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林

1

事情已經(jīng)過去六年，曾經(jīng)鋪天蓋地的討論早已沉寂。六年后的這個冬天，我所在的城市下了十年來第一場雪，白色羽絨漫天飛舞。天寒地凍的夜晚，空調(diào)有些力不從心，閑置已久的烤火爐被我翻了出來。我坐在烤火爐前，重讀保羅·奧斯特的《神諭之夜》。當我看到六十六頁第二行時，突然想起那場車禍，當年的遺憾、悲傷和憤怒再次浮上心頭。驀然而至的念頭猶如一頭獅子闖進我寧靜的內(nèi)心，狂暴地打斷了這個夜晚美好的閱讀。接下來的大半個小時里，我一次次嘗試排除干擾重新進入書中的故事，無奈都以失敗告終。

我合上書打開電腦，急不可耐地在網(wǎng)上查閱六年前那場車禍的信息。呈現(xiàn)事實的報道和辛辣的評論都還在，只不過那些視頻、圖片和文字，都沉睡在網(wǎng)絡的汪洋大海，早已被世人忘得一干二凈。窗外大雪紛飛，寒氣從四面八方蔓延而來?？净馉t還在旁邊散發(fā)出光芒，我卻手腳冰涼地在電腦前查看整個車禍的報道和爭論。

六年前留下的視頻模糊不清，無法辨認兩歲的揚揚被汽車碾壓后是否掙扎或者向路人求救。但是，當我再次看到那九個人漠然而過時，感覺門窗都被厚厚的積雪封死，讓人喘不過氣來。后來，從揚揚身邊路過的第十個人向她伸出了救援之手，但為時已晚。送往醫(yī)院兩個小時后，揚揚搶救無效永遠離開了她還沒認識透徹的世界。

雖然肇事司機幾天后便投案自首，但是人們對那九個路人開展了激烈的口誅筆伐。從人性善惡到信仰缺失，短短幾天時間里，大家的討伐不絕于耳。不過，無論爭論多么激烈都無法挽回揚揚的生命。隨著時間的流逝，尖銳的批評和憂傷的感慨，終究還是被遺忘在喧囂的世界里，從此無人問津。奇怪的是，這個雪花在空中恣意飛揚的夜晚，我又想起那場事故和那個女孩。

妻子在客廳里看電視，她說雪越來越大，讓她想起了災難大片《后天》。她的話讓我一個激靈，立即轉(zhuǎn)身把烤火爐挪到面前，終于感受到一絲溫暖。我大聲對妻子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2012年，世界末日的傳聞早已不攻自破。妻子沒接我的話，似乎剛才她不過是自言自語。

這段時間，妻子被一樁糾紛纏得焦頭爛額。一個星期前，她在小區(qū)附近的上東街看見一位老人倒在地上，于是便過去扶起來。這原本是一件值得表揚的善舉，卻惹來一場麻煩。老人訛詐妻子，一口咬定他是被她撞倒在地。盡管妻子當時只是去菜市場買菜，沒有使用任何交通工具，但光天化日之下沒有任何人為她作證。那個右腿骨折的老人住進醫(yī)院，妻子只得無奈地墊付醫(yī)藥費。那天中午回家后，她氣咻咻地對我訴說著在街上的遭遇。她說，真是倒霉透頂。我告訴她，如果那位老人成心要訛詐人，即便不是她也會有其他人遇上，就當蝕財免災吧。她說不一定，如果都不去扶他呢？我說，總會有像你這樣善良的人大發(fā)慈悲。妻子不再說話，就像今晚這樣，沉默地看著電視。

我的身體逐漸溫暖起來，抬眼望著窗外搖曳而下的雪花，突然想寫一篇文章。其實，這是一筆拖欠六年的債務。六年前，當我看到新聞后，便想追問人們?yōu)槭裁催@樣冷漠，追問揚揚去世后那些見死不救的路人是否感到后悔。或許當時聲音太過喧囂，又或許千頭萬緒理不清楚，我終究還是選擇了放棄。六年后的今晚，我內(nèi)心有股強烈的沖動，一定要把已經(jīng)在喉嚨里卡了兩千多個日夜的話說出來。

雪越來越大，真有點妻子說的那樣，像《后天》里的場景。不過，這對我沒有任何影響，我知道無論怎樣世界末日都不會到來。我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用三個小時寫完這篇名叫《捫心自問》的文章。其間，妻子多次闖入書房，善意提醒我早點休息。每一次，我都只是抬頭望望她，又埋頭奮筆疾書。

