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張克中

《項脊軒志》讀解札記

江蘇 張克中

一篇飽滿的《項脊軒志》進入高中語文教材后，只因刪節(jié)了“項脊生曰”一段文字，就成了一副貌美體弱、身量不可細瞧的模樣。歸氏在《項脊軒志》中表達的情感，實需要“項脊生曰”來讀解，一個豐富的歸有光比一個簡單的歸有光要有意義。所以，建議各家收入《項脊軒志》的高中語文教材恢復(fù)被刪的“項脊生曰”。

《項脊軒志》 課文刪節(jié) “項脊生曰”

有讀明清文學(xué)的學(xué)生問我，中學(xué)教材上節(jié)選的《項脊軒志》與原文比哪個好。還用說嗎？我當然認為是原文好。

那學(xué)生微信一閃：理由呢？我說：“教材的刪節(jié)只剩下如泣如訴的天屬親情，哪里比得上張力十足的原文。偃仰嘯歌、冥然兀坐、長號不自禁在教材里情緒太單一，但在原文里，讀來情感豐富、內(nèi)力強勁，人可以想象、伸縮的空間很大；諸父異爨事歸有光本來說得就節(jié)制，教材里就更說不出他要表達的意思了，原文中暗含的家族哀痛、重振族望的使命感和堅定意志蕩然無存；就是‘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在教材里也只剩下夫妻間的情愫表達，再難有原文中功名難求、有失親望、家業(yè)復(fù)興渺茫、人生諸事難料的復(fù)雜感傷?！?/p>

一篇飽滿的《項脊軒志》進入高中語文教材后，只因刪節(jié)了“項脊生曰”一段文字，就成了一副貌美體弱、身量不可細瞧的模樣?？梢姳粍h的一節(jié)文字有多么重要。

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懷清臺。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區(qū)區(qū)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坎井之蛙何異！

這段被教材砍掉的文字，釋放著強烈的催人感奮上進的生涯志向。歸有光以蜀清、孔明當年“昧昧于一隅”時比方自己眼下“區(qū)區(qū)處敗屋中”，其志實不在小，清晰見歸家士子極強的人生擔當和人生自信。按趙伯陶先生的考證，寫下此段文字的項脊生年僅十八歲。十八歲的歸有光“揚眉瞬目”，向往的奇景，后世公論為追求功名前途、重振家族名望、心懷家國天下事業(yè)。如是，此段心聲，可謂鏗鏘有力，抱負豪情頓顯，堅定、自信、樂觀兼具。

原文中，“塵泥滲漉，雨澤下注”實是家道衰敗的注腳，然由上文所及觀百年老屋南閣子，就讓十五歲束發(fā)讀書軒中、立志重振家風的歸有光顯得莊重異常，他把讀書小室以遠祖歸道隆在太倉舊居地項脊涇名命之，可見用意。靜心于僅容一人居的方丈陋室內(nèi)用功，歸有光“偃仰嘯歌”醉讀，“冥然兀坐”默思，“萬籟有聲”中看積書滿架，靜寂中觀小鳥湊趣，明月桂影斑駁無聲里設(shè)想未來圖景，怎不力量陡升，雄心再添，于項脊軒中更加夸張地“偃仰嘯歌”不已?。≌Z文課堂上，教師說歸有光用極淡的筆調(diào)寫極美的景致，這難說不對，可是哪里有明了歸有光志向后看其在室內(nèi)“偃仰嘯歌，冥然兀坐”來得感人？那“萬籟有聲”獨人安靜的瞬間是歸氏少年正“揚眉瞬目”，暗自下決心呀！要讓學(xué)生深味此處豐富的情感張力，教師只要補充歸家在吳地曾經(jīng)的聲望和地位即可。據(jù)歸有光《叔祖存默翁六十壽序》，歸家“自工部尚書而下，累葉榮貴，迄于唐亡，吳中相傳謂之著姓”，又據(jù)歸有光《歸氏世譜》，“賓客過從飲酒無虛日，而歸氏世世為縣人所服。時人為之語曰：‘縣官印，不如歸家信’”，可見歸家在當?shù)匾欢仁敲T望族。只是至歸有光時，家道中落，盛景不再。于是才有十五歲少年親自動手修葺南閣子，委身陋室，發(fā)憤修習(xí)，希一日重振歸氏族望事。可見，教材中少了一節(jié)要命的文字，這讓我們品味十五歲少年的“偃仰嘯歌，冥然兀坐”就少了重要的依傍。

