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仲霖
書法博士
中國勞動關(guān)系學院副教授
趙之謙書學思想芻議
程仲霖
書法博士
中國勞動關(guān)系學院副教授
提到清代寫碑的書家,趙之謙一定是繞不過去的。趙之謙(1829—1884),字撝叔,一字益甫,號悲盦,浙江會稽人,官知縣。趙之謙于詩書畫印無一不精,有獨特的審美追求。他的藝術(shù)實踐和藝術(shù)思想在中國近現(xiàn)代藝術(shù)史上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在書法方面,他在晚清碑學大興之時能創(chuàng)造出流美宛轉(zhuǎn)的書風,頗有獨到之處。沙孟海就認為:趙之謙把森嚴方樸的北碑,能用宛轉(zhuǎn)流利的筆子行所無事地寫出來,算趙之謙第一副本領(lǐng)。他還說趙之謙的作品偏于優(yōu)美,拙的氣味少,巧的成分多,在碑學界算是一種創(chuàng)格。1的確,趙之謙在積極實踐碑學理論的同時,對傳統(tǒng)的法帖仍然關(guān)注,走了一條碑帖融合的新路。但趙之謙沒有專門的書法論著,有關(guān)的言論,散見于各種詩文、尺牘、題跋、印款中,三言兩語,卻見解精辟,益人神智。本文則主要通過對這些零散的材料進行梳理,借以窺得趙氏書學之一斑。
包世臣樹立“以不失篆分遺意為上”的新審美標準后,碑學大播,一時成為風尚。趙之謙受其影響很深,曾讀《藝舟雙楫》長達五年2,但他不局限于此,在對金石碑版感興趣的同時,對傳統(tǒng)的法帖同樣給予關(guān)注,走碑帖融合之路。
因此,我們看到他對“妙在耐看”的六朝古刻,會“瞪目半日”,進行嚴密的觀察與認真的思考:
見一波磔、一起落,皆天造地設(shè),移易不得。必執(zhí)筆規(guī)摹,始知無下手處。不曾此中閱盡甘苦,更不解是。3
對字大如粒的“唐人細書”,趙之謙也“極喜”。他贊嘆天寶《張?zhí)幦f造像》甚為“精絕”,稱《□□趙姿阿彌陀佛碑》“字體更入細而遒逸絕倫”,并“手臨數(shù)通,竟不形似而止”,不禁感慨“此日目力可及,猶學不到,將來安望”?4手下一時難以如愿,是謂“眼高手低”。其實只有眼力的提高,才有可能把握好其中的原理,學到真諦。
當然,學書更要講究方法,這便需要綜合的素養(yǎng)。趙之謙從不迷信,向來不拘前人說,具有直抒己見的膽識與魄力。對曾經(jīng)學習五年之久的包世臣《藝舟雙楫》會“愈想愈不是”,對曾被推崇至極的“二王”法書,趙之謙同樣投以異樣的目光,云:
安吳包慎伯言曾見南唐拓本《東方先生畫贊》、《洛神賦》,筆筆皆同漢隸。然則近世所傳二王書可知矣。重二王書始唐太宗。今太宗御書碑具在,以印世上二王書無少異。謂太宗書即二王可也。要知當日太宗重二王,群臣戴太宗,摹勒之事,成為迎合。遂令數(shù)百年書家奉為祖者,先失卻本來面目,而后八千萬眼孔竟受此一片塵沙所瞇,甚足惜也。此論實千載萬世莫敢出口者,姑妄論之。阮文達言書以唐人為極,二王書唐人摹勒,亦不足論。與余意異而同。5
唐初太宗篤好右軍之書,親為《晉書·本傳》作贊。復重金購求,銳意臨摹,且拓《蘭亭序》以賜朝貴,故于時士大夫皆宗法右軍。6由于李世民的特殊地位,群臣擁戴便成自然。因此,造成唯王羲之書法“盡善盡美”,“其余區(qū)區(qū)之類,何足論哉?”的局面。其實,當時的摹勒之書是按照太宗好惡標準摹出,早已失卻本來面目,這與趙之謙所欣賞的六朝古刻的自然形態(tài)完全不同。尤其是群臣皆隨太宗之好,這更為趙之謙所鄙視。
清 趙之謙 勤攻靡恃聯(lián)128cm×36.2cm×2 紙本日本藏
趙之謙對經(jīng)過摹勒的“二王”法書如此不屑,而獨對紅梨木板本的《蘭亭》情有獨鐘?!墩掳搽s說》云:
余所見《蘭亭》凡數(shù)十種。獨吾鄉(xiāng)王式庵都轉(zhuǎn)家所藏七種最奇。其中唐拓一本,紙墨絕古而余無甚愛。最愛其紅梨木板本,蓋即《山谷集》重所稱賞者,此真絕無僅有。字體較定武小十分之三而肥數(shù)倍。一展玩如神龍寸縮,老鶴山立。“恰到好處”四字,不足言也。今其文孫囗囗攜往復州,不可得見。每一憶及,尚覺腕下鬼躍躍欲動。
