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不易
一
老章敲門的時候,章勁一家三口正其樂融融地吃晚飯。星期五的晚上,周末了嘛,春蘭特別多弄了兩個菜,還自己動手給兒子小鎖煎了一塊牛排,中西餐合璧,搞得挺溫馨的。
現(xiàn)在的城里人,聚會都在茶樓和餐廳,少于去別人家里玩了,門被敲響的機(jī)率很小。再說了,門上還安裝了電鈴。所以,乍一聽到敲門聲,一家人都有點發(fā)愣。章勁起身朝門邊走,放慢了腳步,以便留下發(fā)問的時間:“誰呀?”
“我——”那悶聲悶氣的回答一響,章勁就聽出是老章的聲音,連忙三腳并兩步,上去拉開了門。
老章避開了兒子探詢的目光,把口袋扔在地上,開始低頭脫鞋,嘴里卻大聲地回應(yīng)他的疑問:“最近身體不大舒服,想到城里來檢查一下,要在你這里住幾天……”聲音大得有些不自然,聽上去像解釋,又像不容置疑的命令。
一只貓從老章的懷里躥出來,雪白的身影,在燈光下一閃,鉆進(jìn)客廳去了。
對老章突然的造訪,章勁還一時沒回過神來,聽他說身體不好,不免有些緊張:“咋就不舒服?怎么回事?”一邊拎起那黑乎乎的口袋,一邊往屋里讓。
不等老章回答,小鎖已經(jīng)扔下刀叉,欣喜地大叫著爺爺撲了過來。老章一把抱起孫子來,樂呵呵地逗笑著。剛剛那份突兀的氣氛,就被這笑聲沖得散了。章勁和春蘭互相看了一眼,連忙給老人家準(zhǔn)備碗筷。不管有多突然,老父親既然來了,自然得歡迎。
章勁是真心歡迎。之前說過好多次,要老章搬到城里來一起住。但老章就是不同意,說雖然你媽過世了,但柚花灣的這個家還在。只要我守在這里,這個家就還在。我要是走了,你們以后回來,在哪里落腳?
雖然章勁早就沒了回柚花灣的打算,可還是覺得無話反駁,只好由著他去。媽都已經(jīng)沒了,不能再委屈孤家寡人的老章了。
老章剛剛在餐桌前坐定,那白貓又神秘地鉆了出來,跳到他腿上坐定,“喵嗚”叫喚了一聲,楚楚可憐。小鎖站在旁邊,躍躍欲試,想要去摸一下它??伤惶椎嚼险碌牧硪粭l腿上去了,回頭瞄了一眼小鎖,伏下去。
老章一手使著筷子,騰出一只手去,輕輕撫著貓背。那貓便很舒服地瞇上了眼睛。
吃了飯,春蘭收拾碗筷,章勁陪著老章坐在沙發(fā)看電視。章勁關(guān)心老章的身體,東一句西一句地套話??衫险掠行┬牟辉谘?,時不時掏出他那支老年手機(jī)來看。看一看,沒什么動靜,又塞進(jìn)褲兜去,過兩分鐘,又掏出來。
兩個大人都不看電視,正合小鎖的心意,自顧找了個卡通頻道,看得樂呵呵的。看一會兒就分心了,想去抓那貓來玩??韶堃恢狈诶险碌耐壬?,看都不看他一眼,很有高冷范兒。
章勁有些無趣。對老章的造訪,本來就沒有心理準(zhǔn)備,現(xiàn)在父子相對,又沒什么話說。關(guān)鍵老章那態(tài)度,好像不是來了兒子家,而是住在賓館里一樣,對他這個服務(wù)員愛理不理。眼看老章又掏手機(jī),掏不出來,便抬起一邊屁股來,有些吃力地把手往褲兜里探。那貓大概覺得有些伏不住了,順勢一躥,下了腿鉆進(jìn)了茶幾下面……章勁便忍不住了,問他是不是在等什么人的電話。
老章愣了一下,放棄了掏手機(jī),說沒有啊沒有啊……便抬頭去看《熊出沒》,很專注。
春蘭也從廚房出來了,一家人都看著《熊出沒》,只有小鎖不時開心大笑??戳税雮€小時,老章到底還是沒堅持下去,起身去洗漱,說:“我去睡了。還是睡那床吧?”
