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標
在一定意義上,1911年的辛亥革命也標志著中國由傳統(tǒng)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辛亥革命之后的中國社會,不可避免地發(fā)生現代社會的“身份解構”現象,也就是把帝制時代不平等的“臣民觀念”去除,進而確立新的具有平等身份的同樣的人*相關理論研究,參見趙汀陽《認同與文化自身認同》,《哲學研究》2003年第7期,第16頁。。在這種新舊身份制度和觀念的更替過程中,人們往往會發(fā)生文化意義上的身份認同危機。
一般而言,人們的身份認同往往是由其所處時代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觀念決定的,而晚清時期興起的民族主義思潮同樣也影響到袁世凱的身份認同。1895年以后,民族主義觀念逐漸在中國人的政治生活中占據主導地位。作為清廷內部具有改革思想的漢人高官,袁世凱的政治觀念也深受民族主義的影響。作為政治家的袁世凱,“其世界觀基本上是民族主義的。與大多數同時代人一樣,他的民族主義源于社會達爾文主義,盡管他可能根本沒有聽說過達爾文、赫胥黎或斯賓塞爾”*[加]陳志讓:《亂世奸雄袁世凱》,傅志明、鮮于浩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27頁。。近代民族主義觀念源于西方,袁世凱對現代民族國家觀念的接納說明他的思想中有西化的一面。然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通過袁世凱的家世、地緣及其社會經歷等因素所形成的“文化關系網”仍然在發(fā)揮著作用,并成為袁世凱精神世界中最復雜的一面*在中國文化中,個體的身份認同很大程度上來自個體所處的關系網,也可以說,關系網塑造著個體的身份認同。[美]蕭邦奇:《血路:革命中國中的沈定一(玄廬)傳奇》,周武彪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6頁。。
袁世凱所處的時代是一個中西文化交匯,新舊觀念雜糅、并存的過渡時代。自1880年代開始,袁世凱駐節(jié)朝鮮12年,與英美日俄等國外交官折沖樽俎。對袁世凱而言,這段出使經歷也是一次深入而持久的跨文化交流體驗。1895年回國之后,袁世凱奉命小站練兵,仍然進行翻譯西方現代軍事書籍的跨文化交流活動。簡言之,我們不能把袁世凱視為一位純粹的傳統(tǒng)政治人物,他的跨文化體驗以及由此引發(fā)的身份認同焦慮,也是不應忽略的。事實上,由于西方文化的影響而造成的袁氏文化認同問題,并非一個獨特的個體現象,而是20世紀中國歷史中一個突出的普遍性問題。如蕭邦奇所說,“幾乎在整個20世紀的巨大挑戰(zhàn)和曲折地探索新的政治和文化正統(tǒng)的過程中,中國人的身份問題始終居于中心地位。……而激劇的革命變遷所造成的相當的政治與人身不安全也使得個人必須面對身份問題,在某些情況下甚至還必須建構或重構身份”*[美]蕭邦奇:《血路:革命中國中的沈定一(玄廬)傳奇》,“提要”第4~5頁。。革命是一種政治秩序的重建,在此過程中人們的政治觀念、文化觀念和生活習俗都將發(fā)生某種轉變,這些轉變的結果就會造成人們的身份認同問題。
1912年2月16日,已經當選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的袁世凱悄悄地剪去辮子。此前一日,孫中山從南京致電袁世凱,稱贊袁氏為“中華民國之第一華盛頓”*李宗一:《袁世凱傳》,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01頁。。袁世凱在民國初年的身份選擇,不僅是他個人的身份認同問題,在更廣闊的國家和文化認同層面上,還是一個全球化時代以來日益凸顯的文化認同問題*趙汀陽:《認同與文化自身認同》,《哲學研究》2003年第7期,第17頁。。袁世凱的身份認同危機,放置在清末民初的中國,還是一個東方儒家文化與西方基督教文化的融合與沖突問題。有鑒于此,本文嘗試考察袁世凱在清末民初的身份轉型及其文化認同*相關研究,參見馬勇《袁世凱帝制自為的心路歷程》,《學術界》2004年第2期,第66~67頁;野村浩一《辛亥革命の政治文化(上):民権·立憲·皇権》,《思想》第841卷, 1994年,第4~27頁;桑兵《走進共和:日記所見政權更替時期親歷者的心路歷程》,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Peter Zarrow, “Political Ritual in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in Kai-Wing, Kevin M.Doak, Poshek Fu, ed., Constructing Nationhood in Modern East Asia, 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04.。
