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穗
摘 要:從敘述視角看,《使館樓》多聲部的手法是對復調(diào)之對話性的解構?!拔覀儭辈粌H是敘述者,還劃定了主體與他者的邊界,兩者沒有對話可能,同時“我們”的合法性也受到質(zhì)疑。其次文本中模式固定的羽毛球賽代表了個體之間乃至族群之間的僵局。而固守民族邊界并不能改變?nèi)魏尉硾r,只會讓多元和諧的社會構想土崩瓦解。
關鍵詞:《使館樓》;扎迪·史密斯;多元文化;敘述視角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21-0-02
扎迪·史密斯的《使館樓》再次以她熟悉的倫敦西北郊區(qū)為背景,展現(xiàn)出倫敦西北的多元現(xiàn)狀?!妒桂^樓》延續(xù)了《西北》中對多元文化的再思考,書寫個體在多元都市中的選擇,以及多元都市面臨的困境。
(一)對復調(diào)的解構:“我們”與“他們”
史密斯在她的長篇小說中常常使用多聲部交織的手法來達到復調(diào)的效果,以展現(xiàn)當代都市中的多元混雜現(xiàn)狀。復調(diào)的運用不僅使她的小說豐滿而富有層次,還使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客觀性”。此“客觀性”既源于文本中“隱含作者”在價值判斷上的緘默態(tài)度,同時還源于角色所擁有的平等發(fā)言權——不同個體的迥異觀點在小說中相互制約與抗衡。因而文本中的角色保持著矛盾但平等的對話狀態(tài),而不同話語的交鋒就像一場局勢變化萬千卻又無法分出勝負的羽毛球賽。
在短篇小說《使館樓》中,史密斯延續(xù)了多聲部的寫作方式。小說開篇從敘述者“我們”的視角出發(fā),勾勒出柬埔寨大使館的形態(tài),這看似是一種傳統(tǒng)的獨白式敘述方式,即“我們”代表作品中統(tǒng)一的隱含價值觀。實質(zhì)上“我們”只是形式上的全知敘述者,注視著法圖和安德魯,雖然不時現(xiàn)身發(fā)表評論,但總體上做到了對法圖和安德魯?shù)目陀^呈現(xiàn),所以“我們”不過是多聲部里的一種聲音。然而這種多聲部話語卻不再構成復調(diào),而是對復調(diào)的解構。
由巴赫金提出的復調(diào)理論強調(diào)話語的對話性,“對話”成立的三個條件包括未完成性、平等性和非客體性?!妒桂^樓》里多聲部并存的形式體現(xiàn)出各種思想的局限性,復合視角“我們”的評點并沒有代替法圖和安德魯?shù)穆曇簦晕谋救哉宫F(xiàn)出觀念的未完成性。不過“我們”與“他們”的二元劃分卻表明了平等之虛妄和對話之不可能。
“我們”是在威爾斯登出生成長的倫敦郊區(qū)居民,敘述者通過界定“我們”而確定了“他者”的范圍——無論是“富庶的阿拉伯人”,還是貧窮的科特迪瓦人法圖,都是他者。在敘述上,敘述者的敘述層次高于他者,“我們”可以對他者隨意進行點評,法圖和安德魯無法跨層與“我們”進行交流。而在觀念上,“我們”的評論帶有主觀性,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不斷強化主體與他者的區(qū)別?!拔覀儭睂λ叩膽B(tài)度一半是漠視,一半是恐懼。法圖對他者的好奇被稱為眼界狹隘的興趣,因為“我們”會選擇待在自己的圈子里,無視無關緊要的異國。而出現(xiàn)在郊區(qū)的柬埔寨大使館被敘述者看作是“入侵”,它令“我們”產(chǎn)生異樣的驚訝情緒,甚至聯(lián)想到“種族滅絕”。主體和他者的對立強調(diào)了二者的不平等,多聲部的對話可能被否定,這是對復調(diào)的第一次解構。
第二次解構發(fā)生在“0-13”部分,敘述者對自己的話語合法性進行了質(zhì)疑。敘述者坦言自己擅自代表了威爾斯登大眾,只因敘述者出生在此,所以擁有代表大眾的話語權。然而敘述者隨即以另一觀點解構了這一權力的合法性:“好多人都生在那里呢,說這個壓根沒什么意義,你我不屬于同一個民族,誰也沒法代表我們說話?!盵1]然而如何確定此觀點里出現(xiàn)的另一個“我們”的合法性?敘述者所秉持的排他意識確實體現(xiàn)出以出生地確定身份邊界的狹隘之處,但固守民族的界限只是更加糟糕的方案。
《使館樓》中的多聲部話語不再擁有平等關系,話語之間的對話可能被抹除。不平等的話語雖仍在交鋒,但這場羽毛球賽只剩下恒定格局,并且靜默無聲:“擊球,扣殺。擊球,扣殺?!?/p>
(二)對多元現(xiàn)狀的考量:他者眼中的他者
法圖是敘述者“我們”眼中的他者,她從科特迪瓦輾轉來到倫敦,在一個巴基斯坦家庭里當保姆。如果說“我們”尚且對法圖抱有同情心,那么她的雇主則是徹底把她當成異類。雇主對待法圖的態(tài)度就像是對待奴隸,但法圖竭力說服自己,認為自己的處境有別于“奴隸”,她還有一點自由。她的自由包括凝望柬埔寨大使館上空飛著的羽毛球,在周天和教友安德魯會面,以及每周一去健身中心游泳。零星的自由時刻讓法圖得以見識到更多元的社會,并探索屬于自己的生存方式。