章勁像被突然驚醒,連忙說好啊好啊。春蘭看了一眼章勁,默契地去了書房,把沙發(fā)床拉開來,取出被褥和毯子,把床鋪整理出來。老章洗漱了回來,擎著那貓,就去睡了。
換在上周五的晚上,一家三口樂呵呵地看著各家電視臺的綜藝節(jié)目,或者跟小鎖爭奪遙控板,一直鬧到十一點過后才睡??山裉?,老章不同尋常地出現(xiàn),又不同尋常地早早睡了,搞得章勁和春蘭都沒了興致,只好哄著小鎖也去睡了。
兩口子回到臥室關(guān)上門,一句疑問的話還來不及說,章勁的電話就響了。是章勁的二叔,老章的哥哥。二叔也一直生活在老家,這邊老章剛趕進(jìn)城里來,他大晚上又打電話來干什么?
接完電話,章勁的臉就綠了。
二叔氣沖沖地,只說了幾句話。老章在老家惹禍了,跟村里一個叫李小燕的女人鬧出了緋聞。李小燕那個一直在外打工的男人陳二東,聽到消息跑回來,要找老章算賬。老章嚇壞了,鎖上大門一溜煙跑了。
“陳二東提著菜刀,滿村子找他……唉,真是老不要臉!”二叔罵了兩句那老不更事的弟弟,恨恨地掛斷了電話。一會兒又打了過來,說陳二東已經(jīng)租了輛面包車,連夜來城里了,要章勁注意安全。
二
李小燕,章勁不熟悉。但陳二東,只比章勁大四五歲。章勁小時候成天跟在他屁股后,山上水溝里混,幾乎稱得上鐵哥們兒。后來章勁考上大學(xué)的時候,陳二東就結(jié)婚了,娶的就是李小燕。
農(nóng)村的夫妻,男人都比女人大四五歲,所以李小燕跟章勁幾乎同齡吧?記得大一寒假回家,看見新婚少婦李小燕,章勁還悄悄紅過臉,好在很快假期結(jié)束回學(xué)校,才順利把她給忘了。所以,李小燕也曾短暫地做過章勁青春熱夢里的女神。
現(xiàn)在,老章居然跟李小燕鬧上了緋聞?“緋聞”這個詞,是二叔斟字酌句半天,才冒出來的一個文縐縐的詞兒。章勁猜他是跟電視上學(xué)的。但這個詞用在這里,是比較客氣的,或者說是想保住章家老一輩的臉面。章勁覺得,恐怕不是鬧緋聞那么簡單。
這邊章勁在苦思事情的前因后果,春蘭早就氣得面紅耳赤。說你們老章家都什么家風(fēng)?老都老了,還不要臉,跟那么年輕一個有夫之婦搞上了……搞上了也就算了,還有臉跑到兒子家來避風(fēng)頭……你說那個陳什么東,要是提著菜刀打上門來,我和小鎖怎么辦?我倒也無所謂,可小鎖呢?你要他親眼看著他爺爺被人捉奸砍得頭破血流? ……
春蘭吧啦吧啦數(shù)落著,章勁聽得冒火,沒好氣地問她:“那你要怎么樣?難道連夜把我爸趕到大街上去?”
春蘭愣了一下,覺得空調(diào)有點冷,索性鉆進(jìn)被窩里,說等天一亮,我就帶小鎖回我媽那去。你們什么時候解決好了,我們什么時候回來。
章勁不知如何回應(yīng),只好在燈影里呆坐著,直坐到尿意都起了,還沒有睡意??纯词謾C(jī),已經(jīng)零點過了,于是決定去一趟洗水間,回來先睡一覺再說。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突然又生出個念頭來,放輕了腳步,借著窗簾透進(jìn)來的一點點微光,摸索到書房門口,把耳朵貼在門上,想聽聽老章是不是睡著了。
老章那讓章勁從小聽到大的呼嚕,還是那么親切地響著,根本沒有一點失眠的跡象。章勁只好又摸索回到衛(wèi)生間,懷疑剛剛是不是“接了個假電話”。難道是二叔在造謠?老章和二叔,各自結(jié)婚成家后幾十年為鄰,隔上幾年,就會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鬧點矛盾。雖然每次都很快化解,但這一回,是不是鬧騰兇了?要不老章也不會跑到城里來……
這樣一想,章勁越發(fā)睡不著了。猜測各種可能,然后又自行推翻,如此反復(fù),直到天快亮了,才迷糊一會兒??蓜偯院直怀承蚜?。
春蘭已然收拾好了行李,拉著小鎖站在床前,直瞪瞪看著一臉茫然的章勁,說我們走了,星期天下午就回來,你要在周末兩天處理好。
章勁感覺頭要爆炸了一樣,不知道說什么,只好呆呆地問了一句:“一定要走?”春蘭輕蔑地撇了撇嘴:“不走怎么辦?”
