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書》創(chuàng)作于半個多世紀以前，自從1981年出版面世后，一直深受讀者的喜愛，不斷再版，成為中國閱讀史上的常青樹。從中國家書的發(fā)展歷史來看，《傅雷家書》正處于傳統(tǒng)家書向新時期家書的轉(zhuǎn)化時期，它賦予中國傳統(tǒng)家書新的時代內(nèi)涵，留下了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的生活軌跡，在父子、母子之間樹立了一種新型的倫理關(guān)系，把人類最本真的情感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倫理”的“倫”即人倫，指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理”即道理、規(guī)則。“倫理”就是人們處理相互關(guān)系應遵循的道理和規(guī)則。傅雷生于清末，在民國初年接受國學基礎(chǔ)教育，對于傳統(tǒng)家書的寫作規(guī)范，他是相當熟悉的，這從他寫給黃賓虹先生等友人的書信中可以看出來，其語言、格式、禮儀等都屬于典型的傳統(tǒng)家書。傅雷成年后到西方留學，又受到西方文化的熏陶，因此，他對東西方的倫理價值觀都有比較清醒的認識。

一、家書中的家庭倫理

關(guān)于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我們中國人長期受儒家思想的影響，按照儒家的規(guī)范，有所謂“五倫”的說法，即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五種關(guān)系?！睹献印る墓稀罚骸笆蛊鯙樗就?，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在“五倫”中，至少有“三倫”說的是家人之間的關(guān)系。

在家庭倫理方面，《傅雷家書》主要表現(xiàn)在父母與兒子的關(guān)系方面，即“父子有親”。對待兒子的教育，傅雷先生雖然是一個嚴父，有時候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在家書中，我們處處能夠感受到他對兒子的愛，這種愛是濃烈的，超過一般人的。每封信的開頭幾乎都是“親愛的孩子”，尤其是在1954年1月19日晚的第一封家書中，充滿著對兒子的懺悔：“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樣的擁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與熱愛呢！”在1954年1月30日晚第二封家書中，則與兒子樹立了一種新型的父子關(guān)系即朋友關(guān)系：“我高興的是我又多了一個朋友；兒子變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這種幸福相比的！”

事實上，在整個家書中，傅雷都是把兒子當作朋友來對話的。試想，如果沒有這種隔著時間和空間的家書交流，傅雷和兒子之間這種朋友式的交談還能實現(xiàn)嗎？如果還在一個屋檐下，天天見面，或者是像電話、視頻這樣的即時聯(lián)絡(luò)方式，或者是像短信、微信這樣的短語式通信，他們之間還能這樣從容、坦誠地深入交流嗎？在1965年5月27日的家書中，傅雷說起兒子兩次從香港打來電話，自己在高興之余，又不免遺憾地責怪傅聰沒有在電話中叫自己一聲爸爸。由此可見，是傳統(tǒng)家書時空距離的優(yōu)勢造就了父子之間朋友式的新型倫理關(guān)系。

父子成為朋友，這不僅是對傳統(tǒng)父子之間長幼等級倫理觀念的挑戰(zhàn)，而且是人類進步的表現(xiàn)，更是許多人的夢想。比如，著名作家汪曾祺有一篇著名的散文，就叫《多年父子成兄弟》，文章講述了父親與自己、自己與兒子之間那種親近、溫馨、平等的關(guān)系。父親與兒子處成兄弟一般的關(guān)系，確實是一種較高的境界。

夫妻之間應該如何相處，也是家庭倫理的重要組成部分。傅雷夫婦寫作家書的年代正值傅聰和傅敏戀愛、結(jié)婚的關(guān)鍵時期，對于兒子的婚姻大事，父母責無旁貸地提出了指導性意見。比如，在1959年10月1日的家書中寫道：“要找永久的伴侶，也得多用理智考慮勿被感情蒙蔽！情人的眼光一結(jié)婚就會變，變得你自己都不相信：事先要不想到這一著，必招后來的無窮痛苦?！痹?960年8月29日的家書中寫道：“古語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一句話說，‘夫婦相敬如賓?？梢娭挥衅届o、含蓄、溫和的感情方能持久；另外一句的意義是說，夫婦到后來完全是一種知己朋友的關(guān)系，也即是我們所謂的終身伴侶。”

再比如，傅雷1962年3月8日寫給傅敏的信，重點談的就是如何戀愛，如何交友：“……首先態(tài)度和心情都要盡可能的冷靜。否則觀察不會準確。初期交往容易感情沖動，單憑印象，只看見對方的優(yōu)點，看不出缺點，甚至夸大優(yōu)點，美化缺點。”在1961年8月1日致傅聰?shù)男胖?，傅雷說：“成功的婚姻不僅對當事人是莫大的幸福，而且溫暖的光和無窮的詩意一直照射到、滲透入雙方的家庭?！?/p>

