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學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其論著《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一書中,提出了一個具有哥白尼革命特質(zhì)的獨特觀點,他把民族、民族屬性與民族主義視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的人造物”作為研究起點,而民族這種特殊的人造物就是“想象的共同體”。所謂“想象的共同體”這個稱謂并非“虛假意識”的產(chǎn)物,而是一種社會心理學上的“社會事實”。在安德森看來,“民族”這個“想象的共同體”最初而且最主要是通過文字來想象的①。
既然“民族”這一“想象的共同體”肇始于文字,而其發(fā)展及嬗變的歷程,也必然離不開文字的功能。文學文本作為文字中最典型而且最易于傳播的一種形式,一方面映現(xiàn)著民族的衍生、發(fā)展、衰頹乃至消亡,另一方面也對其興衰榮辱起著不可忽視的傳播功能及促進意義。對于中國讀者而言,易卜生之于挪威、安徒生之于丹麥、塞萬提斯之于西班牙、喬伊斯之于愛爾蘭,均發(fā)揮著構筑其民族形象的重要作用。而國門之外的文學受眾,也大多是通過魯迅、林語堂、老舍、巴金、高行健、莫言等諸位文學名家的典型文本,來通過“想象”建構他們心目中的華夏民族形象。
著名作家墨白以一以貫之的先鋒姿態(tài),致力于對民族根性、人性弱點的挖掘與呈現(xiàn),其小說既能對民族特質(zhì)中善的一面如勤勞、善良、堅韌、隱忍等加以提煉與描述,更能對其惡的一面如貪婪、狡詐、嫉妒、善變等加以呈現(xiàn)與笞撻。對于人性之惡乃至社會之疾,墨白常常通過疾病的隱喻加以傳達及批判,以此來映現(xiàn)并參與想象構造自身民族的特質(zhì),這一點,與中外諸多文學巨匠如加西亞·馬爾克斯、加繆、喬伊斯、??思{、魯迅等薪火相傳、一脈相承。
一.墨白小說中的疾病能指
“能指”與“所指”是著名語言學家索緒爾學術的精髓所在。索緒爾指出,語言符號是概念和聲音形象的有機結合。然而,在日常生活使用中,語言符號這個術語一般只指聲音形象,從而讓部分要素包含了符號整體。索緒爾以“能指”與“所指”將二者區(qū)分開來,“能指”代表著語言符號最終指向的聲音形象,“所指”則是語言所反映的事物的概念。
在墨白的諸多小說中,疾病是一個極其常見的元素,甚至很多小說標題直接跟疾病相關,如《精神病患者》《夢游癥患者》《霍亂》《狂犬》《夜游癥患者》《啞巴》等。還有一些則與疾病的從業(yè)者或者疾病的“衍生物”死亡相關,如《局部麻醉》《流行死亡》《內(nèi)科大夫》《洗產(chǎn)包的老人》《謀殺案》《葬禮》《埋葬》《受害者》《蒙難記》《某種自殺的方法》《白色病房》等。在如此眾多與疾病相關的長篇、中篇或者短篇小說中,罹患疾病的人物更是隨處可尋,數(shù)不勝數(shù)。僅以其中篇小說《光榮院》而言,其中的患病者或者另一形式的疾病——肢體殘缺者,以及疾病所導致的最終結局死亡者就多達十余位,幾乎涵蓋了這篇小說所有的出場人物。光榮院的“英雄人物”各有病殘:老金腿上受傷、老錢殘臂,老天興則死于打牌時因興奮而致的腦出血;炊事員月紅患有“氣蛋”即子宮脫垂癥;蝦米的養(yǎng)父九生患了傷寒而亡;而小說的主線人物蝦米則兼具先天疾病與后天傷殘乃至精神疾病于一身,他出生之時“皮膚蝦紅頭發(fā)雪白”,從醫(yī)學角度推斷,當與白化病等癥有關,后來他還在一場事故中失去了一條腿,遭遇過左手骨折,患有眼疾和精神性疾病……