章勁也想不出更好辦法,無奈地點頭放行。又起身翻出車鑰匙來遞給春蘭,半開玩笑說你把車也開走吧,別給砸了。
春蘭一把抓過鑰匙,沒好氣地責(zé)罵了一句:“還有心情開玩笑……”
聽著老婆孩子出門的聲音,章勁又睡不著了,只好胡思亂想。心想家里只剩自己跟老章,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也方便一點。萬一陳二東打上門來了,憑章家父子倆,總能抵擋一陣。要是老婆孩子也在家,那就難說了……
想來想去,章勁真想抽自己兩耳光。怎么就把老章往壞處想呢?他可是自己的親爸爸!從小到大,記憶中的老章,何曾干過一點見不得人的事?母親還在的時候,他們可是村里的模范夫妻,別說吵架打架,可以說連臉都沒紅過。老章也是個對農(nóng)活兒很上心的男人,成天就知道悶頭干活,不像其他男人,上工下工,都要拿些葷話去撩路邊的新媳婦。有時候,連中年婦女也撩,過過嘴癮……但老章,從來不會干這種事。
可是,可是,那時候的老章夫妻恩愛啊?,F(xiàn)在,做了多年老單身漢的老章,還是原來那個樣子嗎?想起二叔的電話,章勁一下子就沒了底氣。還有,那個獨居在家的李小燕,長得那么漂亮,當(dāng)年那身材,村里哪個單身男人不悄悄吞口水?連我……呸!
章勁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評判起那個可能已經(jīng)成了老章女人的李小燕的身材來,還不可救藥地想到了她那對桃花眼,豐滿的胸部和臀部……這算不算犯上了?犯個什么上???她是個什么混賬娘們兒……
三
老章已經(jīng)起來了,正在沙發(fā)上逗弄他那只小白貓。見兒子精神不振地晃進(jìn)客廳來,老章說你還起來啊,我以為你們要睡到天黑,不用吃早飯的。
章勁嘆了口氣,說你等我收拾一下,我們出去吃吧,今天家里沒早飯吃的……“小鎖跟他媽媽回外婆家了……”也不管老章疑問的眼神,轉(zhuǎn)身鉆進(jìn)衛(wèi)生間去了。
等他出來的時候,老章已經(jīng)是滿臉慍色了:“什么意思?我一來,她就帶著孩子回娘家了?走了連個招呼都不打,嫌棄我這個老東西?”
憋了一晚上的疑問和火氣,終于找到點火器了。章勁一屁股在沙發(fā)上坐下來:“你還說哦。要不是你……”但他還是忍住了火氣,把聲音盡量放得柔和一些:“爸,你這次突然到城里來,到底啥原因?”
“治病啊,身體不舒服……”老章一聽到問這個,火氣好像一下子就沒了,猶猶豫豫回了兩句,明顯底氣不足。
章勁看出來了,知道戳到了老章的要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捅破了窗戶紙,說個明白?!澳愀莻€李小燕,到底是怎么回事?”章勁皺著眉頭,像在說一件犯禁的事,“我聽說她老公要追到城里來找你……”做兒子的,跟父親談這種事,總有些別扭感覺。
“放屁!”老章像被戳到了痛處,差點當(dāng)場跳起來:“你都聽誰說的?”
看老章冒火的樣子,章勁又有些猶豫了,覺得是不是二叔在胡說??墒?,老章又不甘心地跟了一句:“我就是幫李小燕澆了一下菜地,她幫我洗了幾件衣服……能有什么事?”
章勁就不再猶豫了。雖然在父親面前永遠(yuǎn)都算是孩子,但他畢竟也是成年人了,所以一聽就明白,事情沒那么簡單,于是底氣十足地追問:“那陳二東提著菜刀追著砍你,就是真的嘍?”章勁嘴里說著,心里卻覺得怪異,自己怎么這樣跟父親說話,還說著一些亂七八糟的男女問題。這些話的背后,就是農(nóng)村里最見不得人的那些事。而主角,就是自己一生敬重的父親。章勁當(dāng)然知道,不管是農(nóng)村,還是城市,都有很多這樣的事,可是,他從來沒想到,主角會是老章。
這個事,怎么收場?可事已至此,總要先把情況弄清楚。萬一陳二東真的殺上門來,怎么辦?