辛亥革命期間,以孫中山為代表的南方革命勢力所關注的中心問題是如何“推翻清朝”。此一問題對清廷及袁世凱而言,又具有兩種不同的政治意義:對清廷而言,這是一場決定清王室生死存亡的改朝換代;而對于南方革命勢力的潛在“合作者”袁世凱而言,這似乎更是一場關乎其政治命運和文化認同的“身份革命”。在以亨廷頓為代表的西方學者看來,辛亥革命屬于“東方型革命”,其顯著特點是會出現一個“雙重權力”的漫長時期,在此期間,革命者與舊政府在政治參與、政治制度、政治權力以及政治文化上展開激烈的博弈*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年,第247~248頁。。簡言之,東方型革命所帶來的“雙重權力”競爭也是一個漫長的“新舊沖突”問題。辛亥革命不僅造成了中國政治文化上的“新舊沖突”,也給袁世凱帶來了身份認同的革命變化。
袁世凱一生交游甚廣,然最能了解其人心理者,恐怕非徐世昌莫屬。1915年12月20日,袁世凱特頒“嵩山四友”令*《特頒“嵩山四友”令》,1915年12月20日,駱寶善、劉路生主編:《袁世凱全集》第33卷,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7月,第657頁;另見 “The ‘Four Friends of Sung Shan’: Their Privileges and Immunities”, Peking Gazette, Feb.7, 1916, p.6.,徐世昌名列嵩山四友第一,足見徐世昌在袁世凱心目中地位之隆。辛亥革命爆發(fā)之后,袁世凱因徐世昌之保薦,順利復出。關于袁世凱最終傾向共和的心路歷程,徐世昌曾這樣說:
袁氏世受國恩,在本人不肯從孤兒寡婦手中取得,為天下后世詬病……所以,最初他在表面上維持清室,其次始討論君主、民主,又其次乃偏重民主,最后清帝退位而自為大總統(tǒng)?!涣夏戏较冗x舉孫中山為總統(tǒng),項城的總統(tǒng)且由孫中山推薦,非項城所逆料也。*杜春和等編:《北洋軍閥史料選輯》上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第136~137頁。
辛亥革命之后,既有的政治格局被打破,群龍無首,各種政治勢力競相角逐。在這種復雜的矛盾下,政治局勢的演變非常人所能預料,袁世凱亦然。關于國體問題,袁世凱本意是力主實行“君主立憲制”。當北方全權代表唐紹儀離京南下時,袁世凱告訴唐氏會談宗旨“以和平解決為主”,故而南北會談時“曾議召集國會,舉君主民主問題付之公決,以為轉圜之法”*《議和北方全權大臣代表唐紹儀來電》,1911年12月27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25頁。。但是,孫中山的突然回國,改變了這一協(xié)議,也打亂了袁世凱既定的政治計劃。
武昌起義爆發(fā)時,孫中山正在美洲游歷,得黃興密電,方知武昌起義爆發(fā),遂由歐洲返國。行至香港時,孫中山從謝良牧等革命黨人那里獲悉國內情形后,偕胡漢民等徑馳上海,籌劃組織“統(tǒng)一之政府”*杜春和等編:《北洋軍閥史料選輯》上冊,第139頁。。1911年12月27日,唐紹儀致電袁世凱,告知:“默察東南各省民情,主張共和已成一往莫遏之勢。近因新制飛船二艘,又值孫文來滬,正議組織臨時政府?!?《議和北方全權大臣代表唐紹儀來電》,1911年12月27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25頁。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在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進而加劇南北雙方關于“國體”問題的爭執(zhí)。孫中山當然清楚其突然擔任臨時大總統(tǒng),自有許多不合手續(xù)之處。故而他在1911年12月29日致電袁世凱,解釋說:“問其理由,蓋以東南諸省久缺統(tǒng)一之機關,行動非常困難,故以組織臨時政府為生存之必要條件。文既審艱虞,義不容辭,只得暫時擔任。公方以旋轉乾坤自任,即知億兆屬望,而目前之地位尚不能不引嫌自避;故文雖暫時承乏,而虛位以待之心,終可大白于將來。”*《當選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孫文來電》,1911年12月29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40頁。
1911年12月29日,袁世凱與《大陸報》訪員有一番談話。袁說:“余今決計反對民軍所定召集國會辦法,因民軍之要求為一方面之主意。似此集會不足代表團體,將與戲劇無異。故余主張召集此會,其會員須實有代表各省之性質。”袁還表示“仍主張君主立憲,謂民主共和恐不易成功”*《接見〈大陸報〉訪員之談話》,1911年12月29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19~220頁。。在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之前,袁世凱還是“比較相信南方在清帝退位后選舉他做大總統(tǒng)的約定”,所以他此時仍然對外以清朝的“忠臣”自居。但是,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之后,袁感覺到“南方的推舉是不太可靠了”。孫中山認為,袁世凱若要繼任臨時大總統(tǒng),其前提條件就是袁氏首先能夠“斷絕與清政府之關系”,然后“變?yōu)槊駠畤瘛?,乃能“舉為總統(tǒng)”*杜春和等編:《北洋軍閥史料選輯》上冊,第140頁、142頁。。