有學者認為這完全不用書法的眼光,是純粹將其視為古董玩物來對待7,其實趙之謙所見到的這本《蘭亭》,黃庭堅于天府三年跋稱:“以定州《蘭亭》土中所得石摹入棠梨版者,字雖肥,骨肉相稱。觀其筆意,右軍清真風流,氣韻冠映一世,可想見也。今時論書者,憎肥而喜瘦,黨同而妒異。曾未夢見右軍腳汗氣,豈可言用筆法耶!”8這不會是一時把玩之語吧?趙之謙曾有印款:“漢銅印妙處,不在斑駁,而在渾厚?!?可見,他不喜紙墨絕古的唐拓,更愛此種風格的刻本便不足為奇了。啟功先生認為:用筆寫在印石上的字跡,多半不如刻出來的字跡使人覺得“厚重”,唐摹《蘭亭》注意墨彩的濃淡,當然不如石刻不分濃淡的那樣“渾厚”。10《蘭亭》刻本雖然也失真,但獨具此優(yōu)點,趙之謙認為其“神龍寸縮,老鶴山立”而“恰到好處”,因此讓其心動。實際上,趙之謙在把玩之中,已經(jīng)把精髓學到了,鐘明善先生就看到趙之謙用“二王”和顏真卿的筆法來寫篆隸楷行草11。
康有為認為:“迄于咸、同,碑學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寫魏體,蓋俗尚成矣。”12在他看來,趙之謙的時代完全是碑學的時代。實際上“在藝術(shù)實踐中,碑學家們幾乎沒有一人不在帖學里汲取營養(yǎng)來豐富自己的書法藝術(shù)”13,此時是兩路截然不同的書寫風格交融的時期。傳統(tǒng)的帖學仍舊根深蒂固,大量文人墨客寫的仍然是傳統(tǒng)的帖字。劉恒先生說,在清代后期《蘭亭序》仍然受到廣泛的重視,清代眾多的叢帖中也大都刻有《蘭亭序》,這是比較實際的。但他講“此時的書家已極少有人利用此帖來學習書法,偶見臨寫,亦是風雅游戲之舉”14,則未必如此。當那場“尊碑抑帖”的變革在全國愈演愈烈的時候,聰明的趙之謙當然不會袖手旁觀。但由于趙之謙早年身處所謂南派之祖王羲之、王獻之長期生活的會稽,這種影響使趙之謙并沒有像阮元那樣把南帖和北碑看得水火不容,對“二王”妍美流便的書風他并非不屑一顧,而是另辟新路,形成自己瀟灑沉靜、方圓合度的獨特風格。
使趙之謙心動的石刻,還有虞永興的《汝南公主墓表》15。他先見石刻本,已經(jīng)嘆絕,后比較墨跡“運筆如游絲飛絮,不可捉摸”,石刻“鉤摹甚工,而細審字字踏實,有非筆尖刀鋒所能到者”,“不惟失真,直變盡神氣矣”,僅“下真跡一等”。因此,他發(fā)出“永興尚在,再書一本,亦必無此”的感慨。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趙之謙不僅有藝術(shù)的眼光,更有求真務(wù)實的作風。
不唯此,趙之謙對一般書跡甚至對江湖術(shù)士的扶乩之字也予以珍視,甚至晚年還不忘探索,曾戲拈兒輩玩具七巧板,集成題匾“山中多白云”16,可謂慧眼獨具。這也說明他非常好學,時時吸收新知,注意謀求創(chuàng)新。朱履貞《學書捷要》說:“書有六要:曰氣質(zhì)、天資、得法、臨摹、用功、識鑒?!壁w之謙是深得三昧的。
嘉慶中期,阮元以《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正式提出了碑學主張。此后,包世臣《藝舟雙楫》發(fā)揮這一觀點,繼續(xù)推崇北碑。包氏論書,最重鄧石如,又提出“鉤捺拒送,萬毫齊力之法”,使碑學理論直接介入了對技法的影響。咸、同以后,碑派書法一時風靡天下,與包世臣的提倡大有關(guān)系。
趙之謙正是受到包世臣理論的影響,轉(zhuǎn)而以北碑為師的。曾云:
承詢書學,弟所得者不出包倦翁、張宛鄰兩家家法,所悟則有出兩家之外者。……弟體原包氏、張氏,而心摹手追在鄭文公。此漢以后第一人也。幸求而得之。取包氏、張氏之說,以為引進之階,日寫三百篆書以為報效之地。必能知所言之非過也。17
雖所得不出包倦翁、張宛鄰兩家家法,而把兩家作為“引進之階”,心摹手追在鄭文公,取得成功。為何對包氏僅僅作為入門來對待呢?趙之謙《沈均初所藏舊拓文殊經(jīng)跋》云:
包氏于書最深而受匯帖之敝。18