章勁只好憤怒地站起來,叉著腰,面對坐在沙發(fā)上的老章,氣勢就要足一些,“你咋能這樣子?讓你重新找個人,你不愿意,居然跟李小燕……李小燕什么年齡,你多大年齡?你一個老頭子,再說,李小燕,是有老公的,陳二東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雖然站著,但章勁還是語無倫次,每一句話,說到一半,就覺得應(yīng)該收回來。但說出來了,哪里收得回去呢?甚至越說越多,越說越快,越來越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但老章聽明白了,章勁是認(rèn)定他跟李小燕搞到一起了,這很丟人,所以春蘭和小鎖天不亮就走了,也是覺得丟人。
老章明顯是生氣了,伸手把蹲在沙發(fā)上的貓捉過來,起身來站在兒子面前,瞪大了雙眼吼:“老子的事,不要你管!陳二東不是要砍我嗎?我到街上去迎他……”說完,一把推開章勁,就往外走。
章勁被一陣吼,反主為客,反而被動了??蠢险乱x家出走,連忙要去攔住他。這人還沒攔上,砰砰砰,一陣砸門聲傳來。
老章不走了,側(cè)頭看著兒子。父子面面相覷,明白要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四
這時候的春蘭,已經(jīng)把車停到了娘家的院子里,正好趕上老娘的早飯。
春蘭的娘家,就在郊縣的觀音巖村,從城里開車回來一趟,也不過一個半小時。可她也回來得少,總覺得從城里回農(nóng)村,是一件很重大的事。雖然平常逛個街花的時間也比這長得多。但那是兩種感受,逛街是隨性的,回家是隆重的。
隆重的事,當(dāng)然要提前謀劃和預(yù)約。像今天這樣“說走就走”的回娘家,于春蘭來說,是很少見的,對她老娘來說,就是個突然襲擊。
春蘭的老娘叫余桂花,村里人都叫她余大媽,今年不過五十六歲,守寡卻有好幾年了。春蘭的老爹,趕場搭順風(fēng)車,那面包車半道上掉下山崖,一車人全沒了。為這事兒余桂花失魂落魄了好久,這兩年才好一點。
要說的話,一個老太婆獨居鄉(xiāng)下,好不容易看到女兒和外孫回來,應(yīng)該高興才對??纱禾m發(fā)現(xiàn),余桂花情緒不大對頭,眼神躲躲閃閃,好像不大歡迎她突然回家。但這感覺,只在春蘭的腦子里閃了一下,就過去了。她還是更擔(dān)心城里的事,不知那個惹禍的公公,這次會惹出什么大事了。這會兒,是不是已經(jīng)打起來了?
想到這些,春蘭就煩躁。吃了早飯,小鎖就跑到樓上看動畫片去了。余桂花要出門去下地,叫春蘭一起去。春蘭懶洋洋地躺在涼椅上,腆著臉說我是回來度周末的,不是要下地干活的。
余桂花無奈,屋里屋外又轉(zhuǎn)了兩趟,好像找什么東西未果,只好獨自出去了。
春蘭還是心煩意亂。她突然覺得,這個周末,就是個無事生非的周末,躺在椅子上,心里就會空落落的,像是錯過了什么。她煩躁地坐起身來,然后一眼看到茶幾下面的拖鞋。一雙男式的塑料拖鞋,藍(lán)色,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地擺在那里,像剛剛才有人穿過。
以前說一個人“眼睛都直了”,春蘭一直不屑,說眼睛怎么會“直”呢?但她現(xiàn)在知道了,眼睛真的會直,就是她現(xiàn)在這樣,死死地盯著那拖鞋,腦子里完全放空,不知所措。
要說家里偶爾翻出一雙舊的男式拖鞋,春蘭是能接受的。它有可能是老爸從前留下來的??赡菢拥耐闲?,一定是從什么角落里翻出來,滿是塵土,破舊不堪的。但現(xiàn)在這雙拖鞋,明顯是正在使用的,說不定幾個小時前,還有人穿過。
家里有男人?還備了專用的拖鞋?
春蘭把直了的眼睛收回來,然后離開了舒適的涼椅,開始屋里屋外搜尋。不知不覺間,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重復(fù)余桂花出門前的路線。所以,她一無所獲。余桂花已經(jīng)檢查過一遍了,不會再有任何證據(jù)。
證據(jù)?春蘭突然覺得有些大不敬。自己居然在搜尋家里有男人的證據(jù),難道是懷疑余桂花有奸情?
