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李貞玉

在中國給韓國留學生講課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韓國男生一上大學二年級就突然消失了，過了兩周又添了幾張新面孔，新面孔看上去明顯比同齡人多了幾分滄桑和成熟。原來，消失的男生去服兵役了，而新面孔正是退役后復學的同學。當然，這種現(xiàn)象同樣會發(fā)生在韓國的大學。韓國大學生普遍選擇上完大一再去服兵役，從申請休學到復學，一般為兩年。等他們服完兵役回來，同一年入學的女同學已經(jīng)開始實習和找工作了，如此一來，男生進入社會比同齡女生要晚兩年。不過也有人認為，軍隊算是男性接觸社會的第一步，軍營里嚴格的等級關系和紀律嚴明的集體生活是踏入韓國社會必不可少的提前演練。每年都有將近20萬的青年男子走進軍營，也有相當數(shù)量的人退伍離開軍營，回歸普通人的生活。

韓國實行義務兵役制，男性年滿19歲就要前往兵務廳指定的場所接受體檢——體檢就說明離入伍不遠了。據(jù)說體檢時滿屋子都是哎呦咿呀的聲音，各種裝病和喊疼的，還有謊稱聽不見、看不清的。很多韓國年輕人并不愿意入伍，恨不得查出點毛病來。

年滿20歲、體檢合格的男性會收到兵務廳的入伍通知，如果是在校學生則可以延后入伍。如果要一直讀到博士，那每年都要提交延期手續(xù)。因此在中國的韓國男留學生，除了像女生那樣辦簽證、買機票外，還多一個手續(xù)，即到兵務廳開證明，證明自己不是逃兵。沒有服過兵役的男性出國，都要開這樣的證明才可以過關。

入伍第一天，每人發(fā)一個快遞紙盒子，把衣服脫下來寄回老家去，軍服、內(nèi)衣、襪子都統(tǒng)一發(fā)放。目前陸、海、空軍的服役時間分別為21個月、23個月、24個月，因此短期內(nèi)男生不能和家人朋友相聚，甚至很多情侶也在這個時候勞燕分飛。失戀的方式也不同，有一入隊就被告知分手的；也有過了半年無疾而終的；還有女友來兵營探望時，因和男友的上級產(chǎn)生感情而提出分手的。總之，被通知的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吧，特別是被上級橫刀奪愛的人，大概會對上級充滿了怨恨。

可以肯定的是，在服兵役期間向上級表示不滿和憤懣是很不明智的事情。在兵營過得舒服不舒服取決于上級會不會刁難你。討好都來不及，更何況復仇呢。只能忍氣吞聲，待退役后撥打國防投訴電話1303才是上策。

在韓國部隊中，上級對下級的欺壓不是新鮮事。有一個發(fā)生在1962年的事件：一位士兵接到女友的信，但被上級搶先閱讀和拿來譏諷，結(jié)果士兵槍殺了兩名上級。最終韓國軍事法院判處士兵以死刑，士兵在臨死之前說，希望我的死能夠改變官僚主義的軍隊文化。其后，又有接二連三的自殺和虐兵事件，軍隊中的欺壓問題成為民眾批評的焦點。聽到打罵和體罰在軍中是家常便飯的傳聞，年輕人也害怕到軍中受到不公正對待。

二

在韓國，幾乎家家都有人要服兵役，兵役制度一直是一個熱門的社會話題。由于并不是所有國民都認同全體男性義務兵役制度，自然就有人想要逃避兵役，因此兵役制度如何做到公平，如何對待逃避兵役的人更是國民關心的問題。

韓國兵役制度嚴格而繁瑣，而且訓練嚴酷、條件艱苦，除了踢球外沒有別的娛樂活動。對于那些離不開電腦游戲、留戀酒吧和夜店的年輕人來說，服兵役和穿越到舊石器時代沒什么區(qū)別。一拖再拖，到了年限才灰溜溜地去當兵者有之；去整形醫(yī)院豐胸，做性別轉(zhuǎn)換手術(shù)者有之；假裝精神異常，住進精神病院者有之；移居國外，加入外國籍者有之?？傊?，韓國男性為逃兵役想出了各種方法，但韓國兵務廳可不是那么好對付的。

實際上，很多韓國男生并不覺得當兵光榮，對于能合法地被免兵役的人，美其名曰“神的兒子”，這一稱呼無疑承載了無限的羨慕之情。例如，2002年第17屆韓日足球世界杯決賽階段的比賽，進球功臣安貞煥、薛琦銥等被免除兵役。但是這種免除兵役的方式，普通人只能望洋興嘆。