柬埔寨大使館上空不同尋常的羽毛球吸引了法圖的目光,羽毛球的運動軌跡幾乎從未發(fā)生改變:“前一個打球的人總是有辦法瓦解對方的扣殺,然后再一次把球打出舒緩而飄逸的弧線”,“對面那男人發(fā)揮得實在是穩(wěn)定,簡直帶著十足的邪氣……接住了那個證打著飄的球,再打回去——又是一個致命的、直線下壓的扣殺”[2],擊球和扣殺總是不斷循環(huán)。對新移民法圖而言,次次致命的扣殺來自于雇主,他們不會留給對手喘息余地,而她則像墻內(nèi)的接球者一樣,只能盡力打出挑高球,以飄逸的弧線迎接下一次扣殺。羽毛球詭異的慣常性和法圖恒定的無望生活相契合。一天,法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從柬埔寨大使館出來的女人,她對女人投去好奇的目光。在看到女人手提的常見的購物袋時,法圖非常吃驚,因為在她眼中,“東方人只去自己的商店買東西,就是那種神秘兮兮的房子”,她認為“自給自足的作風”是“一個民族保持巨大凝聚力的秘訣”[3]。法圖的思索讓她想要嘗試打破僵局,當再觀看空中的羽毛球時,她感到“一陣方向莫測的風”會把飄忽的挑高球吹到她的手上,然而迎接她的仍是一記無可改變的致命扣殺。
法圖悟到“自有安排”才是一個民族生存下去的關鍵,經(jīng)過周天和安德魯討論,法圖不僅沒能改變想法,反而更加確信自己的正確性。她秉持鄉(xiāng)村即簡單,城市即苦難的二元觀點;同時還難以對“非洲同胞”以外的其他族群產(chǎn)生共情之感,她認為自己以及非洲同鄉(xiāng)承受了更多苦難。面對生活的難題,法圖尋找到的解決方案是固守自己的黑人性,抵抗她眼中的一切他者。
雇主解雇了法圖,原因是無法接受保姆法圖竟然變?yōu)榫让魅说氖聦崳藰O為荒謬的結果是對法圖的最后一次扣殺,這讓法圖進一步認同“自有安排”的力量。被解雇的法圖又去了健身中心游泳,游泳對于法圖而言,是和身體進行交流的過程,在對身體的操控中,法圖獲得了對生活的掌控感;同時游泳的經(jīng)歷是她能與過去的回憶相連的唯一途徑。法圖與自己身體的交流以及對民族內(nèi)部自給自足能力的假想,令她感到心情舒暢,似乎生活的更多可能正在向她開放。但是法圖對曾幫助過她的并且友善的柜臺女孩冷眼相待,她不愿意“流露出一丁點感激來”,因為“感激是另一種奴役,你最好還是能‘自有安排”[4]。法圖徹底拒絕了溝通的可能,轉而沉浸于游泳之中。這種自我保護策略的極端化只是故步自封,它會消除個體之間溝通的機會,以及瓦解民族之間融合的可能。
值得注意的是,《使館樓》一共21章,章節(jié)的劃分與羽毛球賽的比分相契合,從0-1開始直到0-21結束。在小說結尾,羽毛球沒有落地,擊打方式也沒有改變,但對法圖來說,她正走向扭轉“暴戾”和“懷著希望”的對峙格局的新開始。然而敘述者“我們”的出場再一次指明法圖的他者地位,無法融入都市的法圖如何改變羽毛球的走向?末章0-21既標明小說的完結,還宣告羽毛球賽中一方的完敗。究竟哪方失敗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都市主流群體與少數(shù)族裔的對立,以及少數(shù)族裔對同質(zhì)性的固守無疑是對多元文化的暴擊。缺乏溝通的多元文化社會就像倉促拼湊的拼圖,一塊塊拼圖只是恰好被置于框架之內(nèi),無法真正從內(nèi)部相聯(lián)結。過于強調(diào)差異而缺乏明確共性,只會讓多元文化社會變成在球賽中完敗的一方。
注釋:
[1]扎迪·史密斯,英國,《使館樓》,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P51.
[2]扎迪·史密斯,英國,《使館樓》,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P29.
[3]扎迪·史密斯,英國,《使館樓》,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P28.
[4]扎迪·史密斯,英國,《使館樓》,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P88.
參考文獻:
[1]巴赫金,《巴赫金全集》,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2]扎迪·史密斯,《使館樓》,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版.
[3]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四川: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