啊呸!春蘭差點扇了自己兩個嘴巴子。雖然腦子里在自我譴責(zé),但身子還是很誠實,還在繼續(xù)搜尋。此事非同小可,必須水落石出。
春蘭把小鎖留在家里看電視,獨自出了門,去找下地的余桂花。但她并沒有大張旗鼓去地里,而是一步三搖,東張西望,做出一副無心閑逛的樣子。這樣逛過去,余桂花才不會懷疑她,為什么剛剛還賴在涼椅上,轉(zhuǎn)眼又匆忙跑到地里來。春蘭覺得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偵探。
但是,等到春蘭穿過一片竹林,越過兩條田埂,繞過一片梁子,假裝閑逛到地邊時,卻沒有看到余桂花。余桂花說她要下地,卻根本沒有下地,這個勤勞了一輩子的女人,大上午的不干活,她去哪里了?
春蘭圍著那地轉(zhuǎn)了一圈,只好往回走了。走到竹林子的地方,一陣女人的聲音從林子里飄了出來,春蘭聽到三個字——余桂花。
躲在一垅竹子后面,春蘭看到兩個女人,正在竹林里的小路邊,眉飛色舞地聊著什么。時斷時續(xù)聽了半天,春蘭總算大概明白了。余桂花真的有男人了,而且不管大白天還是大晚上,那男人都到家里來。有時候,余桂花也大白天地去那男人家里。
那男人叫什么?春蘭沒聽清楚,只知道他姓劉。他家就在土梁子的那邊,跟余桂花那片地,只隔了一片水田,穿過那條窄窄的田埂,就到了。
所以,余桂花說是去下地,實際上是大白天去那男人家里了。這也太夸張了!女兒和外孫大老遠(yuǎn)跑回來度周末,余桂花不管不問,自己跑出去跟男人幽會了。
春蘭突然覺得很委屈,還有一種羞恥感,蹲在竹林邊,半天都回不過神來??伤芷婀?,自己居然沒有哭,也沒有傷心,只是空落落的,有些茫然。
不知道蹲了多久,聽到竹林里的兩個女人終于八卦完,嘻嘻哈哈走遠(yuǎn)了,春蘭才艱難地站起來回家去。
余桂花中午會不會回來做飯?難道為了跟男人幽會,她要餓死自己的親女兒和親外孫?春蘭癱在涼椅上,聽到樓上傳來《熊出沒》的打鬧聲,感覺天氣越來越熱。
五
陳二東沒有帶菜刀,但他帶了兩個兄弟伙,都是一起在工地上干活的老鄉(xiāng),五大三粗的,頭發(fā)很亂衣服很臟,一起立在門口,實在很嚇人。至少章勁是嚇壞了,差點拱手作揖,叫陳大爺了。
老章躲閃不及,挨了陳二東兩拳。正在老章腳邊蹭臉的白貓,嚇得喵嗚一聲,狂奔而去,躲到了茶幾下面。
章勁雖然是個斯文人,這會兒也只好義不容辭,沖上去跟陳二東扭打成一團(tuán)。好在那兩個幫手,大概想到兩邊都是老鄉(xiāng),臨到頭了反而不好下手,只是對著桌子腿踢了幾腳,又把兩個茶杯順手砸了,倒沒有去追打老章。
陳二東要去打老章,章勁又抱著陳二東,兩人在門廳處糾纏,互相大概都挨了幾拳。眼看打了好一陣也分不出勝負(fù)來,陳二東的兩個兄弟伙上來勸架,把兩人拉開了,還說了幾句客套話:“大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有話好好說……”
陳二東松開手,很冒火,嚷嚷著:“你們他媽到底是哪邊的?剛才咋說的?”兩人訕笑不說話。但畢竟是拉開了。
陳二東拿手指著老章,說你個不要臉的老東西,這個事老子跟你沒完。
老章拿手捂著流血的鼻子,嘟嚷著:“我咋就不要臉了?就是跟她換了個活,互相幫個忙……”
聲音不大,但陳二東聽到了,跳起來又要去打他:“你個老東西,還狡辯,全村都傳遍了,你以為老子是聾子?”
章勁和那兩人一起上前,好不容易把陳二東拖住。
實在沒辦法,章勁問陳二東準(zhǔn)備咋解決?“你又沒拿住他們,只是聽人傳,憑什么就認(rèn)定了?村里那些人,什么瞎話都敢傳,你也信?”章勁試圖用少年時代的友情,來緩和緊張的關(guān)系,“我們都是在柚花灣長大的,還不清楚那些人?”
說沒拿到奸這個,陳二東大概也承認(rèn)是事實,氣焰稍短了一點。最后還是氣不過,要老章賠償兩萬塊精神損失費,不管怎么樣,現(xiàn)在全村的人都認(rèn)為陳二東被老章戴了綠帽子,渾身是嘴都說不清楚了??傊@個責(zé)任在老章,你一個老東西了,還跟一個有老公的年輕女人走得那么近,就是老不正經(jīng)。不想偷吃油渣,你為啥要圍著鍋邊轉(zhuǎn)呢?
