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波
從偶然性到必然性——讀東坡《記承天寺夜游》書后
◇曾祥波
東坡的《記承天寺夜游》寫道: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
林語堂《蘇東坡傳》激賞為“四篇他筆下最精的作品”之一,推崇的理由是:“因其即興偶感之美,頗為人所喜愛……這篇小品極短,但確是瞬息間快樂動人的描述,我們?nèi)粽J(rèn)識蘇東坡主張在寫作上,內(nèi)容決定外在形式的道理,也就是說一個人作品的風(fēng)格只是他精神的自然流露,我們可以看出,若打算寫出寧靜欣悅,必須先有此寧靜欣悅的心境。”似覺言之泛泛、未盡其蘊。
在林語堂之后對《記承天寺夜游》的評價,一般認(rèn)為“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的寫景最為精彩。這說法有一定道理,但遠(yuǎn)遠(yuǎn)不夠。原因有二:
從實地來看,東坡游覽的黃州承天寺,并不具備獨特景觀。宋人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五載:“本朝凡前代僧寺道觀,多因郊赦改賜名額,或用圣節(jié)名,如承天、壽圣、天寧、乾寧之類是也。隋唐舊額,鮮有不改者。后來創(chuàng)建寺多移古名,州郡亦逼于人情,往往曲從?!薄俺刑旃?jié)”作為真宗生日,常被用作寺院名,有許多處。據(jù)學(xué)者研究,“承天寺”之名甚至遠(yuǎn)播西夏,而被用作寺名,如史金波先生《〈類林〉西夏文譯本和西夏語研究》指出:“榆林窟第12窟西夏文題記有‘游世界圣宮者’,似應(yīng)譯為‘游京師圣宮者’。京師圣宮應(yīng)為西夏首府中興府的一個大寺院,或為承天寺?!笨梢韵胍?,“承天寺”作為一個常用名,與之匹配的往往是普通常見的寺院場所,換言之,黃州承天寺的物質(zhì)空間形態(tài)并不具備特殊性,東坡文中所說“何處無竹柏”也間接表明了這一點。
從景致來看,東坡對承天寺月色的描寫應(yīng)該受到柳宗元《小石潭記》的影響?!扒鄻浯渎?,蒙絡(luò)搖綴,參差披拂,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绷?xùn)|以水為空,形容其深靜,東坡則以空為水,形容其瑩澈。二者比擬的徑向不同,并無高下之別,但柳文創(chuàng)意在先,蘇文即使不論其承襲之跡,也不能稱為獨擅專美。
既然承天寺的空間及其相對應(yīng)的文字描寫不具有特殊性,那么更應(yīng)該注意時間因素。換言之,月下承天寺之美,一定要在特定的時間中才能顯現(xiàn);《記承天寺夜游》之妙,一定要與文中關(guān)于時間的記述結(jié)合起來理解。
《記承天寺夜游》中比“空間”更重要的“時間”,是開篇就予以標(biāo)明的“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全文字?jǐn)?shù)才八十有四,起首一句已占八分之一,若僅意在年月日之例行實錄,似不必費詞黏滯如此!古人發(fā)端為文,往往帶有深意。開篇一句深意何在?要從關(guān)鍵詞“月色(入戶)”體會。對月色的欣賞,古已有之,如《詩·陳風(fēng)·月出》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泵吭率逶聢A,也是常識,如《古詩十九首》之十七云:“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笔€月中,唯八月十五日中秋最宜賞月的習(xí)俗,則出現(xiàn)較晚,應(yīng)當(dāng)始于唐代。宋人已經(jīng)注意到這一點,朱弁《曲洧舊聞》卷八考證說:
中秋玩月,不知起何時。考古人賦詩,則始于杜子美。而戎昱《登樓望月》、冷朝陽《與空上人宿華嚴(yán)寺對月》、陳羽《鑒湖望月》、張南史《和崔中丞望月》、武元衡《錦樓望月》皆在中秋,則自杜子美以后,班班形于篇什。前乎杜子美,想已然也,第以賦詠不著見于世耳。江左如梁元帝《江上望月》、朱超《舟中望月》、庾肩吾《望月》,而其子信亦有《舟中望月》,唐太宗《遼城望月》,雖各有詩,而皆非為中秋燕賞而作也。然則玩月盛于中秋,其在開元以后乎?今則所在皆然矣。
風(fēng)俗既成,“所在皆然”。一年的月色,大眾已經(jīng)形成了僅矚目于八月十五日的“集體無意識”。只有在這一天,“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如南宋人葉夢得《玉澗雜書》載:
今歲中秋,初夜微陰不見月。吾與周子集適自山中還,是時暑猶未退,相與散發(fā)披衣坐溪上。二更后云始解,三更遂洞澈澄爽,月色正午,溪面如鏡平,月在波間,不覺水流,意甚瀟然。并溪居人樓閣相上下,時聞飲酒歌呼,雜以簫皷,計人人皆以得極所欲為至樂,然不過有狂樂淫聲,不失此時節(jié)耳。安知吾二人真有此月乎!