二、家書中的社會倫理

社會倫理主要就是對家庭之外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規(guī)范，即一個人到社會上怎么與別人相處。傅雷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較深，他格外重視倫理道德對于一個人成長的作用。1961年6月27日，他在寫給彌拉的信中說：“一個人（尤其在西方）一旦沒有宗教信仰，道德規(guī)范就自動成為生活中唯一的圭臬……我們深信，人應該為了善、為了榮譽、為了公理而為善，而不是為了懼怕永恒的懲罰，也不是為了求取永恒的福祉?！备道自谛胖袑ρ笙眿D彌拉講解東西方道德觀的差異，重在說明倫理道德在中國社會中的巨大作用，以及中國人求真求善、淡泊名利的民族性格。

針對傅聰在日常生活及演出中出現(xiàn)的問題，傅雷結(jié)合中國傳統(tǒng)倫理和西方的道德規(guī)范，明確指出這不合禮貌，在1954年8月16日的家書中說明應該怎樣做：“你素來有兩個習慣：一是到別人家里，進了屋子，脫了大衣，卻留著絲圍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或是褲袋里。這兩件都不合西洋的禮貌。圍巾必須和大衣一同脫在衣帽間，不穿大衣時，也要除去圍巾，手插在上衣袋里比插在褲袋里更無禮貌，切忌切忌！何況還要使衣服走樣，你所來往的圈子特別是有教育的圈子，一舉一動務(wù)須特別留意。”

關(guān)于如何做人，家書中有許多論述，如在1955年5月11日的家書中說：“一個人只要真誠，總能打動人的；即使人家一時不了解，日后仍會了解的。我這個提議，你覺得如何？因為我一生作事，總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還是坦白。”

在1961年7月7日的家書中更是告誡傅聰：“做人是對整個社會，不僅僅是應付家屬。但對近親不講禮貌的人也容易得罪一般的親友?！?/p>

社會生活中的人與人之間存在著各種社會關(guān)系，如朋友關(guān)系、同學關(guān)系、同事關(guān)系等。由此必然派生出種種矛盾和問題，就需要有一定的道理、規(guī)則或規(guī)范來約束人們的行為，調(diào)整人們相互之間的關(guān)系?！陡道准視纷屇贻p人知道如何規(guī)范自己，如何與他人相處。

三、家書中的愛國情感

我們常說人是有感情的動物，從某種意義上說，感情也就是親情。親情有幾個層次，包括對家人、對朋友、對社會、對國家，其最高等級就是對國家的責任和情感，即愛國。愛國主義本質(zhì)上是一個倫理范疇，是道德意識、道德關(guān)系和道德實踐的統(tǒng)一。愛國就是一種倫理價值觀，所以在24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就有“愛國”這兩個字。在《傅雷家書》中，可以說，愛國情感是貫穿始終的。在1959年10月1日的家書中寫道：“你如今每次登臺都與國家面子有關(guān)；個人的榮辱得失事小，國家的榮辱得失事大！你既熱愛祖國，這一點尤其不能忘了。為了身體，為了精神，為了藝術(shù)，為了國家的榮譽，你都不能不大大減少你的演出。”

在1962年10月20日的家書里，傅雷提到要熱愛祖國文化：“你常常夢見回來，我和你媽媽也常常有這種夢。除了骨肉的感情，跟鄉(xiāng)土的千絲萬縷，割不斷的關(guān)系，純粹出于人類的本能之外，還有一點是真正的知識分子所獨有的，就是對祖國文化的熱愛?！?/p>

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是傅雷思想上最苦悶的一段時間，被劃為“右派”，政治上受打擊，兒子出走英國，可以說內(nèi)外交困。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改變對祖國的信任和愛，并把這種愛源源不斷地傳達給兒子。他不時地給傅聰寄去一些漢代的石刻畫像拓片，中國古代的詩詞集、畫集，中國作家的小說、散文等，一方面是為了提高兒子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另一方面是讓常年生活在國外的兒子熟悉祖國的文化，保持自己的民族性格。

眾所周知，《傅雷家書》是一本關(guān)于藝術(shù)教育的書，可以說是學習音樂的必讀書。同時，貫穿藝術(shù)教育始終的，就是它豐富的倫理內(nèi)涵。首先是家人之間如何相處，包括父子之間、母子之間、兄弟之間、夫妻之間等；其次是學生與老師之間的關(guān)系，如在信中，傅雷教導兒子應該怎樣對待波蘭鋼琴家杰維茨基教授與匈牙利鋼琴家安妮·費希爾女士；最后就是人與人之間應該怎樣相處。其實，《傅雷家書》就是一本道德實踐方面的教科書。我們閱讀倫理學著作，可能比較枯燥，而閱讀《傅雷家書》則是一種藝術(shù)享受，會在默默的藝術(shù)享受中接受倫理道德的教化。

【張丁，中國人民大學家書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副研究館員】

責任編輯/黃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