在南北兩方關于清帝退位問題的交涉上,袁世凱非常精明地扮演了“居間溝通”的角色。此舉為袁世凱解決了身份轉型的困境,使其實現了從“臣民”到“國民”的體面轉變。其中的微妙關系,正如時人所言,“袁世凱若不贊成議和,必無南北議和之事,議和亦無如是易成也”*《議和記》,《中國革命記》第21冊,轉引自桑兵《袁世凱〈請速定大計折〉與清帝退位》,《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6期,第14頁。。雖然南北議和涉及諸多議題,但是其中真正能化解袁世凱身份轉型困境的議題,則是“國民會議公決國體”。袁世凱主張,要解決“國體”問題,必須“普征全國人民意思以為公斷,自應用各國普通選舉之法,選出國會議員,代表全國人民意思而議決之,始能收效”*《致議和北方全權大臣代表唐紹儀電》,1911年12月30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27頁。。國民會議公決國體,既可以給清廷一個“體面的臺階下”,也可以讓袁世凱不必擔負“勸退”的責任,并在形式上維持了君臣之道*桑兵:《袁世凱〈請速定大計折〉與清帝退位》,《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6期,第11~12頁。。相比之下,南方革命黨人作為中國新興政治勢力的代表,就沒有袁世凱那種“身份認同困境”,他們的“國民身份認同”旗幟鮮明。1911年12月31日,唐紹儀致電袁世凱:伍廷芳謂共和國體與蒙人有益,譬如“免為奴才、免其進貢等事,一經解說,彼必忻然信從”*《議和北方全權大臣代表唐紹儀致內閣電》,1911年12月31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37頁。。伍氏此言雖是針對“蒙古王公”可以“免為奴才”而言,其意也是在敦促袁世凱盡快擁護共和制度。
袁世凱終究在意的是大總統(tǒng)的職位,他絕不會因“國體之爭”與南方決裂,他需要用南方革命勢力脅迫清廷退位,以實現當選總統(tǒng)的心愿。1912年1月1日,袁世凱接見德文報記者采訪時表示:“余出山之初,即思與民軍和平解決,以免戰(zhàn)禍,故有此次與民軍議和及暫時停戰(zhàn)之事?!酁閻圩约褐畤鹨姡辉僭O法,冀達君主立憲之目的,然而今亦力竭矣?!?《接見德文報代表之談話》,1912年1月1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34頁。然而,在表面上還是要顯示出對南北議和的不滿,袁世凱先是在1912年1月2日致電唐紹儀,“準其辭任”,其后由其本人與南方代表伍廷芳直接通電商談南北議和問題*《內閣復議和北方全權大臣代表唐紹儀電》,1912年1月2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36~237頁。。 1912年1月4日,袁世凱致電北方各軍及督撫,指示“頃聞上海革黨有決裂之意,望即嚴備,如革軍前進,即行痛剿”*《內閣致北方各軍及督撫電》,1912年1月4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48頁。。同日,袁又致電南方議和代表伍廷芳,指責說:“乃聞南京忽已組織政府,并孫文受任總統(tǒng)之日,宣誓驅滿清政府,是顯與前議國會解決問題相背。特詰問貴代表,此次選舉總統(tǒng),是何用意?!?《致議和南方全權代表伍廷芳電》,1912年1月4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48頁。袁世凱急于謀得總統(tǒng)位置的迫切心情,由此可見一斑。同時,袁世凱開始積極逼迫清廷退位。袁氏所用辦法大致有五條:一、以軍費脅迫親貴王公;二、以駐外公使電奏退位脅迫清帝;三、以內閣合詞力奏恫嚇要挾隆?;侍?;四、動用前線軍官脅迫清廷退位;五、用優(yōu)待條件誘導清室*杜春和等編:《北洋軍閥史料選輯》上冊,第140頁。。就這樣,袁世凱將“帝位去留”問題交給清皇室宗親抉擇,而他則以“邦家存否,非總理大臣職任所能擅斷”*《內閣請速定大計折》,1912年1月5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60頁。為由,把自己推脫得一干二凈。
在清帝遜位問題上,嚴重的財政危機成為壓垮清廷的最后一根稻草。1912年1月7日,日本駐華使館翻譯官高尾拜訪袁世凱,高尾從談話中得知,清廷財政情況“極端窘迫,軍費奇絀,依然如故。日前,皇太后雖已撥出內幣充做軍費,然而杯水車薪,無濟大局,其它皇族尚在躊躇中,不能指望有何貢獻”*《與日本駐華使館翻譯官高尾的談話》,1912年1月7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83頁。。一方面清廷因財政難以為繼,軍費無著,另一方面袁世凱故意利用“南方革命軍”的存在給清廷施加壓力,其辦法是下令北軍與南軍“不可開戰(zhàn)”,以“繼續(xù)議和”為由,達到用南方革命勢力拖垮清廷之目的。1912年1月9日,袁世凱致電其心腹湖廣總督段祺瑞,指示:“望閣下亦電飭各軍隊一律遵守。尚恐彼此電報到有先后,須兩方同時通知漢口領事,讬其轉至兩方軍隊,并切實申明前令,非接有和議決裂,戰(zhàn)事重開之通告,不可開戰(zhàn)。”*《內閣致湖廣總督段祺瑞電》,1912年1月9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92頁。袁世凱的這些舉措雖然秘密,但終究引起外界的猜忌。于是,圍繞袁世凱對于“共和”與“帝制”的態(tài)度選擇問題,引發(fā)各界對袁氏政治身份認同的“猜測”,各種不利于袁氏的謠言也鋪天蓋地襲來。