原來如此。對包世臣所作該碑為西晉時物的判斷,趙之謙認為:“西晉初書,體亦不類”,遂“不愿附和,疑為隋人書?!彼€列舉了三條證據(jù),認為:“此刻即非隋石,總在齊、周之間,必非西晉。不知包氏所見本曾有此一行否?余嘗謂考金石必親至碑下,雖得初拓足本,無為傳信。此刻非見此本,則為晉為隋,爭靡有已,又安知碑陰碑側(cè)不尚有年月及他事可證耶?喜而愈疑矣?!笨梢娳w之謙治學之嚴謹、思考之精微,已超過包世臣,以其性格與能力,是不會畏手畏腳的。
清 趙之謙 致梅圃札尺寸不詳 紙本日本藏
趙之謙如此表現(xiàn)并非空穴來風。同治三年(1864)致魏稼孫札19中指出自己作書之病在起迄不干凈,并非常自信地說:“若除此病,則其中神妙處,有鄧、包諸君不能到者,有自家不及知者?!边€非常自負的說:此天七人三之弊。而評鄧石如是天四人六,包世臣天三人七,吳讓之天一人九,分明講自己是個天分很高的人,已經(jīng)大大超過了鄧、包、吳等人。同治三年(1864)跋鄧石如《贈也園楷書冊》云:
書中之妙,山人盡之;書以外,妙亦無盡,山人未之有也。安吳包先生,山人弟子也。其于書,已有得于書之外者,竟已不及山人。學非專不精,精且專矣。意未盡而力盡,天限之也,萬事皆然。20
包世臣的書法遠遜于鄧石如,然而趙之謙看到了包世臣的長處在于書外有得,有此而不能,是天生所限也。因此,他不是一味推崇,為其所囿,而是積極大膽實踐,所悟在其之外。他要“調(diào)劑漢晉”、“度越唐宋”21,根本不在于哪一碑哪一帖,而是廣采博取。所以,我們完全有理由說,趙之謙是非常有主見的,即使對自己非常敬佩之人,也從不迷信,凡事講究所以然,并且要親身經(jīng)歷,這也是趙之謙成功的所在,值得我們今天學習。
清 趙之謙 史游《急就篇》112.4cm×46.4cm 紙本故宮博物院藏
考據(jù)學的興盛,使訪碑著錄、考釋研究之風大興,大大影響到當時的書法藝術(shù)創(chuàng)作。與此相矛盾的是,士子要想進入仕途,必須要寫適于考試的館閣體,雖然有的在考取功名后也作一些改變,但總是不倫不類。沙孟海比喻為纏過了小腳的中年婦人,再想放松,卻留著深刻的創(chuàng)痕,和天足截然兩樣。所以他說“清代書人,公推為卓然大家的,不是東閣大學士劉墉,也不是內(nèi)閣學士翁方綱,偏是那位藤杖芒鞋的鄧山人?!?2“鄧石如以隸為篆,自成面目,開后人方便之門,沾溉后人不少。承其學者以趙之謙為最有名,趙之謙作篆不主故常,時有新意?!?3沙孟海的眼光頗為精銳,他的判斷很讓人信服。
趙之謙曾云“見鄧山人真跡百余種,始悟頓挫?!睂︵囀缈芍^推崇備至。
同治二年(1863)為沈均初跋鄧石如隸書《司馬溫公居家雜儀殘冊》云:
國朝人書,以山人為第一,山人書以隸書為第一。……漢人隸書為專家,唐宋人乃先工真行書而后為之,尚不足觀。近人則學書不成而后為之,且學俗書不成者,上者則以真行之余為之。固余嘗疑今人隸書為無恥。山人學書先從篆隸入,隸成通之篆,篆成通之真書,由真通行,須從草假道。山人草不可克見,行書亦未工。此是日力所限。然其成者,無以加矣。言高遠事,必求其故,特為指之。24
趙之謙又以鄧石如隸書為第一,因為他看到鄧的書法首先成于隸書,然后通于篆書。其實,篆書隸書本來不能截然分開,王福庵先生說:“非究于篆無由得隸。”馬一浮先生也說:“漢分無他巧,須識其原于篆勢之變,猶之晉人嘉者皆從漢出也。”由篆入隸也好,由隸入篆也罷,時代相連,必有聯(lián)系,真書亦然。“藤杖芒鞋”適于走在古老原始的土地上,踏出的卻是至高的藝術(shù)境界。美的藝術(shù)總是能得到更多的共鳴。通過對鄧石如的學習,趙之謙得悟甚多,五體皆精,尤其在得北碑精髓后致力將碑帖完美結(jié)合,掃盡臺閣陋習,又避免了碑派的固執(zhí)與偏頗,在清代書法史上樹立起一面嶄新的旗幟。他的成就來自于他強烈的創(chuàng)新意識。趙之謙曾說:“在三十前后,自覺書畫篆刻尚無是處。壬戌以后,一心開辟道路,打開新局?!?5說明一意出新是他的宗旨。從現(xiàn)存的趙之謙篆書作品可以看到,他取法有其獨特的審美眼光,不受當時崇尚北碑生辣雄強以救唐法靡弱板滯的時代風尚所影響,一反前輩諸家筆下古樸厚實的金石味,表面上取北碑為形骸,而內(nèi)在追求卻是與北碑背道而馳的圓熟與媚趣,創(chuàng)造出獨特的流美書風。的確,碑學大盛之時,許多人致力于碑學而疏于帖學,對帖學中的技法與審美情趣掌握和了解甚少。然而,正是趙之謙等的有益探索與實踐,才為碑學熱潮之后的書法發(fā)展開啟了一條通道,才逐漸引導20世紀初乃至中葉的書家走向碑帖融合之路,開創(chuàng)了我國書法歷史的新面貌。
