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友紅
(四川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8)
摘 要: 近現(xiàn)代著名歷史教育家顧頡剛有著較為系統(tǒng)的歷史教材觀。本著疑古實證精神和社會進化觀念,顧頡剛以“舉出史學的真義”為歷史教科書之鵠的,對從前歷史教科書的弊病進行審視。他認為編撰歷史教科書應(yīng)堅持“鄭重”“扼要”“敘述精彩”的基本態(tài)度;史料搜集應(yīng)堅持全面、普遍、典型的原則;史料審定、剪裁應(yīng)力求真切、扼要;具體撰寫則須本著“詳今略古”的宗旨,用“打統(tǒng)賬”的眼光和“字數(shù)對于事實”的原則作精彩地敘述。顧頡剛的歷史教材觀是我國近現(xiàn)代歷史教育史上的珍貴精神遺產(chǎn),對當代歷史教材的編纂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關(guān)鍵詞: 顧頡剛 歷史教材觀 借鑒意義
梁啟超謂:“史學者,學問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盵1]顧頡剛對此相當贊同,他曾指出,“歷史本是與人生最密切的一種學問”,其功用便是使人明了“史學的真義”。就中學歷史教育而言,“史學的真義”便是養(yǎng)成學生清楚的歷史智識、明變求因的能力及正確的歷史觀念與適度的民族意識[2]。在顧氏看來,“清楚的歷史智識”應(yīng)是全面、普通且較為系統(tǒng)的、具有信史資格的、能體現(xiàn)進化觀念的歷史知識。以此為基礎(chǔ),看重學生的體會,便能培養(yǎng)他們明變求因的能力和正確的歷史觀念與適度的民族意識。
在這一歷史教育目的觀的指導下,顧氏曾多次參與歷史教育改革,對中學歷史教科書的作用、以前歷史教科書的弊端及歷史教科書的編撰原則與方法等都進行了論述,先后撰寫了《中學校本國史教科書編纂法的商榷》、《編纂國史講話的計劃》、《中學歷史教學法的商榷》、《中學生讀的中國史》等文,并著手主持編撰了《現(xiàn)代初中教科書·本國史》一書,較為系統(tǒng)地闡釋了其歷史教材觀。
一、對歷史教科書的作用、以前教科書弊端的審視
(一)歷史教科書之鵠的:舉出史學的真義。顧頡剛認為“歷史本是與人生最密切的一種學問”,其功用便是使人明了“史學的真義”,而歷史教科書則是實現(xiàn)歷史功用的主要憑借。故此,篇幅雖少而及人甚廣的教科書必須打破此前的弊病而舉出“史學的真義”,使學生“對過去的事實有深切的明了,對于構(gòu)成事實的原因和事實遺下的影響有深切的了解”。所以新編撰的歷史教科書“更應(yīng)當鄭重,更應(yīng)當扼要,更應(yīng)當敘述得精彩”,使讀書之人“確能認識全部歷史的整個活動,得到真實的歷史觀念和研究興味”[3]63。
(二)對以前歷史教科書弊端的審視。首先,他指出了先前歷史教科書的種種弊端,如“雖自己說包含有文化史的部分,實在只可說為完全的政治史”;沒有弄清每一個時代的大勢,沒有表現(xiàn)出各時代的社會心理,過于看重歷史中的人物,見不到會通的時勢,等等。其次,分析了造成這種弊端的原因:“一半是由于不去尋求史料,一半是由于不去審定史料”。不去尋求史料,則只得到了表面的事實而止。故造成教科書過于抬高浮于事實表面的名人而遺失名人所為憑借的民眾,造成英雄主義觀念等。不去審定史料,則有得輒信,不但記得失真,而且混亂了進化的階段,造成“好古而薄今”的觀念和崇尚“唐虞三代之治”的看法,“弄得社會的生機停滯,成為暮氣的世界”等[2]。
二、編撰教科書的態(tài)度與原則
(一)“鄭重”“扼要”“敘述精彩”的基本編撰態(tài)度。在顧頡剛看來,歷史教科書既要與史學研究相結(jié)合,使其成為“一家之著述”;又要充分體現(xiàn)時代精神,使其成為“一部活的歷史”。在編撰《現(xiàn)代初中教科書·本國史》前,顧頡剛自謂其“根性是不能為他人做事的,所以就是編纂教科書也要使得它成為一家著述”。因此,他“想了許多法子,要把這部教科書做成一部活的歷史,使得讀書的人確能認識全部歷史的整個活動,得到真實的歷史觀念和研究興味”[3]63。結(jié)合歷史教材的地位與作用和以前教科書的弊病,顧頡剛認為欲使教科書成為“一家著述”、“一部活的歷史”就必須堅持“鄭重”“扼要”“敘述精彩”的基本編撰態(tài)度[4]410。顧氏這一基本態(tài)度充分體現(xiàn)在其史料搜集、史料審定、剪裁及教科書撰寫的思想中。
