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蓉
1
早上六點(diǎn)不到,天還沒大亮。
我把爐子生好,打了一壺水,放上去。我準(zhǔn)備用燒水的時間,背十五到二十個英語單詞,然后再做早飯。外面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院子里傳來動靜,似乎有四、五個人已經(jīng)進(jìn)到院子里了。
“二爺爺,二爺爺,二爺爺!”他們一進(jìn)院子,就有人大喊道?!翱禳c(diǎn)出來看呀,我撿到一個奶娃兒。”
隔壁的二舅家都起得早,每天這個時候,我的舅母和表姐已經(jīng)在廚房忙著準(zhǔn)備做早飯。如果沒有別的要緊的事情,二舅就坐在他家門口的石凳上,抽煙。果然,那邊話音剛落,就聽見二舅問:“在哪兒撿的?”
“我早上起來挑糞,路過胡豆地的時候撿的?!蔽衣犚娨粋€男人在說。緊接著,又聽見舅母說:“哎呀,外面還在下雨,娃兒都濕了?!?/p>
“是的,也不曉得是啥時候丟在地頭的。這個天氣,早上還是有點(diǎn)冷。幸好還只是下了點(diǎn)毛毛雨,沒下大雨,要不然早凍死了?!?我聽出說話的人是金賢大哥。按理說,他跟我是一輩的,不能管我二舅叫爺爺。他之所以這樣叫,是跟著兒子大勇和小勇的輩分叫的。村里有這個習(xí)俗,大人帶了孩子以后,就都隨子女稱呼長輩了。他的兒子大勇跟我是同學(xué),因為跟我差著輩兒,他也要跟著大勇叫我“孃孃”。
“哎呀,這是哪個挨千刀的……娃兒是隨便生來耍的嗎?既然不要,就不要生嘛!”
“二奶奶,你是善心人。要是人人都跟你一樣,就好了?!?/p>
我打開門,院子里的情形看起來有點(diǎn)混亂。除去外面來的人,加上二舅家里的人,還有姨媽家的人,院子里已經(jīng)有十多個人了。二舅果然和我想的一樣,確實是抽了煙的,手里還捏著掐滅了的半截兒煙頭。遇上突如其來的事情,他一時沒顧得過來,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將這半截兒煙頭放好,也沒有隨手丟在地上。大勇也在場,就站在金賢大哥身邊,眼睛緊緊地盯著每一個正在說話的人,神情專注而緊張??赡苤笆桥苤鴣淼?,就是到了現(xiàn)在,還有點(diǎn)呼哧呼哧地喘氣。我不出聲地看了一會兒,他才發(fā)現(xiàn)我在。然后,在我耳朵邊小聲說:“這個奶娃兒,是我在胡豆地頭撿的!”
我被這個事情驚訝到了。
“真的,真的是我撿的?!?/p>
這話沒有讓人眼睛一亮,我反而是不安地動了一下。
金賢大哥懷里有一個暗紅色的包袱。
舅母接過包袱,緊緊地?fù)г趹牙铮蝗粚χ驹谒赃叺娜愫埃骸鞍?,老三,你還是見機(jī)點(diǎn),趕快去把你兒子的小毯子找出來……”三姐才抬腳,她又對著大姐喊:“你,去弄點(diǎn)米湯來,要熱的?!本四脯F(xiàn)在的樣子像是一個指揮官,就是說話的時候,讓人聽著覺得她有點(diǎn)生氣。
一條舊圍巾,雖然還是紅色,已經(jīng)被洗敗色了,有點(diǎn)泛白,不如新的時候鮮亮。看得出來,這條圍巾過去深受主人喜歡,像是經(jīng)常戴的?,F(xiàn)在,有人用它包裹嬰兒……然后,大勇在胡豆地里撿到這個包袱。我能想到的是,這個包袱肯定是有人從另一個地方轉(zhuǎn)移過來的。可是,什么人轉(zhuǎn)移的,又會是從哪里轉(zhuǎn)移過來的呢?
有人撩開圍巾,剛好露出嬰兒的臉。這孩子的臉和嘴唇凍得發(fā)青,似乎氣息也越來越弱,像是快沒了呼吸。他們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個小家伙是不是還活著。這話犯忌諱,不敢說,只好憋在心里,連大氣都不敢出。
舅母一把拽過三姐手里的毯子,攏在包袱外面。然后,又覺得不妥,就往堂屋里去,將包袱放在飯桌上,打開毯子和包袱,小心翼翼地將裹在嬰兒身上的濕圍巾抽出來,扔在地上,再將毯子重新裹緊。整個過程,在場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包袱里是個女嬰,一個才出生的女嬰。我看見的嬰兒,身體瘦小,皮膚皺巴巴的,肚臍那里的血還沒干,不過已經(jīng)凝固了。
“呃,是個女娃子。應(yīng)該是重男輕女……有些人就這樣,老想生兒子?!倍苏f。
“要是沒得女子,哪里能生出兒子?”舅母沒好氣地說。
“這個你就不懂了,‘人與人不同,花有幾樣紅,說的就是這些人。”二舅說話的時候,劃了根火柴,將手里的半截兒煙又點(diǎn)上了。
大姐去廚房弄了點(diǎn)米湯,出來的時候,碗里還冒著熱氣。就因為小家伙太小,舅母覺得勺子用不上,讓大姐又回廚房拿了一根筷子??曜邮怯脕碚好诇?,事出突然,家里沒有奶粉,只好將就用米湯了。這么小的嬰兒,怕是生下來還沒吃過東西,現(xiàn)在又凍成這樣,米湯滴在嘴唇上,她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就像是在裝死。
“你倒是張一下嘴啊,不吃東西咋行呢。”舅母有點(diǎn)著急了,就用手指去拔了拔小家伙的嘴唇,好像馬上有了效果,有少量的米湯進(jìn)到嬰兒嘴里去了。
大家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金賢,你說是在胡豆地頭撿的,是哪塊胡豆地?”二舅問金賢大哥。
“小河堤邊上那塊胡豆地。二爺爺,你也曉得,那塊地不是我家的。胡豆苗有半人高,胡豆也開花了,要真藏個人在里頭,找都不好找。要不是大勇聽到有動靜,我可能不會注意到,胡豆地頭還有一個奶娃兒。”金賢大哥說話的時候用胳膊碰了碰身邊的大勇。
因為撿了一人回來,而且這人還是活的,大勇就有點(diǎn)洋洋得意了。現(xiàn)在得到父親的暗示,馬上就意識到,下面應(yīng)該輪到自己說話了。
“我是跟我老漢兒去做活路,走到小河堤的時候,聽到那塊地頭有動靜。我先還以為是鴿子,就撿了塊石頭扔過去……”話還沒說完,舅母馬上接過話:“天,幸好你沒打中,要不然她還能活到現(xiàn)在嗎?”大勇用手撓著頭皮,解釋說:“我也沒想到,只當(dāng)是鴿子或者是斑鳩,我就是想嚇唬嚇唬。石頭扔過去,又沒見它飛走,我就曉得不是了。我又以為是地頭跑的秧雞,跑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胡豆地頭有一個奶娃娃?!?/p>
“當(dāng)時除了你兩爺子,還有沒有看見其他人?”姨媽在一旁幫忙問。
“沒有。除了我和我老漢兒,再沒得人了?!贝笥抡Z氣十分肯定。
金賢大哥鄭重地點(diǎn)頭,證明事實確實如此。
“你也是不想一哈,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肯定不能讓人看見,看見了還了得。”二舅說話的時候,兩個眉頭快要擰在一起了。
我想著一些看過的電影和電視劇,故事在這個時候,包袱里應(yīng)該還有其他的東西才對。比如大人留下以后相認(rèn)的物件,或者是寫個紙條,說明舍棄的原因,小孩的生辰八字……實際上,我們都看清楚了,小孩身上除去一張包裹用的舊圍巾,別的什么都沒有了。情形就是這樣,與故事里不一樣,就像是對方早已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來?,F(xiàn)在的問題是,突然撿了這么一個奶娃娃回來,事情有點(diǎn)棘手,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么小的奶娃兒,看著怪可憐的,這個……咋整呢?”金賢大哥說話的時候,反復(fù)搓手。
二舅是村長,他不吭聲,大家也不吭聲。村里還沒出現(xiàn)過這樣的事情,平時就是撿一只貓兒、狗兒,都不是常有的事情?,F(xiàn)在撿一個活人,所有人都毫無思想準(zhǔn)備。舅母小聲問了一句:“會不會過兩天又后悔了,又回來找人?”
