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蓉
【摘 要】通過對羌族與納西族的用羊占卜、偶人替死儀式環(huán)節(jié)的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宗教儀式中的敘事發(fā)展到代言經(jīng)歷了四個階段:從敘述情況發(fā)展出關涉對話,進而產(chǎn)生間接對話,最后發(fā)展出代言的直接對話。
【關鍵詞】釋比;達巴;東巴;宗教儀式;敘事;代言
中圖分類號:I207.30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7)01-0232-06
戲劇從宗教儀式中發(fā)生的關鍵一步是祭司由溝通神鬼人的中間人轉變?yōu)榇砩?,祭司可以代表神之后,再發(fā)展出普通人可以代表神,然后,普通人還可以代表替身偶、鬼,于是,很多原本吟誦出來的內(nèi)容,就可以通過角色扮演的對話來表現(xiàn),或曰,從敘事演變?yōu)榇?。演變可分為如下三步?/p>
從一人敘述(包括一人敘述出的對話)發(fā)展出二人或多人關涉對話。關涉對話,對話人把對話主要涉及對象的情況以對話方式說出來,主要涉及對象是不能說話的鬼、替身偶之類;由關涉對話發(fā)展出間接對話。間接對話,主要涉及對象無人代表,由中間人為其傳話的對話;由間接對話發(fā)展出直接對話。直接對話,主要涉及對象有人代表,通過角色扮演進行對話。
本文將通過考察羌族宗教、達巴教、東巴教的用羊占卜、茅人替死等儀式環(huán)節(jié)詳述這種演變。
一、用羊占卜——從敘事到代言的演變
(一)羌族的用羊占卜
古羌人就有用羊占卜的,其中之一是看羊的內(nèi)臟:
《西夏記事本末·元昊僭逆》載:“西夏舊俗,凡出兵先卜,卜有四:一炙勃焦?!齾庋颉O葏馑谝允逞?,羊食其粟則自搖其首,其夜牽羊焚香禱之,又焚谷火于野。次晨屠羊視其五臟,羊腸胃通則吉,羊心有血則敗,謂之生跋焦?!盵1]
現(xiàn)在的羌族喪葬儀式還通過觀察羊的內(nèi)臟來判斷死者的死因,另外,羌族刮巴爾儀式中還有活羊占卜:“用青稞籽來抹羊頭、羊耳、羊背脊,占卜神與白家朵寨子的吉福兇厄氣運。做這個事情時,余明海神情非常緊張,如果羊不抖動,那么就有噩兆,釋比就會受到不好的后果,寨子民眾也會招致不好的后果。但是該羊淋了山泉水后,渾身抖動了。用青稞籽抹了耳朵,耳朵擺卻了,這就是‘刮非了,即神羊應答了。余明海、朱順才說,我們這只羊,阿巴插補基很滿意,羊子抖動好,叫聲也好,來年白家朵大吉大順!”[2]
無論是喪葬儀式還是刮巴爾儀式,在用羊占卜時,沒有誰與釋比進行對話,釋比默默做完占卜后,把結果告訴大家。
用羊進行占卜,與羌人的羊圖騰崇拜有關,這種羊圖騰崇拜在納西族已不明顯,但用羊占卜的方法留在了納西族的宗教儀式中,且有對話。
(二)東巴教用羊占卜及關涉對話
《納西族東巴教儀式資料匯編》記載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前流傳在麗江魯?shù)猷l(xiāng)新主村的超度什羅儀式中用羊占卜時兩個東巴的對話,摘錄如下:
用羊占卜算卦——念《超度什羅儀式·殺牲·用羊占卜算卦》:“用綿羊占卜算卦,先要為綿羊除穢,除穢以后進行占卜算卦,綿羊會顯現(xiàn)出各種好的征兆。然后供奉生命神,祝愿生命神立有姿態(tài)、站有儀表?!眱蓚€東巴互相問答:“這只羊是否健全吉祥?拴羊的繩子是否結實?”答道:“這只羊像居那若羅山那樣完整。立有姿態(tài),出氣均勻,五官齊全。拴羊的繩子結實。”傳說若是威力巨大的東巴對話,羊會全身發(fā)抖。[3]
上文所引《超度什羅儀式·殺牲·用羊占卜算卦》的話,實為“內(nèi)容摘要”,并非經(jīng)書原文。相關的原文如下:
又看到左邊的角和右邊的角一樣齊整,這是好的兆頭。不要出現(xiàn)白羊眼里淌眼淚的情況,如果出現(xiàn)這種情況,那是美利達吉海的水要干涸的征兆。白羊發(fā)出的聲氣不能抖動,如果聲氣抖動,那么就要請喇嘛崩仂念咒語,要把鬼卒放在洞里,用“攀督”樹枝壓住。這只供奉生命神的白羊,手腳之間不要有臭味,如果有了臭味,那是舅舅要克侄子的征兆。用大腸小腸進行占卜,用肺和心,肝和膽進行占卜,用左腰子和右腰子進行占卜,用脾和尾進行占卜,占卜的結果是一切圓滿順利。[4]
這里說到了角長得一樣齊整是吉兆,發(fā)出的氣抖動則不好,還用羊內(nèi)臟占卜。經(jīng)文并沒有對話。直接看、聽、嗅,從實際情況判斷吉兇,這也是羌族喪葬儀式、刮巴爾儀式釋比要做的。不同之處是,“占卜的結果是一切圓滿順利?!币簿褪钦f,東巴教的占卜并不完全依賴于實際情況,這就是在儀式中使用對話的原因:說出好的征兆,而不是看、聞出吉兇。
所以東巴教與此經(jīng)書對應的儀式過程,有了用關涉對話來表現(xiàn)相關內(nèi)容的環(huán)節(jié),即上文所引兩個東巴的對話,他們用對話說出羊的長相、氣息之類,與經(jīng)文所述一致。另外,“傳說若是威力巨大的東巴對話,羊會全身發(fā)抖”,這與羌族用羊占卜時,羊抖動則是吉兆,有明顯的繼承關系。
兩個東巴的對話還說到拴羊的繩子,這也有相關的占卜經(jīng)——《延壽儀式·看拴白羊的繩以占卜》,摘引一段來看:
對拴羊而來之物以占卜。拴羊之繩若是長的,則表吉祥,表示長壽。拴羊之繩若是短的,則表家人是團結的。如若是茅草把羊拴來的話,就像好人變壞人一樣,對兒女則是兇兆。拴羊之繩上有屎,則顯示會出現(xiàn)景鬼和瓦鬼。[5]
經(jīng)文同樣不是對話的形式,但在新主村的儀式中卻用關涉對話來表現(xiàn)。為什么?筆者認為這是儀式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大變化:從敘述情況(包括一人敘述出的對話)轉變?yōu)槎嘶蚨嗳岁P涉對話。這種轉變使得儀式過程更為直觀。
從敘述轉變?yōu)橹苯訉υ挼倪^程在以羊做夢占卜的經(jīng)書及儀式中清晰可見,讓我們從達巴教解夢的對話開始說起。
(三)達巴教及東巴教中吟誦出的解夢對話
達巴教《木卡部》記載了解夢的一段對話,做夢的似乎是達巴,為他解夢的似乎是神。摘引《摩梭達巴文化》所錄《木卡部》相關一段如下:
我昨晚做了夢/夢中有不祥之兆/夢見白霧黑霧纏身/夢見豺狗追著咬腳
我昨晚做了夢/夢中有不祥之兆/夢見黑雨白雪壓身/思巴端克神說:/“你的夢不是不祥預兆/夢見白霧黑霧纏身/那是要看見祭神的香火/夢見黑雨白雪壓身/那是要看見祭神的香茶和白酒……”[6]
這段經(jīng)文中的“我”,很有可能是達巴自稱,“我”自認為所做的夢夢兆不好,但思巴端克神則將他的夢解為是要做祭祀活動的預兆。
相似的對話也出現(xiàn)在東巴教迎請剎依威德神、莫畢精如神、朗久敬久神的經(jīng)書中,只不過做夢的是神,解夢的是請神的使者拉吾拉剎,試引《祭風·迎請剎依威德戰(zhàn)神鎮(zhèn)壓鬼》中的一段來看:
拉吾拉剎和白蝙蝠再次請剎依威德降臨大地,剎依威德說:“在最近的這幾個夜晚,我連續(xù)做了三個噩夢,夢見我的頭盔被雷擊,夢見我漂亮的衣服被火燒,夢見居那若羅神山攔腰折斷……”拉吾拉剎說:“剎依威德呀,您所做的三個夢并不是壞兆頭,你夢見頭盔被雷擊,是你將要降臨到大地的征兆,當你降臨到大地上的時候,天地間就會發(fā)出像雷擊、地震似的響聲,使天地顫動……剎依威德呀,您所做夢其實不是壞兆頭,而是好夢?!盵7]
這段也是用祭祀中會出現(xiàn)的情況來解夢,將惡夢解為吉兆,達巴教《木卡部》也是用祭祀時會出現(xiàn)的情況來解夢,二者的繼承關系非常明顯。而且,這些對話,在儀式中都是由祭司一人吟誦出來,不是二人或多人對話。
下面再看用羊做的夢占卜。
東巴教《延壽儀式·綿羊犧牲的來歷·解綿羊之夢》經(jīng)也有一段與《木卡部》相似的對話,只不過,做夢的是犧牲白綿羊,解夢的是女神,白蝙蝠是二者間的傳話人,摘引相關內(nèi)容如下:
戰(zhàn)神和白綿羊兩個,見了九次面之后,還要叫綿羊做九次夢以夢占。愿做上九個吉祥夢!愿吉祥如意!