趙之謙于書法各體皆能,風格獨特。他未完全受時風影響,追求生辣雄強,僅以北碑為形骸,而內(nèi)在追求卻是圓熟與媚趣,這是一條碑帖融合的新路。這很大程度上來自于趙之謙對筆法的長期關(guān)注與實踐。
對筆法古往今來多有人論述??傮w上講,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筆法包括執(zhí)筆方法和用筆方法,狹義的筆法僅指后者。趙之謙對后者多有論及并始終關(guān)注。
同治四年(1865),趙之謙致胡培系札曰:
書學最小,然無師法,亦不能明。弟讀《藝舟雙楫》者五年,愈想愈不是。自來此間,見鄭僖伯所書碑,始悟卷鋒;見張宛鄰書,始悟轉(zhuǎn)折;見鄧山人真跡百余種,始悟頓挫。然總不解“龍?zhí)⑴P”四字。及閻研香來,觀其作字,乃大悟橫豎波磔諸法。閻氏學此已三十年,其訣甚秘,弟雖以片刻竊之,究嫌驟入。但于目前諸家可無多讓矣。書至此,則于館閣體大背,弟等已無能為役,不妨各行其是。26
從這段文字中,趙之謙提到“卷鋒”“轉(zhuǎn)折”“頓挫”,悟到“橫豎波磔”諸法,他強調(diào)的是筆法,尤其用了一個“悟”字。趙之謙悟性極高,曾“見山谷大字真跡止十余,若有所悟,偶作大字,筆勢頓異。覺從前俗骨漸磨漸去,然余未嘗學山谷一字”。27黃庭堅說:“書家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這說明了筆法的重要,強調(diào)寫字像禪師尋覓經(jīng)義要旨那樣,把握用筆是關(guān)鍵,趙之謙深得其中三昧。如果不明就理,恰如周星蓮《臨池管見》所言:“無論博搜約取,茫無把鼻。見一個菩薩磕一個頭,不免終身為門外漢耳。”從一定程度上講,正是悟出了自家筆法,才形成了他獨特的書法風格。
1.起訖一個高明的書家筆下會有千姿百態(tài)的點畫,而要處理好這些點畫,把握起筆與收筆十分關(guān)鍵,尤其是對起筆的處理更為重要,所謂“一字之體,定于初下筆”28。
魏晉以來,書法作品長期作為文人雅士的案頭賞玩之物,直到明代中后期進入廳堂,巨制始出,這種轉(zhuǎn)換對用筆的要求也有了變化。趙之謙所處的時代,限于條件,得見真跡尚不多,又因歷史上對筆法解釋不一,很容易使學書者走進誤區(qū)。
在同治三年(1864),趙之謙致魏稼孫札曰:
弟此時始悟自家作書大病五字,曰:起訖不干凈。若除此病,則其中神妙處,有鄧、包諸君不能到者,有自家不及知者。29
鄧、包諸君不能到者為何?包世臣被康有為稱為“傳完白之法,獨得蘊奧,大啟秘藏,著為《安吳論書》,表新碑,宣筆法,于是此學如日中天”。趙之謙讀包世臣《藝舟雙楫》長達五年,為什么“愈想愈不是”呢?包世臣講究“萬毫齊力”,“五指齊力”,“起筆處順入者無缺鋒,逆入者無漲墨,每折必潔凈”,要求“筆毫平鋪紙上”,在用筆上更強調(diào)筆畫的“中截”要“豐實”,而一般書家通常所注意的筆畫兩端則為其次。30包世臣從自己的實踐中得出對技法的闡釋,不排除有合理與偏頗共存的問題。
清 趙之謙 破屋儒術(shù)聯(lián)120.8cm×29.6cm×2 紙本日本藏
趙之謙找到了自己筆法的問題所在——不在中截,而在起訖!這也是他懷疑包世臣的地方。其實,趙之謙從鄭僖伯書碑悟到的“卷鋒”正是起訖之法。
實事求是地講,清代金石學盛行以后,模糊剝落的碑版成為取法的對象,如不能窺測其用筆結(jié)構(gòu),必易走入誤區(qū)。趙之謙雖然天姿聰穎,對書法又頗為用心,但起筆收筆缺少變化,千篇一律,存在“起訖不干凈”的毛病。正是發(fā)現(xiàn)并努力解決了這個問題,其書法才有了更加豐富的內(nèi)涵。
