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鵬??
內(nèi)容提要本文通過辨析傳世本與簡帛古本《老子》“揣而銳之”之異文,提出此句可從王樹柟說釋為“揣而抁之”,即“動而搖之”之意。《老子》《莊子》《荀子》與楚簡本《周易》等流傳于戰(zhàn)國楚地的文獻皆出現(xiàn)類似字詞,說明“揣抁”當為楚方言,后世之注解者未留意于此,往往改讀為雅言,以致其義湮沒。
關(guān)鍵詞《老子》揣而銳之揣抁楚方言
〔中圖分類號〕I206.2/4;B223.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7)06-0009-03
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幾種戰(zhàn)國、西漢古本《老子》陸續(xù)出土,這些簡帛古書除了可以作為研究《老子》經(jīng)典化過程的標本,對于文本??倍?,也提供了珍貴的線索。近讀北大西漢竹書《老子》及《長沙馬王漢墓簡帛集成〔叁〕》,發(fā)現(xiàn)《老子》“揣而銳之”一句各本均有差異,學者對此句之解釋尤為分歧,有重新討論之必要。
傳世本《老子》第九章云:“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蹦壳八娝姆N簡帛古本俱見此章,茲將相關(guān)異文羅列于下:
持而盈之,竹書“持”字原從木,之聲,郭店整理者改讀為“殖”(訓為積),但此字又見同篇簡25“其安也,易持也”,故可從今本徑讀為“持”?!坝保鳌皼啤?,二字通假,楚簡習見。不不若已。湍而羣之,不可長保也。(郭店《老子》甲組)
而盈之,不若□□?!酢酢踔?,此句下重“□之”二字,疑衍。原整理者認為“之”上殘字為“鉛”,但裘錫圭先生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的注釋按語中指出:“從圖版上看似不可信,其說只能存疑。”□可長葆之。(馬王堆帛書甲本)
而盈之,不若其已。而允之,不可長葆也。(馬王堆帛書乙本)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梪而允之,不可長葆。(北大漢簡本)
馬王堆本首句“扌直”,當從諸本讀為“持”,徐志鈞《老子帛書校注》引《集韻》,訓“扌直”為“持”,張松如《老子說解》、徐梵澄《老子臆解》、李零先生《人往低處走:〈老子〉天下第一》則破讀為“殖”,取“貨殖”之義。本文認為若據(jù)馬王堆本為說,讀為“殖”亦可通。西漢時期由于存在“持”“扌直”之異文,學者對于此句提出不同的解釋,如嚴遵《老子指歸》謂:“污眾趣時,以致財貨,財貨愈重,神明愈耗”,所謂“污眾趣時,以致財貨”即取“貨殖”之意。陳景元《道德真經(jīng)藏室纂微篇》云:“嚴君平作‘殖而盈之,謂積其財寶。”可見嚴注已讀為“殖”。參考樊波成:《老子指歸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48頁。“持盈”“持滿”為古人習語,且為儒、道二家所同戒。如《國語·越語下》所錄范蠡“持盈”之諫、《荀子·宥坐》載孔子觀欹器而論“持滿之道”。值得注意的是,《管子·白心》:“持而滿之,乃其殆也;名滿于天下,不若其已也”即釋《老子》二句,可見所謂“持盈”不僅指財貨,盛名亦為盈滿之一端。郭店本第二句“不不若已”,整理者已指出:“簡文衍一‘不字,‘若字下脫‘其字”,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17頁,注釋77。當從諸本校為“不若其已”,其說是。馬王堆帛書二本及北大漢簡本末句“葆”字,可從郭店本為“?!薄!独献酉霠栕ⅰ贰氨!弊肿鳌皩殹保按ФJ之”作“揣而悅之”,并以托言黃帝、容成之房中術(shù)“為揣悅不可常寶”釋之,此乃道徒之引申發(fā)揮。以上異文對于文義的理解影響不大,惟第三句“揣而銳之”,傳世本“銳”或作“梲”(王弼本)、“悅”(傅奕本),“揣”傅奕本作“”。[日]島邦男:《老子校正》,東京:汲古書院,1973年,第70頁。出土簡帛本又有“湍而羣之”“而允之”“梪而允之”等異文,線索繁多,需稍加梳理。