天上的盤孜沙美女神說,我要為屬于戰(zhàn)神的白綿羊做九次夢占。
神的白蝙蝠說,白綿羊告訴我,說是我這個屬于戰(zhàn)神的白綿羊,在素神的白氈子下做了九次夢,請解解我的夢。白綿羊告訴我,它做了九個惡夢。
盤孜沙美女神又說,素神所佑、屬于戰(zhàn)神的白綿羊,不知做的是什么惡夢?
神的白蝙蝠回答,至于第一個惡夢,就是夢見當年在高原上放牧之時,有年起大火,火吞九座山,綿羊的毛都被燒。我這素神庇佑,屬于戰(zhàn)神的白綿羊,本該生祭熟祭于天下的盤神和禪神、嘎神和吾神、沃神和恒神、端格和優(yōu)麻戰(zhàn)神,供獻于最大的三百六十尊三代男祖先戰(zhàn)神之前,現(xiàn)在由于做了惡夢,可不知道能否再作犧牲以生祭熟祭?
天上的盤孜沙美女神解夢說,白綿羊的惡夢并不預示兇兆,而是個吉祥的好夢。所夢到的九座高山峻嶺被大火吞沒,綿羊毛被火焚燒,并非會是真。這預示著的是如父親如舅舅的這伙高明的東巴,將點燃九十九把梭刷除穢火把,用煙火來為白綿羊除穢。這惡夢不是兇兆。所做的夢預示了吉兆,是該作犧牲以生祭和熟祭。一切都會吉祥如意![8]
這里,“綿羊做九次夢以夢占”明確指出下文是用羊做的夢進行占卜。共九次,上文摘錄的是第一個惡夢,夢見高原起火,綿羊毛被燒,女神解釋為這是將點燃除穢火把的預兆,是吉兆。第二個惡夢是夢見山洪暴發(fā),水淹綿羊,女神解釋為這是將用凈水為綿羊洗穢的預兆,如此等等,女神都用祭祀中會發(fā)生的事情解夢。
以上與解夢相關的對話,在儀式中都是一人吟誦出來,沒有誰代表神來說出神說的話、誰代表白蝙蝠說出羊告訴它的話。
(四)代言的夢占對話
下面再看看東巴教《超度什羅儀式·殺牲·用羊占卜算卦》經(jīng)占夢部分,對話直接在白羊與東巴之間進行,沒有中間傳話人:
供奉生命神的這只白羊,讓它在白氈子下入睡做夢進行占卜。
白羊說,它夢見雪片打在自己的頭上,東巴說,那不是雪片打在頭上,而是一件白氈子蓋在白羊身上,這是第一次好朕兆①的美夢。
……
白羊又做了雷打在頭上的夢。利古東巴說,那不是真的雷打羊頭,那是要出現(xiàn)白海螺號角聲音的征兆,是要聽到金黃板鈴聲音的征兆,是要聽到綠松石大鼓聲音的征兆,是要出現(xiàn)青龍打雷地震似叫聲的征兆,這是白羊做夢的第四次好兆頭。[9]
這段對話,在儀式中是以扮演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一個有學識的大東巴扮白羊與另一個東巴問答:
東巴念《祭素神獻牲看卦經(jīng)》,東巴助手們則吹海螺、打鼓。經(jīng)書的內(nèi)容,是叫羊做夢,然后看夢判吉兇。念完經(jīng),看卦開始,做法是東巴問,招呼著羊的人則回答,如此一問一答,說出羊做的夢,并判斷吉兇。招呼羊的人叫仄值,須是學識豐富的大東巴來充任,不能是一般人。如東巴問:羊做的什么夢。仄值就代答道:夢到了打雷閃電。東巴就說:這夢吉不兇,原因在于打雷閃電不是真的,是吹螺打鼓發(fā)出的聲音,是東巴手中板鈴的聲音,是羊聽到這些聲音做的夢,因此夢是好的等等。[10]這一段是《納西族東巴教儀式資料匯編》記載的鳴音地區(qū)祭素神儀式中的一個過程。
筆者查看了《納西東巴古籍譯注全集》,沒有找到《祭素神獻牲看卦經(jīng)》,但上面這段代言的對話,與前文所引《超度什羅儀式·殺牲·用羊占卜算卦》是一致的,很多東巴經(jīng)可在多種儀式中通用。
至此,我們看到了從羌族釋比直接眼觀耳聽以斷吉兇演變?yōu)檫_巴教口誦經(jīng)中以敘述的對話定吉兆再發(fā)展為東巴教儀式中以代言的對話定吉兆的過程。這種演變,其意義之一,讓原本由祭司一個人默默來做的事成為參祭人共睹共聞的事,意義之二,原本吉兇非常依賴于實際情況,但用羊夢占卜,一定是吉兆。
相似的轉變在偶人替死儀式環(huán)節(jié)也很清楚。
二、偶人替死環(huán)節(jié)
