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雨

漢語雙音詞的主要衍生方式：從短語降格為雙音詞

張曉雨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徐州221116）

漢語雙音詞發(fā)展至今，已在現(xiàn)代漢語詞匯中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它的產(chǎn)生主要是詞匯化的結(jié)果，其歷史來源主要有三種途徑。本文從歷時維度探究漢語雙音詞的主要衍生方式——短語降格，擬在描寫的基礎(chǔ)上分析具體雙音詞的演變過程，例證其衍生方式。

漢語雙音詞；衍生方式；短語；詞匯化

引言

目前涉及漢語詞匯雙音化問題的研究頗多，大概集中于兩方面：一是雙音詞的結(jié)構(gòu)類型與數(shù)量比例，二是對雙音詞的語義解釋，幾乎都是處于共時層面的研究。但是對雙音詞的歷史來源，衍生過程進行闡釋的并不多見。王化鵬［1］120-125的《論現(xiàn)代漢語詞的雙音節(jié)化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從語音、語法和語用等方面指出詞的雙音節(jié)化是漢語詞匯勢不可擋的內(nèi)部發(fā)展規(guī)律；徐時儀［2］39-47《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fā)展探論》闡述了漢語雙音詞的衍生是一個語法化的演變過程，并結(jié)合相關(guān)資料例證其過程；汪維輝［3］104-107的《〈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fā)展〉評介》一文簡介了董秀芳［4］345-347《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fā)展》一書，說明了詞匯化的原因，進一步闡釋詞匯化概念及其主要類型，并指出該書中部分例子的解析有待斟酌。筆者在前人研究基礎(chǔ)上，將研究重點放在漢語雙音詞的衍生方式——短語降格，契合該類型對應的雙音詞，探尋其衍生軌跡，例證其衍生方式，并進一步細化源自不同類型短語的雙音詞。

一、漢語雙音詞的衍生方式

漢語雙音詞的衍生是詞匯化的結(jié)果。所謂詞匯化，是指本來非詞的語言形式在歷史發(fā)展中變?yōu)樵~的過程。這里說明一下“詞”的定義［5］207-208：是語言中最小的能夠獨立運用的有音有義的語言單位。嚴格意義上說，非詞的語言形式如短語，是由詞逐層組成、無語調(diào)的語言單位。它可以進行內(nèi)部分離，中間一般能插入別的成分（即擴展），但是詞的內(nèi)部成分往往不可拆分，否則背離原意。如“窗戶”作為雙音詞，在現(xiàn)代漢語語境中是“窗子”的意思，“窗”和“戶”之間不可插入別的成分。如果在兩者間加了“和”字，在古代漢語中是“窗和門”的意思，是短語（非詞形式），與現(xiàn)代漢語只表“窗子”的意思不符合，所以“窗戶”發(fā)展至今變?yōu)樵~的形式了。由此可見，該類雙音詞是詞匯化過程的產(chǎn)物。筆者認同董秀芳的觀點，認為除了聯(lián)綿詞與音譯詞之外，在現(xiàn)代漢語詞匯系統(tǒng)中占優(yōu)勢的雙音詞在歷史上的衍生與流變是一個不斷詞匯化的過程。經(jīng)過歷史的積淀，一些非詞的語言形式逐漸固化為詞。

經(jīng)過歷時考察，漢語雙音詞的歷史來源有三種：一是從短語降格而來，二是從由語法性成分參與形成的句法結(jié)構(gòu)中衍生出來，三是從本來不在同一個句法層次上但在線性順序上緊鄰出現(xiàn)的兩個成分所形成的跨層結(jié)構(gòu)中脫胎出來。下面，筆者根據(jù)雙音詞的三種衍生方式，將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fā)展》詞條索引中收錄的雙音詞進行歸類統(tǒng)計，如表1：

表1 漢語雙音詞衍生方式表

由表1可知，從短語降格而來的雙音詞最多，筆者也將在本文具體介紹雙音詞的這種衍生方式。雖然研究者早已提到過短語的詞匯化，但大多是個別舉例，并且描述得不夠細致。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chǔ)上，將歷時和共時層面相契，分析由古代短語降格為現(xiàn)代雙音詞的動態(tài)過程。