2.轉(zhuǎn)折轉(zhuǎn)折亦有稱為轉(zhuǎn)換者,主要體現(xiàn)在點畫的起止處或筆畫拐彎的地方。對于如何轉(zhuǎn)折,說法很多,有人說“筆筆斷而后起”或“輕捷暗過”31,有的認為“不是斷開,只是換法”32,還有人認為就是“方圓之法”33。其實,無論斷還是連,方或者圓,關(guān)鍵是要做到轉(zhuǎn)承起合,筆勢自然流暢。
趙之謙以為從張宛鄰書法中悟得了“絕佳”的轉(zhuǎn)折之法34。張宛鄰(1764—1833),名琦,字宛鄰,號翰風,陽湖人,與包世臣為舅甥關(guān)系。他的書法在當時也很有影響,包世臣認為其書為能品上,“觀者每謂與余書不辨”35??涤袨橐舱f:“道光季世,郭蘭石、張瀚風二家大盛于時?!?6從現(xiàn)存張宛鄰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學《鄭文公碑》,方圓兼?zhèn)洌D(zhuǎn)折自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fā)現(xiàn)趙之謙更多關(guān)于轉(zhuǎn)折的觀點,他所悟到的是如何通過轉(zhuǎn)折體現(xiàn)真隸互用、轉(zhuǎn)折方圓的道理。他的書法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流美率真,變化多端,正是對轉(zhuǎn)折的靈活應(yīng)用。
關(guān)于向包、張學書的事實,前文有所言及,在同治六年(1867)致孫歡伯札中趙還說:
曩在都門,劉子重比部乞筆法,因舉與倡(娼)家說貞節(jié)為說其駁,彼聽聞?wù)叻秋椃俏倪^,世世相傳,本無此事故也。子重惡其刻而深許其似?!瓕W必師古人,目前無足學也。37
清 趙之謙 陰德明堂聯(lián)167.5cm×34cm×2 紙本日本藏
于筆法一說,趙之謙又稱“本無此事故”,難道此乃所謂“所悟則有出兩家之外”乎?此時的趙之謙在豐富的實踐基礎(chǔ)上已經(jīng)基本形成了自己的書法風格,所以有足夠的信心作出“學必師古人,目前無足學”的論斷。可見,所謂理論只能作為指導,而想真正掌握用筆的技巧,還是要靠自己的努力與悟性。
清 趙之謙 臨《瘞鶴銘》106cm×35.9cm 紙本安徽省博物館藏
3.頓挫頓挫就是指筆畫在行進的過程當中不是平直而過,而是要留得住,使筆畫顯示出一種蒼勁有力的質(zhì)感。這種用筆體現(xiàn)在書寫殘破程度比較大的北碑中,則要求不一味去摹仿石刻的斑駁效果,而是強調(diào)“書寫”的意味,關(guān)鍵是要表現(xiàn)出一種爽勁利落的特點,而不至于要“滾跳擲翻,勢不自已,每筆皆具起止,又轉(zhuǎn)令鋒正自然,如此,如蚯蚓中鹽一般。38”當年,身處窮鄉(xiāng)僻壤的鄧石如正是對頓挫有了自己獨特的理解與表現(xiàn),書法面貌才煥然一新。趙之謙所悟得的“頓挫”,正是鄧的這種獨特用筆方法,他于同治七年所書的張衡靈憲四條屏中的隸書,與鄧簡直如出一轍。這也正體現(xiàn)了包世臣所說的“凡橫、直平過之處,行處也;古人必逐步頓挫,不使率然徑去,是行處皆留也?!?9
趙之謙在信札中提到“總不解‘龍?zhí)⑴P’四字,及閻研香來,觀其作字,乃大悟橫豎波磔諸法?!?真可謂“心有靈犀一點通”。閻研香,即德林,字君直,漢軍旗人,嘉慶二十五年進士,包世臣弟子之一。是年,趙之謙與之交游,得窺其筆法,書藝大進?,F(xiàn)在想象不到當時閻研香現(xiàn)場所作書是什么樣子,但能使趙之謙有所啟迪,自謂片刻“竊”得諸法,應(yīng)該也是有其獨到之處的。看來,只有掌握了正確有效的筆法,才有可能達到像“龍?zhí)扉T,虎臥鳳闕”一樣縱逸雄勁的效果。
可以講,學書僅僅學習碑帖是不夠的,因為即使同一書家用不同的材料、在不同的環(huán)境條件下所寫出的作品也是不一樣的。要準確快捷獲得筆法的秘訣,還要時時注意向他人請教,看他們的具體用筆方法,方可事半功倍。