(一)羌族薩竽儀式
趙曦記載了2009年11月中旬茂縣的一次黃儀式,舉行儀式的原因是:“茂縣溝口巴竹溝一戶人家發(fā)生車禍,一次兩亡,按照傳統(tǒng)觀念,屬邪毒巨大頑固,可能還有亡喪,必須送走邪毒。為此,肖釋比主持了屬于黃法事的薩竽儀式?!盵11]儀式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是制作茅草人(代表鬼)及茅草人座位,讓主人家把邪毒、死煞等寄給茅草人,將茅草人送到野外燒毀。
釋比經(jīng)典《量茅人》說的是用茅人做替身,編者說:“此經(jīng)用于太平保福法事上。唱經(jīng)認為羌人在生產(chǎn)生活中所得的病痛災難、瘟疫雜病等都是瘟神作怪而致。釋比捆扎茅人,唱誦經(jīng)文,敲響法鼓,將瘟疫病痛轉移到茅人身上,并將茅人在三岔平神廟地燒毀埋葬?!盵12]薩竽儀式中的茅草人與《量茅人》中的茅人的作用相似,只不過,前者代表鬼,后者只是附載鬼,這與達巴教、東巴教中的柳枝人相同,并且,茅人、柳枝人都被穿戴上主人家家人的衣服鞋帽,以把主人家所有的邪氣帶走,摘錄相關文字如下:
邪魔放進茅人位/將邪魔層層密封/茅人沒有衣服穿/釋比找衣給茅人/茅人團結不團結/白耶答話說團結/茅人鞋子有沒有/白耶告訴有鞋穿/茅人藏地走到了/藏地寨主取下帽/釋比將帽戴茅人/你的帽子茅人戴/茅人戴后吉運來/茅人替你驅邪氣……天未亮時送茅人/三岔路口燃知篝火/所有邪氣與鬼魂/全在三岔地燒毀/全在三岔地埋葬[13]
這段文字中,有釋比問話,白耶答話,是敘述出來,實際儀式的情況如何,筆者不清楚。另外,還有釋比對藏地寨主、羌族寨主、漢族寨主說的話,但沒有答話。
有很多與驅邪解穢相關的羌族釋比儀式要送茅草人或者柳條人,如驅除毒藥貓,據(jù)釋比經(jīng)典《懲治毒藥貓》,要用麥草做草人代替病人把病痛災難帶走,要用麥草做鬼馬,把毒藥貓帶走。
(二)達巴教重續(xù)壽命儀式中的間接對話及賭賽
《摩梭達巴文化》錄有《子娟》經(jīng),翻譯者解釋如下:
子,生命或壽命之意;娟,其音為juāo,是嫁接或重續(xù)之意。這本經(jīng)是在為13歲的孩子舉行成丁禮儀式時念誦,喻意為人滿13歲以后,要重續(xù)新的生命。在達巴的觀念中,13歲、25歲、37歲、49歲、61歲都是生命的關口,又稱為危險年,必須布道重續(xù),或稱嫁接新生命,使人能得到長壽。[14]
《子娟》經(jīng)主要講述了達巴為人類接壽命,人類向自然界的生物學會了勞動、采集、制鞋、制刀斧、馴馬,請來達巴接起了壽命。從口誦經(jīng)看不到對話的內(nèi)容。達巴教的重續(xù)壽命儀式,不但要請神嫁接生命,還要用偶人將死禍、災難帶走,這與羌族的茅人替死環(huán)節(jié)相似。
麗江寧蒗縣拉伯鄉(xiāng)的達巴五六五·都支給筆者詳述了“子娟”儀式,他說“子娟”分三類,一類是九歲、十三歲時,稱為“念米”儀式,“念米”是像人一樣的面偶,讓它替人擋災禍。一類是二十五、三十七歲時,儀式比較大,稱為“什之念米那”,因為人大了,事務多,災禍大,遭遇災禍幾率大,所以儀式更大,念的經(jīng)更多,擋更多的災禍。一類是四十九、六十一、七十三歲時,稱為“哆那介”,要用柳枝人(摩梭話稱為“儒絲”)代替人去死,要念約十一、十二小時的經(jīng),主要吟誦《丟籽》、《怪克》、《亞皮》等經(jīng)書(這些經(jīng),筆者在《摩梭達巴文化》一書中沒有找到,由于采訪時間不夠,都支達巴沒法向筆者詳述經(jīng)文內(nèi)容),念完后,有對話,達巴充當中間人為柳枝人傳話,與到了四十九等歲數(shù)的人對話,還有與柳枝人的賭賽,然后讓柳枝人穿戴上到了生命關口的人的衣服鞋帽,帶走病痛災難、替死。下面是都支達巴所述“哆那介”儀式中的對話及賭賽:
達巴問:“你今年有災難、病痛,來了個保護你的人,他要什么東西,你可給得起?”