“不會?!?/p>
有三個人,姨媽、二舅和金賢大哥都一口否定,他們都認(rèn)為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還有些人沒有說話,大概也是這樣想的。而我,早就這么認(rèn)為了。
“你看,我家里已經(jīng)有兩個兒子,現(xiàn)在又都十多歲了,我要是再年輕幾歲,倒是想養(yǎng)這么一個女兒。我這把年紀(jì),現(xiàn)在弄個女娃娃回去養(yǎng),怕是不合適,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我家偷生的?!苯鹳t大哥說話的時候,眼睛不停地瞟舅母懷里的女嬰。“我又不能見死不救,還讓她在胡豆地頭受凍挨餓。我把挑糞的挑子都撂在路邊,先把人抱回來,就直接送二爺爺你這兒來了?!?/p>
“你是對的,大小是一條人命?!?/p>
“要換了是我,也是跟你一樣,不能讓她就這樣凍死。”
“我主要是害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連家都沒敢回,就趕緊送過來了。”
姨媽大聲笑起來,笑得嗆著了,連著咳了好幾聲。“我經(jīng)??匆姶笥聥屜碌刈龌盥?,她那個肚子,看起來正常得很,一點(diǎn)都沒有鼓起來。再說,我昨天還看見她,一大早就在堰邊上洗衣服,我們還說了話的……要說這娃娃是你家偷生的,沒得人相信!”
“就是,就是。我屋頭的事多,她一天忙都不忙不過來,哪有時間生娃兒。”金賢大哥說話的時候,伸手去拉大勇的手,像是馬上要走的樣子。
“你等一下,這個娃娃放我這里,怕也不合適。你還得抽個時間,跟我一起,把她送到鄉(xiāng)上去,順便把事情說清楚?!?/p>
二舅把金賢大哥叫住了。
金賢大哥略微有些猶豫,很快就露出輕松的笑容,答應(yīng)了。
舅母不同意二舅的決定,她不反對把孩子送鄉(xiāng)政府去,就是覺得孩子現(xiàn)在太小,又才受了凍,身體虛弱,經(jīng)不起這樣折騰,怕弄出事情來。她認(rèn)為,就算要送鄉(xiāng)上去,也得等孩子緩過來,能吃能睡才行。大家都覺得她的話有道理,就七嘴八舌地幫著出主意。二舅想想也覺得只能這樣,他也不敢冒險,弄不好還真有可能出大事,就決定孩子還是先放在自己家里。二舅就想和金賢一起,盡快找個時間去鄉(xiāng)政府把事情匯報清楚,免得夜長夢多,節(jié)外生枝。
持續(xù)的嘈雜聲,把一個院子的人都驚動了。我母親衣服扣子都沒系好,就跑出來了。她怎么也不相信,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伸手撩開裹小孩的毯子,看見奶娃娃的臉。她一詢問,就是有人又把事情從頭到尾再敘述一遍。
2
這個弱不禁風(fēng)的嬰兒,從我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在想:她還能不能活。
如此柔弱的生命,必須要悉心照料,她才能活過來。但是,我們都沒有想到,她竟然還是挺過來了。舅母不過是讓她暖和些,又喂了些新鮮的米湯,她就恢復(fù)了元?dú)?,臉上很快就有了血色,看起來粉撲撲的,很是惹人憐愛。
因為大家都不知道,這孩子的父母是誰,姓甚名誰。只知道,孩子是從胡豆地里撿回來的,就隨口給她取了個名——小胡豆兒。
我喜歡這個名字。
大勇曾經(jīng)拉著我去過那塊胡豆地,離田埂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處胡豆苗七倒八歪,顯然是被人踩踏過。大勇指著那些凌亂的胡豆苗,說他就是在那里撿到小胡豆兒的。這個季節(jié),村里有大片的胡豆地,也正是胡豆苗開花的時候。在我的心里,胡豆花不算什么花,從來沒仔細(xì)看過它。大勇在胡豆地里撿了一個孩子,這感覺就像是胡豆地里摘了一個娃娃,我這樣想著,就不禁多看了它兩眼。白紫相間的胡豆花不大,跟指甲蓋差不多大小,其實姿態(tài)遠(yuǎn)不如旁邊的豌豆花婀娜,也沒有艷麗的顏色,倒是素雅得很,帶著一股清晨的自然氣息。
撿孩子這種事情很稀奇,所以傳得快,短短幾天的工夫,村里、村外的人都驚動了。有人呼朋喚友地來看孩子,每個人臉上都顯露出一種難以描述的憐憫。來的人都會把小胡豆圍在中間,擠在一起竊竊私語。女人們比較不講規(guī)矩,多說一會兒話,就會叫嚷著大笑,制造出煩人的喧囂。看得出來,他們中間不乏有好心人,帶著自家孩子穿過的小衣服過來。也有來看熱鬧的,有比較重的好奇心,就是單純地想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打聽清楚。來的人多了,就無端生出許多猜疑,無憑無據(jù),純屬個人想象。