章家父子自然不同意賠兩萬,特別是老章,覺得太冤,一邊擦干臉上的血,一邊嚷嚷:“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老子身正不怕影子斜……”
章勁把他推進(jìn)書房去,回頭找陳二東商量。說你這捕風(fēng)捉影,張口就要兩萬。我是相信我爸的,他不可能跟你老婆有啥事。但是我這兩萬給你了,要是傳出去,反而落人口實,到時候就真的說不清楚了。
這樣一說,陳二東也猶豫了,但還是不愿意松口。兩個老鄉(xiāng)過來相勸,說事情鬧成這樣,誰都不愿意,兩萬確實多了,但是章勁總要把我們?nèi)齻€人跑這一趟的食宿路費出了,要不然說不過去,畢竟這事是老章惹出來的。
說了半天,陳二東接了章勁拿來的五千塊現(xiàn)金,帶著兩個幫手走了,出門前又放話,說這錢只是路費不是賠償金,“讓那老東西不要再回柚花灣了,老子見一次打一次!”
章勁不敢回嘴,送瘟神一般,終于把三人送走了,急急忙忙把門關(guān)了,生怕他們又反悔回來。
老章對章勁賠了五千塊這事,很不滿。說老子又沒干什么,憑什么給他錢?你給他錢,就是相信老子老不正經(jīng)老不要臉,有你這樣當(dāng)兒子的嗎?
看老章說得一臉正氣,章勁想起剛才談價錢的時候,他是老老實實躲在書房里的,要是真那么有底氣,為什么不出來跟陳二東鬧到底呢?現(xiàn)在錢都拿走了,又脾氣大起來。章勁越發(fā)相信,老章和李小燕真的有一腿。孤男寡女,這也不算奇怪。年齡差距算什么呢?城里的那些老男人,還不是懷里摟著下一代。
這樣想著,章勁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喊了一聲爸——,說媽去世這么多年了,你可以找一個的,我不反對?;蛘吣阋部梢栽诖謇镎覀€單身的老太婆,比如……總之年齡差不多吧。你說這李小燕,跟我同歲,又是有老公的……章勁差點說出她還曾是我的夢中情人,還好及時忍住了。
老章把嚇壞了的白貓摟在懷里安撫,又是一句“放屁”,但也不解釋了,說你懂啥子?只曉得各人的老婆娃兒,哪還記得有我這個孤老頭子?我不上門,你會問一聲嗎?有幾回是主動打電話回來的,哪次農(nóng)忙回來幫過我一天?你這里有空調(diào)有大電視有電腦有網(wǎng)絡(luò)有自來水有天然氣,想過在老家也裝上,讓我也享受享受?村里好多家都安裝上了。你有時候一個月沒一個電話,還是我主動給你打……你來試試我這日子,好不好過?
關(guān)于李小燕,老章一句沒解釋??烧聞怕犐先?,像是在發(fā)表宣言,老子孤苦伶仃你不管,有個女人又怎么樣?他沒說出口,但章勁聽出這味兒了。
午飯過后,父子倆實在無話可說,一張嘴就要吵架,章勁就躲回屋去睡覺了。躺在床上,想一想老章上午那一連串的問號,感覺冷汗都快冒出來了。原來自己是這樣的不孝子。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章勁突然冒出一個問題來:“要是我這樣當(dāng)幾年單身漢,難道就不想有個女人嗎?要是有個年輕女人,鬼大爺才去找老太婆……”這個自問自答,讓他有些臉紅,可似乎慢慢理解了老章。
這個理解,是建立在老章和李小燕有一腿的基礎(chǔ)上的??衫险虏怀姓J(rèn)這回事,所以章勁還是在“放屁”。
可是,老章又怎么辦?柚花灣肯定是暫時不能回了,但留在這里,又如何面對春蘭和小鎖……章勁根本睡不著了,發(fā)現(xiàn)這事麻煩還很大。
下午四點過,章勁無奈地從臥室出來,發(fā)現(xiàn)老章不見了。打他電話,已然關(guān)機(jī)。
六
余桂花回來的時候,剛好是中午??磥硭菍3袒貋斫o女兒和外孫做午飯的。
春蘭在廚房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幫忙,又插不上手,想說點什么,又無從說起。不管余桂花是不是有了男人,但好像輪不到女兒來管。再說了,春蘭又沒有親眼見著。
吃了午飯,余桂花倒也沒出去,陪著小鎖看電視。春蘭坐在旁邊,還在糾結(jié),要不要問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伤植恢?,弄清楚了真相,又該如何是好。是要求余桂花跟那個姓劉的老頭兒交往,還是干脆支持他們結(jié)婚呢?
