯨船的裝備及其功能等,綿密地編織進極富傳奇色彩,時而令人啞然失笑,時而令人目瞪口呆,時而令人凝神屏氣的故事中。作者以精妙的藝術技巧,塑造出亞哈這位世界文學畫廊中的著名人物。亞哈在前一次的遠航捕鯨中,被一條令捕鯨者談之色變的白鯨咬掉了一條腿。自此,他發(fā)誓要向這條給予他肉體和精神雙重打擊和羞辱的白鯨復仇。他瞞著那些急于賺取大把金元的大船的股東們,招募水手,準備物質,心懷鬼胎地踏上危機四伏的航程。小說在對他的出場方式的構思和描寫上頗費心機,充滿了神秘感:講故事的“我”先是聽聞了他人的關于亞哈的傳言,包括瘋瘋癲癲的“預言家”的“黑話”,似乎都在傳遞著不祥的預兆。大船駛出港口好幾天都不見船長的蹤影,終于有一天早晨,“我正登上甲板去值上午班,把眼睛向船尾欄桿一瞄,我頓時渾身掠過一陣預兆性的寒顫。現(xiàn)實超過恐懼,亞哈船長站在他的后甲板上了”(曹庸譯,下同)。此時小說已進入第28章了。亞哈留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像“剛從火刑柱上解下來的人”,又好似被閃電擊中過的一棵筆直、高聳的樹;而他身上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足以震懾所有的人,他的“筆直向前、固定不動、不畏不懼的目光中,含有一種無限的、最堅決的、不屈不撓的神氣,一種堅定不移的、永不妥協(xié)的頑強精神”。
復仇是西方長篇小說的主題之一,亞哈既是剛愎自用的個人主義者,也是嗜血如命的魔頭。他的復仇行為并沒有什么高尚的動機,甚至是極其狹隘、自私的;因為以他豐富的海上經(jīng)驗,他完全預知了結局的慘烈。但是,他同時又是一個不肯循規(guī)蹈矩,敢于違逆神明,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悲劇英雄。他多次拒絕船員提出的返航請求,他的信念、意志固執(zhí)、頑強得令人生畏?!芭崂绿枴苯舆B不斷遇到很多船只,它們都不約而同地證明了白鯨在打擊它的獵者時像個惡魔,“現(xiàn)在,這個老人的眼睛里,潛藏著一種教意志薄弱的人看了簡直受不了的神色”。盡管如此,“我”仍然對亞哈保持著敬畏,甚至不吝贊賞之情。他稱亞哈就是“船上的可汗,海中之王,也是大海獸的太君”。在最終的搏殺發(fā)生之前,“我”不禁發(fā)出這樣的議論:
偉大人物,剎那間所積起的深重痛苦,往往等于常人終其一生所經(jīng)歷的全部平淡痛苦。因此,這種人物,盡管是一樁一樁苦難加起來的,然而,如果天意已定,他們一生的經(jīng)歷便成了整整一個時代的悲痛;而且完全是多次的剎那間的劇烈痛苦積聚起來的,因為哪怕是他們的最微末的一點痛苦,就其高尚的性質說來,就抵得上低劣的人整整一生的痛苦。
“裴廓德號”最終與白鯨同歸于盡,亞哈對此心知肚明。他之前說過:“這整幕戲就是既定不易的天意。這是你我在海洋滾動之前的無數(shù)年代就已經(jīng)排練過了的。傻瓜!我就是命運之神的副手,我是受命辦事的。”在這個狂妄到無以復加的可怕的人的身上,折射著19世紀中葉在遼闊無垠的大海上的那些捕鯨者、也就是未知疆域的開拓者的影子。
“管我叫以實瑪利吧?!毙≌f的開篇,如同許多經(jīng)典名著的開篇一樣,已成為絕唱:一方面是它簡潔明快,容易記住;一方面是它給讀者留下誠懇、忠厚的印象。同時,出自《舊約·創(chuàng)世紀》的這個人名(原意為“上帝聽見了你的苦情”),也顯示了這位唯一從白鯨嘴中死里逃生的船員,講述故事時五味雜陳的心情。作者使用第一人稱講述,似乎與這部小說的體量不太相稱,但實際上,它更有利于作者在故事的主軸上“添油加醋”,“旁逸斜出”;它也似乎變得比全知敘述更加自由。作者既可以根據(jù)需要,以“我”的身份從故事線上逃逸出來,去搬弄各種史書典籍,也可以“移步換景”,跟著故事的發(fā)展和一個個人物的現(xiàn)身,去為他們造型立像。此外,“我”還可以隨時隨地發(fā)表感慨或議論,細膩地描述他所看到、聽到的一切。比如,“我”這樣勾勒亞哈和他的水手們:
這個白發(fā)蒼蒼、不畏鬼神的老人……帶著一群水手,滿懷憤恨地要走遍天下,去追逐一條約伯的大鯨。而這些個水手,也主要是由一伙混血的背教者、光棍和生番組成的……也是道德薄弱的一群,加上一個力不勝任、只有無濟于事的美德或者公正觀念的斯達巴克,一個鹵莽而漠不關心的、整天嘻嘻哈哈的斯塔布,和一個非常平庸的弗拉斯克。這樣一群水手,這樣配備的頭目,似乎就是劫數(shù)難逃的天意特為幫助他完成他那偏熱癥的復仇而挑揀出來的一群出類拔萃的人物。
這樣的敘述既包含“我”對整個事件及其實施者面目的了然于心,也混合著“我”的調侃與嘲諷、訝異與敬畏的復雜心情。再如,小說借助“我”的目光,如此描寫大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并靠近白鯨的情形:
三只小艇的輕快的艇頭,像無聲無息的鸚鵡螺殼般穿過海面疾馳而去;只有等到接近仇敵時,這才放緩下來。到他們劃近它的時候,洋面顯得更其光滑,好像浪潮上面鋪了張地氈;好像午刻時分的草原,一片靜穆。最后,這個屏聲棄息的獵人已非常迫近他那似乎是無可置疑的獵物了,連它那光閃輝煌的整個背峰也清晰可見,仿佛是件孤寂的東西,一面在海洋上悄悄蕩去,一面不斷地噴出一圈圈最精致的、羊毛似的、碧綠色的泡沫來。獵人看到了遠處有只稍微突出的頭,非常大,皺紋百結。在那只頭前面,遠在那片柔滑如土耳其地氈的海上,映照出它那闊大、乳白色額頭的閃閃發(fā)光的白影,一陣樂聲回旋似的漣漪正伴著那影子在嬉戲著;在后邊,蔚藍的海水交替地流過來,流進了它那滾動的溪谷般的穩(wěn)定的裂尾里;璀璨的水泡在它兩旁騰起跳躍。endprint
繁復、貼切的比喻使這段文字像一篇華彩的樂章,既凸顯了白鯨的威嚴與肅穆,對獵殺者的不屑一顧,也表達了作者對造物主的神奇與完美——包括大海、白鯨,也包括環(huán)繞白鯨而出現(xiàn)的一切——的贊嘆。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梢哉f,《白鯨》本身也成為世界文學中描寫海洋的輝煌、壯麗的篇章。
《白鯨》譯者曹庸介紹,“裴廓德”原為美國康涅狄克州東部一個驍勇的印第安種族,后被歐洲殖民者虐殺殆盡。麥爾維爾以此為船名,目的是要重新喚起人們對這個慘遭屠殺的種族的紀念,也象征著這艘大船必將遭到白鯨的吞噬。在船長亞哈和眾多遭受重創(chuàng)的水手眼里,白鯨是一只橫行于大洋的邪惡狡詐的妖魔,吃人不眨眼;但白鯨顯然是無辜的,借用一句流行語,“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人類逐利的貪婪本性,使他們意識到鯨魚的巨大商業(yè)價值,捕鯨業(yè)也因此在資本主義的發(fā)展中起到重要作用,人類與自然的緊張對峙、你死我活的局面延伸到了海洋領域。當然,即使對這一層時代背景不甚了然,我們也仍然會被小說的神秘詭異的氣氛、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栩栩如生的人物,被小說中對瑰麗、壯美,常人難得一見的海上景象的描寫所吸引。
小說出版后,麥爾維爾給已名聲大噪的作家霍桑寫信說:“我寫了一本邪書,不過,我覺得像羔羊一般潔白無瑕?!保ú苡埂丁窗做L〉譯本序》)“邪書”是指作者已意識到作品文體的“怪誕”,當然也包括其中滲透的宗教觀念,不能見容于當世;“像羔羊一般潔白無瑕”則顯示了作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的底氣,以及他完成創(chuàng)作之后的良好的自我感覺:他確信他為之付出心血的作品,不會因為人們一時的無法理解、甚至攻訐而湮沒無聞。但是,正像那些進入經(jīng)典行列的作品所常遭遇的不公平的待遇一樣,《白鯨》及其之后的作品的出版,并未讓作者擺脫困窘的生活處境,乃至1891年9月麥爾維爾在紐約因病去世之時,人們并不知道《白鯨》的作者究竟是何許人也。
?藎?藎?藎【名家評點鏈接】
麥爾維爾的風格在《白鯨》中達到了完美無缺的地步,壯觀、宏亮、雄偉、雄辯。據(jù)我看,沒有哪一位現(xiàn)代作家達到這種境地。
——[英]毛姆《巨匠與杰作》
世界文學史上最偉大的海洋傳奇小說之一。
——《劍橋文學史》
假如要從美國文學史中挑選一部最偉大、最出色的長篇小說,我的答案是麥爾維爾的《白鯨》。
——格非《白色的預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