自漢代以來,對于“揣而銳之”句的解釋頗為分歧,如嚴遵說為“砥心銳志,運籌策蓍”;嚴遵:《老子指歸》(王德友點校本),中華書局,1994年,第130頁。按,此條佚文為王氏從《道德真經(jīng)玄德纂疏》所輯。王弼釋為“既揣末令尖,又銳之令利”;王弼:《老子注》,《諸子集成》第3冊,中華書局,1954年,第5頁。傅奕訓“揣”為量;孫詒讓讀“揣”為“捶”,訓為捶鍛;傅、孫二氏說見朱謙之《老子校釋》,龍門聯(lián)合書局,1958年,第22頁。近人高亨釋“揣”為“段(鍛)”,釋義與孫氏略同。高亨:《老子正詁》,古籍出版社,1956年,第22頁。
簡帛古本出土后,學者續(xù)對此句作出各種推測。以馬王堆帛書本而言,整理者將“而允之”讀為“揣而沿之”,認為即“治而循之”之意。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馬王堆漢墓帛書〔壹〕》,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14頁(注釋17)、第98頁(注釋8)。鄭良樹、許抗生二位先生認為乙本“允”為“兌(銳)”字之訛;鄭良樹:《老子新?!?,《老子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8頁;許抗生:《帛書老子注譯與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75頁。高明先生則徑釋此字為“兌”,讀為“銳”。高明:《帛書老子校注》,中華書局,1996年,第259頁。郭永秉先生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的注釋中從孫詒讓讀“扌短(揣)”為“捶”,并認為“允”與“兌(銳)”形、音皆近而致異(別引陳劍說),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第4冊,中華書局,2014年,第208頁(注釋10)。蓋主“捶而銳之”之說。
對于郭店竹書本的“湍而羣之”,彭浩先生徑解為“急流聚集”之意;彭浩:《郭店楚簡老子校讀》,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73頁。劉信芳先生讀作“揣而羣之”,釋為“度量而會合”;劉信芳:《荊門郭店竹簡老子解詁》,臺北藝文印書館,1999年,第45頁。魏啟鵬先生則讀“湍”為“摶”,訓為聚集。魏啟鵬:《楚簡老子柬釋》,臺北萬卷樓圖書公司,1999年,第37頁。李零先生曾提出兩種釋讀意見:一是訓“揣”為控持、訓“群”為聚斂,則“湍(揣)而群之”即“藏而聚之”,與前句“持而盈之”義近;二是以“揣”為揣度義,“群”讀為“捃”,訓為拾取。并疑漢以來古本作“允”,乃“羣”字誤讀,而“允”“兌”二字形近易混(舉《書·顧命》“銳”字,《說文》從“允”為例),又訛為“銳”,皆非原貌。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9~10頁。李先生后來因為將帛書本“而盈之”之“扌直”釋為“殖”,故取前說。李零:《人往低處走:〈老子〉天下第一》,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47~48頁。類似的說法又見丁原植:《郭店〈老子〉釋析與研究》,臺北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1998年。惟丁氏訓“揣”為衡量、估價,稍有不同。李零先生說對于梳理各本異文提供了一個較為清晰的思考方向,惟解此句為“持而聚之”,與前后文“持(殖)而盈之”“金玉盈室”義復,似與《老子》簡潔文風捍格。前注所引丁原植先生說也留意到這個問題,所以他將此章作了一番說解,認為數(shù)句乃以“三項從事商業(yè)行為的弊端來取譬”:“殖而盈之”為“積藏貨物而充盈之”;“揣而群之”則進一步估量貨物的價值而聚合之;但積聚并不能保證長久獲利,所以“金玉盈堂,莫能守也”;“貴富驕,自遺咎也”則是對前面數(shù)句的總結(jié)。劉笑敢先生的《老子古今:五種對勘與析評引論》在評述丁氏說時,雖認為其說“大膽而新穎”,“優(yōu)點在于內(nèi)容統(tǒng)一”,但也指出“老子常常博設譬喻,不一定數(shù)句皆以一事為譬?!?