余桂花沒有主動提這件事,顯然并沒有要結(jié)婚的打算。難道老了還玩一把新潮,搞個非法同居不成。春蘭還是決定要探一探她的口風(fēng),否則就坐立不安。
故事很快編好了。說章勁他爸老章,最近有人介紹一老太婆給他,可他就是不同意結(jié)婚,也不知道是咋想的。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春蘭有些別扭,覺得太離譜了。明明老章是跟一年輕女人搞出緋聞來,人家老公都打上門來了。
但余桂花對這個話題似乎很感興趣,而且有自己的看法,說老章是對的,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結(jié)婚干什么?兩邊都兒孫滿堂,經(jīng)濟(jì)上也不好處理,萬一結(jié)婚后沒幾年,死了一個,家里財產(chǎn)怎么分?兩邊的后人都會打起來,鬧到收不了場……
春蘭好像明白了點什么,正在想該如何繼續(xù)這個話題,手機(jī)卻響了。章勁在電話里心急火燎,說老章不辭而別了,連個紙條也沒留下,手機(jī)也打不通。
春蘭也正煩悶,一句話打了回去:“他那么大個人,還能走丟!是不是逛街去了,讓你干著急。真是老不更事……”章勁被嗆了一句,大概有些生氣,直接就掛了電話。
余桂花問怎么了。春蘭有些不耐煩,說老章到城里來看病,還離家出走了,也不解釋前因后果,隨口又跟了一句:“老了還不省心?!闭f完才發(fā)現(xiàn),這話像是沖著余桂花去的,連忙干咳了兩聲,拿了杯子起身去倒水。
余桂花倒似沒聽出來,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念叨給春蘭聽:“章勁他爸,也不容易。那么大歲數(shù)了,一個人呆在農(nóng)村,還種地……”春蘭假裝沒聽到。
鄉(xiāng)下的夏夜,前半夜很熱,又只有一把電風(fēng)扇消暑,春蘭在滾燙的席子上烙餅,終于還是不放心,給章勁打電話,才知道事情復(fù)雜了。
老章仍然沒有蹤影,章勁在街上找得筋疲力盡,正坐在河邊石頭,不知到哪里去找。聽到老公疲憊的聲音,春蘭有些心疼和后悔,只好勸他先回家去休息:“這大半夜的,你也找不到他。他既然誠心要走,自己會照顧自己吧……我明天一早就趕回來?!闭聞乓矝]有辦法,只好答應(yīng)先回家去。
兩人又聊了些上午的事,這才掛了電話。春蘭回想起從昨天晚上開始的風(fēng)波,原本以為一走了之,就可以顧全臉面,不想?yún)s搞得無法收場。從老章的緋聞,到余桂花的緋聞,春蘭都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才是正確的。他們都老了,過多的苛責(zé),是不是有失兒女孝道?可是,難道老了,就可以不要廉恥,不要道德底線和兒孫臉面嗎?
余桂花的事,看來真是沒法管。
七
趕回城里的家,還不到九點。春蘭屋里屋外找了一番,只看到垃圾桶里的破茶杯殘片,章勁和老章連個影子都沒有。臥室里的被子整整齊齊。章勁也是一夜未歸。
看來打上門的陳二東,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兇殘,而離家出走的老章,也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但春蘭更心疼在外流浪了一晚上的章勁,雖然夏天的晚上不算冷,可他心急如焚在街上找了一個通宵,對身心都是一種煎熬。
打通電話,章勁在那頭的聲音,顯得無奈而疲憊,說天亮的時候,終于找到老章了,他抱著那只白貓,住在一個立交橋下的綠化帶里,因為周圍都有灌木形成的籬笆,所以都沒有人注意到他。直到章勁走得筋疲力盡,也打算鉆到那籬笆里去躺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老章已經(jīng)捷足先登了,而且呼呼大睡,對身邊往來奔馳的汽車毫無知覺,更沒有意識到天色已亮?,F(xiàn)在,他正坐在樹叢后面,跟老章談判。
“果然是親生的,當(dāng)流浪漢睡覺都能找到同一個地方……”掛了電話,春蘭嘀咕了一句。她本想把小鎖放在家里看動畫片,可想了想,還是牽著他下樓開車,趕往章勁說的那個立交橋。昨天,她還擔(dān)心老章的緋聞影響到小鎖,可現(xiàn)在又覺得,如果帶著小鎖,也許老章更容易心軟,跟著他們回家。
在立交橋附近轉(zhuǎn)了兩圈,終于找到停車場,春蘭有點分不清楚東南西北了,在章勁的電話指揮下,牽著小鎖在車流中穿來穿去,總算來到了父子倆的談判現(xiàn)場。
看著那場景,春蘭真是哭笑不得。父子倆都坐在灌木籬笆旁邊,這樣外面的人就看不見他們。他們背靠著同一根橋柱,抽著煙,像兩個正在稍事休息的民工。不過,老章懷里那只雪白的貓,讓他們跟民工又有了區(qū)別。
見春蘭和小鎖過來,老章表情有些不自然,責(zé)問章勁:“你讓他們來干什么?”
