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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做什么呢?”

        2017-09-15 15:18:07王安憶
        益壽寶典 2017年18期
        關(guān)鍵詞:拉琴文工團(tuán)王安憶

        文/王安憶

        “你要做什么呢?”

        文/王安憶

        多少悲歡變成往事,往事又過去。淡了的淡了,忘了的忘了,不愿想的就不去想,不愿忘的就寫下來。

        “你要做什么呢?”

        “那么,你喜歡做什么呢?”他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微笑著說,“你要做什么呢?”

        在我學(xué)琴的時候,一個唱歌的朋友帶我去見一個拉琴的朋友。路上,他告訴我,那朋友琴拉得很漂亮,可是因?yàn)槌煞植缓茫瑢掖紊险{(diào)不成,投考文工團(tuán)也終因政審不及格而不成。最后,他進(jìn)了一個縣級的劇團(tuán)。

        真倒霉??!我嘆息。

        此時,我亦在農(nóng)村,亦在投考文工團(tuán)。成分馬馬虎虎,尚說得過去,問題則是業(yè)務(wù)能否及格了。

        樓梯拐角上立著一個譜架,有個人站在前邊,手里揮著一根指揮棒,譜架上放著幾頁密密麻麻的總譜。

        他引我們走進(jìn)一間亭子間,然后讓座,然后倒水,然后讓我拉琴給他聽。

        他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拉琴,聽我拉完一支曲子,給我講了些什么。講的什么我全忘了。

        后來,他拉給我看,他拉得很認(rèn)真,拉完一支曲子,又給我講了些什么。講的什么,我也全忘了。

        最后,他幫助我處理了兩支曲子。把技巧高的地方簡化,讓我能夠勝任;又加入一些出人意外的手法,用來唬人——以應(yīng)付招考。他講了許多,我都記不得了。

        “每天練四個小時才好?!彼麑ξ艺f——這個,我記得的,他正伏在桌上幫我修改譜子。

        我不響。停了一會,我說:“我并不喜歡拉琴?!?/p>

        “那么,你喜歡做什么呢?”他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微笑著說,“你要做什么呢?”

        我說:“我說這些話沒有別的意思,并不是說我肯定要和萍萍結(jié)婚了,我和萍萍結(jié)婚,不是我一個人能說了算數(shù)的,萍萍是不是會同意?我不知道,我是說如果我是萍萍的丈夫?!?/p>

        我不響。

        過后,他們開始聊天,并且拉琴和唱歌。我只能靠在邊上看著他們。

        過后,我們告別了,走下木樓梯,走出弄堂,走出那條馬路。

        那樣的年齡,莫名其妙地有著一肚子莫名其妙的情感,找不到出口,也是難受的事。于是,便寫一些見不得人的詩,寫一只娃娃,寫隔壁的男孩子……一切都寫盡寫完了,卻還要寫。實(shí)在沒什么可寫的了,忽然想起了那個人的那一句話:

        “你要做什么呢!”

        也不知為什么,沒有想起別人,而要想起這個人,沒想起別的話,只想起這一句。于是又寫了一首詩,題目就叫做“你要做什么呢?”大意是,一個人總必須做點(diǎn)什么,不可枉度光陰。

        很多日子過去了,很多悲歡成了往事。終于考上了文工團(tuán),每天不練琴也能混口飯吃,每天練8小時也不見得長進(jìn)。自己明白不是拉琴的料,又不知自己究竟是做什么的料。無聊的時候,東想西想,偶爾會想起這個人,他微笑著對我說:

        “你要做什么呢?”

        他的微笑,我記得尤為清晰,忠厚的、寬容的、親切的。那人的模樣,還隱隱地能記起一些:高高的,瘦瘦的,戴眼鏡的。似乎是很不難看的。如果交往下來,許能成為朋友,甚至能成……越想越大膽,越發(fā)的莫名其妙;越發(fā)的無聊起來??磥恚粋€人確實(shí)必須要做點(diǎn)什么,不做什么,就會無聊。可是,我終究要做什么呢?還是想不明白。

        后來,不知不覺地寫起小說,被叫做“作家”。深感終于找到了與之合適的事情,終于有些事情可以做做。每日早起晚睡,煞有介事地寫來寫去,寫完許多白紙和墨水。忙得很歡,心中不再有空處去亂找情感來排解了。倒是充實(shí)。

        然而,眼看著偌多的勞動者為社會創(chuàng)造切實(shí)可見的物質(zhì)財富,改革家為社會經(jīng)濟(jì)體制出謀獻(xiàn)智,科學(xué)家實(shí)踐著新的技術(shù)革命,運(yùn)動員贏得锃亮的金牌,讓全世界抬頭仰望五星紅旗升起……看到自己忙來忙去為了一張白紙,真覺得空洞得可以,不著天又不著地。忽又茫然起來,想洗手不干??墒堑搅诉@個份兒上,莫說從頭學(xué)起困難重重,連學(xué)什么都沒個數(shù)呢。胡思亂想起來,有時候又會想起那位萍水相逢的朋友,他微笑著轉(zhuǎn)過頭對我說:

        “你要做什么呢?”

        是呀,我要做什么呢?一個人總必須要做點(diǎn)什么,否則就更加空洞了。

        也只有這樣了。只有這樣做下去,既然一個人總要做點(diǎn)什么。不做什么,會平添煩惱。無事生非嘛!

        多少悲歡變成往事,往事又過去。淡了的淡了,忘了的忘了,不愿想的就不去想,不愿忘的就寫下來??墒怯幸环N東西是你沒想而又沒忘的,它像是被記憶的篩子誤留下的一顆小小的微粒,躲在記憶的角落。有時候,會突然閃一下,而又熄滅。這短暫的閃灼終究會留下一點(diǎn)什么。

        我再記不起那是一條什么馬路,一條什么弄堂,一彎什么樣的樓梯,一間什么樣的亭子間。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現(xiàn)在怎樣,還好嗎?我只記得他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

        “你要做什么呢?”

        是啊,我要做什么呢?我總要做點(diǎn)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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