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仙
摘要:路翎是一個存在感極強的作家,對人之存在的追問貫穿于他的創(chuàng)作中。從《財主底兒女們》的文本分析可以看出,在存在哲學的視野中,路翎對存在的關懷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領悟孤獨、審視“沉淪”與追求自由。無論對個體命運的關注還是對民族命運的思考,作家最終都指向了對人之存在狀態(tài)、價值與意義的關懷。路翎創(chuàng)作中的存在關懷,表現著文學的靈魂深度與哲學深度。
關鍵詞:路翎;《財主底兒女們》;存在關懷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5595(2017)01008206
“七月派”作家路翎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個“奇才”。他19歲寫出著名中篇小說《饑餓的郭素娥》,21歲完成80多萬字的長篇小說《財主底兒女們》①(以下簡稱《財》),《財》的出版被胡風稱為“中國新文學史上一個重大的事件”[1]1。然而路翎的獨特之處,并不在于年紀輕輕便登上文壇,而在于他20歲左右的書寫卻力透紙背。無論是寫礦工、農民還是知識分子,無論是寫鄉(xiāng)村還是都市,其筆力總能穿透生活表層的事實,直指事實背后的真實。對存在,即對人之于世的根本體驗、狀態(tài)與意義的思考,一直貫穿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以往的路翎作品研究多集中在對其中原始生命強力、精神奴役創(chuàng)傷、瘋狂主題等方面的探討,本文試圖以《財》為例,撥開茂密的情感叢林,進入路翎的哲學世界,考察其創(chuàng)作中對存在的體認與追求。
《財》描繪了自1932年上?!耙弧ざ恕笔伦兊?942年蘇德戰(zhàn)爭爆發(fā)這個戰(zhàn)亂時代中國社會各階層人的生存狀態(tài),上部寫蘇州大戶蔣氏家族的衰落與崩潰,下部寫蔣家兒女的不同人生道路。作為家族小說,《財》超越了《家》的單純文化立場;作為戰(zhàn)時小說,《財》又不同于《四世同堂》對民族文化心理的審視,以及《第七連》《一個連長的戰(zhàn)斗遭遇》等作品中對戰(zhàn)爭苦難與人性的書寫,更不同于《呂梁英雄傳》《新兒女英雄傳》等作品對集體主義與抗日英雄的描繪。“存在”是《財》的思想內核,對個體存在狀態(tài)、價值與意義的思考含蘊在路翎的家族敘事與戰(zhàn)爭敘事之中。筆者以為,這種對存在的關照和書寫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領悟孤獨
從上?!耙弧ざ恕笔伦兊教K德戰(zhàn)爭爆發(fā),這段時間是中國歷史上莊嚴而痛苦的民族大戰(zhàn)爭時代,然而作家并未被時代風暴裹挾,而是作為“孤獨的個人”,關懷著個體生命的存在體驗。翻開《財》這部小說,撲面而來的是孤獨氣息,“孤獨”一詞在文本中出現了一百五十七次之多。生活層面的孤獨,常常是指孤單的心境或寂寞的情緒,這種心境與情緒隨著某種具體的處境而生,也會隨著某種具體處境的改變而滅。存在層面上的孤獨,則是人之存在的本質狀態(tài),意味著個體的存在,意味著獨一無二。在《財》中,彌漫字里行間的孤獨已遠非生活中孤單寂寞的情緒,而是一種不可驅散的本體意義上的生命存在體驗。