石林自以為超然于“飲酒歌呼”的世俗人群之外,“真有此月”。其實他拘泥于八月十五日賞月,仍然在“集體無意識”的彀中。對“中秋月色”的重視,早年的東坡也未能例外,如最為人熟知的熙寧九年(1076年)《水調(diào)歌頭》中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再如熙寧十年(1077年)《陽關(guān)曲·中秋月》“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的感嘆,莫非如此。在中秋賞月的題材之外,中秋無月的題材當(dāng)然也會進入詩歌,如袁說友《中秋無月》:
皓魄埋云未肯收,佳娥寂寞為誰羞。
可憐數(shù)點不多雨,誤卻一輪無限秋。
急掃妖氛天外去,莫教微影暗中流。
終當(dāng)永夜清如水,我為停杯便倚樓。
又如方岳《八月十四月食中秋遂無月》:
妖蟆不為中秋地,老兔先奔昨夜寒。
世事相違劇晴雨,人生何苦許悲歡。
云窗自照青藜杖,月戶重修白玉盤。
坐想西風(fēng)萬袍鵠,政飛健筆寫瑯玕。
這些悲觀的眼睛與心靈用八月十五日沒有月色來獲得苦中作樂的趣味,衍生出“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式的情感,正從另一個方向說明習(xí)俗影響日趨根深蒂固。東坡《記承天寺夜游》的超拔之處,就在他終能跳出已經(jīng)被定型的觀念(不僅是大眾的集體無意識,也是他個人早先所認(rèn)同的),從而獲得了一種新的發(fā)現(xiàn)!承天寺月色下的晶瑩世界,為何不能獲得欣賞的眼睛?開篇鄭重交代了原因:“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我們不必拘泥于“十月十二日夜”的具體時間點。這個日子的特殊性,在于它并非“公認(rèn)”的賞月時間(八月十五日夜)。東坡的意思是只要并非八月十五日,它可以是任何一天,文末點明“何夜無月”正為了強調(diào)這層意義。東坡刻意摒除“八月十五日”的潛臺詞是說,大眾經(jīng)教化已形成中秋賞月的文化“條件反射”,同時也就不自覺地喪失了隨時發(fā)現(xiàn)月色之美的能力與權(quán)利。
怎樣才能在“規(guī)定時間”之外發(fā)現(xiàn)月色之美?發(fā)現(xiàn)常得于偶然。偶然性意味著打破常規(guī)與定律,“十月十二日夜”象征著一種不期而遇、打破“八月十五日夜”的偶然性。在東坡之前,歐陽修致仕居潁州所作《西湖念語》在類似的情境中亦曾觸及“偶然性”觀念:
雖美景良辰,固多于高會;而清風(fēng)明月,幸屬于閑人。并游或結(jié)于良朋,乘興有時而獨往。鳴蛙暫聽,安問屬官而屬私;曲水臨流,自可一觴而一詠。至歡然而會意,亦旁若于無人。乃知偶來常勝于特來,前言可信;所有雖非于己有,其得已多。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偶來常勝于特來”“偶來”正對應(yīng)無數(shù)個如“十月十二日”般普通的“某月某日”“特來”則象征著某種唯一性如“中秋八月十五日”?!度卧~》(中華書局1965年版,1995年第6次印刷)此句作“偶常來勝于特來”(第121頁),是未解其妙而造成的乙訛(按:中華書局1999年新一版已改為“偶來常勝于特來”)。另外,日本學(xué)者東英壽新發(fā)現(xiàn)的《新見歐陽修九十六篇書簡》簡二七《與呂正獻(xiàn)公(公著)》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佐證:“辱諭湖上之約,深荷意愛。不期偶會,興味至佳?!卑矗骸昂稀奔礉}州西湖,而“不期偶會,興味至佳”正是“偶來常勝于特來”的另一種表述。偶然性不斷地出現(xiàn)又消逝,誰能夠具有捕風(fēng)捉影之手,攫取這突如其來、轉(zhuǎn)瞬即逝的偶然性?歐陽修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清風(fēng)明月,幸屬于閑人。”這里的“閑”,當(dāng)然首先可以理解為“閑暇之人”,但就歐陽修的“歷史世界”而言,不妨用現(xiàn)代語境中的“多余人”來譯解。歐陽修以樞密副使致仕,根源是對王安石新法的抵觸,《宋史·歐陽修傳》載:“修以風(fēng)節(jié)自持,既數(shù)被污蔑,年六十,即連乞謝事,帝輒優(yōu)詔弗許。及守青州,又以請止散青苗錢,為安石所詆,故求歸愈切。熙寧四年,以太子少師致仕?!北S信f的、善的價值與理想,不與時下主流同謀,但又缺乏改革社會的行動能力,這關(guān)于“多余人”的定義,也恰符合歐陽修等一批反對新法的舊黨的特征。