在《捫心自問》里，我說肇事者已經(jīng)得到懲罰，這是對消失的生命最好的交代。不過，這依然無法撫平揚揚不治而亡給其父母、家庭和整個社會帶來的創(chuàng)傷。六年來，那九個路人在每個夜晚是否都能安然入睡？是否對當初的冷漠有一絲悔意？現(xiàn)在，如果讓他們回想當初的行為，他們想對死去的揚揚說些什么？

作為一名作家，《捫心自問》不是我最好的作品，卻是我寫得最有激情的文章。凌晨兩點半，我把它發(fā)在個人微博上后便關掉電腦和手機睡覺去了。路過客廳時，透過落地玻璃窗，我發(fā)現(xiàn)雪似乎小了點，但蒼茫的天空彌漫著寒冷。疲倦的妻子早已睡去，我躡手躡腳地爬到床上，好半天才慢慢閉上眼睛。

整個夜晚，我睡得迷迷糊糊，被凍醒了好幾次。

2

第二天起床后，我發(fā)現(xiàn)街道兩旁的樹木和此起彼伏的樓頂，都被厚厚的一層白色裹著。但是，大雪已停，淺淺的陽光沖破云層照射下來。站在陽臺上，我孤獨地望著遠方，從雪堆上折射回來的光線刺激得我雙眼酸痛。幾分鐘后，我來到書房打開電腦，發(fā)現(xiàn)《捫心自問》在網(wǎng)上炸開了鍋。我在文章中的質(zhì)問引起了廣泛共鳴，微博、微信，以及各種論壇紛紛轉(zhuǎn)載。

妻子起床后在廚房里準備早餐，這是她每天的必修課。自從我成為職業(yè)作家以來，她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在廚房里忙活，與我共進早餐后便開車去自己的公司。她是一家文化公司的老板，專為客戶提供廣告創(chuàng)意與活動策劃。從去年開始，她開始為高端客戶舉辦國學培訓，她說現(xiàn)在的人心靈干涸，需要傳統(tǒng)文化的滋養(yǎng)，市場前景開闊。我起初對這項業(yè)務并不看好，結(jié)果卻是每堂課都爆滿。

我端著咖啡在電腦前查看自己的微博，仔細地閱讀每一條評論。在五千三百八十二條評論中，無一例外地都對我加以褒獎。在他們的表揚里，我是一個有良知和擔當?shù)淖骷?。對此，我沒有絲毫自得，這不是我寫這篇文章的初衷。除了微博上的討論熱火朝天之外，很多門戶網(wǎng)站又把六年前制作的專題報道推到首頁，讓那場引起軒然大波的車禍再次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我點開視頻，九個路人在電腦屏幕前慢慢走過。

妻子已經(jīng)把牛奶、面包和雞蛋放在餐桌上。我打了個寒冷的哈欠，關掉電腦。妻子的氣色不好，默默地喝著牛奶。我問她是否要去公司，她說不去。我感到很奇怪，她一向?qū)居H力親為。我吃著面包和煎蛋，沒再多問。妻子是個賢惠的女人，不但事業(yè)有成，而且懂得生活。半晌，她放下杯子突兀地說，我要去派出所報案。

我望著窗外明晃晃的陽光，感覺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我問她，報案？她說是的。隨后，她慢聲細語地對我解釋報案的理由。自從她攤上這事兒后，整整一個星期心情都非常糟糕。她說我們有能力為那位老人支付醫(yī)療費，但不能這么做。我反問她，如果警察介入依然無法排除老人是你撞的又怎么辦？她說，不管警察怎么斷定都應該報案，就像不管別人扶不扶，我只要看見了都會扶。我不再爭論，我知道她是個執(zhí)拗的女人。我只是說，我陪你去吧。

最近的派出所離家只有幾百米遠，我和妻子沉默地走在寒風凜冽的大街上。大雪之后，街上車稀人少。穿過三條街，我們用了整整十五分鐘。這期間，我接了九個電話。《捫心自問》引發(fā)的討論，在天亮以后持續(xù)發(fā)酵。來自全國各地的記者都要采訪我，大部分人的開場白，便是問我為什么要在六年之后才追問一件舊事。我委婉地謝絕了采訪，告訴他們自己想表達的已經(jīng)全部寫在文章里了。