在常人看來,愛情是美好的,愛情之中的男女可以互相理解、互相溝通,達到情感交融的境界。然而,在路翎筆下,愛情中的男女卻處于孤獨之中。蔣少祖因孤獨而結婚,婚后卻依然孤獨,“他重新發(fā)覺到陳景惠不理解他。在婚前,蔣少祖被愛人底善良感動,在婚后卻被這個善良苦惱”。兩人在隔膜、虛情假意中擔承著各自的煩惱與痛苦。蔣少祖與王桂英可謂個性相似、精神相通,但他們既相互吸引,又彼此傲視不服。他們愛著,又排斥著,在嫉妒、征服與爭斗中咀嚼著各自的孤獨。夏陸單純的愛情使王桂英平靜,但“從最初一天起他們之間便有著極大的距離”。蔣蔚祖愛著美貌精明的妻子,而妻子的“自由”卻在侵犯著他的愛情。兩人一直在相互的猜疑、追逐之中,盡管有著“無窮的、深刻的締結”,但都是世間孤獨的游魂。善良的蔣淑華與汪卓倫在孤獨中走入婚姻,生活中他們相互關懷、體諒,但內心深處卻是隔膜、不解。汪卓倫心里痛苦,“為什么她和我分離得這樣遠?”蔣淑華心里也痛苦,“她覺得自己孤獨無依,覺得汪卓倫不理解她,雖然那般尊重她”。在《財》中,戀愛婚姻中的人們,或有愛或無愛,或和諧或沖突,或善良或惡毒,都擁有著一個共同的東西:孤獨。王桂英說“我心里只有我自己”,汪卓倫說“每一個人都是為了自己”,蔣秀菊說“在我心里只有我自己”,蔣少祖說“每個人都有他自己底意義”,這些體悟已不是善惡道德范疇中的“自私”,而是存在層面上的孤獨體驗。存在主義認為,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人只能獨自擔承自己,這是人被拋于世所注定的命運。作者對婚姻愛情的描寫,揭示出了人的本質性的存在狀態(tài)。
日常生活中,血緣親情是人的情感寄托,是人疲憊時可以??康男撵`港灣。路翎筆下的血緣關系里也充滿關愛,然而血緣親情并不能消解個體存在的孤獨。蔣捷三愛著自己的孩子們,孩子們也都愛著自己的父親,但他們每個人都是孤獨的。而且,親情不僅沒有慰藉他們的心靈,反而凸顯著他們的孤獨。蔣蔚祖向弟弟蔣少祖敞開心扉,但弟弟的不理解,讓蔣蔚祖更感孤獨。蔣純祖的親情讓蔣蔚祖感動,但溫暖的感覺抵御不了對弟弟的“仇恨”,因為弟弟的快樂刺激著他更加意識到自我的孤獨。蔣少祖從經濟上幫助蔣純祖,弟弟也景仰著這個名望甚高的哥哥,但蔣純祖又非常清醒:“哥哥底感情是真實的,但對于他,蔣純祖,是不值得的”,“同時他辛辣地想到,哥哥底關切,對于他,是無價值的,因為他底命運已經注定。他并且想到,哥哥所以如此,只是為了自己”。兄弟情誼并沒有遮蔽本體的自我孤獨。一直關照著弟妹生活的蔣淑珍,最后也從庸常走向孤獨:“對于蔣淑珍,也是對于蔣少祖,時常有詩意的過去突破陰慘的現在走出來,引起憂傷的渴望和眷戀。但他們在精神上是孤獨的:那個陰慘的現在隔離了他們,他們互相逃開,詛咒和后悔。” “后花園”把他們聯系在一起,而他們又都是一個個孤立的個體。雖然生活中他們相互關聯,但靈魂深處卻都孤獨無依?;\罩著家族每一個成員的孤獨不屬于“社會理論和道德,倫理底范圍”,而是自我本體意義上的孤獨,這種形而上的孤獨源于個體的存在。血緣親情能抵御人的孤單與寂寞,卻不能消解人本質上的孤獨。
“朋友”一詞,讓人們聯想到深情厚誼、情深意長、莫逆之交,文學中描繪友誼的詩篇名作數不勝數,這是現實生活層面上的精神情感,路翎對同伴朋友的書寫則超越了這一層面。蔣少祖作為一個社會名流被前呼后擁,但在朋友群里,他始終是一個孤獨的存在:“他是在憂愁和他如此地聯系著的這些人們不理解他?!睍缫爸校Y純祖與同伴們在對荒涼的抵御中,“相互結集得更緊”,同時又“相互戒備得更兇”,群體中的“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孤獨”。合唱隊、演劇隊中,蔣純祖被團體的激情所包圍,然而團體的集體主義情緒更凸顯了他的孤獨。在鄉(xiāng)下,蔣純祖與孫松鶴是無話不談的摯友,但這對摯友之間,既相互渴望,又相互排斥,“每一個人都追求自己,于是友情變成敵意”。這里的“敵意”不是社會生活層面上的對立,而是自由本體層面上的沖突。個體的孤獨是沖突的標志,也是沖突的來源。因為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個體,同伴之間、朋友之間既相互溫暖,又不得不各自擔承自我的孤獨,正如薩特所說,每一個人都代表一個“主觀性”,每個人都因自我的“主觀性”而存在,卻又因自我的“主觀性”而孤獨。