二、由短語詞匯化而成的雙音詞探例分析

本文引用的雙音詞主要是現(xiàn)代漢語意義上的雙音復合詞［5］212。漢語復合詞的五種基本結(jié)構(gòu)類型（并列式、偏正式、動賓式、主謂式、述補式），恰好與基本的漢語短語結(jié)構(gòu)方式對應。前人歷時的考察論證過程得出以下的結(jié)論:漢語短語結(jié)構(gòu)方式都能夠降格為詞。下面，筆者將對不同結(jié)構(gòu)方式的短語在歷時過程中降格為雙音詞做一個較為詳盡的分析。

（一）并列短語降格為雙音詞

并列式短語由意義相同、相近、相關(guān)或相反的詞并列組合而成。

1.規(guī)矩

例1：禮之于正國也，猶衡之于輕重也，繩墨之于曲直也，規(guī)矩之于方圓也。（《禮記·經(jīng)解》）

例2：規(guī)矩誠錯，則不可欺以方圓；君子審禮，則不可欺以詐偽。（《史記·禮書》）唐·司馬貞索隱：錯，置也；規(guī)，車也；矩，曲尺也。

以上兩例中的“規(guī)矩”是指“規(guī)”和“矩”兩種工具，因此是并列短語。其中“規(guī)”指是畫圓工具，“矩”是畫直角或方形的器具，如例2中的解釋：“曲尺”。以上兩例的“規(guī)矩”是并列短語，指具體的工具意義。例1中的“規(guī)矩”分別對應后面的“方圓”，由此可見，它是并列短語，分別用“規(guī)”“矩”畫出“方”“圓”（器具所產(chǎn)之物）。后來，“規(guī)矩”降格為名詞，表示“一定的規(guī)范、標準、法則”，例如：

例3：且為真人具說天之規(guī)矩大要，秘

文決會。（《太平經(jīng)》卷六十九）

例3中的“規(guī)矩”顯然已非具體的器具之意，沒有提到“方、圓”之形。而且如果作為器具之意，則與語境不合?！疤熘?guī)矩大要（天之主要的規(guī)則、法度）”中的“規(guī)矩”引申為“一定的標準、法則或習慣”之意，此時的“規(guī)矩”不再是并列短語，而是不可拆分的詞，詞義凝固化。

2.準繩

例4：準者，所以揆平取正也。繩者，上下端直，經(jīng)緯四通也。準繩連體，衡權(quán)合德，百工繇焉，以定法式，輔弼執(zhí)玉，以翼天子。（《漢書·律歷志》）

例5：名者所以別同異，明是非，道義之門，政化之準繩也。（《晉書·隱逸傳》）

例4中的“準”“繩”二字分開各表其義，是物體平直的測量工具，指兩種器具，是并列短語。例5中的“準繩”如果仍看作是兩種測量工具，則與語境不符：“道義之門，政化之準繩也”是判斷句，表明“道義之門”是“政化所依據(jù)的標準”，兩個單獨數(shù)量的對象相對應，證明“準繩”是單個數(shù)量的對象，因此不是“準”和“繩”兩個并列對象的并列組合，進而詞匯化為表示“言論、行動等所憑借的原則或標準”之意的雙音詞。

3.鼓舞

例6：獄卒在上，如童男像，手執(zhí)白佛，鼓舞而至。（南朝梁·寶唱《經(jīng)律異相》）

例7：鼓舞萬物者，雷風乎？鼓舞萬民者，號令乎？（漢·揚雄《法言·先知》）

例6“鼓舞”中的“鼓”是“擊鼓”的意思，“舞”是“跳舞”的意思，因此二者都是動詞，“鼓舞”為并列短語。例7中的“鼓舞”被隱喻引申為“激發(fā)、鼓動、使振作”意思，由短語降格為語義凝固的詞。從語法角度看，例7中作為詞的“鼓舞”后面可帶賓語“萬民”，是及物動詞，例6中作為短語的“鼓舞”是由兩個不及物動詞組合而成，其后不帶賓語。從語義上看，例6中的“鼓”和“舞”是表示具體動作的行為動詞，都屬于一價動詞，例7中的“鼓舞”整體表示“激發(fā)”的意思，表示意念，比“擊鼓”“跳舞”的動作抽象，不是具體的行為動詞，已經(jīng)詞匯化為非“一價動詞”，即雙音詞“鼓舞”跟不止一個論元搭配，涉及一個以上參與對象。