韓巍先生在注解北大漢簡《老子》“梪而允之,不可長葆(保)”時,采取了與上述李先生說類似的思路,他認為漢簡本“梪”為“扌短”之訛,原從“短”聲,故得與傳世本“揣”相通,并訓“揣”為“持”;“允”則讀為“羣(捃)”,由于“允”“兌”形近混訛,所以衍生出傳世本“梲”“銳”“悅”等異文。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47頁(第52章注釋2)。
上述諸家釋《老子》此句,各有所見,在這些紛紜的說法之外,筆者認為王樹柟之說亦值得重視。王氏在解釋《廣雅·釋訓》“揣抁,搖捎也”時指出:
本書(《釋詁》)“揣、抁,動也。”抁與挩同?!独献印贰按Ф鴹z之,不可長保”,言凡物長動搖之則不可長保。見王樹柟:《廣雅補疏》卷2,轉(zhuǎn)引自徐復編:《廣雅詁林》,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92頁。馬王堆帛書的原整理者在注解此句時亦曾引據(jù),列為一說,見《馬王堆漢墓帛書〔壹〕》,第98頁(注釋8)。
徐志鈞先生注解帛本《老子》亦援《廣雅》“揣抁”之訓為說,《玉篇》《集韻》亦訓“揣”“抁”為動、搖,徐氏已引之。但他從東周政柄陵替、尊卑失序的背景將“揣而抁之”解為“搖而不動”,認為其義同于“尾大不掉”。徐志鈞:《老子帛書校注》,學林出版社,2002年,第184頁。從釋義上來看,所引字書“揣”“抁”同訓動搖,何以《老子》“揣而抁之”之“抁”反訓為“不動”,徐氏并未說明。竊謂“揣而抁之”即“動而搖之”,王氏得之,惜其說過簡,而徐氏之發(fā)揮又有增字詁經(jīng)之失,今試為之補證。
“揣”“抁”之訓為動、搖,與無足蟲蝡動之貌有關(guān),此點王念孫《廣雅疏證》已有精辟的考證:
揣、抁者,揣音喘,抁音弋選反?!夺層枴吩疲骸按Z,搖捎也?!贝Z之轉(zhuǎn)為喘耎,《莊子·胠篋篇》“喘耎之蟲”,崔譔注云:“動蟲也。一云無足蟲?!薄盾髯印駥W篇》“端而言,蝡而動”,《臣道篇》作“喘而言,臑而動”。喘耎、端蝡、喘臑古字通用,皆謂動貌也。凡蟲之無足者,其動喘耎然,故蚯蚓謂之蠢蝡。高誘注《淮南子·時則訓》云:“蚯螾,蠢蝡也。蠢蝡又喘耎之轉(zhuǎn)矣。”《廣韻》揣又音丁果切,搖也;或通作“朵”。《頤》初九“觀我朵頤”,鄭注云:“朵,動也。京房作揣。”王念孫:《廣雅疏證》,中華書局,2004年,第38頁。
“揣”“抁”之訓動,正取無足之蟲其動蠕然之意,語言取象極為生動?!按Ф鴴Z之”猶“動而搖之”或“搖而動之”。《老子》一書于修身講求虛、靜,所謂“致虛極,守靜篤”(今本16章),“守靜”,郭店《老子》甲組作“守中”,北大漢簡本作“積正”。若“動而搖之”則心有旁騖,富貴美善終究難以長保。
前引王念孫說還留意到《周易·頤》初九爻辭“觀我朵頤”之“朵”,漢代有“揣”之異文,其訓為動,即以蟲之蠢蝡形容說話時兩腮微動貌?!额U》卦“朵”字,上博竹書本作“”,馬王堆帛書作“扌短”,阜陽漢簡作“端”。筆者曾指出:上博本“”疑原從“端”,即“揣”之異體,李零先生認為簡文此字本從攴,端聲,形近而誤,詳見李零:《讀上博楚簡〈周易〉》,《中國歷史文物》2006年第4期。按,《說文》:“,眇也。從人,從攴,豈省聲?!倍斡癫谩蹲ⅰ芬煦C說:“豈字從省,不應從豈省,疑從端省。端,物初生之題,尚也?!备逢枬h簡作“端”,皆從“端”聲。今本“朵”、帛本“扌短”當為“揣”之假借。前引王念孫說已指出,“揣”在《廣韻》有初委、丁果二切,《集韻》更有徒官切一音。中古初委切一音在上古為歌部初母,丁果切為歌部端母,徒官切為元部定母。今本“朵”字上古音為歌部端母,與“揣”之丁果切一讀聲、韻全同;帛本“扌短”從“短”聲,上古音在元部端母,與“揣”徒官切一讀僅聲母小異。林志鵬:《上博館藏楚竹書〈周易〉校釋六則》,《周易研究》2009年第2期。