一般認為,趙之謙是具有鮮明特點的碑派書家,而從客觀上講,他對帖并沒有完全排斥,而是默會四體合處40,做了很好的吸收與把握。陳振濂也說:“他的趣味已偏離真正的北碑甚遠,拙樸雄強近于木訥,豪邁奔放近于粗野的山林之氣,在他筆下變?yōu)楦鼫貪欖`巧的格局,而顯示出向帖學靠攏的某些跡象?!笔恰氨畬W其表,帖學其里的一種特殊模式。41”的確,趙之謙用筆取法多樣靈活,“流麗精巧,圓潤輕曼”,這是一個聰明絕頂、善于變化的格調(diào)。由此我們說,康有為評價趙之謙時說的“靡靡之音”42正體現(xiàn)了這個時代審美風尚的某些真實而微妙的導向。趙之謙所追求的已不僅僅是簡單的把筆畫寫好,而是要在自己的作品中表達出他自己的藝術(shù)語言。所以他無論從何處悟得何法,皆隨心所欲,表達自由,是用筆精到與用意充分的結(jié)合,是拙樸與流美、雄強與秀麗的結(jié)合,通于碑帖之間43,表現(xiàn)出了很多自己的新趣味。
清 趙之謙 薄帷高情聯(lián)155.2cm×41.8cm×2 紙本浙江省博物館藏
4.結(jié)體作為書法藝術(shù)的結(jié)體,就是將有關(guān)的點畫按照一定的法則有機地組合成字,不但要做到字形的正確,而且還要講究藝術(shù)技巧,表現(xiàn)出書法這種既形象又抽象的特殊藝術(shù)特征44。書法結(jié)體要講求體勢和體勢的變化,這是書法藝術(shù)區(qū)別于漢字的一般書寫的本質(zhì)特征。趙之謙作為清末書法大家,在對書法結(jié)體的認識與實踐方面,有其獨到之處。
古時讀書人解脫窮困、施展抱負的唯一出路就是寄托科場,參加科舉考試,倘若得中,便可一朝雞犬升天,光宗耀祖,功名盡得??婆e考試十分重視考生的書寫狀況,其書法水平的高低會直接影響著最終的結(jié)果。因此,凡是想通過仕途取得功名的學者,必須從小學習書法。在清代,用于考試的是千人一面的館閣體。由于康熙、乾隆、道光等幾個帝王的不同喜好,清代館閣體在不同時期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格特點,有時宗歐,有時宗顏,有時宗柳,但最終都會表現(xiàn)為字形方正、點畫光潔、結(jié)體勻稱、排列整齊的特點,因易于辨識,容易統(tǒng)一,被廣泛用于干祿等活動中。當時的文人士大夫凡是通過科舉進入仕途的,都能寫得一手館閣體。受此影響,其時大多數(shù)人的筆下皆帶有明顯的館閣體味道。像康有為這樣的大家,入仕之初的《殿試狀》45也是寫非常標準的“烏、方、光”的館閣體,如果他一開始就寫那種開張的魏碑書體,恐怕連入仕的機會都沒有。從現(xiàn)存大量的清代名人手札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大部分入仕者便一直寫這種館閣體書,像康有為這樣入仕后又改變書風的則較少。
趙之謙與一般人不同,他在參加鄉(xiāng)試時的書寫風格現(xiàn)在不得而知,估計是類似于顏體一類的書體,因為其早年對顏體書法用過很大的功夫。而當他即將參加全國的殿試前,種種言論卻表現(xiàn)出對館閣體的極端厭惡,《章安雜說》中說:
古人書爭,今人書讓。至館閣體出,則讓之極矣。古人于一字上下左右筆畫不均平,有增減,有疏密。增減者斟盈酌虛、裒多益寡,人事也。疏密者,一貴一賤,一貧一富,一強一弱,一內(nèi)一外,各安其分而不相雜,天道也。能斟酌裒益不相雜,其理為讓而用在爭,人不知為爭也。今必排字如算子,令不得疏密,必律字無破體,令不得增減。不惟此,即一字中亦不得疏密,上下左右筆畫不均平。使偏枯,使支離,反取排擠為安置,務(wù)遷就為調(diào)停。46
趙之謙以“爭”與“讓”兩字概括出古今書法結(jié)體的風格特征。可以看出,在結(jié)體上趙之謙贊賞“爭”的風格,批評“讓”的風格,“爭”字在于“一字上下左右筆畫不均平,有增減,有疏密”,一語道出書法結(jié)體的無限妙處。
