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莎

《詩經(jīng)》中說“顏如渥丹”，即形容人的貌美如同抹了丹砂一樣；古代的人們還喜歡在孩童兩眉中間點顆朱砂痣，寓意開啟智慧……朱砂色，在中國的傳統(tǒng)審美觀念中，有著特殊的地位。

緣起

“朱砂”是我國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最古老的紅色顏料。它取自天然硫化汞的紅色半透明礦石，又名“丹砂”、“辰砂”。晉代葛洪的《抱樸子·黃白》中提道：“朱砂為金，服之升仙者上士也?！笨梢娝枪糯绞繜挼さ闹饕?。

除此之外，朱砂也用于藥劑和制作顏料，人們稱繪畫為“丹青”，“丹”即為朱砂。朱砂色在永樂宮壁畫、敦煌壁畫等重要石窟、古代帛畫以及絹本紙本繪畫中都有大量應(yīng)用?，F(xiàn)存可考的最早的卷上朱砂，見于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T形西漢帛畫。魏晉時期顧愷之的《洛神賦圖》里，也大量應(yīng)用了朱砂色。唐代的宮廷繪畫更是善于抹以朱砂來點綴主體，如《簪花仕女圖》、《虢國夫人游春圖》等等。

而朱砂作為一種繪畫的主體色，則開始于宋代。那是一個別致的年代，審美格律達到別樣的一種高度，文人士大夫紛紛參與到繪畫中來，文學與繪畫逐漸融為一體。此時文人所頌贊的“梅蘭竹菊”應(yīng)勢成為墨客們筆下的主題。也正是從這個時期開始，繪畫中對于朱砂色的運用，朱竹無疑是不容錯過的經(jīng)典形象。

在后世看來，畫朱竹的“鼻祖”，蘇軾當之無愧。

蘇軾生平愛竹，他有一句很著名的話：“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據(jù)史料記載，蘇軾在任杭州通判的時候，某次坐于堂上一時畫興勃發(fā)，而書案上沒有墨只有朱砂，于是便隨手拿朱砂當墨畫起竹來，卻由此成全了千古朱竹的史篇。

朱竹的隨意的奇思，實則承載著蘇軾深厚的藝學素養(yǎng)，更與他自性清凈的人格關(guān)系密切。時人有不以為然者，謂“竹非朱色”，東坡曰：“竹亦非墨”。蘇軾畫竹有兩個特點：一是顏色。朱竹，體現(xiàn)了他對“隨類賦彩”的深遠理解，即在“氣韻生動”上，將色彩傳移至合乎“韻”的審美準則。這種繪畫意識的背后，是繪畫高于對象，并轉(zhuǎn)化為主觀描述的強大精神意識形態(tài)衍生的產(chǎn)物，與1000年后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西方印象主義藝術(shù)觀點高度吻合。二是技法。據(jù)傳蘇軾畫竹子，不是一節(jié)一節(jié)畫的，而是從底到頂一氣呵成，每一筆都述寫著竹子的生長形態(tài)。蘇軾對竹子這種執(zhí)著的表述，澄懷著他的內(nèi)心世界，釋放出他對竹子品格的萬分鐘愛。

追尋

我們都知道，千百年來，竹子的生物形態(tài)特征已經(jīng)升華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種人品精神風貌，如虛心、氣節(jié)等，甚至被列入人格道德的美學范疇。人們將竹子視為中華民族美學精神的象征，這種賦予影響著一代代中國人的審美觀和審美意識。千百年來，“寫竹”成為文人們表達心中“清高氣節(jié)”君子品格的主流意識。而自蘇軾畫朱竹之后，這種元素在后世的文人畫中竟流行起來，那一抹無意的朱筆，成就了千古文人的追尋，從此競相援毫揮筆，絡(luò)繹不絕，至今仍舊受追捧，影響深遠。

說到明清文人畫家對朱竹的追隨，比如明初詩人高啟就用一首《題朱竹畫卷》，道盡了他對朱竹的喜愛之情——“宵聲吹斷，彩云忽墮，碧云猶隔……誰把珊瑚，和煙換去，瑯玕千尺。細看來，不是天工，卻是那春風筆”。

清代“揚州八怪”之首的金農(nóng)也割舍不下對朱竹的喜愛。他筆下的四聯(lián)朱竹，或佇立于奇石之間，或高節(jié)聳于云端，或立于滿月之上。金農(nóng)還會用詩題來聊表心境，諸如“丹心一片化為竹”、“高節(jié)凌云”等。金農(nóng)的朱竹，一改墨竹風格的一濃一淡、墨韻清淡的風格，而以濃厚的朱砂潑抹，筆力勁遒，構(gòu)圖飽滿，高聳之竹重在寫竹干，節(jié)氣凜然，毫無獻媚的筆技?？梢哉f，竹子的氣節(jié)巧遇金農(nóng)的妙筆，一片丹心化成一抹朱砂，成為五色墨韻中的一筆妙紅。