南北議和期間,中外各方勢力在“清朝帝位”去留問題上,競相博弈,局勢變幻莫測。在這種混亂的政治形勢下,袁世凱仍然以清朝的“臣民”自居。故而,袁氏關于國體的態(tài)度一度力主“君主立憲”。還在1911年11月22日,立憲派領袖梁啟超的親信羅惇曧謁見袁世凱,探察他的政治態(tài)度。袁說:“我自出山即抱定君主立憲,此時亦無可改變?!痹诹_氏追問下,袁氏又說:“我主張系君主立憲共和政體?!比欢绖P對于“君主立憲”及“共和政體”并非真的如此關心,他真正在意的是“外界勢力的態(tài)度”以及他能否如愿當選總統(tǒng)。當時的情況是,各國公使的意見“皆贊成中國君主立憲”,列強的這種態(tài)度直接影響了袁世凱,使其傾向于采納君主立憲制。根據羅氏的觀察,當時外人揣測“袁將為總統(tǒng)”,但袁世凱的心思還是讓羅氏捉摸不定。羅氏在給梁啟超的信中寫道:“昨見袁時,氣度極閑暇,言下似甚有把握,不知其心如何。竊謂總統(tǒng)當非其所利耳?!?《與羅惇曧之談話——羅惇曧致梁啟超信節(jié)錄》,1911年11月23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69~70頁。這段談話隱約說明,中外勢力此時開始懷疑袁世凱擁護“君主立憲制”的誠意了。換言之,袁世凱刻意維護的清朝“臣民”的身份認同已經遭到外界質疑了。
在“臣民”與“國民”的身份選擇上,袁世凱格外謹慎。袁氏不敢輕易放棄“臣民”身份,還由于他對中國國情的判斷。1911年11月23日,袁世凱在接受《泰晤士報》記者采訪時,言談之間讓《泰晤士報》記者覺得:“袁之語氣,似深信中國人民有十分之七仍為守舊派,其與改革表同情者不過十分之三。即使共和成立,將來或再有他項之守舊黨起而革命,謀設專制政體,亦未可知。如此則內亂連綿,或亙十數年不
能平定,則中國與各國將同受其困矣?!?《答倫敦〈泰晤士報〉訪員之談話》,1911年11月23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71頁。正是出于對“守舊黨”的恐懼,袁世凱不敢輕易接受“共和”,也不敢表明他的“國民”身份。然而,南方革命勢力力主共和,在南北議和期間逼迫袁世凱表態(tài),更欲讓袁世凱迫使清帝退位。這讓袁世凱極感困難,一籌莫展*《復張謇電》,1911年12月26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07頁。。
在民初政局中,最能了解袁世凱心思的人,張謇算是一位。張、袁早年曾有“師生之誼”,張謇深知袁世凱是一個“趨利避害”“見利忘義”之人。故而,張謇知道袁世凱的清朝“臣民”身份認同是礙于時勢所迫,其所真正在意的是“權力”。張謇在1911年12月下旬致電袁世凱,授以“逼宮妙計”:
謂非宮廷遜位出居,無以一海內之視聽而絕舊人之希望。非有可使宮廷遜位出局之聲勢,無以為公之助,去公之障。在鄂及北方軍隊中,誠鮮通達世界大勢之人。然如段芝泉輩,必皆受公指揮。設由前敵各軍以同意電請清政府云:軍人雖無參預政權之列,而事關全國人民之前途,必不可南北相持,自為水火。擬呈辦法,請政府采納批行,否則軍人即不任戰(zhàn)斗之事云云。如是,則宮廷必驚,必界公與慶邸為留守,公即擔任保護,遣禁衛(wèi)軍護送出避熱河,而大事可定矣。*《張謇來電》,1911年12月下旬,《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07~208頁。
這是現今所見辛亥革命期間張謇與袁世凱密商“軍人干政”的重要材料,揭示了軍權在決定中國國體的性質上最終具有決定性的作用。盡管有張謇的催促,袁世凱仍不敢輕言共和。1911年12月26日,袁世凱對駐俄公使陸征祥的來電批示道:“查出使俄國大臣陸征祥等電奏,語意趨重共和。以出使大員立論亦復如此,臣竊痛之。擬請留中,毋庸降旨?!?《出使俄國大臣陸征祥等奏擬請留中奏》,1911年12月26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06頁。然而,孫中山隨后在南京宣誓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給袁世凱造成新的政治壓力。袁世凱必須在“君主制”與“共和制”之間迅速做出抉擇,以改變不利于他的政治形勢。袁開始面臨政治身份的抉擇。1912年1月1日,德文報記者采訪袁世凱時就發(fā)現:“袁世凱談論時,頗有煩懣之態(tài),令人一望而知其操心過度?!?《接見德文報代表之談話》,1912年1月1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34頁。關于袁世凱糾結于臣民與國民的微妙心態(tài),張國淦有一段經典論述:
在袁世凱方面,對于未來的總統(tǒng)本早由唐紹儀與南方代表互有默契,而袁彼時所處地位對清廷及北方尚有種種做作,表示他謀國之忠、用心之苦,以掩飾其逼脅“禪位”之真面目。不料孫中山已洞燭其隱,完全給宣露出來,叫他不能躲閃,更無從兩面玩弄手段,且使知“事已垂成,位無他屬”,亦可料其不能就此翻臉。*杜春和等編:《北洋軍閥史料選輯》上冊,第142頁。
袁世凱既想當“忠臣”,又想做總統(tǒng),孫中山的確是“洞燭其隱”。1912年1月4日,孫中山致電袁世凱:“君之苦心,自有人諒之。倘由君之力,不勞戰(zhàn)爭,達國民之志愿,保民族之調和,清室亦得安樂,一舉數善。推功讓能,自是公論。文承各省推舉,誓詞具在。區(qū)區(qū)此心,天日鑒之。若以文為有誘致之意,則誤會矣。”*《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孫文復電》,1912年1月4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40頁。從1月2日開始,袁世凱取消唐紹儀的北方議和全權代表資格,并與南方議和全權代表伍廷芳“直接電商”,南北議和從公開談判進入袁世凱與伍廷芳“直接電商”的秘密談判階段*《致議和南方全權代表伍廷芳電》,1912年1月2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38頁。。袁世凱此舉的一個主要考慮就是預防消息泄露,因為這一階段商談的主要內容就是“清帝去留”問題。但是,袁世凱與伍廷芳的秘密談判還是引起了外界的猜疑,各種不利于袁世凱的謠言紛紛出籠。而泄露內幕的恰恰是南方總代表伍廷芳。
當時,《民意報》刊登伍廷芳致武昌各省都督各軍隊公電,宣稱“停戰(zhàn)延期,實因清帝有退位之議。前此秘密磋商,未便先行宣布。今已議有頭緒,大約再過數日即可決定”*《致北方各軍隊電》,1912年1月24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383頁。英文《北華捷報》也刊載了關于袁世凱傾向共和主義的謠傳。詳見 “Tang Shao-Yi”, 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 Consular Gazette, January 13, 1912, p.106.。伍電發(fā)出之后,立即起到“搖惑”輿論的效果。社會上紛紛流傳“朝廷有遜位之舉,大臣有贊成共和之說”*《內閣等致東三省總督趙爾巽等電》,1912年1月24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383頁。的謠言。北方的蒙古王公致電袁世凱表示“堅持君主立憲”,袁世凱迫于壓力,只得表示“亦決必不避艱險,追隨諸君之后”*《致蒙古王公書》,1912年1月24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382頁。。東三省總督趙爾巽治下的東北軍也開始組織“勤王軍隊,預備開拔”*《內閣等致東三省總督趙爾巽等電》,1912年1月24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383頁。趙爾巽對于共和國體是不贊同的,關于其態(tài)度可以參見《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504~505頁。。其中,“東三省全體軍人”致電袁世凱內閣,宣稱:“又傳聞朝廷將有遜位之舉,大臣有贊成共和之說。可驚可怪,莫此為甚。在軍人等,亦明知國家不可一日無君,縱時事艱危,鈞閣政見亦萬不至出此。然中外議論,人心惶恐,大局益以搖動。懇請鈞閣亟有以表示之,以釋群疑而靖謠言?!?《批東三省陸防全體軍人致內閣電》,1912年1月23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374頁。東北八旗子弟也表示,如果革命黨“仍不反正”,將決定“組織決死隊,附入北軍,定期南征”*《內閣致東三省總督趙爾巽電》,1912年1月24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384頁。。
更嚴重的是,以載澤為首的滿清皇族少壯派還組織“宗社黨”堅決反對清帝遜位,他們現在擁護鐵良掌管北方軍隊,對南方革命軍采取積極的仇視政策,并開始對袁世凱采取威脅行動,而袁世凱及其親信也做好了各種應急措施*“Reaction in Peking: Obstinacy of the Young Princes”, The North-China Herald, January 27, 1912, p.231.。據報載,鐵良是“策劃暗殺袁世凱的主謀”,由此造成袁世凱在北京的處境非常危險*“The Reactionaries’ Influence: Yuan’s Precarious Postion”, The North-China Herald, January 27, 1912, p.235.。正是在此背景下,1912年1月16日,袁世凱途徑北京東安門外丁字街時,“有人擲放炸彈,將衛(wèi)隊管帶炸傷身死,兵警亦傷數名”*《代民政部奏請?zhí)幏謨瘸茄簿倧d廳丞》,1912年1月17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332頁。。1月18日,袁世凱與民政大臣趙秉鈞副署上諭,宣布:“現在人心不靖,京師地方重要,著責成民政部、步軍統(tǒng)領、順天府、軍統(tǒng)馮國璋、提督姜桂題,設法保護地面,平安秩序,毋稍疏忽?!?《與民政大臣趙秉鈞等會銜副署上諭》,1912年1月18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338頁。1月21日,袁世凱在給梁鼎芬的信中,透露了他的困境:“內之則主少國危,方孤立于眾謗群疑之地;外之則交疏援寡,群欲逞其因利乘便之思。正不徒共和獨立之警言,日盈于耳,炸彈手槍之恫喝,咸與為仇已也。險象環(huán)生,棘手萬狀。”*《復梁鼎芬書》,1912年1月21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358頁。