二舅第二天就去了鄉(xiāng)鎮(zhèn),還真是把金賢大哥叫上了,他們要把事情如實匯報給鄉(xiāng)政府。兩個人很快就回來了,鄉(xiāng)政府并沒有及時給出處理意見,也沒有派人來實地了解詳情。據(jù)說事情已經(jīng)很清楚了,還需要開會研究,再向區(qū)上匯報,區(qū)上還要往縣上匯報,縣上要不要向省里匯報,就沒有往下說了。在這之前,大家都以為鄉(xiāng)政府針對此事,很快就會有舉措,極有可能會派人來把孩子抱走?,F(xiàn)在看來,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也不知道鄉(xiāng)政府會給出一個什么樣的解決辦法,既然說還要往上報,那就還得有點(diǎn)耐心等。當(dāng)然,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們會把撿來的孩子,送到孤兒院去,再讓那些婚后沒有生育的家庭合法領(lǐng)養(yǎng)。事情顯然是有流程的,聽起來還有條不紊,但是有點(diǎn)復(fù)雜,也過于繁瑣,一般的人搞不明白。至于他們說的孤兒院,村里很少有人聽說過這個地方,更是沒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好像是離我們不近。
姨媽說:“一開始,就應(yīng)該把小胡豆兒抱去交給鄉(xiāng)政府,看他們咋個辦?!?/p>
“對,對,對,就該這樣?!庇胁簧偃烁胶汀?/p>
二舅悲觀地說:“他們個個都忙,屁股都不落板凳,哪個像是會帶娃娃的……”
事情就是如此,確實不能想得太樂觀,但不影響小胡豆兒成為全村的話題。小胡豆兒從哪里來,父母是何許人,這無疑是一個天大的秘密,成為婦女們見面饒舌的材料。就連孩子們在學(xué)校,也要嘰嘰喳喳地說小胡豆兒的事情,就像是在說一個沒有謎底的謎語。人們可以用最短的時間,地毯式地搜羅出許多懷疑對象,再逐個排除。好長一段時間,很大一部分人都在急于與此事撇清關(guān)系,同時還要譴責(zé)這種罪行,表現(xiàn)出一種深惡痛絕的憤慨。
我也沒有想到,小胡豆兒撿回來以后,就一直是三姐在照顧?;蛟S,是因為那天早上,小胡豆兒用了她兒子的毯子,就連毯子帶人一起交給她了。起初的那幾日,家里沒有奶粉,她就給小胡豆兒喂米湯,有時候還將面粉和著水,放在火上弄成糊糊。不管給小胡豆兒吃什么,她都肯吃,而且還能吃得飽飽的。總能聽見小胡豆“吧嘰吧嘰”地吮著嘴唇,就像是只要有食物,她就有了力氣,有了力氣就會胃口大開。即便是這樣,三姐還是去集市上買了奶粉回來,就想讓小胡豆兒喝上奶。我們都看得見,每次沖泡奶粉,她都要自己試水溫,生怕燙到小胡豆兒。
二舅看見了,提醒三姐:“這娃早晚是要抱走的,不要太勞神了?!?/p>
三姐不搭話,只顧著喂小胡豆兒喝奶。
“我跟你說的是真的,你要是把她留下來,會挨罰款的?!?/p>
三姐警覺地望了一眼院門方向,像是感覺到外面有人。見沒有人進(jìn)來,就又放心了。
“你不曉得,外面的話越說越難聽,說這娃不是撿來的,是你超生的?!倍诉€是坐在大門邊的石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煙。
“戳鍋漏!”三姐耳語般囁嚅道。
“明明是金賢從外面撿回來的,還是有人不相信,懷疑是我屋頭的人生的。你偏偏又生的是兒子,不能再生二胎。你要是生的是女兒,政策還允許你再生一個。問題是,你現(xiàn)在不明不白地養(yǎng)一個奶娃娃在屋頭,住得近的就不說了,住得遠(yuǎn)的又不知情,也難怪人家要懷疑。”
“一些戳爛事的人,沒得意思。光是耍嘴巴勁,有本事就把娃兒抱回去養(yǎng)?!?/p>
二舅又“吧嗒吧嗒”地抽了幾口煙。
“哪個敢來抱?要真抱回去,都要挨罰款。”二舅瞇著眼睛想了想,又說:“如果要挨罰款,還不如自己生。撿來的終歸不是親生的,沒得血緣關(guān)系,說不一定淘神費(fèi)力,最后還是白干。這些天,我在想一個問題,娃兒是撿回來的,又不是你生的,我們家要是養(yǎng)著她,也算是做好事,按理說不應(yīng)該罰款。”
三姐聽著二舅這話,臉上露出淺笑。
“我哪天還是再去一趟鄉(xiāng)上,找領(lǐng)導(dǎo)把這個事情問清楚,看他們是咋個考慮的。不能因為我是村長,就把娃兒放我屋頭,地頭的活路都做不完,我們哪有時間照顧這么一個奶娃兒。如果,我是說如果,他們實在沒得地方安置,還不如明說,干脆讓你養(yǎng)著了?!倍艘粋€人自言自語,好像是急著要拿主意,又有些猶豫。“他們有可能不得把娃兒給你,這樣好像不合法。你要是想把她留著,他們就只能當(dāng)是你超生,那就得罰款。”
“不是我生的,也要罰?”三姐抬頭問。
“不是你生的,你一旦養(yǎng)著,那也就是你的了。我覺得,是要罰款的。”
“那……我,還是不要了?!?/p>
嘴里說著不要,視線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懷里的小胡豆兒,反而抱得更緊了。小胡豆兒已經(jīng)睡著了,才喝過奶,臉微微有點(diǎn)紅,均勻地呼吸著,像是在做夢。沒有人知道,這么小的嬰兒會做什么樣的夢。老人們說的還真是一點(diǎn)不假,新生兒是見天長,一天一個樣。小胡豆兒才撿回來的時候,皮膚皺巴巴的,眉毛和腦門上還有漿著一層?xùn)|西,自己慢慢脫落,然后小胡豆兒就長大了不少。才不過幾日,面部的皮膚變得細(xì)膩了,還泛著一層薄薄的銀光,像是才剝了皮的土豆。