趙之謙受鄧石如、包世臣的理論影響較大。包世臣在《藝舟雙楫》中曾錄鄧石如的一句話:“字畫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常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7意思是說字的結(jié)構(gòu)和通篇的布局務(wù)必講究疏密虛實,對字形筆畫的實處和字畫行間的虛處都要措置得當,這樣整體上便有對比,有起有伏,既矛盾,又和諧。趙之謙以筆畫的安排為增減,“斟盈酌虛、裒多益寡”,經(jīng)過一定訓練可以為之。而于疏密,“一貴一賤,一貧一富,一強一弱,一內(nèi)一外,各安其分而不相雜,天道也”,僅通過訓練恐怕難以獲得,可見其難。這里的話有些玄虛,其實“讓”與“爭”正好是一對矛盾的概念,要想疏密得當,安排停勻,協(xié)調(diào)對比,變化統(tǒng)一,必須處理好“讓”的問題,奧妙如此。
智果在《心成頌》中列舉了十六種矛盾,如字形方整、易于刻板者,用展一肩、舒一足、拔一角、虛半腹等辦法加以變化;多畫并列、重復者,用開合、仰復、垂縮、對目等夸張對比的手法,打破雷同感;用“自得盈虛”總結(jié)一個字的空間安排,用“相承起伏”解決行間的貫氣問題等等,其中的道理便是如何增強結(jié)體的形式美感。智果以后有很多人闡述過這個問題,而趙之謙用一個“讓”字便予以概括。他還認為,其道理至此,全在一個“爭”字,真正能達到人事天道相合,則恰如其言:“其理為讓而用在爭。 ”
如果一味去“讓”,難免如布棋、布算,最是書家大忌。而與趙之謙同時的很多人“不知為爭”,特別是館閣體書定型以后,多如趙所言,字如排算,不得疏密,不得增減。“讓”風至于極點,筆下必然缺乏氣魄與力量。
在《答王瓚公(晉玉)問學》中,趙之謙說:
識字務(wù)覓舉,八比且稱文,如妝復如戲,鼓掌遂搖唇……英雄入彀中,禍甚于坑焚。48
清 趙之謙 兩則公文(趙而昌先生跋文)24.3cm×6.6cm 24.1cm×6.8cm 24.6cm×4.9cm 紙本
將空洞洞的八股文比作戲子或婦女的涂抹裝飾,雖可以獵取功名卻百無一用,其害甚于焚書坑儒,可見其對館閣八股的痛恨。在同治元年赴京之前,趙之謙曾致魏稼孫札曰:
性之(魏稼孫之子)既學論,固善。然必老兄酌量將來如何位置,士乎、商乎、官乎、幕乎?若仍須令考試,則不可不摹八股。若看此局面,考試不易,則八股不作亦可,而別樣功夫似非性之所能。蓋大學問正不賴明師益友,而全賴自家立志,自家志有限則專賴師友,而閩中非其地也。……其實有戴紅頂命運亦無須本事。49
由此看來,趙之謙對這些問題看得非常透徹,如果純粹為了科考,他可能比誰做得都好,非不能為,實不愿為也。馬宗霍說趙之謙:“行楷出入北碑,儀態(tài)萬方,尤取悅眾目,然登大雅之堂則無以自容矣?!?0這也許是看慣了館閣體后的人們對趙之謙的新體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特殊態(tài)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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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張小莊《趙之謙研究》,榮寶齋出版社2008年版,第562頁。
3.趙之謙《章安雜說》,上海書畫出版社1989年版,第二則。
4.趙之謙《章安雜說》,上海書畫出版社1989年版,第六則。
5.趙之謙《章安雜說》,上海書畫出版社1989年版,第三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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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鐘明善《中國書法史》,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第198頁。
12.《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756頁。