主人說:“如果他能把災難帶走,他要什么我都答應?!?/p>
達巴對儒絲說:“他說,如果你能幫他帶走災難,你要什么他都答應?!?/p>
達巴又說:“他說,我可以幫你把病災帶走,但我們要打一架,看誰厲害、誰聰明。如果你輸了,你答應給我的東西全都無償給我。如果我輸了,你答應給我的東西我可以用生命來交換。”
主人說:“好吧,我們兩個打一架。”
然后,主人坐著,拿著儒絲翻來倒去,打他、抱起他、打倒他,表示他輸了,然后還說,“你輸了,我贏了?!?/p>
還比賽跑,人并不跑,坐在那里,人拿著儒絲,儒絲搖頭晃腦,表示他跑不贏。他不服輸。
達巴說:“他說,剛才跑步時,路上有樹枝、草拌倒了我,并不是你厲害。再賭一次,我們擲骰子,如果我輸了,那我就徹底輸了,你敢不敢賭?”
主人說:“賭就賭?!?/p>
然后,達巴讓主人拉動板鈴的芯,把芯拉起又放下去,打到金屬,發(fā)出響聲,弄三次,表示扔了三次骰子(從都支達巴的敘述來看,可能以前是要擲骰子的,后來為了簡便易行,用拉動板鈴的芯代替)。然后達巴再讓板鈴倒過來,經(jīng)過儒絲,三次,不能發(fā)出響聲,儒絲輸了。
達巴說:“他說,所有不好的,包括生命短,我都代表你死,你把你有的東西分給我?!?/p>
如果主人是男的,儒絲會說:“我要你父母給你的刀劍。”如果主人是女的,儒絲會說:“我要你父母給你的做衣服的用具?!比缓笾魅私o他。
達巴繼續(xù)為柳人傳話,“如果你死了,肯定要殺牛、羊、雞,但假如我替你死,你只要將辦你喪事的東西給我。你死要火葬,所以,我連你火葬時的木柴也要?!?/p>
最后把衣服給他穿上,把他燒掉,燒完后,達巴喊主人的名字、屬相,說:“你不需要死了,病痛也沒有了,你快回來吧?!雹?/p>
都支達巴還給筆者看了“哆那介”儀式的照片,照片上儒絲穿上人的衣服,躺在木柴堆中,準備火燒。
《摩梭達巴文化》收錄了《哆那》經(jīng),主要是驅趕哆那鬼,摘錄一段來看:
施汁鬼后面哆那來/驅走施汁鬼/要驅哆那鬼……送你焚尸的九根柴/送你洗尸的九桶水……趕快滾回你的家去[15]
關于哆那鬼,據(jù)《摩梭達巴文化》:
這種鬼是一種不吉之鬼,它躲在各種陰暗處,專門等獨行人作祟。若是走夜路的人遇上這種鬼,人會昏迷不辨方向,但這種鬼不算很兇,它只是來索取點錢物,所以,達巴在念經(jīng)時,盡量用舒緩的語氣,哄它回家去,別再留戀人間的生活。[16]
《哆那》經(jīng)提到了給哆那鬼洗尸的水、焚尸的柴,與都支達巴所說儒絲索要火葬的木柴相對應,所以,“哆那介”除了用儒絲替死之外,可能還要驅趕“哆那”鬼。
羌族的茅人帶走疾病災難儀式環(huán)節(jié),未見有賭賽的環(huán)節(jié),但羌族釋比經(jīng)典《羌戈大戰(zhàn)》第七節(jié)——《競賽場上羌贏戈》——講述的是羌人與戈人的比賽,三次比賽,戈人輸了三次。這可能對達巴教有影響。
比輸贏也見于達巴教《木卡部》經(jīng)最后一段達巴與仆人的對話,人與鬼上坡、下坡,比誰跑得快,摔跤誰贏,以表現(xiàn)人處于旺勢、鬼處于衰勢?!赌究ú俊窙]有中間人為鬼傳話,也沒有人代表鬼說話,只能通過達巴與仆人的問答來表現(xiàn)人旺鬼衰的狀態(tài),屬于筆者定義的“關涉對話”。“哆那介”中主人與儒絲打架、賽跑的一段,很可能就是源自《木卡部》中關涉對話,并發(fā)展出有中間人為儒絲傳話,較《木卡部》表現(xiàn)人旺鬼衰的一段更直觀。
另外,都支達巴給筆者詳述的“幾布”儀式后的“那都”環(huán)節(jié),其對話與“哆那介”中的對話有相似處,附錄一段如下:
樹枝做出的人,穿上主人家家長的衣服、戴上帽子,背著挎包,挎包里邊還裝著一個口袋,背著秤,在主人家的門外。
達巴問樹枝人:你為什么來他家?挎包也背到他家來,秤也背到他家來?你是什么人?你是哪里人?
達巴代樹枝人說:東面的一個都處雜處,他讓我到主人家討債。
主人說:我沒做過壞事,沒欠過債,我沒有欠都處雜處的債。
……
樹枝人:我不到都到了,我不是騙人的,我會把不好的全帶走,我的衣服、鞋子都壞了,主人家可不可以給我一套衣鞋。
主人找來一套給他(壞的,破爛的),意味將主人不好的、壞的夢兆都送給他,送走。③
與“哆那介”不同的是,這里達巴直接代樹枝人說話,而不是為它傳話。于是對話就在樹枝人(達巴代)、達巴、主人之間直接進行,這就是直接對話,最接近戲劇角色扮演。
(三)東巴教禳垛鬼儀式
《納西族東巴教儀式資料匯編》記載:
禳垛鬼儀式,納西語稱“垛掯”。垛即垛鬼,概指該儀式所祭祀的這一類鬼;掯,即放、禳、驅、趕等意思,是祭鬼的方法。垛掯即禳垛鬼或祭祀垛鬼。這種儀式在祭祀中主要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垛盤掯,即禳垛鬼小儀式;一種是垛那掯,即禳垛鬼大儀式。[17]
麗江師范高等??茖W校的教師楊鴻榮向筆者講述了寧蒗縣加澤鄉(xiāng)樹枝村的東巴石寶壽做過的禳垛小鬼儀式,是因石寶壽東巴的妻子生病,為她做的,做了一家人的替身柳人,讓柳人穿上一家人的衣服,讓替身偶把一家人的不好帶走,還在木頭上一刀一刀砍著,代表祈求多少壽歲,他砍了一百多道。所以東巴教的禳垛鬼儀式,不只驅鬼,還有求壽的意思。與達巴教的重續(xù)壽命儀式不但主要過程相似,目的也相同。
東巴教禳垛鬼儀式,吟誦經(jīng)中有一些對話,儀式規(guī)程經(jīng)詳述了三處對話,做儀式時有三處對話:主人家代表恒英精瑪(神鳥)與史支金補鬼王的對話;主人、年輕人、祭司、代表摳古母馬的人的對話;主人、年輕人、祭司、代表柳編偶人(儒欣阿巴、儒欣阿尤?!叭逍馈蓖叭褰z”,意為柳人,“阿巴”是男性名字、“阿尤”是女性名字,也就是說,東巴經(jīng)還給柳人取了名字)的人的對話。
1.吟誦經(jīng)記載的對話
先看吟誦經(jīng)中的相關對話,見《禳垛鬼大儀式·打開史支金補鬼的柜子招魂經(jīng)》,這本經(jīng)書講述依丹米吳斥補生了第三個兒子時,沒有感謝神靈,于是這個兒子沒有得到神的護佑,史支金補鬼王把他的魂魄捉去,關在了黑柜子里。在祭司的指點下,依丹米吳斥補請恒英精瑪去找回兒子的魂魄。恒英精瑪不畏艱難,找到了鬼王,與他談判,鬼王要求給他東西才放還魂魄,這其中有恒英精瑪與各處的鬼的對話,有與鬼王的對話,但這些在儀式過程中只是以吟誦的方式講述出來,并沒有以角色扮演的方式表演出來。恒英精瑪回到人間,帶著各種好東西重回鬼域,鬼王一高興,就將魂魄放了。經(jīng)文接著說主人家的情況,主人家要償還鬼的債,小孩才能健康長壽。接著是祝愿的話。通常情況下,這已是經(jīng)書的結尾部分了。但這本經(jīng)書在這之后,還有一段,摘引如下:
以后這一段是祭司與扮演史支金補的人的對話。
人神鬼中間的祭司說:“我是看著好財物好糧食來擲骰子的;史支金補,你也是看著好財物好糧食來擲骰子的?!?/p>
史支金補說:“我家有十個能干的男兒,有十個好地方的。他們是往后捋胳膊,矛尖朝仇人刺,大口的口水朝仇人吐,把仇人作為靶子的。”
……
