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一吹,故鄉(xiāng)寬廣大地上的麥子就茫茫地黃了起來。田野上草木葳蕤,紡織娘沿著草根塞塞率率地走動,從不畏懼身外的世界,只是步履輕巧,像是遠行又像是暮歸。除了飛檐走壁的生靈,田野上到處都是人們割麥勞作的影子,戴著草帽,揮汗如雨。等到麥子挑回家中,在自家的場院被脫粒機吹得飛飛揚揚的時候,屋后的杏子不緊不慢地熟了。
村莊里流傳著一句話:桃子養(yǎng)人,杏子傷人,梅子樹下抬死人。杏子雖美味,可是吃多了必定傷害身體,小時候的我們,是不懂其中道理的。我們脫了鞋襪,抱住樹身,三下兩下就爬上樹頂,叉開兩條細細的腿腳,架在樹杈上,伸手就可以摘到黃橙橙的杏子,抬頭仰望杏樹掩映的天空,有白銀似的光芒從罅隙之間漏下來,晃眼睛。不會爬樹的伙伴站在樹下,焦急的等待我們摘了果實扔下去,好—飽口福。偏偏我們淘氣,躲在樹上摘了杏子自顧自地吃起來,專揀個頭大顏色鮮晶瑩透亮的果子吃。我們剝開杏子,吃掉果肉,將杏仁丟下去,惹得伙伴以為是杏子,爭著搶著去撿,結果發(fā)現(xiàn)上當了,沖著我們大叫大喊。這時候,我們才放棄了惡作劇,站起身來,在樹葉間尋找杏子,摘了扔下去。
因為不聽大人的金玉良言,吃了許多杏子之后,牙齒酸得連豆腐也咬不動了,喝水都覺得牙齒冰涼,真真是受了一些罪的。然而,我們并沒有因此憎惡杏樹,討厭杏子,母親會把杏子在晾在篩子里,被風刮干,然后撒上一些鹽粒裝進密封的罐子,等到過年的時候,拿出來給我們解饞。堅硬的杏核,我們用來錐子,或是用刀尖在杏核的腹部鉆出孔來,穿上紅絲線做成手鐲戴在手上。若是心靈手巧的,還會在杏核上面刻出紋路,流水一樣濃密有致,還有的在上面雕出字來,或是孩童的名字亦或是福字喜字。長相丑陋的杏核,被我們砸碎,取出杏仁。杏仁味道極苦,然而,父親卻很喜歡。他把杏仁入水洗凈瀝干,放在醋盤子里泡著,吃飯時,一小碟就可以下一頓酒。對于這種苦寒的滋味,我們是反感的,入口即吐,那時候完全不能理解父親癡迷這種苦澀的滋味。長大成人之后,隱約能夠體會其中酸甜。
父親的一生比村落里的山路曲折,比東灣日夜奔流的河水蜿蜒。小時候,我家是賣豆腐的,白天父親和母親在坡上種莊稼,傍晚收工回來,就忙著泡黃豆,打豆腐。我是家中長子,自然不得清閑,每日坐在灶臺后面一邊燒火一邊看書做作業(yè),聽著鍋里咕嘟咕嘟的響聲,嗅著悠悠蕩蕩的豆香。母親在鍋臺前守著,不時用勺子攪動鍋里的豆?jié){,將面上的泡沫濾去。父親在場院里放好木盆,支上豆腐架,將素凈的紗布鋪好。母親點完石膏,便用盆把豆?jié){盛入豆腐架中,然后包扎撫平放上重物壓成型。第二天雞叫時候,我在睡夢中聽到他們起床的聲音,不用想我也能知道他們會做什么。父親搬開重物,打開紗布,去掉豆腐架,用刀將一整塊豆腐切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塊。而后,母親就在一旁裝豆腐,裝好之后,父親和母親一人挑一擔到鎮(zhèn)上去賣。歡喜吃豆腐的人家知道行情,天微微亮就在家門前候著了。露水要干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又挑著空籃子慢悠悠地回家來,這一天才剛剛開始。印象中,家中常吃的菜是豆腐乳,而這豆腐乳又和別人的不一樣,每日,母親總會將賣剩下的豆腐搗碎,加入食鹽、辣椒、蒜末、芫荽和花椒油。攪拌均勻,吃起來,鮮嫩爽口,又辣又麻,不能自拔,那是我們最好的下飯菜。