在派出所門口，妻子問記者為什么要采訪我，我把整件事情如實相告。她對我的作法非常贊賞。我對她笑了笑，拘謹?shù)刈哌M派出所。

三十多年來，我和妻子第一次走進派出所報案，竟然是因為這樣一樁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整個過程很漫長，大概耗費了兩個小時。辦案的警官詢問了事件的來龍去脈，登記了妻子的身份信息，并要求她在筆錄上簽字和按手印。中途，我接了一個電話。電話是一個好朋友打來的，他是著名的記者，平常關系甚好，可以推心置腹。

我一只手插在褲兜里，一只手握著電話，在派出所門口狹小的停車場里，與這位記者朋友聊著天。他第一句話便說這不是采訪，而是朋友之間的交流。在差不多二十多分鐘里，我們回顧了六年前的那場車禍，對冷漠的路人表示了無奈，對善于遺忘的社會表達了嘆息。后來，他說我敢肯定很多人會認為你是在炒作。我說，只要你不這樣想我就很欣慰。然后，我們都哈哈笑起來。

結(jié)束與這位記者朋友的交流后，我關掉了手機?；丶衣飞希遗c妻子都沒說一句話。吃過午飯，她開車去了公司，我窩在書房里繼續(xù)閱讀《神諭之夜》。在陷入一場紛爭和經(jīng)歷一場大雪之后，讀書是最理想的選擇。

3

讀完《神諭之夜》后，我又開始閱讀保羅·奧斯特的《末世之城》。第二天，妻子八點鐘準時出門，臨走時一如既往地在餐桌上留下叫我好好吃早餐的字條。起床后，我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一邊啃著面包一邊瀏覽網(wǎng)頁。打開微博后，我收到了七十七條私信。最近幾年來，通過微博與我交流的讀者很多，所以我像往常那樣漫不經(jīng)心地瀏覽這些信息。當我看到第二十三條時，渾身上下涌動著一股暖流。我一眼便發(fā)現(xiàn)，這條私信是當年那九個路人中某一個發(fā)來的。對方的第一句話就深深地吸引和震撼了我，“你沒有忘記當年那場車禍，其實，我也沒有忘記”。

我繼續(xù)查看其它五十四條。此刻，我的焦點集中在那場車禍或者那九個路人，所以閱讀的速度非?？?。凡是無關的信息，全部一掠而過。剩下五十四條私信，耗費了我十二分鐘時間。這天上午，我總共收到十八條關于那場車禍的信息，其中五條是當年從揚揚身邊路過而沒有施救的人發(fā)來的。另外十三條，一部分人是為當年的車禍感慨萬千，一部分人是對我舊事重提表達敬佩之情。

五個當事人的私信被我整理在一個文檔里。然后，我點燃一支煙，慢慢地閱讀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我知道這些文字的背后，藏著他們六年來的心路歷程。

第一個人說：你沒有忘記當年那場車禍，其實，我也沒有忘記。六年來，我一直都在反問自己為什么沒有停下來救那個女孩。其實，挽救一個人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打個電話或者對著周圍的人呼喊一聲，揚揚的生命或許都不會失去。不過，就是這么一件輕松的事，六年前我卻沒有做到。我還清楚地記得路過車禍現(xiàn)場時，我忙著去一家單位面試。那時候，我已畢業(yè)兩年，拿著微薄的收入，過著漂泊的生活。我的母親早年去世，父親在老家獨居多年。他一個人既當?shù)之攱專寥f苦掙錢供我讀完大學后，不久便病倒在床。我知道城里的大醫(yī)院能夠醫(yī)好父親的病，但是我沒有錢，只有無力地看著他在老家低矮、潮濕的房屋里拖著病體度日。那段時間，我心急如焚地奔走在大街小巷，出入于一間間辦公室，做夢都想找一份能夠多掙些錢的工作，這是挽救父親生命唯一的辦法。那天，我滿腦子都在想怎樣才能贏得那個工作機會，所以忽略了周圍的一切，包括那場車禍。那天應聘很順利，我成功獲得了夢寐以求的工作崗位?；丶液螅业呐d奮沒有持續(xù)多久。當我看到自己匆匆地走過而沒有挽救揚揚時，心里就像塞滿了厚厚的爛棉絮。我的父親最終還是沒有撐過那個冬天，不久便去世了。父親下葬那天，我在他的墳前哭了幾個小時。為父親，也為揚揚。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一定會停下腳步撥打救助電話?？墒?，我失去了這個機會。六年來，我對此耿耿于懷?，F(xiàn)在，我想對天堂里的揚揚說聲對不起。同時，我很欣慰你寫這篇文章，讓我再一次看見六年前丑陋的自己。