主人這一家,把白羊毛氈子鋪在地上,用白海螺做的骰子,來擲白色的骰子,用山丘和山坡,沃田和開荒地作賭注擲骰子,除了勝,沒有敗的。史支金補呢,把黑羊毛氈鋪在地上,用黑土一樣的骰子,來擲黑色的骰子,天下的東西除了敗,沒有勝的了。[18]
這段,祭司說的,鬼王說的,要通過角色扮演來完成,祭司說的部分,由東巴來做,而鬼王,在儀式中,只是用一個泥偶代表,泥偶要說的話,就要另有一個人幫它說出來。那么,這一段要通過扮演來完成的對話,是吟誦經(jīng)原來就有的內(nèi)容?還是撰寫者后來加上去的,將實際儀式過程中要做的一個對話附在這里?關于這個問題,下文詳述。
相關的吟誦經(jīng)還有《禳垛鬼儀式·高勒趣、哈若尼恩、哈拉古補施放替身經(jīng)》,這部與施放柳枝人直接相關的經(jīng)書,沒有對話內(nèi)容,摘引一段來看:
祭司精恩什羅把白羊毛氈子鋪在上方作為神座……用樹枝做一個名叫儒欣阿巴的柳人,高勒趣把頭上帽子脫下給儒欣阿巴戴上,把身上的漂亮衣服脫了給儒欣阿巴穿上,把腳上的黑皮鞋脫了給儒欣阿巴穿上……把儒欣阿巴作為替身施放出去。[19]
另外,還有《禳垛鬼大儀式·禳垛鬼祭儀概述經(jīng)》,《納西東巴古籍譯注全集》所錄此經(jīng)經(jīng)文前有內(nèi)容提要:
這是祭儀開始就要誦讀的第一本經(jīng)典。這本經(jīng)典簡要敘述了該儀式活動的整個過程,以及舉行該儀式的必要性、目的性和基本方法。所以,這是整個儀式中的綱領性經(jīng)典。[20]
據(jù)楊玉勛東巴說,大的儀式中,一開始要吟誦概述經(jīng),概述給神靈或鬼怪,告訴他們明天要做的或今天要做的儀式的大致過程,概述經(jīng)與儀式規(guī)程經(jīng)不同,儀式規(guī)程經(jīng)不需要吟誦。④
《禳垛鬼大儀式·禳垛鬼祭儀概述經(jīng)》內(nèi)容概括如下:首先說到在男子到三十六歲時會有厄年兇災,女子到二十八歲會有兇災(這與達巴教把二十五、三十七當做人生關口有相似之處,只不過相關的年歲不一樣),主人家到處散布著垛鬼,它們會帶來各種不順,會向主人家討年歲和壽歲的債(由此看來,禳垛鬼儀式的確與求壽歲有一定的關系),主人家請祭司來禳解厄年厄月的災禍,祭司獻上供品請下神靈,布置好鬼寨,供養(yǎng)好祖先,用各種面偶、犧牲償還鬼債,祭司還要鎮(zhèn)壓仇敵,主人家施放各種替身。然后說到主人這一家的魂會被鬼王攝去,祭司用各種供品償還鬼債,讓鬼王放出被關的魂,神鳥恒英精瑪將主人的魂領回神保佑的地方。接著就是主人家代表恒英精瑪與鬼王賭輸贏的一段,有二人的對話。神鳥贏了五次,魂被招回,由神鳥領上來。
說到這里,很明顯,對話是神鳥帶著鬼王想要的東西來到鬼域后,與鬼王賭輸贏時要做的,神鳥贏了,所以鬼魂被放出。由此,回到上文《禳垛鬼大儀式·打開史支金補鬼的柜子招魂經(jīng)》,祭司與鬼王賭輸贏的對話也應該是在這個過程中。魂被放出之后,再說主人家要償還鬼的債,小孩才能健康長壽,然后是祝愿的話。這樣的順序才合理。也就是說,《禳垛鬼大儀式·打開史支金補鬼的柜子招魂經(jīng)》是在吟誦的內(nèi)容結束之后,再附上了儀式要做的一個對話,這個對話并不是吟誦經(jīng)最后要吟誦的內(nèi)容,而是儀式中間的一個過程,祭司代表神鳥與鬼王賭輸贏。
回到《禳垛鬼大儀式·禳垛鬼祭儀概述經(jīng)》,魂被恒英精瑪領回,把鬼王、鐸鬼、徐鬼送往南方,關住鬼門,然后說到摳古鬼會放來摳古母馬,接著是主人、年輕人、祭司與扮演摳古母馬的人相互對答,大家將還摳古鬼的財物放在摳古母馬背上,關摳古鬼的門。接著是主人、年輕人、祭司與扮演儒欣阿巴的人相互對答,然后把女主人男主人的衣物給儒欣阿巴、儒欣阿尤穿上,給它們財物,讓它們帶走災禍,接著是供養(yǎng)祖先等內(nèi)容,不多述。