路翎超越了形而下的生活層面,揭示了人的孤獨本質,同時在路翎筆下,孤獨也是一種誘惑與享受。蔣少祖不愿與社會同流合污,而獨自經歷著“自由而神圣的孤獨感”,雖然他后來有了很高的社會威望,但他始終保持內心的清醒和心靈的自由。他樂于享受孤獨,“他覺得他所得到的孤獨的思想將引他到荒涼的、偉大的曠野里面去。他是正在走進去,不時瞥見它底神秘的遠景?!X得別人沒有權利知道他心里的這一切,正如尼采底著作,詩的靈感底泉源,別人是沒有權利理解的——那種心靈底權利。孤獨是給他底生活散發(fā)了芳香”。蔣純祖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孤獨者”[2],他樂于孤獨行走,“我走、走、走,走到遠遠的地方去!我要找一片完全荒涼的地方,除了雪和天以外,只有我自己”。小說的下部籠罩在“曠野”這個大意象之中,曠野除了喻示生命原始強力之外,還象征著孤獨:“落雪的曠野,對于自覺孤獨、恐懼孤獨的年青人是一種誘惑,這些年青人,是企圖把自己底孤獨推到一個更大的孤獨里去,而獲得安慰,獲得對人世底命運的徹底的認識的。”克爾凱郭爾認為,人的真正存在就是孤獨的個體,“假使我戰(zhàn)死之后而愿有一塊墓碑的話,我只要刻上‘那個孤獨者幾個字就行了?!雹凇敦敗分械娜宋锒荚诠陋汅w驗中與自己的靈魂相遇,并領悟著自身的存在。
人在本質上是孤獨的,路翎對孤獨的領悟,正是對存在的體認??藸杽P郭爾畢生追求“孤獨個體”,尼采在孤獨中不斷超越,在超越中領受孤獨,薩特認為人是自由,而孤獨正是自由的體現。孤獨也是路翎與他筆下的人物所領悟與追求的一種存在狀態(tài)。路翎曾在給友人的信中說:“是的,孤獨。但還要忍受更深的孤獨的。這里面有好的東西?!盵3]孤獨里的好東西也就是人之為人的存在感,是一種圓融飽滿的存在自覺,是路翎舉起整個生命在呼喚的一種東西。
二、審視“沉淪”
《財》中的人物七十多個,包括財主、新舊知識分子、時代青年、社會名流、市民、商人、律師、軍官、兵士、農民、教師等各個階層,他們活動的舞臺有蘇州、上海、南京、曠野、武漢、重慶、四川農村等。這些人物在不同的舞臺上表演,熱鬧紛繁,而在作家冷靜的審視里,許多熱鬧紛繁的背后卻是“沉淪”。在這里,“沉淪”不是道德意義上的概念,而是存在論意義上人與俗世共浮沉的日常狀態(tài),是一種不承擔自我責任的存在方式。人在“沉淪”中喪失了本真的自我而迷失于公眾的統(tǒng)治之中。逃避自由選擇,不承擔責任的狀態(tài),薩特也稱之為自欺。路翎在《財》中,揭示了眾人各種各樣的“沉淪”與自欺。
蔣蔚祖是父親的溫順兒子,妻子的忠實丈夫,一個典型的“好人”。若非妻子不忠,他可能一生都滿足于做個“好人”。妻子的背叛使他成了瘋人,但瘋人卻有超常的清醒:“我底名字叫做蔣蔚祖,我還有一個號,但是我底名字有什么用?我小時聰明溫順,在蘇州沒有人比我做得更好的詩文,寫得更好的字了,但是我做了什么?大家都說我討了好看的、天仙一樣的老婆,大家都說我有了兒子,然而,我確實沒有!這只有我自己曉得!”超脫日常狀態(tài)后的蔣蔚祖看清了自己“好”背后的空無:“我確實沒有”。作為“大家”眼中的“好人”,他按照“大家”規(guī)范的“好”而行為,自我卻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個中性的、不確定的“大家”也正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常人”。