蘇軾亦是“多余人”中的一員,《記承天寺夜游》文末給出攫取“偶然性”的條件“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與歐陽修又何其相似!東坡在新黨當(dāng)政時不見容于新黨,在舊黨上臺后又就免役法與司馬光爭論,那句著名的“一肚皮不合時宜”,最能彰顯東坡在新舊兩黨之爭中“多余人”的身份特點。為什么只有“多余人”能涉入偶然之川,取一瓢飲?美一直存在著,而人們發(fā)現(xiàn)美的時機卻只在偶然之間,那是因為有限定需要突破,限定來自社會既定的行為規(guī)范、固有的思維模式。社會排斥“無用冗余”之人,這些附麗于社會架構(gòu)的限定也隨之疏離他們,于是他們較之常人更能獲得發(fā)現(xiàn)美的最大可能性。相對于美對常人的不可企及而言,這種最大可能性幾乎就是一種必然性。在東坡之后,黃庭堅把這層意義說得更為顯豁:“天下清景,初不擇賢愚而與之遇,然吾特疑端為我輩設(shè)?!薄俺醪粨穸觥笔桥既恍裕疤匾啥藶槲逸呍O(shè)”說明了排他、唯一的“必然性”,其中“我輩”正是“多余人”的自我身份認(rèn)同。經(jīng)過歐陽修的邀約、蘇軾的散步、黃庭堅的背書,偶然性敞開了通向必然性的隱秘路徑。《宋元學(xué)案》記載程顥與張載論道逸事:“明道嘗與橫渠在興國寺講論終日,而曰:‘不知舊日曾有甚人于此處講此事?!痹囅胩K軾在承天寺最后道出“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語境中也透露出洞察真相的喜悅與理性尊嚴(yán)。
“夜游承天寺”很容易讓人想起“雪夜訪戴”故事?!妒勒f新語·任誕篇》載:“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在皎然雪夜的觸發(fā)下,王子猷對戴安道的“忽憶”與“即便就之”,其間的胸中之“興”正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偶然性”,不帶有任何預(yù)設(shè)目的性。這個故事的高潮在于“造門不前而返”,原因何在?第一,當(dāng)“乘船”行為一旦啟動,“見戴”就成為預(yù)設(shè)目的,從而與偶然性相違背。第二,“經(jīng)宿方至”表明如果見到戴安道,這次行為也將化為一次正常的“白日拜訪”,其間蘊涵的日常性也會對偶然性造成破壞。因此,王子猷只能以放棄“見戴”的方式,從上述兩方面徹底消解行動的最終結(jié)果,從而回歸偶然性。這則逸事中“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名言,正是對偶然性(“興”)的強調(diào)?!俺伺d而行”是對庸常生活的否定,“興盡而返”則是對“乘興而行”的結(jié)果落入目的性、日常性窠臼的否定。王子猷以雙重否定的決絕姿態(tài)(“任誕”)來捍衛(wèi)生活中極難獲得的“偶然性”閃光,成為傳頌千古的逸行。然而比較兩次事件的思理,東坡的高明之處就在于通過對人格品性的辨識界定,將偶然性轉(zhuǎn)化為必然性,從而達(dá)到了對偶然性的完全把握,于是世界在別有會心者的思域視野下可以不斷地呈現(xiàn)出超越日常之美?!澳銇砜创嘶〞r,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p>
還要指出,在東坡一生對生命與藝術(shù)中“偶然性”因素的追尋與參悟過程中,“十月十二日”所在的“元豐六年”(1083年)是一個轉(zhuǎn)折點。早在嘉祐六年(1061年),東坡初履仕途,赴任鳳翔途中作《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飛鴻踏雪泥”是此詩最為人熟知的創(chuàng)意,頷聯(lián)“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是對這一創(chuàng)意的闡釋,其核心思辨正是針對“偶然性”。澠池是東坡父子初次由陸路經(jīng)廣元、漢中一線出川赴考的經(jīng)行地(“往日崎嶇”),這次考試東坡經(jīng)歐陽修拔擢一舉成名后,前往鳳翔任職,再次途經(jīng)澠池,不禁回憶當(dāng)日如飛鴻踏雪泥留下的印記。