13.侯開嘉《中國書法史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42頁。
14.華人德、白謙慎《蘭亭論集》蘇州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8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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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鄒濤《趙之謙年譜》,榮寶齋出版社2003年版,第370頁。
17.王玉良、程有慶《趙之謙信札書法墨跡選》,榮寶齋出版社2003年版,第224—228頁。
18.趙之謙《章安雜說》,上海書畫出版社1989年版,第八十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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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趙之謙《章安雜說》,上海書畫出版社1989年版,第一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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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黃惇、吳甌《趙之謙印風》,重慶出版社1999年版,第3頁。
26.張小莊《趙之謙研究》,榮寶齋出版社2008年版,第562頁。
27.趙之謙《章安雜說》,上海書畫出版社1989年版,第八則。
28.《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393頁。
29.鄒濤《趙之謙年譜》,榮寶齋出版社2003年版,第1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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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崔爾平《明清書法論文選》上海書店1994年版,第508頁。
39.《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646頁。
40.張小莊《趙之謙研究》,榮寶齋出版社2008年版,第544頁。
41.陳振濂《書法學綜論》,浙江美術(shù)出版社1990年版,第64頁。
42.《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853頁。
43.曹建《趙之謙書體研究》西南師范大學學報1998第3期,第122-123頁。
44.秦永龍《漢字書法通解(行·草)》文物出版社1997年版,第10頁。
45.劉恒《中國書法史·清代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27頁。
46.趙之謙《章安雜說》,上海書畫出版社1989年版,第七九則。
47.《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93頁。
48.趙之謙《悲庵居士詩?!罚饩w十一年刊本,頁二。
49.鄒濤《趙之謙年譜》,榮寶齋出版社2003年版,第96頁。
50.馬宗霍《書林藻鑒·書林記事》,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2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