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高 平
隨筆二題
文 高 平
被奴役的人參與了對別人的奴役,而且沒有自責之心,實際上都依然會是暴政的幫兇,至少繼續(xù)是惡行的默許者。這是非常可怕的。
古典戲曲《竇娥冤》的故事可謂盡人皆知,她遭遇冤案,被判極刑。在行刑之前,她為了讓上天來證明“我竇娥委實冤枉”,一是“一腔熱血休半點沾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二是“天降三尺瑞雪,掩埋了竇娥尸首”,三是“從今以后,著楚州亢旱三年”(見關漢卿原著第三折)。結果都先后應驗了。
過去,我認為那前兩條雖然奇特浪漫,富有神話色彩,但恰恰是它的兌現(xiàn)證明了她的冤枉之大、冤屈之深,動作性很大,形象性強烈,都無可非議,也可以說是關老先生的神來之筆。但我對于那個第三條的設計不大理解,竇娥本是個賢德之人,孝順媳婦,心地善良,敢于擔當,她怎么能發(fā)出讓楚州(山陰縣)“亢旱三年”的詛咒呢?那樣的話,受到懲罰的就不僅是贓官、昏官了,而是要覆蓋全縣了,百姓們是無辜的呀,報復面太寬了。我甚至認定這是關漢卿的一個“敗筆”。
后來,我經(jīng)歷了許多的重大事件,知道了古今中外人們在大是大非面前的某些表現(xiàn),經(jīng)過反復地思考,我終于發(fā)現(xiàn)錯誤在我,我比七百多年前的關漢卿弱智得多。
《竇娥冤》
一個縣里的那么多人,眼看著當?shù)氐墓賳T貪贓枉法,眼看著壞人謀害好人,眼看著竇娥蒙冤被斬,都一聲不吭,無一人站出來說話,無一人敢于主持正義,等于是集體默許州官的橫行,客觀上成了暴政和惡行的幫兇,竇娥遭冤,他們袖手旁觀,也不是沒有責任的,讓他們遭受三年亢旱的懲戒,難道不應當嗎?這不但不是關漢卿的敗筆,恰恰是他的深刻之處。
由此,我也想到,過去我總是把日本對于我國的侵略罪行完全歸咎于小部分軍國主義者,總想把廣大日本人民同他們嚴格區(qū)別開來。其實,不管是出于何種原因,當時的日本是舉國支持了那場戰(zhàn)爭的,他們不是沒有責任的,他們?yōu)槭裁礇]有站出來反對和制止那場殘酷的屠殺?說它是整個民族的犯罪恐怕并不過分。應當謝罪的不只是那些戰(zhàn)犯,全民都應當反省。
最近,我看了法國杰出的人道主義者艾蒂安·德·拉波埃西(1530-1563年)的《自愿奴役論》,他說“處在暴君權力下的人很容易變得膽小怕事和軟弱無力”,“暴君利用一些臣民來奴役另一些臣民”。
由此,我現(xiàn)在認為,關漢卿讓竇娥詛咒全縣大旱三年,以懲罰那些膽小、軟弱、被利用來奴役其他臣民的臣民,就是很有必要的了。
被奴役的人參與了對別人的奴役,而且沒有自責之心,實際上都依然會是暴政的幫兇,至少繼續(xù)是惡行的默許者。這是非常可怕的。
蘇三之罵
京劇《玉堂春》中的蘇三,被賣到山西洪洞縣沈家以后,皮氏誣陷她用藥面毒殺了沈燕林,遭到死罪的誤判。所幸她的舊情人王金龍得中了狀元,作為八府巡按復審了此案,為她平了反,洗刷了極大的冤枉,這已是盡人皆知的故事。但是她還有一樁小冤案,還應當給予徹底地改正,那就是:她在“起解”一折中罵過一句“洪洞縣里無好人”。
也許有人覺得,那只不過是寫戲的人胡編的,不足介意;也許有人認為,那無非是蘇三在惱恨之中的一句氣話,可以原諒。但也不能排除有些屬于洪洞縣籍的人為此耿耿于懷,心中不悅。蘇三的話雖然遠不是什么結論,總是讓他們受了委屈,難免對蘇三懷有憤懣情緒。
記得1949年我們戰(zhàn)斗劇社行軍在山西,有一天住在了洪洞縣,借宿在中學校內(nèi)。當晚操場上空月明如晝,我們幾個愛好京劇的男女同志在月下清唱。有人想起了蘇三,提議唱一段《蘇三起解》,有人則敏感地制止了,怕引起本地人的反感,以致影響到軍民關系。
其實早已有人指出,蘇三所罵的“洪洞縣”并非指的是整個的洪洞縣,而是指的洪洞縣的縣衙,是縣的政府。在那個年代,某某縣不但可以是某某縣衙的代稱,也可以是某某縣官的代稱。不是嗎?京劇《法門寺》中塢縣的知縣有一句唱詞是“塢縣在馬上心神不定”,這個“塢縣”指的就是他本人、縣太爺個人,而不是整個的塢縣,
京劇《玉堂春》劇照
否則,一個縣那么多土地、人口怎么能馱在一匹馬上呢?
再具體考察一下蘇三那膾炙人口的幾句唱,就更能證明她的所指究竟是誰了:“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的心好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她只是來在街上,卻說是離開了洪洞縣,這大街不也還是洪洞縣的大街嗎?她指的僅是離開了縣衙(的牢房)而已,可見她說的洪洞縣絕不是全縣。再看,她跪在洪洞縣城的大街上,請求“過往的君子”若有去南京的替她捎信,她如果真的認為“洪洞縣里沒好人”的話,心目中還會有什么“過往的君子”嗎?
當時的洪洞縣衙是塌陷式地整體腐敗了:“王知縣受賄一千兩,闔衙分贓八百銀”,連崇公道這個小小的解差也承認自己“還弄了雙鞋穿呢”。腐敗必然制造冤案,陷害無辜,包庇罪犯。蘇三不罵他們罵誰!
作者系中國作協(xié)名譽全委
責任編輯 劉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