人生際遇變動不居的背景下,卻在短時期內(nèi)兩次經(jīng)過同一地點,使得東坡主動思考“偶然性”問題。在這首詩里,東坡展現(xiàn)出藝術(shù)上善設(shè)譬喻的超常能力。在東坡之前,講事物之逝無可挽回,以飛鳥為喻的,如王安石《與耿天騭會話》“萬事盡如空鳥跡,怪君強記尚能追”;以殘雪為喻的,如吳處厚《青箱雜記》卷十載:“丞相王公隨亦悟性理,捐館時,知河陽,作偈曰:‘畫堂燈已滅,彈指向誰說?去住本尋常,春風(fēng)掃殘雪?!窍?,凌晨大雪,實正月六日?!眱烧叨疾蝗鐤|坡?!帮w鴻踏雪泥”的譬喻之妙,在飛鴻、殘雪等意象喻體的層層疊加,加倍了“偶然性”的“偶然”程度,這與東坡為人稱道的“博喻”之法殊途同歸。盡管東坡在藝術(shù)上成功地狀貌出“偶然性”的轉(zhuǎn)瞬即逝、不可捉摸,但對“偶然性”的哲理把握并不盡如人意,全篇至多表示出了一種無可如何的心境,未能超過王安石、王隨的水準(zhǔn)。到了黃州時期元豐五年(1082年)作《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顯示出東坡對“偶然性”的把握更進一步:
東風(fēng)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
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
“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是巧合,是偶然性。“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是經(jīng)過人為、有意的手段造成相同情境的再現(xiàn),這使得偶然性成為固定的可能,是必然性。不過,這手段尚帶有一點“實用主義”的操作性意味,未能在思辨上獲得理性的認(rèn)可,顯得不夠超拔輕盈。直到元豐六年(1083年),《記承天寺夜游》寫成,東坡對“偶然性”與“必然性”問題的把握才在哲理上達(dá)到圓融自洽。自此之后,他基本保持了這種理念。趙令畤《侯鯖錄》卷四記載元祐七年(1092年)的東坡逸事可以為證:“元祐七年正月,東坡先生在汝陰州,堂前梅花大開,月色鮮霽。先生王夫人曰:‘春月色勝如秋月色,秋月色令人凄慘,春月色令人和悅,何如召趙德麟輩來飲此花下?’先生大喜,曰:‘吾不知子能詩耶?此真詩家語耳。’遂相召,與二歐飲。用是語作《減字木蘭》詞云:‘春庭月午,影落春醪光欲舞。步轉(zhuǎn)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輕風(fēng)薄霧,都是少年行樂處。不似秋光,只共離人照斷腸?!蓖醴蛉顺角镌轮?、欣賞春月之色,頗得東坡《記承天寺夜游》個中真味,而東坡激賞為“真詩家語”,或許正因此語與《記承天寺夜游》思想的契合。
文章之妙不以篇幅長短論,長篇文字好處在詳盡透徹,短篇雋語妙處在含蓄蘊藉?!队洺刑焖乱褂巍范潭贪耸淖?,將偶然性與必然性的大命題隱藏在極小的篇幅中,就如卡爾維諾《未來千年文學(xué)備忘錄》所說文學(xué)五種要素(輕盈lightness、迅速quickness、確切exactitude、易見visibility、繁復(fù)multiplicity)中的“輕盈”,呈現(xiàn)出“小大之辯”的奇異文學(xué)景觀?!拜p盈”必須經(jīng)歷“繁復(fù)”的錘煉才能取得資格,獲得理解。就作者來說,如果不從繁復(fù)入手,輕盈容易被偽造(如錢鐘書《談藝錄》中所譏諷的“拈花微笑,英雄欺人”)?!队洺刑焖乱褂巍放e重若輕,點到即止,而在這之前的錘煉是《正統(tǒng)論三首》(至和二年,1055年)、《進策》二十五篇(嘉祐六年,1061年)、《上神宗皇帝書》(熙寧四年,1071年)等等,也是一舉成名、熙豐黨爭、烏臺詩案。就如同藝術(shù)史上巴洛克音樂之后才會出現(xiàn)德彪西,或者前現(xiàn)代小說的典正之后才出現(xiàn)后現(xiàn)代小說的簡約變形,談藝之理,概莫能二。從讀者來說,如果不從繁復(fù)著眼,輕盈尤其容易被忽略、被誤解,或者被過度闡釋。《記承天寺夜游》的出現(xiàn)不是偶然,它是文學(xué)之林中高懸的一粒玲瓏完美的果實,吸取了東坡人生經(jīng)歷、思想變遷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龐大根系輸送的養(yǎng)分,呼應(yīng)著東坡所處的“歷史世界”與文化語境中紛繁變幻的風(fēng)云雨露。它不僅值得被發(fā)現(xiàn)、受到激賞,更應(yīng)當(dāng)?shù)玫胶侠淼年U釋。
