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瑞寧

沿湘江一路北上，百里水產(chǎn)長廊，風(fēng)光旖旎如畫。一抬頭，魚躍龍門的圖案赫然眼前，青白二色，栩栩如生。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故鄉(xiāng)——喬口漁都。喬口是三地（長沙、益陽、岳陽）四縣（長沙縣、益陽縣、寧鄉(xiāng)縣、湘陰縣）交界處的一顆熠熠閃光的鉑金紐扣。舊有“長沙十萬戶，喬口八千家，朝有千人作揖，夜有萬盞明燈”的說法。水鄉(xiāng)的嫵媚，古鎮(zhèn)的繁華，獨(dú)特的民風(fēng)民俗，三者奇妙地糅合在一起，令人魂?duì)繅艨M。

喬口的魚

喬口以漁都命名，魚的種類繁多，不勝枚舉：尋常的鰱鳙鯉鯽草當(dāng)然不在話下；翹白、毛花、嫩子……是天然野生的；匙吻鱘、大閘蟹、南美白對蝦……是精心養(yǎng)殖的。我對野生魚興趣最濃。毛花是淡水中的另類，曬干后只有薄薄一層，據(jù)說清明時寸長的最好。魚干放些紅辣椒絲，炸得脆脆的，拈上一根嚼嚼，滿口生香。極好的零食。八月桂花流水鱖魚肥，鱖魚刺少肉嫩，清蒸原汁原味，極其鮮美。紅燒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只是有暴殄天物之感。最有韻味的是鱖魚花，每條鱖魚體內(nèi)有一朵，我一直沒弄清是魚的哪個部位，集上一碗，放辣椒爆炒，又香又脆，極有嚼頭，就上一口小酒，那是人間難得的美味。我有過一次坐船回喬口的經(jīng)歷，略略體驗(yàn)過打魚生活。那是我上小學(xué)的一個國慶節(jié)，伯伯打魚的船泊在了丁字灣。我們在那上了船，一路北上，柴油機(jī)突突地響，水花四濺，江風(fēng)送爽。躺在窄窄的船艙，十分愜意。我第一次在船上吃了晚餐，河里淘米洗菜，河水煮河魚，吃起來那個香，文字無法描繪。半夜兩點(diǎn)起來張網(wǎng)，五六點(diǎn)天蒙蒙亮開始收網(wǎng)，網(wǎng)一拉，魚撲喇喇一片響，卡在網(wǎng)上搖頭擺尾，需要一條條取下來，網(wǎng)眼大小不一，魚的大小也不一，一樣的是新鮮無比……提著秤，四處叫賣，一般賣完方可收工回家。辛苦、充實(shí)、喜悅的一天過去了，然后又在傍晚上船，周而復(fù)始?？粗?、伯母曬得黝黑發(fā)亮的臉，真是心疼他們的不容易，看著他們滿臉憨厚的笑容，我又釋然了。沒賣完的魚需要運(yùn)回家一條條剖開清理，均勻地抹上鹽，一線兒掛著晾干，或者放在鋪有窗紗的門板上曬干。煎鮑鹽魚是伯母的拿手好戲，黃黃的菜油在鍋里冒著泡泡，魚就下了油鍋，撒上紅紅一層辣椒粉，煎到兩面金黃，然后放水煮，一直煮，煮干后起鍋。哇，色香味俱全，我的最愛！有時候曬干的魚需要熏，爺爺在一個放有秕谷、糠，偶爾也撒上一把米的灶里點(diǎn)火，然后把魚放在鐵架上罩上蓋子慢條斯理地熏。千萬急不得，急了有明火就容易烤焦。慢慢熏好的魚帶有幾分谷物的芬芳。