隨著各種不利于袁世凱的謠言在北方軍民兩界繼續(xù)四處傳播,袁世凱的政治地位有動搖之虞。為了消除謠言的影響,袁世凱采取緊急應對措施,一是公開表明他的政治身份認同,此即“亮相”;二是采取各種辟謠措施,控制輿情。1912年1月23日,袁世凱正式表明他的身份認同。這一天,袁世凱授權“美聯社”發(fā)表一項“聲明”:
本人所有行為的出發(fā)點只有一個,即為了全中國老百姓的最大利益,而非革命黨人的利益或者擁護帝制的那些人的利益。本人從不為一己私利出發(fā),希望能夠繼續(xù)擔任總理大臣,直到可以創(chuàng)建國會,選舉產生議員,或者為大多數中國人探索出一條合適而正確的出路。
考慮到革命黨領袖的態(tài)度,普選看來不可能完成。因此,希望能夠盡快創(chuàng)立某種形式的負責任的政府,為中國人民帶來和平。如果任何人有能力并且愿意為全中國人民的利益尋找出路,他愿意辭職并且移交政府權力。
此間一些外國使館督促本人負起責任,希望本人繼續(xù)主持國政,這表明他們對現政府是擁有信心的。*《授權美聯社發(fā)表的聲明》,1912年1月23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374~375頁。
袁世凱的這份聲明之所以選擇通過“美聯社”發(fā)布,顯然是有超越南北政爭、凸顯其“國家”立場的考慮。袁世凱通過美國的通訊社宣布他的政治認同:不是“革命黨”,也不是“宗社黨”,而是中國的“國民”。袁世凱明確地將自己視為全國人民利益的“國民代表”,而不是某個“黨派代表”。至此,袁世凱終于亮明了他的政治身份:一個超脫于各黨派利益之外的“國民代表”。在“宣示國民身份”之后,袁世凱開始對孫中山采取“以退為進”的策略,迫使孫中山在談判中讓步。
1月26日,袁世凱給臨時大總統(tǒng)孫中山發(fā)出一封密電,表示:“本大臣現逼處嫌疑之地,倘和議仍不能成,即決意引退,決不愿見大局之糜爛。惟各君主黨意見憤激,急而走險,如借用外兵等危險之舉,恐難免于實行。應請互相遷就,以維大局,是為至要?!?《致臨時大總統(tǒng)孫文密電》,1912年1月26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394頁。隨后,袁世凱就加緊對清廷施壓,逼迫清帝退位。清廷此時仍寄希望于“籠絡”袁世凱,使其保持“清廷臣民”的身份。故而,清廷在1月26日特意褒揚袁世凱的“效忠精神”,稱贊他“公忠體國,懋著勤勞。自受任以來,籌畫國謨,匡襄大局,厥功尤偉。著錫封一等侯爵,以昭殊獎,毋許固辭”*《與諸國務大臣會銜副署上諭》,1912年1月26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388頁。。1月27日,袁世凱上奏清廷,一方面懇請收回“封爵成命”,一方面表示自己不得不放棄“君主立憲”主張的苦衷:
臣入朝之初,抱定君主立憲宗旨,冀以挽救大局。雖近畿軍隊漸就范圍,山東一省取消獨立,方謂初衷可期勉遂。乃漢口甫下,海軍繼叛,漢陽既克,金陵復失。友邦出而介紹,以尊重人道、息戰(zhàn)和商為請,于是遣派代表討論大局,磋商兼旬,迄無效力。民黨堅持共和,毫不通融,而順直、河南諮議局從而和之,腹地各省,時虞不靖。近則庫倫、伊犁、呼倫等處亦相繼告變,以數百年之屏翰,亦有倒戈之形。臣苦慮焦思,深恐大局決裂,貽憂宗社,不得已瀝陳實情,仰蒙慈圣召問王公大臣,詢謀僉同,遂奉召集臨時國會公決國體之旨。臣之初志,既已背馳,然尚望國會開成,或不至偏重共和,尚存君憲之望。乃召集地點及正式選舉法,皆不克議行,而紛紛電請者,不獨素著時望之紳衿、曾立事功之督撫、洞達外勢之使臣,即各埠之商團、公會等,亦多堅主共和。臣獨坐深思,每為涕下。誠不知人心何以如此乖離,國勢何以竟難維挽。*《懇恩收回封爵成命折》,1912年1月27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396頁。
毫無疑問,袁世凱這份奏折柔中帶剛,既是他逼宮計劃的重要一環(huán),也是他向清廷“決裂”的告白書:放棄大清王朝的“臣民”身份,改做共和國的“國民”。其后的事情就很清楚了,袁世凱借用各方勢力,逼迫清廷退位。不過,袁氏在“臣民”情結的影響下,在與南方的談判中盡可能地在清帝遜位的“政治優(yōu)待條件”上維護了清皇室的利益*從1912年1月18日到2月12日,袁世凱與伍廷芳秘密商談清帝退位的優(yōu)待條件,詳見《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548~563頁。。1912年2月12日,清廷頒布三道詔書。第一道詔書同意在中國建立立憲共和國,由袁世凱任大總統(tǒng);第二道詔書表示接受新的中華民國在清帝退位后為皇室所作的安排;第三道詔書聲明希望在全國恢復和平*[澳]駱惠敏編:《清末民初政情內幕:〈泰晤士報〉駐北京記者袁世凱政治顧問喬·厄·莫理循書信集》上卷,劉桂梁等譯,上海:知識出版社,1986年,第878頁。。這三道詔書以極為含蓄的方式表達了袁世凱努力解決其身份認同沖突的微妙心理,即用詔書的方式證明他的大總統(tǒng)位置是清帝主動“禪讓”的,而不是袁世凱依靠武力“非法”獲取的。通過這種方式,袁世凱似乎找到了他從“臣民”到“國民”的身份轉型的托詞。