上文梳理《周易·頤》“朵”字通“揣”“端”“扌短”之音理,有助于厘清《老子》“揣而抁之”之“揣”何以有“湍”“扌短”之異文。馬王堆帛書《周易》及《老子》乙本“揣”皆作“扌短”,有平行的異文現(xiàn)象,亦非偶然。至于北大漢簡本《老子》作“梪”,韓巍先生認為乃因“扌短”字脫誤而來,其說雖不為無見,但亦無法排除由“梪”轉(zhuǎn)讀為他字的可能性。按,《說文》:“木豆謂之梪?!倍棺宙苋闉椤皸u”,以別于菽豆之“豆”。楚系簡帛中“梪”往往通為“尌(樹)”,如包山簡250“命攻解于漸木立,且徙其處而梪之,尚吉”,“梪”當讀為“樹”;參考劉釗:《包山楚簡文字考釋》,《東方文化》1998年第1、2期合刊,第66頁。郭店竹書《性自命出》簡8“剛之梪也,剛?cè)≈病?,同出《語叢三》簡46引作“強之尌(樹)也,強取之也”,可證“梪”讀為“樹”;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第61、100頁(圖版)、第182頁(注釋6),并參考陳劍:《郭店簡補釋三篇》,《古墓新知:紀念郭店楚簡出土十周年論文專輯》,香港國際炎黃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117~120頁。子彈庫楚帛書“天梪將作”之“梪”,李零先生原讀“鼓”,后改釋為“澍”。李零:《長沙子彈庫楚帛書研究》,中華書局,1985年,第112頁。讀“梪”為“澍”,見《(楚帛書)四時令注》(稿本)。頗疑北大漢簡《老子》“梪而允(抁)之”之“梪”讀為“鼓”,上古音“梪”為定母侯部,“鼓”為見母魚部,侯、魚二部旁轉(zhuǎn)可通。訓為搖動,即《莊子·盜跖》“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之“鼓”。
“揣而抁之”之“抁”有“羣”(郭店本)、“銳(傳世本或作悅)之異文,亦當加以分析。作“羣”者,乃“允(抁)”之假借,郭店簡“羣”字原從“尹”聲,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第6頁(簡38)。按,簡文“羣”原從尹從羊,整理者認為“尹” 為“君”省形,但其字從“尹”,亦寓其聲。“尹”“允”上古音同為余母文部,故得通借。傳世本作從“兌”之字,學者多由“允”“兌”形近混訛的角度來理解,但《廣雅》既以“揣抁”為聯(lián)綿詞,則可能出現(xiàn)二字倒轉(zhuǎn)或重字之形式。聯(lián)綿詞倒轉(zhuǎn)者如“慷慨”可作“愷康”,“崔巍”可作“畏隹”;重字者如“委蛇”可作“委委佗佗”。傳世本“銳”“悅”“梲”皆從“兌”衍化,而與“兌”對應者疑非“抁”而為“揣”?!皟丁保ǘ冈虏浚c“揣”(定母元部)、“朵”(端母歌部)音近,韻部為對轉(zhuǎn)關(guān)系,聲紐則皆為舌尖塞音。
本文通過辨析諸本《老子》“揣而銳之”之異文,提出此句可從王樹柟說釋為“揣而抁之”,即“動而搖之”之意。而前文也指出,《老子》《莊子》《荀子》與楚簡本《周易》皆出現(xiàn)“揣抁”或“朵(揣)”等類似的字詞,絕非偶然。諸書與戰(zhàn)國南方楚地關(guān)系密切,頗疑“揣抁”一詞乃楚方言,后之注解者未留意于此,往往改讀為雅言或習用字,以致其義湮沒。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歷史學系
責任編輯: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