(二)史料搜集方面,堅持全面、普通、典型的原則。首先,努力尋求涉及民族的分合、政治的設(shè)施社會風尚、學術(shù)的擅遞等方面的史料,力求全面。從前教科書“組織上甚少研究,又偏重政治”,儼然帝王的家譜,顧“欲改道而行”[5]140,不特“注重于政治上的沿革統(tǒng)系……而在他方面則努力搜輯出材料來”。換言之,即“從向來沉埋于史書下層的記載與器物中尋出各種社會的事實與心理”,使敘述的方面不偏重于政治社會和知識階級,“至少要顧及民族的、社會的、政治的、學術(shù)的四方面”,使“全社會的活動狀況大略可以表現(xiàn)”[2]。
其次,搜集普通的、大眾的史料。顧頡剛謂“時勢鼓盪的力量,出于社會中的大多數(shù)人”,故教材須得“先把大多數(shù)人的意志說明,把時勢的由來看定,然后名人的事實始有著落,名人方始真可以做時勢的代表”。如是,顧頡剛更為看重名人背后之時勢。他就歷史教材與史學專著的區(qū)別言及:“高深的學理,獨絕的藝術(shù),本身固是既有價值,但這是科學史藝術(shù)史里的專材,不是普通史里的通材,在篇幅甚少的教科書里尤其不能顧及”。因此,他認為編纂教材應(yīng)大力搜集“與人生有密切關(guān)系”且“及人甚廣”的“事實”--普通的、大眾的材料,如選取“詞句粗淺的二黃,梆子”說明“現(xiàn)在流行的戲曲”,選取“荒謬絕倫的緯書”說明“漢代人的思想”等。如此教材才能說明“每一個時代的大勢”和“各時代的社會心理”[2]。
再者,尋求具有典型性的材料。所謂“典型性”,便是“主于人類的活動的狀態(tài),采取最精彩的部分”,而這部分材料“必要能表現(xiàn)時代精神”,能夠從這些具體事實中歸納出抽象的共同時勢,即能一覽而知其在全體中的位置。
(三)史料審定、剪裁方面力求真切、扼要。顧氏編纂教材的主旨之一就是“指示進化的路徑,排斥復古的觀念”。他認為時人向往“三代之治”的看法和“好古而薄今”的觀念,就是由于不審定史料弊端的遺留。因此,教科書必須“嚴密的審定史料,使不為古人所欺,成見所蒙蔽”,甚至“寧可使歷史系統(tǒng)不完備,也不可使擇取的材料不正確、不扼要”[2]。他大膽地主張將所有依托的學說、理想的制度、混淆的事實及取舍不同的故事都徹底澄清,指出編纂歷史教科書“既不能重形式,更不能妄信傳說”[2],尤其古史方面“應(yīng)該大刪特刪”。故而,顧氏在自認為疑古精神已相當“隱晦”的《現(xiàn)代初中本國史》一書中仍閉口“不提‘盤古,對‘三皇、五帝只略敘其事,加上‘所謂二字,表示并不真實”[6]204。
(四)具體撰寫方面本著“詳今略古”的宗旨,用“打統(tǒng)賬”的眼光和“字數(shù)對于事實”的原則精彩地敘述。1922年,顧頡剛在擬定《現(xiàn)代初中教科書·本國史》目錄時曾指出“我的宗旨主于詳今略古,所以近三十年的事實占了百分之三十八”。透過此書現(xiàn)存的不同版本,這一點得到充分的印證[7]。“詳今略古”可以說是顧頡剛“疑古”精神的體現(xiàn)。其實,在準備編寫教科書的過程中,顧頡剛開始了對中國古史的思考和研究,直接催生了其“層累的造成的中國古史”的觀點,這使他認為“我們要辨明古史,看史跡的整理還輕,而看傳說的經(jīng)歷卻重”,即“不在它的真相而在它的變化”。顧氏對于古史“不立一夏,唯窮流變”的認識,又深刻影響到他的歷史教育觀,尤其看重學生明變求因的能力。
顧頡剛認為,要培養(yǎng)學生明變求因的能力,則需教材系統(tǒng)且注重歷史因果的聯(lián)系。顧氏自謂:“歷史應(yīng)當注意事實的因果,不能拘于朝家的更迭,”[8]1“我們的宗旨……并不是置系統(tǒng)于不顧。系統(tǒng)的記載,亦自有考覈的需要”[2]。故編纂教科書要“用‘打統(tǒng)賬的眼光去作敘述,使提出任何部分時都可見出它的關(guān)聯(lián)之點,都可見出它在全體中的位置;使讀者對于歷史有整個的認識”[9]。所以,《現(xiàn)代初中教科書·本國史》的編次雖分史期,而敘述的單位卻自為起訖,將歷史分為上古、中古、近古、近世、現(xiàn)代五個歷史時期[10]。并且,該書在多元視野之下,就地域、種族、文化等方面著眼,著重中國史擴大與綿延之問題;而教科書及各章、節(jié)自有主題,即“以一件事實為中心而推及于當時各種制度及思想”[9]??梢哉f,此種分期與撰述之法,既打破了傳統(tǒng)政治史為中心的窠臼,又不失歷史流變、因果之統(tǒng)系;不僅突破了狹隘的漢族中心觀,亦非代之歐洲中心觀。