“這樣最好。我是怕你和她處久了,對她動了感情,到時候舍不得分開?!倍藝@氣似地吐出煙霧,手里的煙抽得只剩下煙屁股,已經(jīng)不能再抽了,他還要使勁叭一口,才在地上將它使勁摁滅?;舻卣酒饋?,進(jìn)屋找了一把鋤頭,準(zhǔn)備下地干活去。
三姐的眼圈紅了。
她隱約感覺到事情的結(jié)局會不如意,還不得不接受,這是一種相當(dāng)無奈的心情。一會兒工夫,二舅連著說了幾次“罰款”,就像他不是她的父親,而是一個與她不相干的人。兩人的關(guān)系在話語間不知不覺發(fā)生了變化,顯得生硬,而且還是遙不可及。
凡是識字的人都知道,“女”和“子”可以組成“好”字,一個家庭里除去要有兒子,還要有女兒,才算完美。
三姐沒讀多少書,只上了小學(xué),沒上過初中。她應(yīng)當(dāng)也是希望,能夠再有一個女兒。只是,她第一胎就生了兒子,已經(jīng)不能再生二胎了?!爸簧粋€好”,這樣的標(biāo)語在村里隨處可見,早已經(jīng)被人用白色的灰漿,刷在許多人家房屋的外墻上。我們生活的這個院子,二舅是村長,姨父是村書記,我母親是村婦女干部,計劃生育是他們工作的重中之重,時常掛在嘴邊,成為一種與年輕人交流的模式。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有些話我都聽得爛熟:第一胎生的是兒子,就不能再生第二胎;若第一胎生的是女兒,間隔五周歲,還可以再生二胎。
也就是說,三姐想要再生一個女兒,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甚至是提都不要提。與她一樣的情況,別人有可能違反政策,但是她不能夠。別的不說,她家里有一個村長父親,哪里會讓她肆意妄為。而且,我那個二舅喜歡與人講道理,逮住機(jī)會就要講,再小的道理都會被他講成大道理,總不讓人舒服。
我安靜地坐在自己家門口做作業(yè),從頭到尾,一字不漏,聽完他們的對話。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是撿了一個被拋棄的孩子,還說什么罰款之類的話,這是什么計劃,什么生育,什么政策?心想:“還真是奇怪的邏輯……”
3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鄉(xiāng)上好像把小胡豆兒的事情給忘了。
近來,二舅頻頻去鄉(xiāng)鎮(zhèn),就是去鄉(xiāng)政府打聽,小胡豆兒的事情研究得怎么樣了,是否已經(jīng)匯報到縣上了,有沒有給出一個處理辦法。二舅總是興沖沖地出門,感覺是馬上就會得到答案……回來的時候,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臉上帶著憂愁,還有一些不安的情緒。每次得到的答復(fù)都是一樣的,說事情已經(jīng)研究過了,也向上級匯報了,需要耐心等待。就這樣,又等了好幾個月,再問還是同樣的答復(fù)。在這件事情上,二舅極有耐心,隔三岔五還是要去問,哪怕他已經(jīng)猜到答案,還是要不厭其煩地問。起初,鄉(xiāng)政府的工作人員對小胡豆兒的事還比較殷勤,時間長了,慢慢地失去了耐心,不怎么搭理這件事情,后來就開始采取回避態(tài)度,看見二舅就躲,就好像他是來制造麻煩的。
小胡豆兒一天天長大,明顯長得跟二舅家的人完全不一樣,單看模樣就不像是一家人?;蛟S正因為這樣,外面那些不著邊際的閑言碎語逐漸少了,大家似乎已經(jīng)相信,小胡豆兒確實是撿來的,不是三姐親生的。
一個被父母舍棄的孩子,還是健康的孩子,沒有缺胳膊少腿,誰見了都會頓生憐愛之心,不由自主地想為她做點(diǎn)什么。于是,大家開始疼愛起這個孩子來,時不時有人送一袋奶粉,或者是幾個雞蛋,都希望把她喂得飽飽的,快點(diǎn)長大。
我經(jīng)常聽見有人當(dāng)著孩子的面說:“可憐的小胡豆兒!”
誰都看得出來,二舅這個村長越來越憂心忡忡,小胡豆兒的事情懸而未決,一切都還不明朗,就跟石頭似的壓在心上,讓他有點(diǎn)喘不過氣來。在這件事情上,即便是村長,他也只能坐待事態(tài)的發(fā)展。舅母倒是沒有說多的話,她就由著三姐養(yǎng)著小胡豆兒,還經(jīng)常搭手幫忙照管。
春天過去了,夏天也過去了,冬天都來了,小胡豆兒還叫小胡豆兒,仍然是沒名沒姓,甚至連戶口都沒有。事情好像也只能如此,也許再等久一點(diǎn),鄉(xiāng)政府就會派人來,把小胡豆兒弄走。如果這樣想,小胡豆兒不會長住,現(xiàn)在頂多算是寄養(yǎng)在三姐這里。但是,沒有人就這件事情,正式與她交涉過。
這樣的日子倒也平靜。
就在大家都以為,鄉(xiāng)政府已經(jīng)把小胡豆兒忘得一干二凈的時候,他們突然來人了,而且不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這樣的陣勢有點(diǎn)大,惹得村里的狗都接二連三地叫起來了。有人馬上就意識到,來的是計劃生育工作組。看他們往大院這邊來了,就有人像風(fēng)一樣跑來報信:“搞計劃生育的來了!”