一般來說,疾病的“能指”含義豐富,延伸甚廣。從生理意義而言,它是指生命個體生理機能的失調(diào)或者生理器官的缺失,需要依靠身體自身的免疫功能以及藥物、外力如手術、針灸等的干預力量方有可能痊愈。在社會學意義上,疾病還常常被當作不正常狀態(tài)、不合理現(xiàn)象的代名詞,如道德喪失、風氣敗壞、貪污腐化等,均能以病代稱。而在文學內(nèi)涵上,疾病在涵蓋上述兩者之外,還常常成為人性弱點、人格缺失、精神孱弱、民族劣根、歷史混沌及遺忘等諸多復合元素的最佳載體。魯迅的小說《藥》以華家的癆病與夏家的革命被殺,暗示著“華夏”的現(xiàn)狀及命運。墨白的諸多小說則延續(xù)了這一血脈,他將軀體層面上的不適與缺失、社會意義上的不良現(xiàn)象以及人性、民族、歷史、政治上的偽劣屬性統(tǒng)而概之,歸結于疾病隱喻,中篇小說《光榮院》即是這樣一個典型的文本。
二.性別霸權下的疾病言說
自新中國成立以來,上層建筑方面一直在提倡“男女平等”。從表面來看,男女關系也是平等的,男女共同參加革命,共同追求進步,共同管理社會事務,共同擔負國家民族獨立自主之重任。在墨白絕大多數(shù)的作品里,參加“革命工作”的既有男人,也有女人,他們共同承擔拯救國民推進發(fā)展的神圣使命。小說《光榮院》中,絕大部分的故事即是發(fā)生于這一階段,小說中為數(shù)不多的女性,如炊事員月紅以及那個死于鹽業(yè)公司突發(fā)事故的女孩葉,均是從家庭走向“革命工作”的典型。事實上,這表面的男女平等之下掩飾的恰恰正是女性意識的缺失,這一特征恰恰是通過文學作品等文字載體媒介,參與民族形象發(fā)展歷程的想象架構。學者王宇如是評說:“在50-70年代的意識形態(tài)運作中,婦女的走出家門、‘取消家庭’實際上更多的并不是在性別解放的意義上,而是國家權力對私人生活領域的大面積滲透的用意上被提倡。在‘解放’名目下的婦女的政治化實際上是實施這種滲透的有效途徑。”②
從這種意義而言,男女平等關系僅僅是表層現(xiàn)象,在這表象之下,仍然深藏著兩性的不平等關系。其中,女性意識的缺失是這種不平等關系最顯著的表現(xiàn)。在《光榮院》中,女性的受歧視、受壓榨尤其是女性意識的缺失,恰恰是通過對于疾病以及疾病的“衍生物”死亡的言說來具體演繹的。
在小說中,月紅作為光榮院的炊事員,負責食物的制作及分配,除這一工作身份之外,她還兼具妻子、七個孩子的母親、婦科病患者、院長的親屬、一群男同事的揶揄對象等諸多社會角色。月紅作為一個女性的性別符號,主要體現(xiàn)在她一嘟嚕生下來七個孩子,以及諸多男性開玩笑時的性別投射上。作為一個受壓迫受侮辱的底層女性,月紅承受著來自男權社會的壓榨與剝削,傷痛與酸楚,與之同時,她還身兼受害者與施害者于一身,對于更為弱勢的人譬如蝦米,作為院長二姨的她在給予女性的溫情之時,也不乏取笑與欺凌,與魯迅筆下的阿Q有諸多的相似之處。作為一名“工作女性”,月紅自身的性別意識絲毫無存,非常自覺地摒棄了自身的性別屬性,并對這樣的狀態(tài)渾然不覺,在某種意義上甚至說享受著這種混同男性而又輕賤于男性的待遇。
按照正規(guī)醫(yī)學的表述,月紅所患的疾病為“子宮脫垂”,是非常典型的婦科疾病,性別屬性極其分明,卻被眾人以另一種男性獨有的疾病“氣蛋”來命名。從表面來看,這是當時底層民眾知識匱乏的表現(xiàn),底層民眾無力并不屑于了解“子宮脫垂”的具體病情、前因后果;究其深層原因,則是從國家機器上層到廣大底層民眾,乃至女性自身,對女性身份、女性權利、女性意識的無視、輕視,乃至蔑視。其中的一個細節(jié)可以作為明證,醫(yī)生已經(jīng)糾正過大家,月紅的病變部位為子宮,而其“氣蛋”的命名并沒有因此而改變。在如此的社會境況中,女性意識的缺失絕非僅限于一個“月紅”,而是整整一個民族時代的屬性。
如果說月紅尚能以放棄性別身份的姿態(tài)談笑自若的話,小說《光榮院》的另一女性葉,則無論生前還是死后,都僅僅是一個從屬于男性從屬于時代的“失語者”。