在“常人”中,每個個體都“從無此人”,個體所有的獨特性都被消除,“庸庸碌碌,平均狀態(tài),平整作用,都是‘常人的存在方式,這幾種方式組建著我們認之為‘公眾意見的東西”[4]156。 “常人”統(tǒng)治著眾人的思想與生活?!按蠹叶颊f”正是“公眾意見”的現身,在“大家都說”里,蔣蔚祖卸除了自己的責任,放棄了本真的自我,任由“公眾意見”所支配。他是蔣家的長子,父親的好兒子、妻子的好丈夫,但卻不是他自己。他有詩文,有父親,有老婆,有兒子,卻沒有自我。蔣蔚祖無疑代表著一群舊文人,他們溫文儒雅,知書達理,而他們的體面恰恰正是他們的“沉淪”,他們在體面中迷失了自己,被“常人”的生存方式所遮蔽。
瘋了的蔣蔚祖,為讀者提供了一個超常態(tài)的視點,在這個視點上,我們洞見眾人“沉淪”的真相。“他們好像是有事做,不發(fā)瘋!他們竟然不發(fā)瘋!他們這些人,一天到晚來來去去哭哭笑笑,談國事談私事,好像是過得頂好!”“有事做”“過得頂好”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假象,他們人云亦云,亦步亦趨,安然于“常人”的統(tǒng)治之下,如行尸走肉。金素痕以及她周圍的律師、法官們是這樣,優(yōu)裕的蔣淑媛和王定和們也是這樣。蔣蔚祖在金小川的生日宴會上叫喊:“你們這些豬狗!你們是禽獸!”在蔣捷三喪禮中質問:“你們夫婦間有愛情嗎?你們兄弟間有信義嗎?你們父子間有慈愛嗎?”并撕破家人虛偽的人倫面紗,揭開他們“借鬼斂財”的真相。這些人或追求風光,或追求錢財,在體面與錢財中迷失了自己,其實質都是“沉淪”中的自欺者。魯迅筆下的狂人看清了傳統(tǒng)文化吃人的真相,瘋人蔣蔚祖則看清了蕓蕓眾生“沉淪”的真相。
1937年“七七事變”之后,中國進入全面抗戰(zhàn)時期,熱血青年紛紛融入抗戰(zhàn)大潮之中,作家看到青年們的熱情,同時又洞察到熱情背后的盲從,而這種盲從正是個體存在的“沉淪”。1937年的青年信仰“人民”,而“人民”只是個抽象的字眼,“各種人都說人民”。青年們在抽象的概念里“被領去作犧牲”:“陸明棟孤獨了一些時候,被當時的那些報紙雜志整個地吞沒;然后奮勇地向一個救亡團體報了名。于是陸明棟被大風吹走了。”于是,青年陸明棟們淹沒在時代大潮之中,被各種集團領導著而喪失了獨立思考與判斷?!笆Y少祖發(fā)現這些男女們是都有著幼稚的急進思想,強烈的虛榮心和浮薄的態(tài)度。他嘲諷地想到,這些男女們,是時代底嬌兒。他覺得他難想象將來的艱巨的事業(yè)會落在這些青年們身上?!彼麄儽粫r代話語控制著,被公眾蠱惑并構成著公眾。他們的個體被時代拿去,從而他們都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時代青年?!皶r代青年”也正是“常人”的現身。在日常公眾世界中,“常人對什么東西憤怒,我們就對什么東西憤怒。……就是這個常人指定著日常生活的存在方式”[4]156。青年個體被“時代青年”控制著,“時代青年”對什么熱情,他們就對什么熱情,而熱情的背后是自我的虛空?!澳昵嗟娜藗?,在熱烈的想象里,和陰冷的,不自知的妒嫉里造出對最高的命令的無限的忠誠來,并且陶醉著,永不看見自己,以致于毀滅了自己?!彼麄儽荒撤N理論或某種教條或最高命令指揮著,感覺不到自己。