這話很是讓人吃驚。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之前毫無征兆。院子里住著村里的村長、書記、婦女干部,也沒有一個人事先知曉,就像是全白瞎了。但是,當(dāng)對方說明身份,他們很快就明白了,這事原本就沒想驚動他們,還有可能預(yù)先作了交待,事前作了保密工作。
帶隊的是一個瘦削的男人,大概有三十多歲。此人看起來一本正經(jīng),不像是隨和的人,應(yīng)該還是一個很難取悅的人。二舅、姨媽、還有我的母親,熱情地招呼他們進(jìn)屋坐,沒有人拒絕,也沒有人進(jìn)屋,一群人就站在院子里。男子一開口就說要找我三姐,還有小胡豆兒。當(dāng)然,他們并不記得小胡豆兒這個名字,只說要見到那個撿來的娃娃。
舅母說:“剛剛都還在,才將背起娃娃出去了。”
“去哪兒了?”瘦男人警覺地問。
“菜地,弄豬草去了。”
“你們?nèi)ヒ粋€人,把她喊回來?!?/p>
“沒得好遠(yuǎn),要不了一會兒,她就回來了。”
“你看,我們這么多人,都在等她,還是早點(diǎn)喊回來的好。”
“哦,”舅母說,只是說,“哦”。
三姐的兒子在邊上聽見了,差不多像是翻跟頭似地跑出去了。
二舅在一旁插不上話。
有一部分人是親眼看見他們進(jìn)了我們院子,還有一部分人是聽到了風(fēng)聲,爭先恐后地跑來看熱鬧。不知不覺中,院子里就擠滿了人。
三姐不在,工作組的人都不怎么說話,嘴上像是打了封條一樣,沒法從他們的言談中獲得更多的信息,猜不出他們此行的目的。村里人頭腦簡單,還以為他們已經(jīng)有了辦法,能夠為小胡豆兒安排一個永久的安身之處。
我看了一眼二舅,他先前好像還挺有把握的樣子,現(xiàn)在沒了那種信心,還是一臉迷惘。我還看得出來,二舅和這個帶隊的男人并不熟悉,和工作組的其他成員也不熟。我早就從母親那里也聽說過,計劃生育工作有難度,常常需要異地交叉開展工作,避免因為沾親帶故,就通風(fēng)報信,心慈手軟??囱巯碌那樾?,就像我母親說的那樣,采用了一種很正式的手段,就是要來一個措手不及。我隱隱感覺到,事情好像是越來越復(fù)雜了。
人還沒有回來,站在院子里的人不著邊際地閑聊,談?wù)摳N和天氣,就是不談眼前的事情。盡管村里的人都很想知道,事情到今天會以什么樣的形式結(jié)局,但是,無論他們的心情如何急切,就是絕口不提。他們只是悄聲地開著玩笑,也都是輕輕地說笑,沒有大聲喧嘩。
不久,三姐背上背著小胡豆兒,手里牽著兒子,急急忙忙地從外面回來了。她一進(jìn)院子,所有人的視線齊刷刷地落在她身上。
“你背上的娃娃就是撿來的?”瘦男人用鄭重其事的聲音問道。
三姐輕輕地點(diǎn)頭作為回答。她用發(fā)抖的手擦著自己額頭的汗,劉海散落下來擋住了眼睛,也沒顧得撩開。就因為要照顧小胡豆兒,她把頭發(fā)都剪短了,看上去并沒有顯得比之前利索。她不習(xí)慣被這么多眼睛盯著看,猶豫了一下,把小胡豆兒從背上解下來,抱在懷里。孩子柔弱的身體緊緊地貼著三姐,紅撲撲的小臉一個勁兒地往她胸脯那里蹭。三姐一下就臉紅了,有點(diǎn)手足無措的樣子,顯得更拘謹(jǐn)了。
“是個女娃?”
“嗯?!?/p>
“叫什么名字?”
“沒名字。人家金賢在胡豆地頭撿的娃娃,送到我們這里來,也不曉得還能養(yǎng)多久,沒敢取名字?!本四父呗曊f道。
“我知道,你也不必告訴我了,情況我都知道。”舅母瞥了瘦男人一眼,沒再說話。
“情況我們都知道,也研究過,并且還向上級領(lǐng)導(dǎo)請示過,” 瘦男人清了清喉嚨,眼睛望著三姐,院子里突然沒了動靜,變得鴉雀無聲,所有的人大氣都不敢出?!澳阋呀?jīng)有一個兒子了,就不具備收養(yǎng)資格。”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眾人還是一片嘩然。
“鑒于你養(yǎng)了她這么久,也辛苦,還有了感情。如果你舍不得,還想收養(yǎng)這個孩子,我們也愿意幫你想辦法……可能得繳一定金額的罰款,然后才能辦理相關(guān)的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包括給孩子上戶口?!?/p>
“咋能這個樣子呢?”站在二舅邊上的金賢大哥說,“別個家丟在胡豆地頭的娃娃,要是沒得人管,早就死了,哪里還活得到今天。這個事情,我跟二爺爺一起到鄉(xiāng)上匯報過,是你們沒有及時處理。你們好不容易來了,還以為你們是來解決的,沒有想到你們是來罰款的。”
“我們是來解決問題的,也是來幫忙想辦法的。你們都看得見,她已經(jīng)有一個兒子,要是再養(yǎng)一個,我們就只能按超生來處理。但是,這不代表她真的超生,也就是說……”
院子里一片寂靜,有人咬著耳朵說:“這不合理!”竊竊私語聲在人群中蔓延。
“行啦!各們鄉(xiāng)親,”瘦男人用仁慈的口吻說道:“我們今天來的目的,就是來解決問題的。這個事情,今天不管是誰,就是村長的女兒想要收養(yǎng)這個孩子,那也得一視同仁,也得合法才行。如果當(dāng)事人同意交罰款,我們也愿意把孩子留下來,同時把戶口問題一起解決?!?/p>
二舅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那里。這些人來了這么久,沒有一個人主動與他說過話,當(dāng)對話進(jìn)行到這個時候,有人突然提到“村長”二字,好像還是要把他拉進(jìn)事情中來。他先期已經(jīng)陷入尷尬的處境,瘦男人說話的時候,看都沒看他一眼,倒像是他在故意慫恿,或者包庇家人違反計劃生育政策,這讓他不能抬起頭來,理直氣壯地說話。
“人家是撿來的,又不是超生的,也要罰款?”人群中有人問。
“對,肯定要罰?!?/p>
“為啥子呢?”
“如果因為不允許再生,就允許去外面抱一個回來養(yǎng),這個跟超生有什么不同呢?”