第二個人說：我是一名送貨工人，每天騎著摩托車給商家送貨。直到今天，我都還記得那天的事情。當時，我剛剛載著滿車螺絲帽回了一趟出租屋，看望剛剛做完手術的女朋友。女朋友三天前才做完流產(chǎn)手術，我卻沒有時間陪在她身邊。我很難過，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像個男人。當天，我在餐館為她買了一碗雞湯，這是我能夠為她提供的最好的營養(yǎng)。看著她喝湯的十幾分鐘里，我前后接到了老板和商家催促的電話，讓我立即把貨送到。我匆忙向女朋友道別，跳上摩托車就飛奔起來。路過那條小巷子時，我知道那里出事了，但我只想著用最快的速度把貨送到，否則我可能會失業(yè)。我不能沒有工作，我須要掙錢照顧為我墮胎的女朋友，我須要掙錢與她結(jié)婚。晚上，我在電視上看到車禍的新聞時，才知道那個兩歲的女孩已經(jīng)死了。我跑到出租屋的陽臺上，掩面流淚?？尥暌院螅以谛睦锖莺莸亓R自己是個無恥的混蛋。我和當年的女朋友結(jié)婚三年了，女兒已經(jīng)兩歲。我不知道揚揚的樣子，我想她應該與我的女兒一樣漂亮。

我停下來，到廚房沖了一杯咖啡。從廚房回到客廳的過程中，我為前面兩個人的來信感到高興。我端著杯子來到陽臺，樓下的環(huán)衛(wèi)工人不聲不響地掃著積雪。院子的中庭有個亭子，三五個孩子歡笑地堆著雪人。那個穿著紅色羽絨服的女孩不斷地招呼著同伴，清脆的聲音透過冰涼的空氣傳進我的耳朵。我的心情一下又沉入湖底，思緒飄飄蕩蕩，回憶著當年新聞報道中揚揚的照片。如果沒有那場車禍，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八歲了。如果她生活的城市下雪，她也應該像樓下那位女孩一樣，與小伙伴們歡快地玩耍。

半晌，我重新回到書房，繼續(xù)瞅著屏幕閱讀第三個人的來信。

第三個人說：我就是開車經(jīng)過現(xiàn)場的那個人。我看見了車禍，也想過救人。但是，經(jīng)過簡短的思考后便放棄了，因為我在這方面吃過虧上過當。兩年前，我在郊區(qū)一條偏僻的公路上，扶起倒在路邊的一位中年婦女，她卻死活認定是我撞到了她。我想盡了各種辦法，也無法證明她不是我撞的。最終，我賠償了一筆錢。遇到這樣的倒霉事后，我自己倒沒往心里去，但家人和親朋好友都勸我以后少管閑事。所以，那天看到一個女孩被撞倒在地，我瞬間想到曾經(jīng)被訛的經(jīng)歷，開著車從旁邊繞過去了。我知道這樣不好，但也希望大家理解。那不是真正的我，其實我是個善良的人。

我停下來點了一支煙，想起妻子現(xiàn)在遇到的困擾。不知道妻子以后再遇到類似的事情，她是否還會挺身而出。我理解那個有顆善良的心卻不敢擅自施救的人，盡管他沒有對死去的揚揚說一個表達悔恨的字眼。在書房踱了幾圈后，我再次回到電腦前。

第四個人說：我本來想打120，可是我發(fā)現(xiàn)前面路過的人都沒有理睬，便擔心有詐。我遠遠地看了看，又默默地走開。離開后的兩個小時里，我心里非常難受，反復問自己是否該隨波逐流，畢竟人命關天。后來我又沿路返回，不過現(xiàn)場已經(jīng)清理干凈，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不知在說著什么。那天晚上，我才知道被汽車碾壓的女孩名叫揚揚，她已經(jīng)死去。我知道你是位作家，寫這篇文章是想喚醒人們不要忘記那場車禍，更不要忘記車禍背后的人禍。其實，我一直都在反思，甚至很長時間陷入悔恨之中無法自拔。我記得有那么幾個月，我走在大街上時總是左顧右盼，擔心錯過類似的事件。后來，我被妻子拉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我患了精神疾病。我知道自己沒病，只是無法原諒自己的過失。我不想對揚揚說什么，因為說再多都無濟于事。