韓國社會一向?qū)Ρ哿x務敏感度較高，兵役制度執(zhí)行起來相當嚴格。對于逃避兵役的人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必定嚴懲，但是這只是針對普通百姓而言。民間揭露的有權(quán)有勢的人利用自身的資源為兒子免除服兵役的事情也不少。當然，這也存在一定的風險，有可能會被政敵利用，成為拉他下馬的把柄。政界人士心照不宣，敢于揭這個傷疤的人，自己和孩子肯定在服兵役的問題上是很自信的。今年，聯(lián)合國前秘書長潘基文卸任后回到韓國，政治對手緊緊抓住他的侄子加入美國國籍而未服兵役的事情攻擊他，使他苦不堪言。

想要逃避兵役的人往往首先會在自己的身體狀況上做文章，比如身體太弱是不是可以免除兵役？韓國兵役體檢按照身體情況分為七個等級，其中1—4級為合格，可服現(xiàn)役和各種補充役；5—7級為不合格，需編入第二國民役、免除兵役或再次接受身體檢查。體檢不合格的人被編入鄉(xiāng)土預備役和民防衛(wèi)隊，每年只需要進行幾天或幾小時的訓練，對正常生活沒有大的影響。

平腳是一種腳部的畸形，長時間走路容易累。以前，平腳的男性可免除服現(xiàn)役，于是有些不想服兵役的人專門找醫(yī)院做平腳手術(shù)。后來，韓國兵務廳修訂了兵役準則，規(guī)定平腳的人也要去服兵役，平腳的男性也就大為減少。

一位男性做了性別轉(zhuǎn)換手術(shù)被免了兵役，后來又偷偷變回了男性。韓國兵務廳也沒有放過此人，要求重新接受體檢?，F(xiàn)在兵務廳明文規(guī)定：想要變成女性的男性，也需要服過兵役義務之后才可以做變性手術(shù)。

其他也有逃避兵役的方法，比如一個人到了服兵役的年紀有了兩個以上的孩子，老婆又沒有工作，這正好符合負擔三人及以上生活的免兵役的條件。但是，這是一件難度頗高的任務，意味著這個男生20歲之前不但要娶上一個沒有工作的媳婦，還得要有兩個孩子。更有甚者，在身上文上了牛鬼蛇神，按照規(guī)定文身超過身體三分之一是不能入伍的，但以身試法的代價是以蓄意破壞身體逃避國家責任的罪名坐牢一年。

有的韓國婦女不惜花巨資到海外分娩，為的是得到出生地國籍，讓孩子長大后有逃避兵役的選擇。過去的“男子沒當過兵就不算成人”觀念是在長期的軍政統(tǒng)治和媒體的宣傳教育下形成的共識，在當下的年輕人中間已經(jīng)不那么起作用。

三

試圖逃避兵役的人不少，同樣懷著對國家責任積極入伍的人也很多。韓國兵務廳為扭轉(zhuǎn)其負面形象，曾下大力氣宣傳一些符合免除兵役的人主動請纓入伍的例子。最常見的是，因小學學歷而被免兵役，立志要服兵役，沒日沒夜地學習，考上了初中和高中，最后如愿入伍；因患病而被免兵役，痊愈后積極申請入伍；拿了美國的博士學位并留校任教，仍然回到韓國服兵役的故事，等等。endprint

也有這樣的青年，其父母是韓裔外國人，他本人顯然并沒有服兵役的義務，但他渴望塑造自己對韓國文化的認同感和歸屬感，愿意通過服兵役期間的集體生活重新認識母國，這也算是對血液里的韓國基因的一個交代吧。通常，韓國部隊也會照顧他們，可以自由選擇在哪個地區(qū)哪個部門服兵役；考慮到他們的母語水平，入伍前國家會給他們進行韓語培訓，教他們軍隊里的專業(yè)術(shù)語和韓國禮儀等；允許其假期出國旅行，如在國內(nèi)旅行則提供旅費津貼。當然一般士兵是享受不到這些優(yōu)待的。

在韓國，一些與國防軍工相關專業(yè)的博士是可以免除兵役的，但也有個別博士會要求服兵役。有一位18歲拿到博士學位的天才男生志愿服兵役，成為媒體的焦點，他的理由很簡單：大韓民國男性都去，我也不例外。不過，大部分高學歷的男性會選擇去企業(yè)的研究院研發(fā)產(chǎn)品，這是國家允許的另一種形式的兵役。這類產(chǎn)業(yè)兵為期3年，退役后留下來轉(zhuǎn)正的情況比較多。大部分企業(yè)缺少研究員，國家通過政策保障了這些企業(yè)的需求。他們的工資雖比正式研究員低，但一個月150萬—300萬韓元的收入還算樂觀。

正在部隊服現(xiàn)役的士兵可沒這么幸運，目前韓國的人均月工資已達約250萬韓幣，但2017年士兵們的月薪僅有16萬多韓元，遠低于最低工資標準，甚至不夠抽一個月煙的錢。聊勝于無的報酬，很難讓士兵體會到自身的價值。盡管有些人為給家里省點錢，選擇盡早服兵役（好在兵營管吃管住），不過攢了兩年的工資也交不起大學一個學期的學費。