葉的出場是因為一場災難。她的未婚夫在建造庫房之時從房頂上掉下來,摔破頭顱而死,葉才因此得以從鄉(xiāng)下進城,“幸運”地成為了一名鹽業(yè)公司的工人。此后不久,她也在一場鹽垛倒塌的事故中死于非命。更為值得深思的是,當葉的尸體不翼而飛之后,卻被人們甚至葉的父母認為,是她的未婚夫的亡魂背走了她的尸體,“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梢哉f,從出場到終場,葉不過是那個男人的從屬——或者說,在這樣的時代里,她即便不是這個男人的從屬,也必是另一個男人的從屬。然而,葉的悲劇并未因為身體的死亡就此結束,她的神秘失蹤,則再次成為了男人的玩物,更確切地說是一個孱弱男性壓抑性欲、變態(tài)欲望的投射對象。葉的尸體被性壓抑、性幻想癥患者蝦米偷走并埋葬在他所睡位置的地下,如此一來,蝦米便可以像《紅樓夢》中的賈瑞意淫王熙鳳那般,每天在睡夢中與自己的夢中情人顛鸞倒鳳……
在這里,葉作為一個形象姣好的新社會青年女性,盡管生活在現(xiàn)代化的場所“公司”之中,卻從未享受到現(xiàn)代生活所應給予她們的女性待遇,在其女性意識本應蘇醒之際,一場不期而遇的災禍轟然而至,她不得不因疾病的“衍生物”死亡而成為一個“失語者”。這一遭遇可以說與新中國成立后的政治歷程不謀而合,女性意識剛剛萌芽之際,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如“大躍進”、反右派、“文革”等便接踵而至,女性失語也就成了一種必然。這或許正如女性主義學者戴錦華所說:“如果說,女人在男人間的移置方式始終是人類文化學、社會學以及敘述藝術的基本命題,那么,一個基于男權立場上的、關于女性命運的陳述,便成了敘述作品中社會象征與政治潛意識交互滲透的有力而微妙的方式?!雹?/p>
三.民族想象中的政治隱喻
“政治無意識”是弗雷德里克·詹姆遜解讀文學作品的一個關鍵詞,在他看來,所有的文本都是有政治性的,文本的寓意并非停留在作品的表面,而是棲身于“政治無意識”之中。詹姆遜認為:“一切事物都是社會的和歷史的,事實上,一切事物‘說到底’都是政治的”、“文化文本實際上被作為整個社會的寓言模式”④。這種“政治無意識”,在第三世界國家的文本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因為,“在第三世界的情況下,知識分子永遠是政治知識分子”⑤,其政治意識的核心是民族主義,而民族主義的指向則是國家政權。這一理論與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體”形成了極好的輝映。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在墨白的諸多小說中,政治形態(tài)作為一種背景,作為一種場域恰恰是“政治無意識”的一種存在與體現(xiàn),映襯并構筑著民族這一“想象的共同體”。墨白的諸多小說文本中,其對于政治、民族的關心、關注以及自我表達,常常與疾病這一隱喻捆綁在一起。
在小說《光榮院》中,其標題本身就是政治與疾病隱喻的極佳結合,所謂光榮院,即是為供奉那些因戰(zhàn)爭而導致傷殘的軍人的處所。與之同時,小說中最為主要的兩個人物蝦米和老金也被不同程度地賦予了民族政治與疾病隱喻的雙重意義。蝦米和老金作為不同類型的病患載體,具有極其鮮明的對照意義,同時又共同指向了人性弱點與民族根性的政治實質(zhì)所在。在性格上,蝦米軟弱,老金剛硬;在體質(zhì)上,蝦米先天不足,后天殘缺,老金雖有戰(zhàn)傷,但仍不失勇猛;兩人在疾病的表現(xiàn)形式尤其是隱喻內(nèi)涵上,也互為補充,大有差異。