第五個人說：我就是當年路過車禍現(xiàn)場而沒有救那個女孩的人，不過我真的沒有看見。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是否看見只有他自己清楚。不過事已至此，我寧愿相信是真的。

看完五個人發(fā)來的信息，我被巨大的寒氣包圍，渾身顫抖，呼吸困難。我忙不迭地打開烤火爐，紅紅的光肆無忌憚地打在我的身上，雙手和臉龐感到火辣辣的疼痛，但是心里依然一片冰涼。我又到廚房沖了一杯咖啡，然后來到陽臺上抽煙。院子里的積雪已被清掃得干干凈凈，褐色的水泥路安靜地躺著。剛才還歡顏笑語的孩子們早已不知去向，整個小區(qū)仿佛只有我一個人。

倦意像寒流那樣襲擊而來，我的眼皮酸疼得似乎隨時都會掉在地上。于是，我索性鉆進被窩里蒙頭大睡。這一覺睡得很沉，直到妻子回家后才醒來。

吃晚飯時，妻子問我警察能不能幫她解決那樁麻煩事。我哪里知道，這真是一個無解的問題。我只好對她說，如果能夠找到證據(jù)就好辦，否則警察也不好處理。這當然是一句正確的廢話。妻子看了看我，繼續(xù)埋頭吃飯。幾分鐘后，她又說，同事們都說該找個律師打官司。我覺得事態(tài)開始朝著不好的方向發(fā)展，驚訝得嘴里的飯一粒一粒掉出來。我一直覺得妻子成熟穩(wěn)重，沒想到遇到這樣的小事居然自亂陣腳失去主張。即便找到律師又有何用？如果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那位老人不是妻子撞的，她依然脫不了關系。不過，我與妻子的想法一樣，也不甘心被人敲詐勒索。我只好安慰她，或許警察能幫到我們。

4

接下來的幾天，我陷入莫名的空虛。妻子一如往常地早出晚歸，這一年已經(jīng)接近尾聲，公司很多事情須要處理。她每天都忙于應酬，與客戶聚會，與公司員工聚會，似乎將惱人的糾紛拋諸腦后。大多數(shù)時候，我獨自一人在家。不過，我的內(nèi)心不再像以前那樣寧靜。我沒有心情閱讀，更無法安靜地寫作。最新一部作品原本就已拖延好幾個月，編輯催稿催得我已經(jīng)編不出拖稿的理由。但是，當我驀然想起六年前的舊事后，三天來沒有寫一個字。尤其是當我收到那五個人的信息后，心里總有一種慌亂。這種慌亂來自于對其他四個人的期盼，我總覺得他們也會看到《捫心自問》，因為它引發(fā)的討論并沒有停止。

這天上午，當我又一次打開微博時，立即從一百三十八條私信中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三個人的來信。我把那些文字復制進文檔里，與另外五個人放在一起。然后，我泡好茶點燃煙，繼續(xù)閱讀他們六年后如何看待自己當初的行為。

第六個人說：我很喜歡小孩子，但又嫉妒每一個擁有孩子的家庭，因為我是一個無法生育的女人。我之所以患上這個難以啟齒的病癥，是曾經(jīng)為最愛的男人墮胎三次造成的。我很愛那個男人，在他還一無所有時就跟他在一起。他承諾事業(yè)穩(wěn)定下來就娶我為妻，可是他最終卻與另外一個有錢有勢的女人領了結(jié)婚證。后來，我倉促地嫁給了現(xiàn)在的丈夫。老公是個體貼的男人，對我的關懷無微不至。可是，結(jié)婚兩年后，我始終無法懷孕。我瞞著老公悄悄到醫(yī)院檢查，才得知最后一次墮胎時損壞了輸卵管，今生再也不能生孩子了。我沒有把這個無情的事實告訴丈夫，只有獨自吞下惡果。他依然對我很好，我卻陷入絕望無法自拔，最終患上抑郁癥。那段時間，我對別人的孩子充滿憎恨?？吹綋P揚躺在血泊中時，我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快感。我知道人們無法容忍我當時的心理，但是我那時候的確深陷抑郁癥的困擾。當我慢慢從抑郁癥中掙脫后，經(jīng)常在夜深人靜時為自己曾經(jīng)的行為感到羞恥，甚至無法接受當年的自己，差點再次患上抑郁癥?，F(xiàn)在，每當我看著收養(yǎng)的女兒在花叢中翩翩起舞時，都會想起死去的揚揚，要是她還活著該有多好。