除被時代公共話語控制外,他們還受小團體權威者的支配?!斑@個集團常常對某一個人突然地采取一種態(tài)度:對這個人,他們原來是很淡漠的,但在某一天,他們以一致的態(tài)度,包圍了這個人,說著類似的話,指摘著同樣的缺點,使這個人陷到極大的惶恐里去。有時候,劇隊召開會議,這個集團一致地提出、并贊成某一個議案,并一致地打擊反對者?!憋@然,這個集團中,除了少數權威者外,其余便是教條與權威的奴隸,他們在“一致的態(tài)度”“類似的話”“一致地提出”“一致地打擊”中“沉淪”,卸掉了自我責任,失去了主體自由。即使權威者,他們在享受權威的同時,也受著更大權威的控制:“生活逐漸地把他們底幻想訓練得更平庸,并把他們訓練得更圓熟和更刻板。生活替他們規(guī)定了幾種快樂和痛苦,他們便不再尋求,或看到別的?!彼麄冋f著空泛的理論,追逐虛榮和權力,在“規(guī)定了”的快樂與痛苦中浮沉。與抗戰(zhàn)時期歌頌愛國主義的作品不同,路翎在對時代青年盲從行為的描繪中揭示了他們個體的“沉淪”狀態(tài)。
路翎對活躍在抗戰(zhàn)后方的文藝工作者也進行了存在層面上的審視。文藝工作者在抗戰(zhàn)時期為民族戰(zhàn)爭奉獻了自己的力量,同時許多人也在明星光環(huán)的浮華中沉迷。蔣純祖加入的劇團被認為“從事嚴肅的藝術工作”,可“有些演員,演了幾出戲,帶著奇奇怪怪的色彩升到了社會名流的地位,就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了”。他們陶醉在“地位和聲名”里,蠱惑著浮華的男女,也蠱惑著他們自己。他們臺上表演,臺下也表演,“比較起舞臺上的戲來,這個浮華的世界是更需要著這些男女們在下臺以后所演的實實在在的戲曲的,所以這些男女們就興奮地在各樣的場所里表演了出來”。他們沉溺于自己的表演,而忘記自己究竟是誰。“在任何場所,這些男女們都帶著舞臺上的風姿;在任何場所,另外的人們都是觀眾。”他們是演員,是名流,卻不再是自己。青年演員高韻愛蔣純祖,但又離開蔣純祖投向戴著時代桂冠的劇作家,“因為她并不要求真實,對于這樣的一個女子,在一切事物里面,真實是最不重要的,主要的她是用蠱惑的感覺來生活的,她底愚昧的頭腦趨向最流行的思想”。高韻離開蔣純祖時告訴自己,她是自由的,她是屬于她自己的。而她的自由只是離開蔣純祖的自由,并非本真生命的自由?!耙驗榇嗽诒举|上總是它的可能性,所以這個存在者可以在它的存在中‘選擇自己本身、獲得自己本身;它也可以失去自身,或者說絕非獲得自身而只是‘貌似獲得自身。”[4]53高韻們的自由,不過是“貌似”的自由,其自由背后的真相卻是“失去自身”。
作家以智慧的眼光洞察到蕓蕓眾生的存在狀態(tài),犀利的眼光穿透了時代、階級、文化、人性的層面。路翎對“沉淪”與自欺的審視與批判,體現著他對人之存在狀態(tài)與價值的關懷。
三、追求自由
蔣少祖與蔣純祖分別是《財》上下部的主人公,與眾人的“沉淪”不同,他們在不斷地“搏斗”中,不斷地超越。蔣少祖、蔣純祖的人生之路,便是自由之路。他們的自由,不是社會階級文化層面的解放,而是存在、靈魂層面上的生命自由。尼采認為,自由就是一個人有自己承擔責任的意志,就是不斷地自我超越,自由存在于爭取自由的過程之中。薩特認為人沒有先天的本質,而有絕對的自由,自由體現在選擇之中。蔣少祖與蔣純祖都在不斷地自由選擇與自我擔承的過程中,成就各自的存在價值與意義。
胡風在《財主底兒女們·序》中寫道:“在那個蔣少祖身上,作者勇敢地提出了他底控訴:知識分子底反叛,如果不走向和人民深刻結合的路,就不免要被中庸主義所戰(zhàn)敗而走到復古主義的泥坑里去?!盵1]4一直以來,研究者多延續(xù)著胡風的思路,批評他的退守與復古。其實,這種庸俗社會學的批評并不符合這一文學形象的事實,也不符合作家的敘事倫理。蔣少祖不是一個抽象的文化符號,而是一個豐富開放的生命樣態(tài)。作家的敘事也超越了社會、文化、道德的層面,而是直面靈魂的生命言說與存在言說。擺脫預設的概念,回歸文本自身,我們會發(fā)現蔣少祖的人生之路是不斷質疑、不斷選擇的自由之路。