袁世凱對“國民”身份的選擇,更多的是出于一種功利性的投機主義的選擇,而非實質認同國民身份所代表的西方民主政治文化。從袁世凱剪掉其拖了幾十年的“辮子”的時間、場合,即可體會到袁世凱在政治上精于算計的微妙心理。
值得注意的是,清廷早在1911年12月7日已經降旨,“臣民準其自由剪發(fā),改用陽歷,著內閣妥速籌辦”*詳見桑兵《走進共和:日記所見政權更替時期親歷者的心路歷程》,第203頁。關于民初歷法以及現代時間革命,詳見朱文哲《清末民初的紀年變革與歷史時間的重構》,《史學理論研究》2016年第4期。。只因清廷當時被風起云涌的革命運動弄得焦頭爛額,結果不了了之。盡管清廷大勢已去,袁世凱也沒有立即剪去自己的辮子。一直到1912年2月15日,南京參議院選舉袁世凱為臨時大總統(tǒng)之后,袁世凱才在次日下午剪去辮子。當日,負責為袁世凱剪辮子的,并不是職業(yè)理發(fā)師,而是他的心腹秘書蔡廷干,在場圍觀的只有他的兒子袁克定。顯然,袁世凱是在一個非常私密的空間里剪去辮子的*[澳]駱惠敏編:《清末民初政情內幕:〈泰晤士報〉駐北京記者袁世凱政治顧問喬·厄·莫理循書信集》上卷,劉桂梁等譯,第879頁。。
袁世凱剪去辮子這件事終究還是被泄露出來,而泄密之人就是剪刀手蔡廷干?;蛟S,蔡廷干對他親眼見證袁世凱“剪辮子”這件事太自豪了,所以當天就懷著激動的心情告訴了《泰晤士報》駐京記者莫理循。作為一名資深記者,莫理循立即意識到這是一條很有價值的新聞。不過,莫理循為了避嫌,沒有把這個重大新聞告訴他所服務的倫敦《泰晤士報》,而是透露給《每日郵報》*[澳]駱惠敏編:《清末民初政情內幕:〈泰晤士報〉駐北京記者袁世凱政治顧問喬·厄·莫理循書信集》上卷,劉桂梁等譯,第879頁。。隨后,袁世凱剪掉辮子的新聞開始在歐洲新聞界傳播開來。1912年3月3日,法國最具影響力的《小日報》以挖苦諷刺的口吻做出如下報道:
幾個月來,中國不僅上演著一場政治革命,還經歷著一場習俗的變革。中國的各大城市都在進行著這場聲勢浩大的提倡歐式服裝、抵制中國傳統(tǒng)發(fā)型的運動。我們看到大批中國人聚集在公眾場所,一個接一個莊重地走上高臺,一些手持剪刀的師傅當著成千上萬同胞的面剪掉了他們的辮子。直到目前為止,袁世凱還一直保留著他的辮子。這個精明的投機分子和謹慎的政客總是想辦法躲避這場運動。在前朝時,他自然保留著辮子;在局勢動蕩時,他依然保住辮子,絕不能太過明顯地脫離朝廷的陣營。但是皇帝退位了,皇室放棄了斗爭,準備流亡。袁世凱突然覺得自己煥發(fā)了青春,命人剪掉了自己的辮子。*Le Petit Journal, Dimanche, 3 Mars 1912, 轉引自趙省偉、李小玉編譯《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法國彩色畫報記錄的中國 1850—1937》下冊,北京:中國計劃出版社,2015年,第432頁。
在法國《小日報》這樣擁有廣泛影響力的歐洲媒體中,袁世凱是否保留“辮子”,集中體現了袁世凱在辛亥鼎革期間政治上的投機本性。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諸如《小日報》這類西方媒體對辛亥革命期間發(fā)生的“剪辮易服”的報道,映射出他們驕傲自大的“西方文明優(yōu)越論”的世界觀:西方代表人類的先進文明,而中國代表落后文明。在此語境下,來自中國舊制度陣營中的袁世凱及其腦后的辮子,很自然地成為西方媒體挖苦批判的絕佳素材。袁世凱畢竟在南北議和之后剪掉了他拖了幾十年的辮子,在歐洲人看來,這確實象征著歐洲文明的勝利。然而,發(fā)生在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之間的競爭,絕非如袁世凱剪辮子那樣簡單。在袁世凱剪掉辮子之后,中國的儒家文明仍然顯示出對西方政治文明的強大抵抗力。
表面上看,袁世凱剪掉辮子,是一種順應歐洲文明主導的時代潮流的不得已舉措。實際上,歐洲文明在中國看似占據上風,卻依然是浮在水面上的,缺乏根基。就如剪辮而言,袁世凱特意選擇在清帝退位之后才剪去辮子,這種時間的選擇當然是一種非常謹慎的政治考慮,同時也說明傳統(tǒng)的忠孝倫理對袁世凱依然有束縛作用。辮子本身無足輕重,但是辮子所代表的中國效忠傳統(tǒng)觀念卻不可低估。袁世凱剪去辮子,當然是一種高度理性的政治抉擇:他要就任臨時總統(tǒng),必須剪去辮子,與君主專制一刀兩斷。但是,由此引發(fā)的來自清朝遺民群體的抨擊,袁世凱也不得不承受。武昌起義發(fā)生之后,時任翰林院編修葉昌熾就怒斥“剪辮易服”之人為“喪盡天良”的反噬國家之徒*葉昌熾:《緣督廬日記》,辛亥九月十二日,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805頁。。晚清史官惲毓鼎一度認為,剪辮形同“亡國之舉”,會“惑民視聽”*史曉風整理:《惲毓鼎澄齋日記》,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561頁。。凡此種種時論,袁世凱身為舉足輕重的政治人物,自然需要考慮。上述言論都是從政治文化上著意,說明辛亥鼎革之際的剪辮運動不是單純的政治革新運動,確實帶有新舊文化競爭的意味。新舊文化的沖突落實到歷史當事人身上,最終表現為一種內心精神世界的抗爭,并引發(fā)歷史人物的身份沖突,袁世凱也不例外。