第七個人說：六年前，我一時糊涂犯了盜竊罪，每天生活在恐懼之中，隨便看到哪個警察都很惶恐?？吹杰嚨満?，我原本想報警，但又擔心暴露自己犯下的罪行。在遲疑和猶豫中，我心驚肉跳地走開了。不是我不想救那個女孩，只是我自身難保。我邊走邊想，如果自己不是負罪之身，我一定會報警或者撥打120。后來，我還是被警察抓住判刑三年。走進監(jiān)獄那一刻，我沒有感到難過。我覺得自己這樣的人必須進一次監(jiān)獄，因為身上背負的罪惡太深重。在監(jiān)獄里，我潛心改造，提前一年便出了獄。出獄第一天，我便來到當年車禍的現(xiàn)場，蹲在地上沉默了大半個小時?，F(xiàn)在，我在老家的小城里工作。雖然工資不高，但是很穩(wěn)定。當我看到你這篇文章后，心里一陣絞痛。如果人生可以重新選擇，我不會偷盜別人的東西，也不會從揚揚的身邊繞過去而不救她。遺憾的是，一切都發(fā)生了，一切都無可挽回。

第八個人說：我看見了車禍，那個血腥的場面讓我后來做了很多次噩夢。每一個噩夢都是車禍，每一個噩夢都慘不忍睹。當時，我牽著女兒路過那條小巷子。那一瞬間，我頭暈目眩，惡心想吐。我擔心車禍給女兒帶來心理影響，看都沒看便拉著她走開了。我不能讓女兒覺得只要走出家門，就可能隨時遇到各種危險與不測。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想法和決定是個錯誤。當揚揚的事情被媒體報道后，女兒三番五次地問我，揚揚是否就是在路上看到的那個女孩，問我為什么沒有打120找救護車，她說老師說過看見病人就打120。我無言以對。一直以來，我想方設法要帶給女兒更多安全感，不希望她看到社會的陰暗面。其實，我那天的行為才是最大的陰暗。我以為可以瞞天過海，結(jié)果反而給女兒的心里留下一道陰影。

看完這三個人的來信后，時間已是上午十一點，內(nèi)心的不安仿佛揮之不去的霧氣彌漫在周圍。每年冬天，這個城市的上空總是飄繞著濃濃的霧靄。我突然感到饑餓，胃里直冒酸水，但又沒有心思做飯，便下樓吃了三兩牛肉面。如果是以前，我會回家午休兩個小時，下午三點準時開始閱讀或?qū)懽鳌５?，今天我沒有回去，順著濱江路搖搖晃晃地走起來。

濱江路兩邊聳立著一棵棵大樹，但這個季節(jié)樹葉早已掉光，干枯的枝椏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我豎起衣領裹緊衣服，沿著大街一路向前。街上汽車呼嘯，行人匆匆。我就這么走著，希望這樣的行走能讓自己忘記那八個人的來信，以及六年前的車禍。但是，這并不奏效。他們的辯解或者懺悔，就像一萬只蒼蠅盤繞在我的腦海里。一輛輛飛馳的汽車，總是讓我想起揚揚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畫面。這樣的情緒讓我頭痛欲裂，感覺路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海綿，走起來深一腳淺一腳。

我走過一條條大街，穿過一條條巷子。在濱江路的盡頭，我右拐來到一環(huán)路，跨過國榮大道后從旁邊的幸福巷穿過去，沿著國香街往家的方向埋頭前進。周圍的一切都被我忽視。我迷迷糊糊地走著，暮色悄然灑下，兩邊的街燈疲倦地散發(fā)出黃色的光芒。

妻子給我打電話時，我正要往電梯里鉆。她對我的作息時間了如指掌，納悶我此時為何不在家里。這些年來，我每天下午閱讀或者寫作兩個小時后，到菜市場買好菜等妻子回來一起做晚飯。接完妻子的電話后，我掉頭走出小區(qū)，到菜市場買菜。