“我們家不是抱的,是撿的。”三姐小聲申辯。
“我知道,這孩子是撿的。我不是在說你,不過是在舉例說明。事實上確實有這種情況,有人想生兒子,結(jié)果生的是女兒,就只好偷偷地抱給別個養(yǎng),自己又繼續(xù)生兒子……”
不知道是因為哪一句話,舅母沖動地擠到瘦男人面前,不耐煩地嚷道:“我們鄉(xiāng)下人說話直來直去,不喜歡兜彎子。你還不如直截了當(dāng)?shù)匕言捳f明白,我們要出好多錢,你們才把這個娃娃給我們養(yǎng)?!?/p>
“你們應(yīng)該清楚,如果按超生二胎的標(biāo)準(zhǔn),大概是幾千塊錢。當(dāng)然,你家情況特殊,可以酌情考慮,適當(dāng)少收一點(diǎn)?!?/p>
舅母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才站穩(wěn)。她就想快刀斬亂麻,事情早完結(jié)早安心,還以為幾百塊錢就能夠把事情解決,大不了就是千把塊錢的問題。當(dāng)她聽到對方說是好幾千塊錢的罰款時,她顯得毫無思想準(zhǔn)備,甚至是有點(diǎn)害怕了。這也難怪,這么大一筆錢,況且還超出她們的財力之外了。
圍觀的人已經(jīng)充滿感情,人群中發(fā)出一片嘆息聲。事情發(fā)展到現(xiàn)在,讓人看著難過,有人幾乎要落淚了,大聲嚷道:“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
三姐愣在那里,一時不知道怎么辦了,兀自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一臉的凄涼和落寞。誰也沒有想到,她突然就把小胡豆兒往瘦男人懷里塞。嘴里說:“不要了,不要了,我沒得那么多錢……你們,還是把她抱走吧?!痹掃€沒說完,就哭起來了。滿院子的人都看見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還真是哭得一塌糊涂,讓人心酸。
工作組所有的人可能都沒有想到,三姐會突然做出這樣的舉措,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在這種情形下,沒有人覺得她是在發(fā)瘋,大家都相信,她這樣做是一時想不開,控制不住自己。有人近乎懇求的口吻說:“不要這樣,會把娃娃嚇壞的。”
這個時候,小胡豆兒還真的就哭起來了,有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
三姐真這樣做了,工作組的人反倒不知如何是好,顯得有些尷尬。瘦男人就像是撿了一塊燙手的山藥,就想把小胡豆兒盡快還給三姐。三姐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整個人像是要癱在地上了。姨媽實在看不下去,就主動過去把小胡豆兒給接過來,抱在懷里。小胡豆兒到了姨媽手里,聞到熟悉的味道,慢慢就不再哭鬧了。
“你們是不是要跟我說錢?既然要說,那我們就一筆一筆地來算這個賬?!本四覆痪o不慢地說:“這個娃兒,今天還不能讓你們這樣抱走,得先把賬算清楚。在場的,除了有你們搞計劃生育的,還有我家左右鄰舍的。大家都曉得,娃兒從撿回來那天算起,我們家養(yǎng)了她將近兩百天。這段時間,她吃的、用的全是我們自己開銷,你們計劃生育從來沒給過一分錢的幫補(bǔ)。另外,我們一家人全天二十四小時,照顧一個非親非故從外頭撿回來的娃娃,她一天要吃好幾頓,還只能少點(diǎn)少點(diǎn)地喂,核桃、花生都是嚼爛了來喂到她嘴頭,尿片都洗了不下幾百張……我們花在她身上的時間,要不要算錢?這樣算的話,你們總共要給我們好多錢呢?”舅母說話的時候,就像是馬上要找人拿紙和筆,把賬一筆筆算清楚,還要寫一個賬單出來。
這話算是說到要害了,大家一下就找到共識,臉上掛著讓人捉摸不透的笑。
有人干脆咧著嘴笑。
瘦男人不說話,別的工作人員也不愿意出頭。瘦男人見沒人主動出來幫他說話,就自己繼續(xù)說:“村長,你看,我就是一個辦事的,不過是按政策規(guī)定傳達(dá)給你們,不要誤會……”
二舅鐵青著臉。話已經(jīng)遞到他這里來了,他又不能不說話。
“行了,行了,又沒人要求我們。既然是我們自己自覺自愿的事情,做了就做了,不要拿出來說,顯得我們小家子氣……也不嫌丟人?!?/p>
話是對著舅母說的。但是,這話聽著沒那么舒服。我就看見站在那邊的幾個工作人員,聽著這話的表情有點(diǎn)古怪,還面面相覷。
事情越來越棘手,雙方再這么僵持下去,對解決事情毫無益處。工作組中有一部分人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很明顯了,誰都不想繼續(xù)呆在這里,覺得再這么呆下去不妥當(dāng),就像是想馬上離開。
大家很快就明白過來,其實沒有誰真的會把小胡豆兒抱走。在這件事情上,他們沒有一個萬全之策,不過是故作姿態(tài)罷了。
4
小胡豆兒和同齡的孩子比,顯得矮小。
這可能是因為,小胡豆沒有吃過人奶。村里這么多的孩子,都是喝過自己母親奶水的,我知道,就她沒有吃過人奶。她也喜歡摸三姐的乳房,大概是覺得摸著舒服,并不知道這東西在特定的時期,是可以從里面吮出奶水來的。
我經(jīng)??匆姡悦缘傻傻貜拇采吓榔饋?,頭發(fā)亂糟糟的,眼睛里充滿了天真無邪的表情。我還發(fā)現(xiàn),她醒過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手指輕輕地摩擦自己的左耳垂,然后再放進(jìn)微微張開的嘴唇上,伸出舌頭去舔自己的手指。這已經(jīng)成為她雷打不動的習(xí)慣,就像是一種技巧,被她完全熟練掌握??雌饋恚@似乎還是很美妙的一件事情。
小胡豆兒是從外面撿來孩子,已經(jīng)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所以不可能長得像三姐,也不像二舅家的任何人。事情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任何爭議了,小胡豆兒跟這個院子里的人,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是,她跟每一個人的關(guān)系都很親密,跟三姐的關(guān)系尤為貼近。每每看到,她們兩個人在一起,小胡豆兒就像是傾倒過來似的,靠在三姐的肩膀上,顯出撒嬌的可愛姿態(tài)。兩個人的臉就這樣貼在一起,三姐含著笑,眼睛里露出幸福的神色。
似乎是一瞬間,讓我想到:原本是距離遙遠(yuǎn)的兩個人,卻意外地成為關(guān)系最近的人。
已經(jīng)快兩歲了,小胡豆兒走路的姿勢還不太穩(wěn),踉踉蹌蹌,像是隨時都有可能跌倒。只是,那模樣倒是長得很像村里另外一家人,而且是越來越像了。
也不知道是誰先有的這種猜疑,話一說出來,很快又傳開了。大家都覺小胡豆兒長得像那家人,而且是特別像,活脫脫像那家人的女兒。當(dāng)然,大家并不真的以為小胡豆就是那家人的女兒,而是懷疑小胡豆是他們家的外曾孫,也就是他們家女兒的女兒的女兒。這個關(guān)系說起來有點(diǎn)復(fù)雜,單憑外貌和年齡來看,有可能就是這種關(guān)系。這人家有一個女兒,早年嫁到河對面,外孫女年齡不大,頂多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具體年齡不清楚。那姑娘每年都要來外婆家,我偶爾遇見過,但從來沒有說過話,我們一個院子的人,和他們家人沒什么來往。小胡豆兒長得像這姑娘的事情,要不是外人提醒,我們壓根兒就沒往上面想。
我回想起小胡豆兒來的時候,她身上裹著的那張舊圍巾,那是一張暗紅色的圍巾,洗得有點(diǎn)泛白了??上М?dāng)時就被舅母扔了,換了三姐兒子的毯子。如果能保留到今天,它也不能成為證據(jù),來證明小胡豆兒與某人的關(guān)系。這種圍巾太常見了,鄉(xiāng)下的年輕媳婦大多都喜歡紅色,顏色圖案都差不多。年輕姑娘要是看上喜歡的圍巾,馬上就會跟著去買一張一模一樣的,也就沒有誰的是獨(dú)一無二了。再說,人家敢用這東西裹小胡豆兒,早就想到過這個問題,覺得不過是一張普通的舊圍巾,不起眼就不可能成為線索。關(guān)于圍巾的事情,毫無頭緒,我也不去多想了,自然也不再提起。
姨媽就這個問題悄聲問舅母:“……要是外面的人說的是真的,你們會不會還給人家?”