再如清代畫家任頤的《朱竹鳳凰圖》，設(shè)色妍麗，構(gòu)圖嚴謹，一株朱色竹子，恰如其分地襯托出鳳凰棲林之美觀。此處的朱竹，確實比墨竹高出幾分妙意。

厚愛

到了近現(xiàn)代，文人畫家們對朱竹依然興致盎然。比如我們觀民國畫家于非闇筆下的朱竹，就能感受到“偶見一枝紅石竹，卻有翠鳥立枝頭”的意趣。這是于非闇畫朱竹的風格，喜歡在竹尾枝頭立鳥禽。于非闇的朱竹，老葉嫩葉，小枝大枝厚薄剛?cè)岣饔胁煌?；朱砂用筆渾厚、色彩飽和、設(shè)色妍麗、筆力老練。不同于金農(nóng)畫朱竹的是，于非闇多以小品立意，不強調(diào)竹干的氣節(jié)，卻以朱色艷麗之竹，襯托鳥禽棲息之意。

至于當代的大家啟功先生，世人都知道其在文學和書法上的造詣赫赫有名，殊不知啟功的朱竹也不遜色。若論啟功先生對色彩的大膽處理，就不能不談及其（左石右朱）竹。

所謂的“左石右朱”，指的是啟功先生筆下的朱竹，左側(cè)的倚石墨氣濃厚，右側(cè)的朱竹丹氣濃郁，這一黑一紅的強烈對比，卻讓畫面體現(xiàn)出了難得的和諧且別有風韻，高度統(tǒng)一在啟功先生筆下的“朝霞午曝夕陽紅”之中。從平面構(gòu)成的角度來解構(gòu)啟功的朱竹，其間墨色的石頭，作者用面的概念進行概括，通常在畫面占比不超過三分之一；而朱竹則以線和點的構(gòu)成意味出現(xiàn)。啟功先生的眾多朱竹，畫面通常以3比7的黃金比例分布，能促使這種對比立意的重要來源，自當是其深厚的人文修養(yǎng)，并由內(nèi)心溢出的美感而赫然呈現(xiàn)于紙面。

曾經(jīng)有人問及啟功先生，為何專喜此道，先生笑云：“以免批我為‘黑畫也?！毕嘈沤?jīng)歷過那段特殊歷史的人都知道“黑畫”的典故，先生此語乃幽其一默也；繼而他又云：“其實，又何有墨色之松竹，不過聊為遣興而已?！甭?lián)想到先生曾詩述其朱竹：“問余何事研朱寫，曉色臨窗幾案睛?！笨梢姶朔卮鸱綖檎?，亦是他對繪畫藝術(shù)的卓識，包括對朱竹的尤其傾愛。

歸屬

其實，無論是墨竹或是朱竹，皆為畫家托色寫志之媒。南朝畫論家宗炳在《畫山水序》中說：“圣人含道映物，賢者澄懷味象?！薄昂烙澄铩?，是指在反映自然的時候，我們應(yīng)該有自己完整的主觀意識；“澄懷味象”則強調(diào)在主觀無欲無物的情懷中，體驗、品味、感悟?qū)徝缹ο髢?nèi)部深層的情趣意蘊和生命精神。當一個文人的人文修養(yǎng)達到“含道映物，澄懷味象”的高度之時，筆下的常見之俗物，自然也是脫了塵格的。

中國歷代文人畫家對于詩書畫的情懷從未間斷，對人性藝學修養(yǎng)的探求從未休止。慢慢的，同樣是朱竹，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者筆下，或有了不同的面貌示人，但不變的是，無論審美的發(fā)展如何變遷，這一元素一直在扮演著人們解讀文人畫家心境的角色。即便是到了現(xiàn)代，文人畫還在繼續(xù)發(fā)展，朱竹仍受鐘愛。比如筆者前不久曾見過一位“70后”畫家的新作“嫣然系列”，屬類賦色兼工。在荷枝的根處，花瓣回首的身后，不忘存有一枝朱竹襯伴。這種借物言志，朱竹確實較之其他再適合不過，而且也會讓人不禁去思考，在這物欲橫流、人氣浮躁的年代，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又該如何脫去俗工，以恰當美妙的姿態(tài)，為當代畫壇增添活力與鮮麗？

感謝蘇軾無意間抹下的那一筆朱色，它的面貌撐托了千百年來文人畫家的精神歸屬。這一抹艷麗的朱砂，未來一定會在中國水墨的“黑白世界”里不斷地妙筆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