蔣少祖十六歲與父親決裂到上海讀書,他追求并踐行著個性解放進入社會,同時又在不斷地反省中,不斷自我抉擇。他積極參加社會政治活動,又冷靜地審視與否定“那種政治家風度里面的不屬于自己的性質”。他激賞自己“我有這樣的風度,這樣的年青,這樣的才干和魄力,——我要取得!”。在蔣少祖這里,不是他屬于時代社會,而是時代社會屬于他,不是他把自己交給社會,而是將社會當作自己生命活動的戰(zhàn)場。在復雜怪誕的社會關系中,他勇敢地突進,“和一切人接觸,試出自己是強者”。他自由地選擇各種團體,成為文化界的名流。與追逐名聲的眾多社會名流相比,名聲不是他的目的,而是他征服社會的標志。他以征服的姿態(tài)進入社會,始終保持著自我清醒。當他在社會上一路拼殺、無限風光之后,又在“內心底那種對神秘的事物的渴望”下,心靈轉向古代:“一種內啟,一種風格,一個突發(fā)的導向宗教或毀滅的情熱,和一場火熱的戀情,構成了莊嚴的、崇高的畫幅?!痹谶@里他看見了“心靈的獨立與自由”。
對于復古的嫌疑與責難,蔣少祖認為“真理是:不是新與舊的問題,而是對與錯的問題!”。他反對“中國人底固步自封和淺薄的,半瓢水的歐化,頌揚獨立自主的精神”,在不斷的質疑中,他清醒地認識到對于他“歐洲的文化,曾經是一個強烈的誘惑”,是“靈魂的試驗”,而“青春的誘惑”過去之后,他“獲得凱旋了”。因而他有了自己獨立的價值立場:“這怎么能是那種意味上的復古!這是五四運動底更高的發(fā)揚,這是學術思想中國化!出于中國,用于中國,發(fā)展中國,批判地接受遺產!現在的那批投機的混蛋,早把中國自己底遺產忘記了,他們根本不明白,在屈原里面有著但丁,在孔子里面有著文藝復興,在呂不韋和王安石里面有著一切斯大林,而在《紅樓夢》和中國底一切民間文學里有著托爾斯泰……”而且,他不滿概念化地反封建,“我們都說反對封建,是的!然而生活自身是本然的!”。蔣少祖對傳統(tǒng)的發(fā)現,不是簡單的“復古”與“倒退”,而是主動的尋找與發(fā)掘,是自覺的建構,而不是被動的退守。他對靜穆的追求也不是“消極遁世”,而是生命自覺自由的選擇。他有足夠的力量在社會上拼殺,“我有過快樂,我很有理由想,給我一個支點,我能夠舉起地球來——我曾經這樣相信,現在也如此;誰都不能否認我在現代中國底地位,誰都不能否認我底奮斗,我底光輝的歷史”。但他又質疑自己:“歸根結底是,二十年來,我為了什么這樣的匆忙?難道就為了這個么?我為什么不滿足?為何如此匆忙?”在不斷的質疑與追問中,他主動選擇了另一條道路。蔣少祖的每一步選擇都體現著他個體生命的自由追求。他活躍于時代浪尖,同時又超拔于這個時代。蔣少祖實現了由一個時代青年到一個超拔于時代的社會搏擊者,再到一個心靈寧靜自由的思索者的蛻變。他的行為一直伴隨著自我的反省和追問,在不斷的質疑與選擇之中,他的生命通達本真與自由。
與蔣少祖相反,蔣純祖是以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呈現自己生命自由的。以前的論者多關注他身上個人主義的缺陷,批評他的脫離群眾?,F在較多的研究者肯定他的自由追求,并發(fā)現了他的獨特價值,“蔣純祖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一個異端的典型,用現代的詞兒說就是‘另類。他舍棄了舒適、安逸、現成的幸福生活,毅然去漂泊,去探險,去流浪,去體驗個體生命的存在和價值,甘愿去受精神苦刑。這種探求精神,這種在痛苦中打滾的體驗正是他的意義所在,是他的獨特性所在”[5]。在筆者看來,蔣純祖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極少的具有存在主義意味的形象。