4.孤獨

例8：論孤獨，恤長老。（《管子·四時》）

例9：鰥寡孤獨者，人所哀憐也。（漢·荀悅《漢紀·景帝紀》）

以上兩例中的“孤獨”可拆分成“孤”“獨”?！肮隆笔恰坝锥鵁o父的人”；“獨”指“老而無子的人”。例8中的“孤”“獨”分別對應后面的“長”“老”；例9中，“鰥寡孤獨”各指特定的人：鰥夫、寡婦、孤兒、無子的老人。由此可見，“孤獨”是并列式短語。后來，“孤獨”詞匯化為形容詞，意思是“獨自一人，孤單寂寞”。如：

例10：詳問是誰，答云：“向所道孤獨嫗也?！保ㄅf題晉·陶潛《搜神后記》卷六）

例10中的“孤獨”不再是并列式短語，明顯不能理解為原意“幼而無父和老而無子的人”，否則與后面的“嫗”沒有關(guān)聯(lián)性?？梢?，這里的“孤獨”二字不可拆分，合起來表示“孤單”之意修飾“嫗”，詞匯化為形容詞。

（二）偏正短語降格為雙音詞

偏正短語中，前一個詞修飾、限制后一個詞。偏正短語可分為定中式和狀中式兩類，前者以名詞性成分為中心詞，后者以動詞性成分為中心詞。先看定中式短語詞匯化為雙音詞的例子:

5.首飾

例11：且夫沐去頭垢，冠為首飾。浴除身垢，衣衛(wèi)體寒。（漢·王充《論衡·譏日》）

上例中的“首飾”是定中式短語。從“沐去頭垢，冠”等線索可見“首飾”是戴在頭上的東西。如今，“首飾”已經(jīng)演變?yōu)槊~，指代女人身上戴的各種裝飾品，詞義泛化，不單指“頭上的裝飾品”。從短語降格為詞的過程中，“首”的語義淡化了。另外，“沐浴”原是并列短語，分別表示“洗發(fā)、洗身體”，如今詞匯化為“洗全身（洗澡）”。以下是狀中式短語降格為雙音詞的例子：

6.后悔

例12：不我以，其后也悔。（《詩·召南·江有汜》）

例13：今不滅越，后必悔之。（《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以上兩例中的“后悔”是狀中短語，“后”表示“后來”，是時間副詞，作狀語修飾動詞“悔”（悔恨）。用插入法在“后”“悔”之間可以插入其他成分：“后也悔”“后必悔之”。以上兩例驗證了“后悔”是狀中式偏正短語而非詞，因為詞的內(nèi)部不允許插入其他成分。

例14：夫機事不先，鮮不后悔，自求多福，唯將軍圖之。（《晉書·孔坦傳》）

“不”是否定副詞，在一般情況下比表示時間的詞更靠近動詞中心語。如果上例中的“后悔”是短語，即“后”與“悔”可以拆分，那么“不”應該在時間副詞“后”之后，在“悔”之前：“鮮后不悔”。綜上所述，上例中的“后悔”已經(jīng)詞匯化為一個詞義固化的動詞了，“后”作為詞的內(nèi)部組成成分，其語義已經(jīng)融匯在整個詞義中了。此時，“不”作為否定副詞，直接否定“后悔”這一動詞中心語。