“那都是瞎說的,無憑無據(jù)的。”舅母望著在院子里玩耍的小胡豆兒,神色黯然。“這外面,長得像的人多了,難不成都是一家人?”
“那要是真的呢?”
“哎呀,還是一個小女娃子,人都還沒長醒,咋個可能呢?”
“有啥子不可能的呢,你都好幾十歲的人了,又不是沒見過。那些年,十五、六歲就生娃兒的,多得很嘛?,F(xiàn)在的年輕人,還沒結(jié)婚住在一起的,也是見怪不怪。只是好多人懷上了,也不會真的生下來,偷偷去做了。也有把娃兒生下來的,不過就是非婚生子,主動把罰款交了,等到年齡夠了,再把婚結(jié)了。隔壁子也是生了娃兒才結(jié)的婚,不是嗎?就是還沒有過這種人……”
“我在想,”舅母緩緩地說道:“要真是他們家的娃兒,怕是事情沒得你說的那么簡單,會不會是老漢都不曉得是哪個……哎,你說,懷娃兒是不小心,那為啥子還要把她生下來,生下來又不要。都說娃娃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就是找個好人家送了,也好過把她丟在外面。狗日的,還真是沒得良心,狠毒?。∵@種人,我量他沒得膽量,不敢來找我們要人。就是真的來了,也不給!”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話。
已是傍晚時分,院子里光線有點(diǎn)暗,天氣悶熱,像是要下雨。
我被大勇叫出去,說是有事商量。出了院門才發(fā)現(xiàn),外面還有七、八個人,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大家年齡都相仿。我不知道,他們因為什么事情找我,看他們的神情,有一種抑制不住的興奮,估計應(yīng)該不是什么壞事情。沒人會在院門口說話,就約去小河堤,那外面還有大河堤,兩個河堤之間,還有一片開闊的沙灘。我起步跟著前行,才走了幾分鐘,心里有些不耐煩,猶豫著要不要從他們中間退出來。一方面又好奇,大勇為首的他們,到底有什么事情。這樣一種期待,促使我繼續(xù)前行。
“喂,天都快黑了,有啥子話不能說的,非得跑這么遠(yuǎn)?”我心里有疑問,沒忍住,就直接說出來了。
“村里頭人多,不方便說話,我們到小河堤再說。”
大勇還是不說。我就不再問了,默默地跟在他們后面,到了小河堤外面的沙灘上。大家很自然地坐在沙地上,圍成一個圈。
“好熱??!”大勇坐下來,如解重負(fù)。他鄭重其事地望著我說:“我們今天是來開會的,邀請你加入我們斧頭幫。我是幫主,你是副幫主?!?/p>
“啊?”
“我們斧頭幫的宗旨就是:行俠仗義,鏟惡除奸,替天行道?!?/p>
我感覺到,在場的人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喜悅。每個人身上都洋溢著一股朝氣蓬勃的精神,身體不由自主就坐得筆直,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礃幼?,他們好像事先已有所準(zhǔn)備,但又一切都沒有齊備。直到現(xiàn)在,這個所謂的“斧頭幫”,連領(lǐng)導(dǎo)人物都沒有配備齊全,甚至連斧頭都沒有一把。有可能,男孩子受了港臺片的影響比較大,他們被強(qiáng)行植入了道規(guī)理念,覺著天下的事情需要用武力來解決。顯然,大家都在等著我開腔,需要我表明態(tài)度。
“我……做不來。而且,‘斧頭幫這名字,不好聽?!?/p>
“是嗎?”大勇習(xí)慣性地?fù)狭藫夏X袋。“你能不能想一個更好的?”
我僅僅是覺得‘斧頭幫不好聽,但我沒有幫忙去想別的名字。男孩子的腦袋里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天馬行空。女孩子的思想相對狹小,突然給我一個副幫主的位置,就不知道如何是好。
確立了幫主和副幫主的位置,他們就開始說小胡豆兒的事情……我這才明白過來,找我做這個副幫主,還是因為與小胡豆兒的關(guān)系。在眾多人的心里,小胡豆兒的事情,是一個秘密接著一個秘密。村里不管是老的,還是小的,都想把事情的真相找出來,還想把背后那個人揪出來,痛打一頓?!案^幫”成立的第一件事情,明顯是辦這件事情。可能在今后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在場的每個人都得小心謹(jǐn)慎,要盡可能地去搜集證據(jù)。如果能找到那個把小胡豆兒扔地里的人,這個事情就變得有意思了。
他們陷入一種興奮之中,卻不能感染到我。
要查這件事情,讓它水落石出,沒那么容易。我甚至在想,如果大家都這篤定,還不如每人提一把斧頭,霸氣地找上門,理直氣壯地當(dāng)面把事情問清楚。再不然,就砍下去……
5
小胡豆兒長得不算好看。
我原以為小胡豆兒會長成漂亮的小姑娘,看來是我對她有著過高的期望,現(xiàn)在有點(diǎn)小失望。眼前的小胡豆兒,個子矮小,瘦瘦的臉上鑲嵌著一對圓溜溜的小眼睛,整個人站在那里,都不怎么顯眼。
或許,三姐對小胡豆兒沒有這樣的期望。正是因為沒有長成漂亮的模樣,三姐似乎才覺得安全了。我們都看得出來,她時常在擔(dān)心,害怕突然有人跳出來,說小胡豆兒是自己的女兒,就把人給領(lǐng)回去了。小胡豆兒不能長得太好看,三姐需要有這種安全感,兩個人的關(guān)系才能夠長久。
但是,小胡豆兒很可愛,也很機(jī)靈。每次看見我放學(xué)回來,她就表現(xiàn)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喜悅,甚至是手舞足蹈。她的表情告訴我,看到我回來,她是多么高興。這種好情緒會感染到我,禁不住會多看她兩眼,有時候還要走過去逗她玩。
小胡豆兒的膽子大得令人驚訝,還在言語方面表現(xiàn)出一種早熟的精通。她很會說話,很容易就把人哄得愿意把手里的東西給她。當(dāng)然,她也會遇到邏輯關(guān)系復(fù)雜一點(diǎn)的事情,她會略微有些遲鈍,于是就要大聲尖叫起來,采取一種獨(dú)有的回避態(tài)度,強(qiáng)行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別的事情上去。
