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中英

近幾年來，關于世界秩序的問題成為國內外理論研究與實踐探討的一大焦點，觸發(fā)這一現(xiàn)象的根本原因在于美國主導的自由主義秩序日益顯示出瓦解跡象，以及中國在國際格局中顯著崛起，為人們思考世界秩序的未來提供了新的視角。

誰的全球秩序？

“自由主義世界秩序”（Liberal World Order）或者“自由秩序”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全球化世界的基本現(xiàn)實之一。這里的所謂“自由”是美國作為其主導者自我設定的一種普遍和超越國別的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講，“自由”或者“自由主義”是一種政治和經(jīng)濟上的意識形態(tài)概念。當然，也有不隸屬于、也不認同自由主義世界秩序的國家、組織和個人。

多少年來，人們對“自由秩序”產(chǎn)生了各種各樣的認識和解讀，這些認識和解讀有的是正確的，有的則是錯誤的?！白杂芍刃颉睆钠湔Q生到現(xiàn)在，遭遇和承載了很多的誤解，甚至攻擊。所以，關于“自由秩序”的科學研究就特別重要。

到底什么是“自由主義世界秩序”？2016年6月23日，大不列顛與北愛爾蘭的選民“公投”決定聯(lián)合王國是否繼續(xù)留在歐洲聯(lián)盟。這一“公投”選擇了“脫歐”之后，英國新政府（包括英國議會）不得不正式開始相關進程。英國“脫歐”是舉世矚目的，對歐洲一體化進程的沖擊和世界秩序前景的影響是深遠的。事實上，歐盟就是一種“自由秩序”，指出這一點有助于具體把握“自由秩序”的含義。當然，歐盟是在歐洲這個范圍內的區(qū)域性的“自由秩序”。

由于美國在全球性的“自由秩序”的形成和維持過程中發(fā)揮了中心領導者的作用，1945年以來，“自由秩序”往往與美國在世界上的地位和作用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有人甚至把“自由秩序”與“美國秩序”劃等號。但我認為，把“自由秩序”等同于“美國秩序”是不正確的。

“自由秩序”是屬于全世界的，而不僅是屬于美國的。以聯(lián)合國為標志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世界秩序”本質上是“自由秩序”，也就是說，以《聯(lián)合國憲章》為基本宗旨的世界秩序就是自由秩序。在戰(zhàn)勝了極大破壞世界和平和人類文明的法西斯主義后，世界的大部分人口從法西斯的殘酷統(tǒng)治以及此前的殖民主義、帝國主義中解放出來，世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新生，自由擴展到全球。聯(lián)合國本質上是第一個真正的全球性國際組織。

二戰(zhàn)后世界秩序在經(jīng)濟上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是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等國際金融機構為支柱的布雷頓森林體系，以及以世界貿易組織等全球貿易治理機構為代表的國際貿易制度安排，當然還有許多其他國際和地區(qū)性經(jīng)濟組織反映了自由秩序的經(jīng)濟方面。二十國集團（G20）代表著全球化的混合的自由經(jīng)濟秩序。

從世界秩序的演化史來看，自由秩序是世界秩序最為重要、最有意義的發(fā)展?？上?，學術界對這一秩序存在的深刻理由的認識仍是嚴重不足的。

改革勢在必行

自由秩序有其局限性。代表自由秩序的主要國際組織（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存在原始性的“設計缺陷”；這一秩序具有強烈的西方主導性（即所謂“西方的自由秩序”），而主導國美國往往視其國家利益高于“自由秩序”所代表的全球利益，并且把其國家價值凌駕于全球價值之上，對全球價值進行強行改造。于是，“自由秩序”被利用，長期為美國的全球統(tǒng)治而不是真正的全球治理服務。美國控制著自由秩序的準入并主導其游戲規(guī)則，指責有的自由秩序的成員“免費搭車”。

所以，“自由秩序”也面對著必須加以改善、改革的進化問題，而任何改善、改革的動議和行動，最終如果缺少實質進展，將導致這一秩序的可持續(xù)性更加成為問題，甚至陷入長期衰退并最終瓦解。