（三）動賓短語降格為雙音詞

動賓短語的組成成分中，前一詞表示動作、行為，后一詞表示該動作、行為支配涉及的對象。

7.提綱

例15：臣聞舉網(wǎng)提綱，振裘持領(lǐng)，綱領(lǐng)既理，毛目自張。（《南齊書·顧歡傳》）

上例中，“提綱”和“持領(lǐng)”對舉，“提”“持”皆為動詞，由此推斷“綱”同“領(lǐng)”一樣（作為“持”的賓語），作為“提”的賓語。關(guān)聯(lián)“舉網(wǎng)”，猜測“綱”是與“網(wǎng)”有關(guān)的事物。經(jīng)考察，得知“綱”義為“漁網(wǎng)上的大繩”，“提綱”義為“提起漁網(wǎng)上的大繩”，為動賓短語?！熬V”作為漁網(wǎng)上的大繩，是關(guān)鍵要領(lǐng)部分，于是“提綱”詞匯化為表示“文章、書籍等的概要”的名詞，如：

例16：不著時代，撰人《毛詩草蟲經(jīng)》一卷，《毛詩提綱》一卷。（《清史稿·藝文志》）

（四）主謂短語降格為雙音詞

主謂短語的前一詞表示被陳述的事物，后一詞陳述說明前一詞。

8.符合

例17：與階門吏為符，符合入。（墨子·號令）

例18：粗而言之，似如可通，考諸正典，未為符合。（《魏書·禮志》）

例17中，“符”是名詞，指古代用來傳達命令、征兵遣將等的憑證，又叫“符令”?！昂稀笔莿釉~，表示“吻合、相合”。古代符令分為兩半，雙方各執(zhí)一半，合之以驗真假。因此“符合”義為“符令吻合”，是主謂短語。例18中的“符”顯然非“符令”之意，“符合”詞匯化為動詞，表示“事物兩相一致”。

（五）述補短語降格為雙音詞

述補短語的前一詞往往是謂詞性的，后一詞補充說明前一詞的結(jié)果、狀態(tài)等。

9.改善

例19：烈曰：“盜懼吾聞其過，是有恥惡之心。既懷恥惡，必能改善，故以此激之?！保ā逗鬂h書·獨行列傳·王烈》）

以上例中的“改善”指“品德變好”，其后不帶賓語，“善”是“改”的方向、結(jié)果，補充說明“改”這一動詞，可見“改善”是述補型短語。后來，演變?yōu)榧拔飫釉~，后帶賓語，可見其詞匯化程度的提高：

例20：柔嘉要姑母喜歡自己的丈夫，常教鴻漸替陸太太牽狗出去撒尿拉屎，這并不能改善鴻漸對狗的感情。（錢鐘書《圍城》第九章）

上例中“改善”帶賓語，語義泛化為“使變得更好，朝好方向發(fā)展”，“改善”已從述補短語降格為雙音詞，“改”“善”不可拆開運用。

以上舉例分析了由不同結(jié)構(gòu)類型的短語詞匯化而衍生的各類雙音詞的過程：短語內(nèi)部成分之間的關(guān)系由清晰分立逐漸演變?yōu)橄嗷ヒ栏降臓顟B(tài)，從而使短語詞匯化的程度漸次提高。

［1］王化鵬.論現(xiàn)代漢語詞的雙音節(jié)化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J］.北方論叢，2000.

［2］徐時儀.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fā)展探論［J］.柳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學報，2005.

［3］汪維輝.《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fā)展》評介［J］.語言科學，2006.

［4］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fā)展［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5］黃伯榮，廖序東：現(xiàn)代漢語（增訂五版）上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

（責任編輯：王芳）

Phrase Degradation:a Main Derivative Way of Chinese Disyllabic Words

ZHANG Xiao-yu
（School of Liberal Arts，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Xuzhou 221116，China）

Chinese disyllabic words have occupied the dominant position in modern Chinese vocabulary.As a result of the lexicalization,they mainly originated from three channels.In this study,the main derivative way of Chinese disyllabic words,phrase degradation,is studied in a diachronic dimension with some specific disyllabic words.

Chinese disyllabic word；derivation way；phrase；lexicalization

H041

A

1672-8572（2017）04-0099-05

10.14168/j.issn.1672-8572.2017.04.16

2017-05-26

張曉雨（1994—），女，山東棗莊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語用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