我很羨慕小胡豆兒,雖然至今還沒名沒姓,生活倒是很自在,甚至是有點(diǎn)隨心所欲。只要稍不留神,她就會從院子里溜出來,再回來,就臟得跟泥猴似的。大家對小胡豆的愛完全是一種庇護(hù),不帶任何束縛的,任由她自然成長。小胡豆兒從來到這個院子的第一天起,就像是進(jìn)到一個巍然不動的溫暖方舟,如果收養(yǎng)她的事情順利,便可以長久地生活在這里,從而遠(yuǎn)離外面的一切傷害。
其實,計劃生育工作組后來又來過幾次,小胡豆兒的事情一直沒能處理,一切還是維持原樣。我們都不知道,小胡豆兒是不是還能繼續(xù)和我們一起生活。
早上的陽光,從屋檐上方斜射下來,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屋檐下有一張才結(jié)好的蜘蛛網(wǎng),掛著清晨的露珠,陽光照在上面,閃閃發(fā)亮。那上面還粘著一只蟲子,在作垂死掙扎……
頭一天晚上才下過雨,院子里滿地的雨水。
小胡豆坐在屋檐下的水泥臺上,看一只紅公雞追著一只黑公雞打架,紅公雞顯然已經(jīng)占了上風(fēng),其態(tài)度不可一世……小胡豆兒覺著,其中有無比的樂趣,興奮得“噼啪噼啪”地拍手鼓掌,不時還要把雙手舉過頭,“嗷嗷”直叫,索性還要站起來,繞著圈跑。就算知道我在一旁盯著她,也完全不顧,還要毫無節(jié)奏地?fù)u擺著她的小屁股。
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種在屋后的香水玫瑰,才開花就被小胡豆連花帶朵給全掐了。我問她:“你把我花掐來做啥了?”她笑瞇瞇地說:“吃了?!?/p>
我差點(diǎn)暈厥。
我怒氣沖沖地向她叫道:“去,一邊去。以后不許再碰我的花,要不然,我就把你的手砍掉?!?/p>
還以為這樣就可以嚇唬到她,沒想到她并不害怕,反過來還要對我做一些嚇人的動作??此齼芍谎劬锹德档剞D(zhuǎn),似乎還在盤算,接下來要怎么對付我。那樣子確實有點(diǎn)滑稽,我心里的怒火頓時就消了大半,不由得笑起來。我一笑,她就愣了,像是嚇了一大跳,就停下來,不知所措地望著我。這一下,我就笑得更厲害了,甚至是有點(diǎn)喘不過氣來。然后,我發(fā)現(xiàn),小胡豆兒的眼神有點(diǎn)古怪,就那么默默地轉(zhuǎn)過身,一言不發(fā)就走了。
“她是瘋了!”
小胡豆兒一面說,一面跨過門檻,進(jìn)屋去了。
我聽見,她跟我母親打小報告,那意思是說我突然變了,跟以前不一樣了。她問我母親,我現(xiàn)在的樣子是不是要看醫(yī)生,是不是要吃藥,又或者是要打針……
這也難怪,她在這個院子里生活了三年多,還沒有人罵過她,甚至是責(zé)備的話都沒有對她說過。我也不是有意要罵她,那花我種了一年多,好不容易開花了,還讓她給我吃了。這孩子膽子也太大了,簡直是無所畏懼,幸虧香水玫瑰是可以吃的,要是遇上有毒的,把她給吃死了,那我且不是罪孽深重了。我確實也是生氣,就是想讓她長點(diǎn)記憶,不能見了什么東西,都往嘴里塞。
第二天,我沖著院子里的小胡豆兒喊:“吃——飯——了?!?/p>
我連叫了幾聲,她就像是沒有聽見,甚至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要換了是以往,不用我開口喊,只要聞到飯菜的香味,她就知道誰家要吃飯了。早早就坐在桌子前,等著開飯。
我又叫:“小胡豆兒,快來吃飯了。”
她兩手托著腮幫子,氣鼓鼓地拒絕了。
我還是堅持要叫她過來,一起吃飯。她竟然還要懶洋洋地說:“不吃?!?/p>
我再喊,她又來了。
“為啥子喊你吃飯,你都不來,還學(xué)會講理了。要不然,就是還在生我的氣?”
其實,我有點(diǎn)后悔罵她,別說是掐了我的花,就算是整株拔了,我也不應(yīng)該那樣對她發(fā)火。小孩子頑皮是正常的,換了我小時候,估計也好不到哪里去。明明是想對她好,為什么就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兇巴巴地對她。我應(yīng)當(dāng)換一種態(tài)度,用緩和的語氣和她說話,也許更能起作用?,F(xiàn)在,我需要和她緩和關(guān)系。
“沒有?!?/p>
“那是為啥?”
“我感覺自己像個討口子?!?/p>
我啞然了,不知道她從哪里來的想法。
“哪個說你是討口子了?”
“沒得人說我。我是聽外面的人罵人,說一天到黑到處混吃,就跟討口子一樣。我也是,每天都要在你家吃飯,還要在那個姑奶奶家吃飯,是不是跟討口子一樣?”
我突然意識到,小胡豆兒長大了,也有了自尊心。于是,我只能試著安慰她:“你才不是討口子。你看,我從小就在這個院子里,你也是。你吃的是這個院子里的飯,又沒有吃院子外面的飯,沒人會說你。還有,討口子是不請自來,你是我請來的,不一樣。”
小胡豆兒認(rèn)真地想了想,自己就釋然了。主動伸手接過碗,拿起桌上的筷子,開始大口吃飯??此燥埖臅r候嘴里塞得滿滿的,狼吞虎咽地嚼著一塊又一塊的壇子肉,感覺她面前所有的食物都很香。
“以后,你們吃飯的時候,一定要記得喊我吃飯哦。”
“好?!?/p>
“說話算數(shù)?”
“放心,肯定算數(shù)?!?/p>
“要不然,我就不來你們家吃飯了。因為,我不是討口子!”
“那我喊你吃飯,你要跑快點(diǎn)哈?!?/p>
“嗯?!?/p>
我是很認(rèn)真地在與她對話,雖然覺得有點(diǎn)逗,但是,我笑不出來。
院子總共三戶人家,她要是每天在每家人吃一頓飯,隨隨便便都能養(yǎng)活她。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成為叫花子。想想還真是,別說一個家,就是一個院子,如果連小孩都沒有一個,那就很無趣了。
6
小胡豆兒的戶口是1990年第四次人口普查的時候給補(bǔ)上的。這一年,沒有戶口或沒上戶口的,都可以按照規(guī)定上戶。
小胡豆兒真的就像我們想的一樣,可以長久地生活在這個院子里。她隨了我三姐夫的姓,終于還是成為他們的女兒了。
新開學(xué)的那天早上,她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出了院門又折回來,跑著過來,貼著我的耳朵說:“我就喜歡你身上的這條裙子,很漂亮。等我長大了,你就把它送給我,好不好?”
我心里一酸,忙不迭答應(yīng)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