歸有光的發(fā)憤既有對家族責任的自覺承擔，亦有對族親離心背德的失望和痛心，想憑一人之力換回歸氏史上尊嚴。在《項脊軒志》中，歸有光僅以“諸父異爨”數(shù)語很節(jié)制地一筆帶過，但在《家譜記》中，歸有光直陳“有光每侍家君，歲時從諸父兄弟執(zhí)觴上壽，見祖父皤然白發(fā)，竊自念，吾諸父兄弟，其始一祖父而已。今每不能相同，未嘗不深自傷悼也”。同樣在《家譜記》中，歸有光批評自己的族親：“率百人而聚，無一人知學(xué)者；率十人而學(xué)，無一人知禮義者?！笨诙嘈漠愖寶w家日益衰落，歸有光眼見心痛，決心求仕振家，“大類女郎”般竟日默默在項脊軒中用功，日積月累居然能靠腳步聲辨人。也正因此，十八歲動筆寫作《項脊軒志》的歸有光念及曾持象笏至軒中探視自己的祖母今已不在人世，舊跡眼前，情景如昨，怎能忍住不長號痛哭？試想，如果在他中年屢試不第后再立于項脊軒中瞻顧舊跡，還能有十八歲的“長號不自禁”嗎？他十八歲的長號痛哭有祖母仙逝未及眼見晚輩讀書終會有效的遺憾，并有重振歸氏祖業(yè)的堅定決心和信心。中年后知人生世事并非全由熱情、信心、毅力所定，再見舊跡，也只能物是人非，內(nèi)心暗傷而已。刪與不刪“項脊生曰”，學(xué)生在課堂上獲得的信息是完全不同的。

接下來是被無數(shù)人盛贊的“庭有枇杷樹”一段文字。記得當年我讀高中時，每讀“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就發(fā)呆，第一次感覺到時間是有重量的，無聲的景象有巨大的殺傷力。那時老師當然只說歸有光對亡妻的思念，說寫景狀物的技巧，說“十年生死兩茫?！钡囊饩持??？墒?，“十年生死兩茫?！敝胸S富的人生內(nèi)容呢？老師在課堂上不告訴我們。

今天，我當然已經(jīng)知道，盡管學(xué)界對《項脊軒志》的兩段補記文字形成的時間有不同的判斷，但起碼是歸有光在寫完正文十三年后才寫，并不影響我們對歸有光情感的分析。我在學(xué)生時代體驗到的那種巨大的殺傷力現(xiàn)在明了來自兩個方向。歸有光在寫完《項脊軒志》正文后第二年考中秀才、補蘇州府學(xué)生員，可謂順利，但好運似乎就此打住，之后五次鄉(xiāng)試不中，直到第六次才考中舉人，此時歸有光已經(jīng)三十五歲。十數(shù)年間，功名之求屢遭躓踣，久困場屋，這與其十八歲時“揚眉瞬目”信心滿滿已大不同，此其一。與歸有光功名之難相伴而生的還有其家庭生活反復(fù)遭際不測，二十三歲結(jié)婚后，僅僅六載，妻魏氏病歿，之后是十歲即陪魏氏來府為歸有光視作家人的丫鬟寒花夭折，期間還有自己的幼女如蘭夭亡，此其二。仕途功名不就，家庭變故迭遭，這讓人至中年的歸有光望來路看前景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即便補記形成于歸有光三十五歲中舉后，二十年科文苦讀只是換回一個舉人頭銜，這與他十五歲束發(fā)讀書立志重振族業(yè)的愿望相去甚遠。所以，象征吉祥、亭亭如蓋、亡妻當年手植的枇杷樹除了讓我們看到歸有光對亡妻的深切思念與悵然哀傷外，還有他有負親情所望、人事難料、族望難振的悵然與沉默?？纯?，“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里，原來有無限的沉默，這種沉默里原來還有極重的內(nèi)傷在！

可是，刪去了“項脊生曰”一段，歸有光在《項脊軒志》成文十三年后所作的補記，就僅能理解成喪妻之痛，它與正文也僅能構(gòu)成一個表現(xiàn)思親悼亡的文本，與原文深廣的人生、蕩氣回腸的生活表現(xiàn)不可相提并論。沒有“項脊生曰”一段議論，“偃仰嘯歌”“冥然兀坐”“長號不自禁”就不能透人胸膛，如蓋的庭中枇杷樹也無法刺中人的心臟，少年歸有光的自信與中年歸有光的無限沉默就構(gòu)不成尖銳的沖突，一個傳統(tǒng)士子極富張力的人生心路歷程徹底消弭，遍地尋找，再也不見。

學(xué)生在課上問我：“那為何刪去‘項脊生曰’呢？”我答：“怕你們受了功利思想的影響?！睂W(xué)生哄堂大笑。他們不是笑我，我知道，于是也跟著他們大笑。我又答：“任何教材的編選，都有各方面的考量，不如意是難免的，關(guān)鍵是我們在課堂上補上了被刪節(jié)的文字。”

也就是一笑而已。認真地說，歸氏在《項脊軒志》中表達的情感，實需要“項脊生曰”來讀解，一個豐富的歸有光比一個簡單的歸有光要有意義。對歷史文本用選擇性的眼光做剪裁入教材，不一定每次都對。再說，不能全貌地呈現(xiàn)歷史，如何讓后來者知人論世，正確前行呢？我們不能因為《項脊軒志》在20世紀50年代第一次收入教材時做了符合時代情境要求的刪節(jié)就僵化地守著錯誤一直不放，即便今天學(xué)生也都在嘲笑我們。所以，建議各家收入《項脊軒志》的高中語文教材恢復(fù)被刪的“項脊生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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