蝦米出生時就有病態(tài)之貌,被人視為怪胎以及不祥之兆,從而被親生父母拋棄,后天則由于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介入,因鹽業(yè)公司的事故而導致下肢殘缺。細讀之后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蝦米是一個農(nóng)耕文明即將消亡之際愚昧、孱弱、病態(tài)的底層小人物的一個代表,他承載了古老而又苦難深重的民族軀體上的疾患,同時更被賦予了精神殘缺、欲望壓抑、自輕自賤、自暴自棄等精神層面上的不足與殘缺,最終,蝦米還死在了自己愚昧固守的精神痼疾上。這與我們的民族根性中惡或者說劣的一面旗鼓相當,嚴絲合縫。工業(yè)文明的突然襲擊,在一定程度上為這些孱弱的底層民眾帶來了便利與好處,同時也伴隨著不可避免的情感沖擊與無情打擊。鹽業(yè)公司的坍塌事故,即是一個與傷殘、死亡以及民族經(jīng)歷緊密相連的巧妙隱喻。
與蝦米迥異的是,老金是底層民眾中走出來的一個“革命者”,他依靠在戰(zhàn)爭中的勇猛表現(xiàn)、戰(zhàn)爭留下的“光榮傷疤”以及傷疤所帶來的勛章,常常自以為是,自我炫耀,倚老賣老,欺凌弱小,甚至因為蠅頭小利以及微不足道的權力,主動放棄原則,為丑惡行為開脫并成為其幫兇。小說中,老金與醫(yī)生在殺人與勛章的問題上,有著一段極其精彩的論辯(這一段辯論可與卡爾維諾描寫戰(zhàn)爭的小說《良心》相媲美),老金得出的結論則是:“不為連長打仗哪里來的勛章?……要是沒有勛章,哪兒來的這光榮院?沒有這光榮院,你會來這里享清福?”從此可見,老金自身對革命、對戰(zhàn)爭并沒有清晰理性的認識,在某種意義上僅僅成了一個聽從號令的戰(zhàn)爭機器,而革命的崇高價值與意義也因此消解。如此來說,老金的疾病主要體現(xiàn)在精神層面與認知功能,以及自身對于權力的奴性上。與此相關,老錢、醫(yī)生,以及小商販對于勛章的質(zhì)疑、嘲諷、輕賤的言行,亦是廣大民眾對于民族歷史認識莫衷一是、似是而非的如實映現(xiàn)。
以病為喻是墨白小說的拿手好戲,同時也是他剖解人性、解構政治、“想象”民族的絕佳利器,正如蘇珊·桑塔格所說:“疾病常常被用作比喻,來使對社會腐敗或不公正的指控顯得活靈活現(xiàn)……疾病意象被用來表達對社會秩序的焦慮”。疾病隱喻“顯示出個體與社會之間一種深刻的失調(diào)而社會被看作是個體的對立面。疾病隱喻被用來指責社會的壓抑”。
①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吳叡人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版第1、3頁。
② 王宇:《性別表述與現(xiàn)代認同――索解20世紀后半葉中國的敘事文本》,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39頁。
③ 戴錦華:《<青春之歌>:歷史視域中的重讀》,唐小兵編:《再解讀 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tài)》,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59頁。
④ [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政治無意識》,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8、11、23頁。
⑤ [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530、5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