這頓晚飯吃得索然無味。

我很疲倦，時刻都想丟下碗筷倒頭大睡。妻子沒有看出我的疲態(tài)，邊吃邊與我商量著是否要請律師打官司。她從各個方面為我分析這件糟糕透頂?shù)氖?，我卻什么都沒有聽進去。她說她不想無辜地蒙受冤屈，她說即便自己的善意得不到認可，也無法忍受被人利用。我理解妻子的心情，卻不敢相信她陷入了打官司的迷狂。什么證據(jù)都不足，再好的律師也束手無策。我沒有反駁妻子。我只是告訴她，這事過幾天再說。

5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一覺睡到上午十點才起床。

妻子在書房里坐著，手里捧著一本書。我站在門口瞅了瞅，發(fā)現(xiàn)她心不在焉，眼神一會兒盯著書一會兒瞟向墻角。轉(zhuǎn)身走向衛(wèi)生間時，我突然想去醫(yī)院見一見那位老人。把這個想法說給妻子后，她猶豫著答應了。于是，我與妻子帶著水果向醫(yī)院走去。

在醫(yī)院里，我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他瘦骨嶙峋，但精神很好，眼神里閃爍著亮光。見到我和妻子后，他的表情立即僵硬起來，沉默地看著電視機。病床邊坐著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穿著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一番寒暄后，我才知道老人叫劉榮成，旁邊的女人叫劉殊，是他的女兒。我告訴劉殊，我想與她談談。她有些驚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父親，慢慢起身，跟我來到病房外的走廊。

醫(yī)院里人來人往，刺鼻的藥水味讓我很難受。但是，我還是捏著鼻子與劉殊做了真誠的交談。

我對劉殊說，雖然找不到確鑿的證據(jù)證明你父親不是我妻子撞的，同時也沒有證據(jù)證明就是她撞的。我妻子之所以愿意墊付醫(yī)藥費，是希望你父親能夠得到及時的治療。但是，她沒想到自己的熱心腸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jié)局。這段時間，她被這件事搞得身心俱疲。她向警方報了案，同時也準備啟動司法程序。雖然我們不是有錢人，但是這點醫(yī)療費也算不上什么。我和妻子只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明明她是想幫助你父親，結(jié)果卻變成了撞倒你父親的人。

劉殊沉默地望著窗外，偶爾回頭看一眼我。接著，我又對她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你，我妻子說她真的沒有撞倒你父親。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說會與父親做一次深入交流，找出事情的真相。我“嗯”了一聲，然后對她笑了笑。從走廊返回病房的路上，我問她是否知道六年前那場車禍，她說知道。我又問她是否知道有九個人路過而沒有施救，她說知道。

從醫(yī)院出來，我們開著車直奔郊區(qū)而去。從去年開始，我在郊區(qū)租了一個農(nóng)家小院，每個周末與妻子在那里過兩天清凈的日子。一路上，妻子反復追問我與劉殊說了些什么。我沒有正面回答妻子，只是強調(diào)我們應該安靜地過一個周末，不能因為任何糟心的事情影響自己的生活。

兩天時間里，我發(fā)現(xiàn)妻子的情緒依然沒有好轉(zhuǎn)，表面上心靜如水內(nèi)心里卻風起云涌，對什么事情都失去興趣。她不再像往常那樣打理花盆，吃完飯也不再出去散步，總是一個人站在窗前發(fā)呆。更關鍵的是，她失眠了，整個夜晚翻來覆去，一刻也睡不安穩(wěn)。鄉(xiāng)下的冬夜十分安靜，寒風在窗口呼呼作響，如凌厲的刀片一次次劃過流血的傷口。

一年多以來，這是我和妻子在鄉(xiāng)下度過的最難捱的周末。

星期天下午，當我開著車往城里趕時，妻子接到劉殊打來的電話。我聽不見她們到底在談什么，當妻子的語調(diào)由沉重逐漸變得輕松起來時，我便知道這件棘手的事有了轉(zhuǎn)機。車剛進城時，妻子結(jié)束了這通漫長的電話。她搖了搖我的胳膊，問我到底怎么與劉殊說的？我沒有回答她，反而問道，她打電話干什么？妻子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她大聲地說，那個老人終于承認他不是我撞的啦。然后，她噼里啪啦地給我轉(zhuǎn)述事情的經(jīng)過。