然而,好景不長,我家的豆腐生意就蕭條了。許多人家跟風也賣起了豆腐,父親只好放棄了老手藝,另謀出路。父親好學,跟著村里的男人到集鎮(zhèn)上給人家蓋房,沒過幾個月,就對建筑技術了如指掌了。從此,他便早出晚歸四處奔波,家里的活就落在母親肩上。我是見過父親干活的,夏日里在很高的架子上砌墻,陽光毒辣,曬得他背上脖子上生出痱子。冬天里,戴著粗麻手套,還是抵不住寒風刺骨,手上炸開了深深的口子。泥漿和沙礫陷了進去,長在了肉里面。有一年,父親到石家莊去,去了很長時間,過年的時候才回來,母親像往常那樣,在熬百歲的夜晚蒸饃饃,這一次父親卻阻止母親做。問其緣由,父親說,在石家莊的工地上,一日三餐都是饃饃就菜湯,吃得厭惡至極。于是,那以后的過年,我們家都不再蒸饃饃。
除了砌墻,父親也開車。父親開的車五花八門,最早是拖拉機,給人家拉莊稼拉糧食掙點小錢,后來給村里的一個老板開卡車。幫他把建筑材料往需要的地方送,寒來暑往很是辛苦。然而,這并不是最坎坷的,十一年前的秋天,梅雨纏綿,天晴之后,父親開車去送預制板,在途中出了意外。路面疏松,卡車翻了,站在車廂后面的三個工人全被壓在了預制板下,再也沒有站起來。我不敢想象那個血肉模糊的場景,不能想象父親被警車帶走之后心力交瘁的樣子。那時候,我們兄妹二個還在學校讀書,不知道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周末回家,母親整日以淚洗面,不見了父親,我們知道了其中原委。那一年的冬天,下了好幾場雪,甚至到了開春時節(jié),天上還下了桃花雪,對我們來說整個世界都是冰冷的。那時候,我常常站在教學樓的廊前,默默地看雪,看地上生機勃勃的人們,看他們狂歡,看他們笑鬧。聽姑姑說父親在里面凍爛了腳,吃的飯菜沒油沒鹽,瘦的不成樣子。父親回來的時候,正是盛夏,那天正是星期天,母親一早跟我們說他要回來。我慌忙收拾了東西,匆匆吃了午飯就逃走了,太陽火辣辣的,我并沒有覺得熾曬,相比較一家人抱頭痛哭的難受,我寧愿選擇被太陽炙烤。第二天,父親來學??次伊?,在校門口,我看到他光光的頭發(fā),臉上虛腫,蒼老了。他給了我一些零用錢,叫我好好學習。我沒有落淚,沒有怨恨,一切都過去了。
再后來,我們在洪流般的歲月里漸漸長大了,離開故鄉(xiāng),離開父母親,在陌生的城市求學。父親在家附近干活,掙錢還債,母親的身體不好,就在家做飯收拾家務。
父親喜歡看書,小時候他看完的書我拿來看,那時候并不知道好看不好看,也不懂那些書該看不該看。只是在書中得到了樂趣,生活家庭,才子俠女,驚險破案,讓我沉迷其中。父親的毛筆字寫得很美,玉樹臨風的,過年我們家和親戚家門上貼的對聯(lián)都是父親寫的。讀小學時,父親省吃儉用給我們定了全年的《小學生天地》,那是全校唯一的一套,書寄來,我的語文老師讀完了才給我,然后在班上傳著看?,F(xiàn)在想來,父親有一定的遠見,也懂得因材施教,讓我發(fā)揮自己的長處。
孩童時代撒野耍瘋,在屋后的杏樹上上竄下跳,在樹下過家家,躲貓貓,在盛大的五月,飽嘗甘甜。卻從沒有注意過,這兩棵擎天大樹是從一條根上長出的兩部分,這只是一棵雙生樹,朝著天空向兩極生長,看起來酷似一個倒著的“八”字。一棵樹上的杏子圓圓的,果肉敦厚,味道鮮美,另外的一棵樹上結出的杏子,癟癟的,只有一層薄薄的肉質,吃起來又酸又澀,滋味不佳。我想起德國詩人歌德的一首抒情詩《二裂銀杏葉》中的詩句“生著這種葉子的樹木/從東方移進我的園庭/它給你一個秘密啟示/耐人尋味,令識者振奮/它是一個有生命的物體/在自己體內一分為二/還是兩個生命合在一起/被我們看成了一體”。詩人揭示了生活中的秘密。父親一生艱難,但他從不抱怨,或許他老早就明白苦才是生活原本的滋味,另外的滋味是上天給的,酸甜咸辣,只是用來調和。
八字杏樹,曾是流金歲月里燦爛的一隅風景。我們的歡樂熱鬧和父親的人生歷程都曾和它結緣。世間萬事萬物,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