四

韓國士兵大致分為特長兵和一般兵。以陸軍為例，步兵屬于一般兵，特長兵包括行政兵、醫(yī)務兵、炊事兵和通信兵。一般兵經(jīng)過五六周的訓練后被兵務廳隨機安排部隊。入隊后的100天是關鍵階段，熬過這100天就會有假期了。韓國的街頭不難看到身穿軍裝的士兵，他們有的臨時外出辦公務，有的是在休假。韓國的軍法規(guī)定，軍人外出或休假必須穿軍裝，穿便服外出屬于違規(guī)行為。韓國兵務廳認為，穿軍裝可以防止士兵做出出格的行為，是一種自律的方法。其他規(guī)定也比較繁瑣，比如軍人不得手插口袋，下雨天不得打傘，上衣口袋不得放筆等等。一般來講，休假的士兵也很自覺，比較注意形象，把軍裝熨得棱角分明，軍靴擦得锃亮。

江源道是最前方，那一帶的部隊士兵也最辛苦。朝鮮有什么風吹草動，部隊就變得緊張，有時候一天只能睡一兩個小時。有人覺得無法承受了，就做了逃兵。一個新兵偽造休假公文，被憲兵隊抓捕后拉到了拘留所。幸虧他沒帶武器，即便是拿了小鏟子之類的也屬于帶武器逃亡，屬于重罪，要坐牢的。像他這種情況，可能要拘留15—20天左右，然后重新安排部隊。即使到了新的部隊，也不會有好日子過，該勞動還得勞動，該訓練還得訓練，留下前科記錄，多了一個逃兵的標簽，很有可能被排擠和瞧不起。

韓國士兵不但要吃訓練的苦頭，勞動、安保樣樣都干，傳聞連平時吃飯的待遇都很不理想。韓國鬧禽流感時市場上賣不出去的雞肉，和平時吃不起、鬧瘋牛病時人人嫌棄的牛肉，被統(tǒng)統(tǒng)送到了兵營。

相較于女性，男性似乎為國家盡了更多的義務。韓國政府1961年出臺了退役軍人加分制度，用法律保障公務員考試以及大企業(yè)就業(yè)，服完兵役的男性獲得3%—5%的加分。1993年開始，以女性和殘疾人為首的民間團體以性別歧視和不公平等理由，提出廢止服兵役加分制度。盡管軍人加分制度在修訂法律上存在很多分歧，一直爭議不斷，但似乎不少企業(yè)在這一問題上存有共識。一項調(diào)查顯示，79%的企業(yè)贊成軍人加分制度，69.6%的企業(yè)表示在相同條件下更愿意錄取服完兵役的人。這也算是叫苦盡甘來吧，讓服兵役的人有個盼頭。

服過兵役的男性跟之前差別不小，明顯的變化就是對天氣非常敏感，比如冬天討厭下雪。我給學生上課時，外面下起了鵝毛大雪，女生們對著窗外的雪景大呼小叫，感受到雪景的詩意。服過兵役的學生對興奮激動的女生們說，多為掃雪的士兵們想想吧，他們又要辛苦了。看來，男生們服兵役期間的掃雪經(jīng)歷給他們留下了陰影，讓他們一看到天降暴雪就心疼軍營里的士兵。退役的學生說，軍隊把鏟雪工作當作實戰(zhàn)練習看待，寒冬臘月被派到山溝里鏟雪掃雪，凍手凍腳的，但唯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為山溝里的居民做了件好事。

有些人退役后，感到孤單和空虛，沒有在兵營時的忙碌，反而不知道那么多閑暇時間該怎么打發(fā)。習慣了在軍營里嚴肅緊張的生活，社會上一片安寧和諧的景象反倒讓他們有點不適應。這種心理落差讓退役的士兵感到現(xiàn)實世界有點陌生，需要一段時間來調(diào)整。除了心理上的變化之外，政治立場似乎變得非?！懊鞔_”，敵我觀念分得很清楚。

服完現(xiàn)役和補充役的士兵轉(zhuǎn)業(yè)之后，還要在鄉(xiāng)土預備軍中服役8年，然后轉(zhuǎn)入國民防衛(wèi)隊，直到40歲才算是盡完所有的義務。一起服過兵役的人，到社會上還是鐵哥們。在餐廳經(jīng)常能看到退役的士兵組織聯(lián)誼會的熱鬧場面。他們談起嚴酷的訓練，提到某位刁難他們的上級，推杯換盞之間往事已化為美好的回憶。時光流逝，卻沉淀下同生死、共患難的兄弟之情。

從世界范圍而言，韓國服兵役制度并不是一個國家國防的正常狀態(tài)。對于韓國人尤其是男性而言，一代代人不得不背負著半個世紀前戰(zhàn)爭遺留問題的包袱，注定要承擔生而為韓國男人的義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