東巴教中,主人、年輕人、祭司、代表儒欣阿巴的人的對話顯然是繼承了達巴教的相關內(nèi)容,比較來看,東巴教更繁復,參與對話的人多了一至兩個,有人直接代表柳人說話,屬于直接對話。
關于與摳古母馬的對話,這可以與達巴教《木卡部》經(jīng)聯(lián)系起來,這本經(jīng)書的最后一段是達巴對著草編駱駝念,說它是沒有腸子,所以走多遠都不會餓,它沒有血,所以走多遠都不會累,讓它馱上鬼到干旱的地方,把鬼渴死、爛死。這念誦的內(nèi)容,與東巴教讓摳古母馬把欠鬼的債、把災禍馱走,是相似的。只不過東巴教用直接對話的方式來表現(xiàn),將相似的內(nèi)容表現(xiàn)得更直觀。
2.儀式規(guī)程經(jīng)書記載的對話
《麗江縣大東鄉(xiāng)禳垛鬼大儀式規(guī)程》經(jīng),提到了史支金補與恒英精瑪擲骰子的祭儀,但沒有記載這過程的對話,記載了主人、年輕人、祭司、代表摳古母馬的人的對話,主人、年輕人、祭司、代表儒欣阿巴的人的對話,與《禳垛鬼大儀式·禳垛鬼祭儀概述經(jīng)》大致相同,只有文字方面的小出入。
3.實際儀式中的對話情況
楊玉勛東巴于2015年11月底參與了一次禳垛鬼儀式,主祭東巴是和學東,是為塔城縣依陀村的一戶人家所做,是大規(guī)模的禳垛鬼儀式,有四五個東巴,儀式規(guī)程經(jīng)記載的三處對話都做了,主人與鬼王的對話,有人代表鬼王。摳古母馬、儒欣阿巴、儒欣阿尤都由人代表,直接與東巴或年輕人對話。⑤
三、結語
用羊占卜,從沒有對話發(fā)展出關涉對話,進而發(fā)展到東巴代表羊進行直接對話。偶人替死,釋比經(jīng)典中有吟誦出的對話,達巴教中有達巴為偶人傳話,發(fā)展到東巴教中有人直接代表偶人說話?!肚几甏髴?zhàn)》以敘事的方式講述羌人與戈人的比賽,發(fā)展出達巴教《木卡部》中達巴與達巴的仆人進行關涉對話,發(fā)展到東巴教各有人代表神鳥、鬼王,二者直接對話。諸多實例都指向一個發(fā)展規(guī)律——宗教儀式中的敘事發(fā)展到代言經(jīng)歷了四個階段:從敘述情況發(fā)展到關涉對話,再到間接對話,最后發(fā)展出直接對話。
注釋:
①“朕兆”,可能是“征兆”之誤。
②③據(jù)筆者2016年6月9日于麗江訪問都支達巴的錄音整理,都支的女兒任翻譯。
④據(jù)筆者2016年6月5日在麗江玉水寨訪問楊玉勛東巴的錄音整理。
⑤據(jù)筆者2016年2月至3月在麗江玉水寨訪問楊玉勛東巴的錄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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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鄒 蓉(1976-),女,漢族,江西新干人,麗江師范高等??茖W校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的教學科研工作。
基金項目: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東巴經(jīng)戲劇發(fā)生學研究”(項目批準號:13XZW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