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煒
懷親閣主呂樹英先生(1919-2000年)的收藏故事應(yīng)從先生與家人暫居廣州灣時說起。廣州灣原為法國租界,后于1946年歸還中國。二戰(zhàn)期間,先生避居于此,并結(jié)識了一眾好友,其中不乏有日后成為香港金融及地產(chǎn)界舉足輕重的人物。先生與友人興趣相合,上世紀50年代末,先生遷回香港之后會定期在銅鑼灣會所舉辦“友愛”周會及月會,暢聊藝事,如同當代的蘭亭聚。先生好書畫及高古玉,亦好嶺南派盆栽,其子至今仍承此傳統(tǒng)。1988年,應(yīng)當時美國農(nóng)業(yè)部長 Richard E. Lyng 之邀,先生與其畢生好友伍宜孫以私人身份向美國人民捐贈了31盆盆景,這批盆景現(xiàn)藏華盛頓美國國家植物園。先生的書畫收藏多購自20世紀書畫大家之手,包括謝稚柳(1910-1997年)、張善孖(1882-1940年)及張大千(1899-1983年)。1981年,先生及夫人還曾應(yīng)張大千之邀前往臺北參觀其盆景及玉石珍藏。先生在他的各類收藏當中,尤其鐘情高古玉器。上世紀50年代末,先生開始涉足高古玉收藏,后于60年代結(jié)識了吳湖帆(1894-1968年)。吳湖帆為晚清金石學(xué)家及《古玉圖考》著者吳大澂(1835-1902年)之嗣孫。藉此淵源,先生的藏玉理念亦頗受吳大澂的影響。1983年,先生曾邀請著名玉石研究學(xué)者那志良(1908-1998年)參觀其收藏。那志良為原臺北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并曾參與清室善后委員會文物點查工作。呂樹英先生除了于1988年捐贈給美國一批盆景之外,其書畫收藏亦于2011年在香港上拍。而即將于6月現(xiàn)身拍場的高古玉器則是先生珍藏中的第三批,也將是最后一批,它代表著上世紀60至80年代香港的友集收藏哲學(xué),或是目前香港所剩最后幾個具有當時時代特色的私人珍藏之一。
| 懷親閣珍藏高古玉 |
中國古代先民典藏玉器之傳統(tǒng),自商周以降至今,源遠流長。漢及漢以前高古玉器,歷來被奉為正統(tǒng),市不多覓。綜觀呂樹英先生的玉器珍藏,風格自新石器時期至漢晉時期,部分明清仿古玉亦是追摹東周兩漢之玉器造型。作為一名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活躍于香港本土的收藏家,呂先生竭盡所能,尋覓市場上可見之高古玉器,其品味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鑒藏家執(zhí)著于對周漢玉器的“古歡清愛”。
這種古玉收藏觀念,應(yīng)受晚清金石學(xué)家吳大澂的影響。用考古學(xué)家夏鼐的話說:吳大澂是“一位有古器物學(xué)者傾向的儒家學(xué)者”。他1889年著錄的《古玉圖考》意義深遠,影響著其后長達一個世紀的學(xué)者與收藏家,序言中開宗明義稱君子以玉比德,奉玉為社會典章禮儀、等級服飾之象征,而非一般的玩物。這正是兩千年來儒家文士對“玉”的觀念。呂樹英先生的玉器收藏種類,以及整體呈現(xiàn)出的審美意趣,延續(xù)了吳大澂以來的傳統(tǒng)金石學(xué)文人品位,所藏見玉璧、玉琮、玉璜、玉劍首、劍格、劍珌及劍璏,品種繁多,大小不一,質(zhì)精工美,古韻悠然。這些玉器構(gòu)成了呂氏收藏之大宗,與百年前《古玉圖考》著錄品類不謀而合,遙相呼應(yīng)。與其說數(shù)十年的玉器收藏是呂先生的個人選擇,不如說這是上世紀傳統(tǒng)文人士紳集體審美意識的體現(xiàn)。先生記錄玉器的卷標,亦沿用著傳統(tǒng)文人語匯,例如珍藏中的一件玉環(huán)(圖1),先生筆記:“素環(huán),西周,秋葵色,水銀沁,1978年購”,另如一件玉鏟,先生記:“栗色水銀浸,1972年購自中易”。水銀沁是清末、民國古玩界約定俗成之術(shù)語,指地下或墓葬中的水銀侵入玉質(zhì)肌理,從而形成的黑色沁,又稱“黑漆古”。民國古玉收藏家劉大同在《古玉辨》中提到:“玉之未入土者,名曰傳世古,又名自來舊。入土者名曰土古,殉葬之玉,因其含殮,名曰琀玉。” 其實這兩類玉器在今人看來,前者即所謂的傳世“熟坑玉”,后者為出土“生坑玉”。呂樹英先生的古玉收藏,多半以“熟坑玉”為主,這也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香港古玩市場所能提供之玉器。
隨著大量科學(xué)田野考古發(fā)掘,日益豐富的墓葬遺址出土數(shù)據(jù),幫助我們對中國古玉之認知,逐漸走出傳統(tǒng)證經(jīng)補史的囿限,從而轉(zhuǎn)向探索不同族群的物質(zhì)文化現(xiàn)象。呂氏玉器收藏中可見一眾經(jīng)典古玉(圖2),其中包括一件玉環(huán)(圖3),飾勾連云紋,表面見鈣化痕跡并帶有麻布印痕,甚為罕見。除此之外,另有數(shù)例或可加深我們對新石器古玉之認識。例如一件玉勾云紋佩(圖4),其整體造型、青黃玉質(zhì)和瓦溝紋的琢磨工藝,具有濃厚的紅山文化玉器特征,但這種單勾云形帶齒牙的形制,不見于目前考古出土的紅山文化玉器。然而,在約1500年后的內(nèi)蒙古大甸子夏家店下層文化遺址中出土的一件勾云形佩(圖5),與此玉佩尺寸、造型相似,兼具紅山文化獸面形玉佩和勾云形玉佩的特點,應(yīng)是夏家店文化對紅山玉器的傳承與改制(朱乃誠,〈夏家店下層文化玉器六題〉,《考古》,2016年02期)。呂先生的這件勾云形佩,或許也是后紅山文化玉器的一個例證。另如一件玉鷹形笄,青玉褐沁,高5.5厘米,圓柱體,笄尾收細,淺浮雕鷹首,身體羽翅以簡潔的陽起線表現(xiàn),腹部單向鉆孔。類似的短體鷹形玉笄雖在湖北石家河文化中也有出土(古方,《中國出土玉器全集》,卷10,北京,2005年,頁36),但大部分所見的鷹形玉笄都是細長體(《肖家屋脊 下冊》,北京,1999年,彩圖版14:1)。然而,我們也可以在商代、漢代墓葬中看到這類玉笄的延續(xù)(商墓例見古方,《中國出土玉器全集》,卷5,頁112;漢墓例見前述出處,卷6,頁149),其中既有先民古物的遺留,也有繼承史前傳統(tǒng)的改制。
這些例子足以可見,新石器時期某種玉器的造型或風格,以一種我們目前還不能完全了解的方式,在后世傳承,并影響著其造型和加工工藝。遠古的玉文化,以這種悄無聲息,卻令人驚嘆的力量,層層演進,脈脈相承,構(gòu)成了中國獨有的八千年玉文化歷史。
懷親閣珍藏高古玉將于2017年6月1日至2日在香港蘇富比上拍。更多相關(guān)信息,敬請垂詢香港蘇富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