按照南北雙方的事先約定,剪掉辮子的袁世凱作為“新中國”的國民,自然具有了繼任臨時總統(tǒng)的資格。如果說袁世凱剪辮象征著從“臣民”到“國民”的身份轉型,那么剪辮之后的袁世凱在繼任臨時總統(tǒng)之后,則面臨著新的政治認同問題。對袁而言,“大總統(tǒng)”畢竟是一個舶來品,實際上他對于共和制度下的“總統(tǒng)”所象征的權力、地位、榮譽等政治內涵,也是不大了解的。也因對西方政治文化缺乏了解,袁世凱只能根據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去想象“總統(tǒng)”的權力邊界。當時擔任袁氏英文秘書的顧維鈞曾批評袁世凱對西方現代民主政治很無知,說:“袁世凱不懂得共和國是個什么樣子,也不知道共和國為什么一定比其他形式的政體優(yōu)越?!?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2頁。故而,袁世凱最初對總統(tǒng)職務所代表的權力多少有點盲目樂觀。1912年2月11日,袁世凱致電臨時大總統(tǒng)孫中山,盛贊民主制度的優(yōu)越性:“共和為最良國體,世界之公認。”*《致臨時大總統(tǒng)孫文等電》,1912年2月11日,《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531頁。
袁世凱對國民身份的認同一直是在“外力”的強迫下實現的,而不是發(fā)自他內心的自我認同。雖然孫中山在清帝遜位后將大總統(tǒng)職位讓給袁世凱,但是孫氏在讓位之前重新確立了“大總統(tǒng)”的職權范圍。原來,南京臨時政府實行的是“總統(tǒng)制”,即大總統(tǒng)負有“實際政治責任,是政府的主持者,它能操縱議案并握有軍權、戰(zhàn)權和設立法院權”。但是,孫中山等革命黨人終究不信任袁世凱,為了限制袁的政治權力而制訂了《臨時約法》,把“總統(tǒng)制”變?yōu)椤皟乳w制”,也就是讓“大總統(tǒng)”成為不負實際政治責任的國家元首*杜春和等編:《北洋軍閥史料選輯》上冊,第147頁。。事實證明,這不過是革命黨人的一廂情愿而已。因為,袁世凱畢竟屬于實力派,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安心擔任這個形同虛設的國家元首。
19世紀“歷史法學派”代表人物、英國學者梅因(Henry S. Maine,1822—1888)曾提出一個著名的歷史定律:“迄今為止,一切進步性社會的運動,都是一場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英]亨利·薩姆奈·梅因:《古代法》,高敏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130頁;另見何兆武《葦草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第396頁。當然,辛亥革命也是一場進步性的社會運動,它不僅終結了君主專制制度,建立東亞歷史上第一個民主共和國,而且還由此引發(fā)時人的身份變革:從“臣民”到“國民”的身份轉變。
在辛亥革命之前,依靠儒家思想為基礎所建構的“綱常名教”理論體系,是一個以“等級身份制”為核心的價值體系。這種身份制度體現的是不平等的人身依附關系,是集體主義壓制個人主義的身份關系。由于辛亥革命的爆發(fā),西方民主制度得以在中國確立,原先的君臣關系被革除,并建立一個在法律上人人平等、尊重個人權利的現代“契約關系”。在這種契約關系中,國民的身份得以生成。在從“臣民”到“國民”的身份變革潮流中,袁世凱也隨波逐流地完成了他的身份轉型。然而,在袁氏身份轉型的歷史深處,還牽涉到辛亥革命時期的政治文化轉型問題。
在清末民初的政治文化轉型過程中,表面上看革命派所倡導的西方民主文化獲得了強勢地位,但傳統(tǒng)的“家天下”和“忠孝”觀念在革命風潮的沖擊下也不會瞬間消亡*參見林志宏《民國乃敵國也:政治文化轉型下的清遺民》,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頁。。在此文化轉型的進程中,像袁世凱這樣的“政治領袖”的文化心態(tài)更值得關注,他的文化認同問題直接影響到民初政治發(fā)展的走向。辛亥革命發(fā)生后,傳統(tǒng)儒家文化系統(tǒng)開始崩潰,由此造成原來隸屬于此一系統(tǒng)的晚清官紳群體發(fā)生文化認同的危機。面對突如其來的革命壓力,他們對原來的“臣民”身份失去了歸屬感,并對新的“國民”身份缺乏足夠的心理準備。袁世凱這時的身份認同問題,亦當作如是觀。
(王立誠、李細珠、付海晏、張仲民、戴海斌諸先生為拙文提出寶貴的修改意見。特此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