針對以往人們視歷史教科書為“全部正史的縮本”,過度強調(diào)“文省而事豐”而使得文字過于呆板、“有形式而沒有精神”的狀況,顧頡剛認為課文的長短,悉隨順其應(yīng)有之量,不限制字數(shù)——“字數(shù)對于事實”,并揀取歷史上最精彩的故事出力地描寫,即使是“抽象的史料,也必得有生動的敘述”[2]。換言之,撰寫教科書應(yīng)在“忠于事實”的基礎(chǔ)上,力求精彩,以吸引學生的興趣,使歷史教科書成為一部活的歷史,“使他們讀了,可以眉飛色舞,不受強迫而歡喜自己去看”[2],即天然引起他們的歷史的興味,使他們自己高興尋求歷史的智識。
(五)此外,顧頡剛還提出編撰教輔用書的建議,并主張教材采用主附文相結(jié)合的敘述方式。顧氏認為,應(yīng)將編著時逢到人地的名目,組織的分配,事業(yè)的統(tǒng)計,時期的大事,系統(tǒng)的編做表格出書,“輔佐教科書而行,讓學生拿來做檢查參考的資料”[2]。并且,教科書應(yīng)分主文與附文二種:主文為正課,敘述某一事項的活動狀態(tài);附文為參考,敘述某一事項的由來與其影響,供教師和能力較強的學生使用,包括原文、傳記、考證、議論等,附文不能全部記載的,便注明書名書頁,方便教師查找,且這樣有利于養(yǎng)成參考書籍、尋求實證的習慣。
應(yīng)當說,顧頡剛對歷史教育的目的與價值、教材的作用及先前之弊病、教科書編纂態(tài)度與原則及尋求、選擇和撰寫史料的方法等問題較為全面、深刻的論述,是基于其對史學與人生、史學與社會之關(guān)系的認識基礎(chǔ)之上的。在顧頡剛看來,歷史教育不應(yīng)局限于事實的記憶,更應(yīng)看重學生個人的體會,使其明了社會進化的真相和社會形勢由來的原因,具有明變求因的能力和正確的歷史觀念與態(tài)度,負起承前啟后的責任,形成良好的社會風氣。那么,作為實現(xiàn)歷史功用的主要憑借,教科書應(yīng)以“舉出史學的真義”為鵠。本著疑古實證精神和社會進化觀念,及其對基于教科書之使命的看法,顧頡剛指出了編纂教科書的基本態(tài)度與原則,以及尋求、選擇史料和撰寫教材的方法,并將之付諸實踐。
透過顧頡剛的教材觀,不難看見其歷史教育思想和史學思想的互動。顧氏實證意識強烈,在編寫《本國史》時便表現(xiàn)出對“信史”的追求,這直接催生了其“疑古”思想,促使其對中國歷史的全盤整理,這成為顧氏“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觀和通史意識形成的重要基礎(chǔ)。繼之而來的“教科書案”則更是其“古史系統(tǒng)”形成的重要契機。反之,其通史意識和古史觀念又深刻影響其教科書選材、編纂的理念。同時,我們看到顧氏在史學研究與教科書編纂之間的糾結(jié)與矛盾。如顧氏“一面編輯《中學用本國史教科書》,一面又在《讀書雜志》上大力發(fā)揮推翻古史中神話傳說的文章”,使他“不可避免地”進入兩難的境界,并埋下“教科書案”的種子[6]204。
顧頡剛堅持其學術(shù)信念自然無可厚非,但“疑古”未必足以考信,疑古未必能帶給學生“史學的真義”;并且在當時特殊時空語境下,否認“三皇、五帝”歷史存在的真實性,確實影響政府的統(tǒng)治和中華民族信仰的根基。戴季陶曾言:“民族問題是一個大問題,學者們隨意討論是許可的,至于書店出版教科書,大量發(fā)行,那就是犯罪,應(yīng)該嚴辦?!笨梢姡罢畬炭茣母深A與控制是合乎情理的”[11]。
總的來說,顧頡剛的歷史教材觀充分地體現(xiàn)了其史學思想,同時側(cè)面詮釋了史學與人生、史學與社會之關(guān)系。無疑,顧頡剛關(guān)于歷史教育的目的、教科書編纂態(tài)度與原則,以及尋求、選擇史料和撰寫教科書的方法等思想是我國近現(xiàn)代歷史教育史上的珍貴精神遺產(chǎn),對現(xiàn)今歷史教材的編纂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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