注 釋:
[1]林語堂著,張振玉譯《蘇東坡傳》,時代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
[2]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全宋筆記》第6編第4冊,大象出版社2013年版。
[3]史金波《史金波文集》,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版。
[4]如杜甫《北征》開篇即曰“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皇帝”謂繼玄宗即位的肅宗,“二載”是至德二載,須知至德元載與玄宗天寶十五載是同一年,所以至德二載實際上是肅宗重新紀(jì)元之初,肅宗一新玄宗弊政,意味著安史之亂后大唐中興的開始。清人吳瞻泰《杜詩提要》便注意到了這一點:“發(fā)端便及皇帝,非紀(jì)歲時也,其主腦正在此。”(黃山書社2015年版,第31頁)
[5]朱弁《曲洧舊聞》,《全宋筆記》第3編第7冊,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
[6]葉夢得《玉澗雜書》,《全宋筆記》第2編第9冊,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
[8]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1—1998年版。
不同抗性向日葵品種在同等用藥條件下,對向日葵列當(dāng)?shù)姆揽匦Ч绊戄^大,其中對向日葵列當(dāng)具有一定抗性水平的品種,其防控效果明顯優(yōu)于易感品種,此點也符合誘抗劑的特性;另外,施用該誘抗劑的向日葵地塊,必須做到良好的整地、播種質(zhì)量,使向日葵出苗整齊,避免向日葵葉齡差異較大;同時,在施藥時還應(yīng)考慮天氣條件,防止高溫、大風(fēng)造成藥劑的揮發(fā)和漂移,以及利用扇形噴頭,對向日葵葉片進行定向噴霧,避免漏噴或重噴等因素影響誘抗劑對向日葵列當(dāng)?shù)姆揽匦Ч?/p>
[10]歐陽修《歐陽修全集》,中國書店1986年版。
[11][日]東英壽考校,洪本健箋注《新見歐陽修九十六篇書簡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12]惠洪《冷齋夜話》,《全宋筆記》第2編第9冊,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
[13]黃宗羲原著,全祖望補修《宋元學(xué)案》第1冊《橫渠學(xué)案下·附錄》,中華書局1986年版。
[15]王安石《王文公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
[16]吳處厚《青箱雜記》,《全宋筆記》第1編第10冊,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
[17]元豐七年(1084年),東坡作《別文甫子辯》(《東坡志林》卷一)還透露出他面對偶然性時偶爾還會滑向消極:“仆以元豐三年二月一日至黃州,時家在南都,獨與兒子邁來,郡中無一人舊識者。時時策杖在江上,望云濤渺然,亦不知有文甫兄弟在江南也。居十余日,有長髯者惠然見過,乃文甫之弟子辯。留語半日,云:‘迫寒食,且歸東湖?!退椭希L(fēng)細(xì)雨,葉舟橫江而去。仆登夏隩尾高邱以望之,仿佛見舟及武昌步,乃還。爾后遂相往來,及今四周歲,相過殆百數(shù)。遂欲買田而老焉,然竟不遂。近忽量移臨汝,念將復(fù)去,而后期未可必。感物凄然,有不勝懷。浮屠不三宿桑下者,有以也哉。七年三月九日?!薄安蝗奚O隆保馕吨粦雅f、不系念,割斷一切可能的情感聯(lián)系,這如同“中秋無月”般的苦中作樂,并非真正的解脫。認(rèn)識問題的過程總是艱難的,詩人對哲理的把握還有反復(fù),會帶有從前思維的慣性,難以簡單地一蹴而就,是可以理解的。
[18]趙令畤《侯鯖錄》,《全宋筆記》第2編第6冊,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
曾祥波,文學(xué)博士,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