正如英國與歐盟的關系顯示的那樣，在全球層面上，“自由秩序”存在的一個重大問題是：自由秩序是如何構成的——誰是自由秩序的成員（類似誰是歐盟的成員）。也就是說，如何成為“自由秩序”的一部分，以及如何退出“自由秩序”（如同英國如何退出歐盟一樣）？

一般而言，如同英國加入歐盟一樣，加入“自由秩序”并非易事，都需要艱苦的談判。某國一旦加入“自由秩序”，不管是否完全，例如僅在經(jīng)濟意義和條件上加入“自由秩序”，就與“自由秩序”之間形成了深刻的關系，退出“自由秩序”比加入它還要困難。這如同結婚非易事，離婚比結婚更難。

根據(jù)歐盟法律，英國有權退出歐盟。英國將在2017年的某個時點上“觸動”歐盟的《里斯本條約》第50條，正式開始退出歐盟的過程，但英國也可能退出不得，即想退卻退不掉。同理，如果有的國家因為國內政治原因決定退出已經(jīng)加入的“自由世界秩序”，最終結果也是想退卻不得脫身。

英國退不掉歐盟，或者某個加入了“自由秩序”的國家很難脫離“自由秩序”，反映了深深“嵌入”（embedded into）“自由秩序”的國家要重建與“自由秩序”的關系絕非易事。如同英國在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一直在歐盟的框架下運作，其國內的法律體系已同歐盟的法律體系深度交融，加入“自由秩序”的國家也通過“自由秩序”在世界運作，重建與“自由秩序”的關系是要付出不可估量的直接與間接、短期與長期代價的，這就是一個國家一般不要“脫離歐盟”或者脫離世界秩序的原因。當一個國家退出某種秩序后，如果彼此形成的新型關系是良性的，作為替代，這是不錯的；但也有可能逐步形成一種不好的前景，即脫離“自由秩序”后，在歷史糾葛和現(xiàn)實因素的綜合作用下，與“自由秩序”不斷產(chǎn)生摩擦、緊張甚至沖突。

中國與現(xiàn)行秩序

中國與現(xiàn)行“自由秩序”的關系是最為重要的學術理論問題和政策議題。有關這一問題，長期以來，存在著對“自由秩序”不可原諒的無知和令人痛心的誤解。事實上，中國是“自由世界秩序”的奠基者和合伙人之一。中國是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在亞太地區(qū)的主要戰(zhàn)場，作為戰(zhàn)勝國是聯(lián)合國及與相關一系列國際經(jīng)濟組織的創(chuàng)始國之一，《聯(lián)合國憲章》和《世界人權宣言》的中國貢獻是歷史事實。

但是后來，由于全球冷戰(zhàn)和中國的國內變化等原因，中國與“自由秩序”的關系發(fā)生倒退。197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理所當然地繼承了聯(lián)合國安理會的常任理事國席位。1979年中美建交以后，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相繼恢復了在國際金融組織中的成員地位。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截至目前，中國是所有全球性政府間組織的成員，與歐盟等地區(qū)性的“自由秩序”建立了外交關系，且不斷加深與全球治理機構的關系。

中國還是全球治理機構中的主要改革者。2016年10月，中國貨幣加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儲備貨幣體系特別提款權（SDRs）。中國支持在世貿組織框架下加強全球自由貿易，而且身體力行，在國內設立了多個自貿區(qū)，與其他國家積極商談、實踐各種雙多邊自由貿易安排，還倡議構建“亞太自由貿易區(qū)”。

應該說，作為非西方國家，中國已經(jīng)成為推動世界秩序從“西方的自由秩序”向“全球的自由秩序”轉型的主要驅動力量之一。在以聯(lián)合國為中心的框架下，中國也已成為全球發(fā)展和國際維和的主力之一。不容忽視的事實是：中國現(xiàn)在是全球“自由秩序”的一部分。而長遠來看，一個全球的、能夠充分反映中國主張和利益的“自由秩序”就是中國領導人倡導的“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國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所取得的長達30多年的經(jīng)濟高速增長，正是在全球“自由秩序”的支持下實現(xiàn)的。展望未來，中國與 “自由的世界秩序”之間的關系又將是怎樣的呢？這恐怕是一個更值得我們思考的真正的重大理論與實踐問題。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本文原為孫偉著《變革與選擇——自由主義世界秩序與中國》一書序言，作者進行了擴寫。該書已由世界知識出版社于2016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