春蘭連忙接過話頭,說爸你別怪章勁,是我要來的,你們這露天睡了一夜,回家去再說吧。
老章皺了皺眉頭,說回去干什么?丟你們的臉。
聽了這話,春蘭就不知道如何回答了。因為昨天自己一早就走掉,怕的就是老章的緋聞鬧上門來,傷了一家人的臉面?,F(xiàn)在回來請老章回家,除了想到老頭子在大露天身體熬不住,主要還是心疼老公章勁。
正不知如何是好,章勁突然使勁扔掉手中的煙頭,翻身起來,就給老章跪下來了,一個響頭磕下去,抬起來哭喊一聲:“爸,我們錯了,還不行嗎?求你了,先回家吧!”
小鎖不明就里,但隱隱覺得爸媽跟爺爺在鬧矛盾,見爸爸哭了,也哇地一聲哭出來。這一哭一鬧,外面的人就注意到了籬笆圍子里的這一家人,騎電動車和自行車的路人,更是停下來探頭察看究竟。
春蘭一看,知道這回才真是鬧大了。說丟臉,這下恐怕是真的了。
但老章倒沒覺得是多大個事,伸手?jǐn)堖^孫子來,哄了兩句,這才沖跪著的兒子說:“你別跪著,旁人還以為出啥大事了。你媽過世這么多年,我習(xí)慣了一個人住,所以不想回你家去。柚花灣,不是沒臉回去,是怕回去又鬧起來。我半截入土的人了,無所謂,但那個李小燕,還年輕……”
說到李小燕,老章嘆了口氣,抬手抹了一下眼睛。又說,你們在城里這么多年,不知道村子里都空了,沒有一家的人是齊整的,老的兒女不在身邊,女人家男人不在身邊,家家都缺勞力,互相幫襯一下,也是沒辦法的事,要不然種子下不了地,糧食收不回屋……
章勁還跪在那里??纱禾m聽著老章的話,卻想起了獨自在農(nóng)村好幾年的余桂花,更是不知如何勸起,只好回頭去勸圍觀的路人:“沒什么事,趕緊走吧,好不好……”這時候,手機(jī)卻響了。接起來,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春蘭啊,有個事要跟你說一下……今天早上你們走后,你媽媽下地,一腳踩空,摔溝里了。”
春蘭“啊”了一聲,也不管對方是誰,只管問:“那她怎么樣了?”那頭又不緊不慢地說:“你別著急,已經(jīng)送到醫(yī)院了,只是把左腿扭傷了,沒什么大事。要不,你跟她說兩句?”
“好!那謝謝劉叔了……”春蘭一順嘴,竟說出個“劉叔”來。對方?jīng)]報姓名,可她似乎很自然地就認(rèn)為是他了。
跟余桂花簡單說了兩句,春蘭放了心,說:“媽,我這邊正忙著。有劉叔照顧你,我就放心了,只要有時間,我就回來看你……”
“你放心吧,好好照顧章勁他爸。我這邊,有你劉叔……”余桂花突然意識到什么,連忙住了嘴。
關(guān)于這個劉老頭,母女倆從來沒有確認(rèn)過他的存在,可在這通電話里,卻心有默契地把他放在了明面上。像是說起熟悉多年的一個朋友,甚至是家人一樣自然。
掛了電話,春蘭慢慢走過去,攙著老章的胳膊,說:“爸,事情沒你想的那么嚴(yán)重。我也沒覺得丟什么臉,我們先回家去慢慢說,好不好?”
老章側(cè)臉看了看她,渾濁的老眼里,一片紅絲。
春蘭突然想起來,和章勁結(jié)婚快十年了,對這位公公,她可還是第一次離他這樣近,這樣去攙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