蔣純祖一生都在不斷地自我超越之中。當初他離開南京到上海,正如蔣少祖當初離家出走一樣,更多是時代的感召,而走進曠野之后,他真正開始了獨立思考。蔣純祖認為,善惡只是相對的,不同處境不同角度,善惡是可以相互轉換的,而自己的存在才是絕對的尺度。人們活著必須感覺到自己,并“必須安慰自己”。怎么安慰自己呢?“那安慰必須得自光榮。”在蔣純祖這里,“光榮”不是來自外在社會的眼光,光榮就是“覺得自己為了什么”,就是個體生命存在的意義。他追求著自己的“光榮”,害怕生活的凝滯與平庸:“我是不會在這里停留的,我覺得我仍舊在奔跑!”“我不再承認一切傳統(tǒng)和一切道德,我需要自由”,他“脫離了由蔣淑珍所代表的那種實際的,陰暗的生活”加入了演劇隊。但演劇隊充滿教條、權威、爭斗與投機,于是他又選擇離開這個弱者的虛偽的圈子,“讓我過我自己底生活,讓我唱我底歌”。蔣純祖從南京到上海,到曠野,到武漢,到重慶,到鄉(xiāng)下。為了感知心中的光榮,建構存在的意義,他永不停息。后來,憑借音樂才能,他擁有了金錢和榮譽,但他并未成為金錢和榮譽的奴隸。他玩弄金錢,輕視名流,厭惡自己的崇拜者。最終,蔣純祖在死亡里“逼近了真正的光榮”:“到了這里,那個終點,他先前所思索,所畏懼的那個黑暗的空無,便被歡樂和光明所照耀了?!睂τ谑Y純祖來說,不斷地否定與超越是他的生命存在方式,“如樂黛云指出的,蔣純祖是路翎創(chuàng)造的一個尼采式的超人,一個中國的查拉圖斯特拉,他蔑視陳規(guī)舊習,他以堅定的自我解放,所尋求的正是‘重新估定一切價值”[6]。
蔣純祖、蔣少祖都是蔣家的叛逆者,他們都曾被時代的大風卷起,甩落到地面后,都開始按個人意志自由選擇。蔣少祖以冷酷的姿態(tài),進入并征服主流社會,之后穿越傳統(tǒng),走向心靈的寧靜與高遠。蔣純祖則在蔑視中一次次告別主流社會,在不斷地告別中背離著主流與傳統(tǒng),“克力”是他抽象出的生命信仰與力量,不斷召喚著他“前進”再“前進”,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路翎說:“我希望人們在批評他底缺點,憎惡他底罪惡的時候記著:他是因忠實和勇敢而致悲慘,并且是高貴的。他所看見的那個目標,正是我們中間的多數人因憑無辜的教條和勞碌于微小的打算而失去的。”[7]2 “那個目標”也正是個體生命存在的自由。兄弟倆所走的道路截然不同,但對自由的追求卻是一致的。
路翎在《財主底兒女們·題記》中寫道:“我只是竭力地告訴我設想為我底對象的人們,并告訴我自己,在目前的這種生活里……在這個‘后方,在這個世界上,人們應當肯定,并且寶貴的,是什么?!盵7]12這個“什么”就是人的存在感與人之存在的意義。無論對個體命運的關注還是對民族命運的思考,作家最終都指向了對人之存在狀態(tài)、價值與意義的關懷。路翎超越了政治、道德、國家、民族及家族的層面,在對靈魂與存在的關懷中,他與魯迅、張愛玲一起,表現著中國現代文學的靈魂深度與哲學深度。
注釋:
① 本文所引《財主底兒女們》版本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
② 參見謝秉德譯《祁克果的人生哲學》(香港基督教文藝出版社,1963年版,第6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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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夏暢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