姜鹽油麻茶

一碗熱騰騰的姜鹽油麻茶，是喬口人迎接客人的第一份熱情，喬口人口中的油麻就是芝麻?？腿诉M(jìn)門了，這剁姜的聲音就馬上響起來，芝麻也開始在鍋里噼噼啪啪跳舞。這剁姜也是有技巧的。一個厚碗，一根寬而厚的篾條，也不知哪來的竹子，喬口的水土并不適合竹子的生長，我?guī)缀鯖]有看到這兒有竹林。寬蔑條可以又快又好地把姜剁得碎碎的。茶葉、鹽倒在大茶缸里，抓一大把炒得香噴噴的芝麻丟進(jìn)去，然后熱情、能干的主婦右手端著大茶缸，左手拿著一疊小碗，倒來倒去，每一碗都勻勻凈凈，上面浮有一層芝麻，下面有姜。第一碗總是最先送到最尊貴的客人手中。一碗剛喝完，眼明手快的主婦馬上接過去又倒上了第二碗……一邊喝著姜鹽芝麻茶，一邊蘇家長劉家短地聊著家常，時間過得飛快。兒時的我呢，就閑閑地坐在旁邊聽著。冬日的暖陽下，人有些懶懶的。我喝上幾口茶，就偷偷把水倒掉，吃里面的芝麻。大人們好厲害，在碗口一拍，芝麻就乖乖地進(jìn)了嘴。我呢，還得用手指拈著吃，弄得滿臉滿嘴都是……喬口人好客，一家客就是家家客，串門子，家家都是姜鹽芝麻茶，有的還放上豆子、花生。有時候，上午跟著媽媽外面溜達(dá)一趟，肚子就圓溜溜的，中午怎么也吃不下，下午不到兩點(diǎn)又餓了，再遛上一圈，又飽啦。平常只要哪家有好吃的，就招呼上一聲，團(tuán)團(tuán)地在坪里坐上一大圈人，大口地吃呀，大聲地笑呀。近一兩年，時興炒香元條就姜鹽芝麻茶。香元條就是將柚子皮浸上兩天去苦味，然后加糖水在鍋里不停地翻炒。就是這么一件事，伯母也要招來好幾個人。有的刷鍋，有的揉柚子皮，有的指點(diǎn)，一邊炒一邊嘰嘰喳喳。成功了，炒得白白脆脆，大家一人一把試味道；不成功，炒得黃黃軟軟的，一陣嘻嘻哈哈之后，也試得差不多啦。分享，是喬口人最大的樂趣。

喬口的年

喬口團(tuán)圓是早上。年三十大清早起床，一律是越早越好。有的人家甚至半夜一點(diǎn)多就開始放鞭炮吃飯啦。我經(jīng)常暗暗思忖：是不是早些年沒得吃，所以現(xiàn)在才迫不及待呀！近年來，慢慢遲了更遲了。有時候四五點(diǎn)才千呼萬喚始起床。喬口的年菜，家家差不多。幾個主菜是一致的：蒸肘子、整雞、發(fā)財(cái)魚（鯉魚）、燉紅白蘿卜，都是大盆大缽。其他小炒就任自家口味啦。敬完祖宗關(guān)上門，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后，一家人熱騰騰地開吃了。在這一天說話是非常講究的。千萬不能講“我不要魚皮”“雞皮給你吃”之類的話，生怕會來年發(fā)不了財(cái)。當(dāng)然，實(shí)在講了也無妨。因?yàn)閴ι显缭缇唾N上了紅字紙條：“老少言語，百無禁忌?！贝笕藗冄劬β舆^墻上的字，就又很坦然地吃開了。吃好啦，開財(cái)門，拜年去。其實(shí)，我們還可以趕到外婆家再團(tuán)一次圓，因?yàn)槟莾簣F(tuán)圓是晚上。大年初一，是要家家拜年的，從家門口出來就呼朋引伴，走著走著，隊(duì)伍越來越大，都一大群了。高聲喊著“新年好”走東家串西家，看看哪家有新鮮不一樣的好吃的，掏一點(diǎn)進(jìn)口袋，是我們小孩的專利，輕輕松松，談笑風(fēng)生。只有一種情況非同尋常，那就是到了拜啞巴年的人家，即上一年有老人走了的人家，那就要保持一定的嚴(yán)肅和儀式感，恭恭敬敬地磕頭，似乎生怕驚擾了人家曾有的悲傷。這樣的人家自然是不出去拜年的，靜靜地守在家里。

喬口的老街

老街，是喬口記憶的精華。漫步在一碧萬頃的柳林湖畔，在槳聲燈影的波光里輕聲放歌，在杏花春雨的畫卷中淺淺吟唱?；蛘咴趩探瓡豪锱跗鹨槐竟艜?，在杜甫茶亭里細(xì)品一杯新茶，在百年酒坊里痛飲一壺老酒，在觀音閣前請下三生夙愿，在三賢祠里與圣賢神接千載：耳畔回響著屈原的《九歌》《天問》，跟著杜少陵醉眼迷離的腳步，去緬懷賈生不朽的家國情懷。氳氤繚繞中，香火一條街燈火明滅，令人不知今夕何夕。年幼的我，總覺得香火與死亡似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所以對后街，對坐在香燭紙錢堆后的年邁的爺爺奶奶們望而生畏。后來我才明白，香火與喬口人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過年、上元、中元、端午、中秋都要拜祖宗，都要點(diǎn)長香。鞭炮聲此起彼伏，喬口的節(jié)日總是隆重?zé)o比。長大了，再走上后街，就自然而然地有了種種期待。驀然回首，青石板上，背著魚簍、赤著腳丫的小小子，手里甩著一根柳枝串起來的各色小魚兒，蹦蹦跳跳而來。行走在磨得光亮的石板路上，斑駁的老墻讓記憶蘇醒，仿佛時光不曾遠(yuǎn)去，就像萬壽宮前那一對石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