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莊
畫畫兒對溥心畬來說,早期僅為閑情逸致聊以自娛,中晚期也不過就是換錢的手段,并未上升為道的層面。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在詩、書、畫的文人道統(tǒng)里,畫,是被他排在末位的。溥心畬在詩詞書法上均下過功夫用過力氣,惟獨畫畫,是無心插柳的偶然所得。這個超脫的“舊王孫”,一生都在政治漩渦中心打滾,卻能做到片葉不沾身。
1912年夏,清帝溥儀下詔退位,17歲的溥心畬入清河大學(xué)讀書習(xí)字,于西山戒臺寺隱居,歷經(jīng)家國之變的他,此后十余年間,避世研學(xué),潛心作畫。而恰恰在這段時期,張大千也居住在西山附近,于是兩人有過一段往來,其間因為一段“隔案傳畫”的逸事,在美術(shù)界留下“南張北溥”的佳話。
張大千曾贊譽溥心畬:“溥氏制畫,可與吳湖帆并美齊肩,為吾所生平最佩服者。吳、溥二人之外,半個是謝稚柳矣?!睂τ趶埓笄У耐瞥鐐渲?,陳巨來一開始卻不以為然:“余只對其楷書佩服之至,于其畫則未敢恭維也?!敝钡疥惥迊碛H見溥心畬私藏的得意之作,“余至此際方才讀到了真正溥畫了……靜美莫與之倫,視大千、湖帆有過之無不及也……方信大千之言不謬也。”
的確,觀溥心畬的畫作,美,且平穩(wěn),有一種看不到作者喜怒哀樂的四平八穩(wěn)。按說他的皇室身份和政治處境,不應(yīng)該如此平淡,但我們看到的溥心畬確實畢生在性情上都是隱而不表的。溥心畬以“北宗”山水畫馳譽畫壇,他大多數(shù)山水構(gòu)圖可明顯看出是從南宋的“邊角”之景變化而出,畫中大塊的側(cè)鋒斧劈皴較為少見,畫面所體現(xiàn)出的是一股和諧寧靜之氣。如其《泊舟清話圖》,設(shè)色淡雅清新,構(gòu)圖簡約通透,山勢不高卻意境悠遠,耐人回味;林木不深卻有寂寂蔥蘢之感,一葉扁舟緩緩駛向畫外,令人浮想聯(lián)翩。他完全沿襲了北宋山水的高古,但改變了宋畫的繁密,無論構(gòu)圖設(shè)色,均沒有刻意為之的造作。每每欣賞他的山水,都如他的詩句“告兇今日渾閑事,已是曾經(jīng)十死余”這般讓人拍案叫絕,耐得住細看、經(jīng)得住久品。這正是歷代文人畫家所致力追求的境界。因而他的離去,有人稱是“中國文人畫最后的一筆”。
即便如此,他依然對自己的學(xué)生說:“如果你們將來成為一個名畫家,對我來講,是一件很恥辱的事?!泵艃膳?,只為作好畫!這份高風(fēng)亮節(jié)的文人品質(zhì)伴隨他一生。無論他所處何等亂世,也無論個人境遇經(jīng)歷了怎樣的變故,他用繪畫守住了一代王族的心氣和風(fēng)骨。就憑這一身剛正,即使輸?shù)袅私剑秩绾???/p>
其實,溥心畬繪畫并無師承,而是與他出身皇族,家藏名帖古畫甚多有關(guān),自幼的耳濡目染,讓他的書畫風(fēng)格有了天生的物質(zhì)基礎(chǔ)。啟功先生曾指出,溥心畬畫風(fēng)的形成與其家藏有關(guān),“先生親畫山石樹木,從來沒有像《芥子園畫譜》里所講的那么些樣子的皴法、點法和一些相傳的各派成法。有時勾出輪廓,隨筆橫著豎著任筆抹去,又都恰到好處,獨具風(fēng)格?!迸c其他畫家相比,溥心畬真是贏在起跑線上。
但溥心畬在繪畫上的成就,卻絕非因家藏頗豐而致。他曾在《自述》一文中說:“當(dāng)時家藏唐宋名畫尚有數(shù)卷,日夕臨摹,兼習(xí)六法、十二忌及論畫之書,又喜游山水,觀山川晦明變化之狀,以書法用筆寫之,逐漸學(xué)步。時山居若與世隔,故無師承,亦無畫友,進境極遲。漸通其道,悟其理蘊,遂覺信筆所及,無往不可?!彼麖奈聪裨S多同時代的畫家那樣,在西學(xué)浪潮里追求擺脫傳統(tǒng)束縛。大家避之不及的傳統(tǒng),從來就是滋養(yǎng)了他而不是絆住他的腳。
我們看溥心畬畫花鳥,從未拘泥于工筆或?qū)懸?,而是根?jù)繪畫題材選擇最恰當(dāng)?shù)谋憩F(xiàn)形式。比起宋畫精嚴工整的花鳥,他借用了宋畫的精致的形、細致的筆,卻在畫中別有一番文人逸氣,一改宮廷院畫標準照似的木訥。他的《丹華通曄圖》以工細之筆描繪燈籠花,細膩柔美,不同方向翻轉(zhuǎn)的花瓣組成的立體構(gòu)造真實自然,花蕊柱頭的彎轉(zhuǎn)前伸且拉近放大,表現(xiàn)得自信滿滿。
中國畫家自古看重山水,花鳥畫家總像是矮人一頭。對此,陳師曾說了句公道話:“花卉較山水易而實難。山水畫可借山水之景致,得其援助,以成境界;而花卉之體制狹隘,全仗筆墨意態(tài),生出境界,此其所以難也?!惫すP花鳥為求形似,畫作往往失卻生趣,即便畫得惟妙惟肖,那也是植物標本,滿紙匠氣。大寫意花鳥,聽著好像灑脫不羈,而實際畫出來多似漿糊一團,連畫者自己也說不清畫了什么東西?;B畫要么妙而不真,要么真而不妙,魚和熊掌難以兼得。而對于溥心畬來說,花鳥畫卻是最能代表其個人氣質(zhì)的,無論工筆沒骨還是寫意,都是難得的精美之作。
溥心畬畫作中沒有八大山人那樣翻白眼的魚、單腳閉目遺世獨立的鳥、潑墨揮毫即興而作的墨黑蓮葉,他也沒有石濤激昂的情緒、飛奔的線條。他只是靜靜地鋪開一張紙,用手中的筆,去追憶那些他曾經(jīng)親見過的輝煌、富麗與美好。面對國家危亡的動蕩、柴米油鹽的局促、吃穿用度的捉襟見肘、身居陋室的逼仄……他都渾然忘卻,回到畫中的桃源仙境,去耕作那遍布煙云霧靄霞光的一畝田。對他來說,提筆濡墨之間,即如老僧禪定,亦如隱身于桃花源吧。
今年6月20日啟槌的中國嘉德春拍“明月幾時有”專場中,92件溥心畬翰墨丹青將登場,從中您可以領(lǐng)略到這位“舊王孫”的靈氣與文氣。德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