原來，劉榮成過街時被一輛電動自行車撞倒。車主發(fā)現(xiàn)自己撞人后，頭也不回地跑了。劉榮成右腿骨折，痛得大汗淋漓。但是，周圍沒有任何一個人前去扶起他。妻子剛好路過現(xiàn)場，并且做了大多數(shù)人不愿意做的事。昨天上午，我和妻子離開醫(yī)院之后，劉榮成終于向女兒承認，之前的一切是個謊言。

真相讓妻子如釋重負，我們的生活終于回到正軌。

吃過晚飯，妻子在廚房里收拾碗筷，并哼著輕快的歌兒。我走進書房，打開電腦上網(wǎng)。《捫心自問》慢慢退熱，再一次消失在人們的視野。微博里有八條私信，四條與車禍有關，其中包括第九個路人發(fā)來的信息。我有些莫名的緊張和激動，把文字復制進文檔后，迫不及待地閱讀起來。

第九個人說：我不喜歡上網(wǎng)，也不會打字。兒子周末回來后告訴我，網(wǎng)上又在討論六年前那場車禍，并把你的文章找給我看?？戳艘院螅颐刻於夹纳癫粚幩缓糜X，有幾天甚至是通宵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六年前，我還在商場里做生意。看到巷子里發(fā)生車禍后，我出去看了看，發(fā)現(xiàn)就是隔壁商鋪老板的女兒揚揚后，又立即跑回店里。我不喜歡揚揚那位蠻不講理的父親。為了搶生意，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吵一架，兩家人的關系非常僵。揚揚是個可愛的女孩，但是他父親重男輕女，似乎并不喜歡她，經(jīng)常把她丟在巷子里一個人玩耍。那天，我躲在店鋪內(nèi)看著人們一個個從揚揚身邊離開，直到后來她被救護車拉走?，F(xiàn)場一陣嘈雜和哭泣之后，又恢復了平靜。我鉆出來站在巷子里，若無其事地看著隔壁已經(jīng)關閉的店鋪。老實說，當時我有些幸災樂禍。不過，僅僅是幾個小時后，這種想法便沒有了。揚揚去世后不久，我關掉鋪子帶著妻兒回到老家縣城，過著平靜的生活。我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回那個城市?，F(xiàn)在，我讓兒子幫我打字給你發(fā)來這段話。我想祝福天堂里的揚揚，希望她在那里過得快樂。

看完第九個人的來信，我內(nèi)心交織著復雜的情緒。窗外夜色朦朧，高樓大廈里傳出來的燈火猶如繁星一般跳躍著。我滑動鼠標移動光標，從文檔的第一頁第一行第一個字開始重新閱讀。一個個素未謀面的人和一段段從不知曉的人生歷程，又依次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我把他們與視頻里看到的那九個人一一對應，但始終無法在他們之間完全劃等號。屏幕上這些方塊字，怎么看都不像是六年前那九個路人發(fā)來的。凌晨時分，我關掉電腦，獨自朝臥室走去。

我的生活回到原來的節(jié)奏，每天按時閱讀和寫作。中斷十多天的長篇小說，在我敲擊的鍵盤中朝著既定的方向發(fā)展。那些人物和故事，在噼噼啪啪的聲音中自然流淌。

一個月后，我的最新作品《絕望收藏室》順利定稿。那天晚上，妻子準備了牛排和紅酒，慶祝我又一部作品完成。我每完成一部作品，她都會這樣犒賞我，就像某種既定的儀式。幾杯酒下肚后，我又想起那場車禍，以及九個路人發(fā)來的信息。

我沒有等來第十個人的來信。

當年，正是第十個路過車禍現(xiàn)場的老人對揚揚伸出了溫暖的雙手。她是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看見躺在血泊之中的揚揚后，用沙啞的嗓子大聲呼叫，并撥打了報警電話。我不知道她怎樣看待自己當年的行為，但是，我依然記得她曾經(jīng)面對記者時說過的那句話。當天傍晚，有個記者傻乎乎地問，前面九個人都沒有救揚揚，你為什么要救她？老人沒有看鏡頭，她低垂著頭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這個寒冷的冬夜，我搖晃著酒杯，紅酒在杯子里翻滾成一朵絢爛的花。半晌，我問妻子，如果以后還有人倒在地上，你扶不扶？

妻子沒回答我。片刻后，她笑了笑。

我也笑起來。然后，我把酒杯伸過去，碰杯后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