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豆腐

腐婢不是腐女，是一種樹葉。

《江西民間草藥驗方》說，刀斧創(chuàng)傷，取新鮮腐婢葉，搗爛如泥，敷于傷處，能止血止痛。

我知道腐婢是在蘭溪。插秧時節(jié)，村民用山上采來的一種樹葉，揉汁，過濾，加草木灰凝固，制成碧青的豆腐。他們叫做“觀音豆腐”，當(dāng)作冷飲吃。這東西雖然形似豆腐，名字也叫豆腐，卻與豆無關(guān)。

還有一種豆腐，也跟豆無關(guān)，叫木蓮豆腐。杭州的菜場或超市有賣，透明凝膠狀，大概是加了薄荷的味道吧，冷藏以后口感清涼。后來鄰居跟我說，那玩意兒雖然叫做木蓮豆腐，其實(shí)只是涼粉做的，并不是正宗的木蓮。

木蓮的學(xué)名，是薜荔?！绑@風(fēng)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柳宗元的詩句里寫到過，算是名句了。薜荔的根系發(fā)達(dá)，可以緊緊攀附在石壁上，風(fēng)雨其實(shí)奈何它不得。詩詞里經(jīng)常有薜荔的身影。屈原好幾次寫到它，“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貫薜荔之落蕊”“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五代詩人譚用之寫“秋風(fēng)萬里芙蓉國，暮雨千家薜荔村”。夠多了。薜荔這樣一種植物，與人們的日常生活其實(shí)并無太大交集，怎么會作為一種意象，在詩詞中頻頻出現(xiàn)。我覺得奇怪。不過也發(fā)現(xiàn)，薜荔常拿來與芙蓉做對仗：一在水中，一在墻上；一亭亭玉立，一隨處攀援；一花開嬌艷，一無花低調(diào)。還真是絕對。

魯迅先生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也寫到薜荔這種植物：“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luò)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shí)，何首烏有臃腫的根?！?/p>

書上得來的東西，沒有實(shí)地驗證，就怎么也記不住。有一次與植物學(xué)家一同爬山，才終于認(rèn)得那一種在古墻、古橋、老樹石縫中很常見的藤蔓，叫做薜荔；也才知道它另名木蓮，能結(jié)果。結(jié)的果子，跟無花果一樣——二者樣子頗像，果然是近親——薜荔和無花果同屬，花是隱頭花序，藏于花托中，果實(shí)則由肥大的花托形成聚合果。形狀也有點(diǎn)像蓮霧。木蓮果子可以做豆腐，也就是木蓮豆腐。

有個臺灣作家蕭白，祖籍諸暨，曾寫到故鄉(xiāng)賣木蓮豆腐的人——“賣木蓮豆腐的有一副木櫥形狀的擔(dān)子，經(jīng)紅漆而雕刻，四周是和合二仙之類的造像。兩個小櫥，一頭的木桶里盛放著透明如玉的木蓮豆腐，另一頭有矮欄的櫥窗，排列小銀匙、淺口碗和盛糖醋的小錫壺，頗為精致。三個銅子一碗木蓮豆腐，加糖醋之外，有紅絲、青梅、薄荷水，喝上一碗清涼直透肺腑?！保ㄒ姟洞箦ヂ逑貉籽紫娜铡罚?/p>

在我家鄉(xiāng)，還有一種山上的豆腐，用的是苦櫧制成。苦櫧，是一種堅果，到了深秋由青色轉(zhuǎn)為深棕黑色，帶著圓形底座的苦櫧也特別好玩。孩子們上山去，常裝滿一小兜回來，并沒有特別有趣的玩法。有時候放在火里烤一下，剝出來吃，又是苦澀的，口感頗不佳，也就對苦櫧?jīng)]什么興趣了。后來才知道，可以制成苦櫧豆腐。帶殼曝曬，取肉浸泡磨漿，再過濾、加熱、凝固成塊，然后切成片狀，漂在一缸清水中，可以做成湯來吃。

在杭州，有老家是千島湖山區(qū)的鄰居，常從那邊帶了苦櫧豆腐來，分我一碗吃吃。他年紀(jì)大了，在城里住著，住不了太長久，總隔著一段時間就要回去一趟。大概，他是想念自己的山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