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復(fù)閱讀魯迅小說《祝?！?，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祥林嫂，假如沒有魯四老爺和四嬸……

假如沒有魯四老爺和四嬸，就是說只有其他人。在魯鎮(zhèn)這個“世界”，祥林嫂與男女百姓，與階級姐弟，與（側(cè)面表現(xiàn)出來的）家族之主，與新黨之“我”，與魯四老爺和四嬸，也就是說，從婆家到夫家（兩家不是一家），從百姓到老爺，從舊派到新黨，從階級兄妹到階級敵人，祥林嫂與他們都有一定的接觸，產(chǎn)生一定的關(guān)系。

那么，在這種種關(guān)系中，祥林嫂到底處于什么樣的地位呢？其他人對祥林嫂的態(tài)度如何呢？

與男女百姓：魯鎮(zhèn)的男女對她只剩下“煩厭和唾棄”。魯鎮(zhèn)的男女百姓，對祥林嫂沒有直接的傷害，他們平素也很本分，沒有偷盜、欺騙、榨取和暴力等行為。祥林嫂在河碼頭淘米洗菜時被婆家“抱”“拖”而去后，放在岸上的淘籮和一株菜始終沒有被他人不告而取。但魯鎮(zhèn)的男女無聊，冷酷，獵奇，以欣賞別人之不幸為趣，以滿足自己的“看客”快感為樂。祥林嫂第一次來到魯鎮(zhèn)，“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問她姓什么，但中人是衛(wèi)家山人，既說是鄰居，那大概也就姓衛(wèi)了”。依夫而名，據(jù)鄰而姓，在魯鎮(zhèn)人眼里，祥林嫂就是沒有自己?！叭藗兌颊f魯四老爺家里雇著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固然是稱贊祥林嫂，但更多的還是為魯家慶幸。祥林嫂的婆家來搶祥林嫂，魯鎮(zhèn)“看見的人”不制止，不勇為，也不到魯家報告，聽之任之，大概還覺得是難得的眼福。直到魯家尋找，“看見的人”才平靜地作一番敘說。祥林嫂二進魯鎮(zhèn)，“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大概再嫁再寡，更不“干凈”，魯鎮(zhèn)人羞于認(rèn)可，便仍以第一個夫名稱之，但音調(diào)古怪，“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冷冷”，對遭遇喪夫失子的祥林嫂毫無同情。比較而言，他們對祥林嫂之子被狼吞食還有點心酸，聽完祥林嫂“我真傻”的故事后，男人“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皼]趣”云云，可見原先是想聽趣事以開心；“不獨寬恕了她”，足見原先認(rèn)為祥林嫂再嫁再寡，“不干不凈”，身有罪戾；“陪”出眼淚，難免虛應(yīng)故事，逢場作戲。有些老女人“特意尋來”聽一聽，“嘆息一番”，“滿足”而去，完全是出于獵奇而充當(dāng)看客，無比自私。而以后再聽到祥林嫂絮叨，則“厭煩得頭痛”，“立即打斷她的話，走開去了”。就這樣，祥林嫂在魯鎮(zhèn)人心目中，“只值得煩厭和唾棄”，成了“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待到柳媽戲謔祥林嫂額上的傷疤后，“許多人都發(fā)生了新趣味，又來逗她說話了”。個人的興趣完全建筑在別人的屈辱展覽之上，越多發(fā)現(xiàn)別人的“傷疤”就越是快慰，缺乏絲毫的同情和援助，這就是魯鎮(zhèn)男女。

與階級兄妹：短工柳媽戲謔且誤導(dǎo)她，沖茶短工對她之死淡然。柳媽是女短工，與長工祥林嫂該是“階級姐妹”了，但柳媽對她，始則戲謔，終則誤導(dǎo)。作為“善女人”的柳媽，對祥林嫂反復(fù)絮叨“我真傻”一樣“不耐煩”，她要不斷尋求新的興奮點，這一次，可真的被她逮到一個新的“咀嚼鑒賞”點了：“額角上的傷疤”。她看著祥林嫂的臉，未經(jīng)思考——實際上一定早就放在心上并考慮過，只是此刻脫口而出：“我問你：你額角上的傷疤，不就是那時撞壞的么？”這問話還只是個由頭，目的在于引出第二問：“我問你：你那時怎么竟依了呢？”不信祥林嫂關(guān)于賀老六“力氣大”之解釋，笑話祥林嫂“自己愿意了”。誠然，她沒有惡意，還引得祥林嫂難得地“笑”起來：“阿阿，你……你倒自己試試看?！薄傲鴭尨虬櫟哪樢残ζ饋怼?，就這樣從不幸者身上尋得開心的資料，兼帶著嘲諷，也為魯鎮(zhèn)人帶來了“新趣味”，使祥林嫂失去了任何傾訴對象，倍感絕望。可柳媽又從鬼神迷信出發(fā)，建議祥林嫂捐門檻贖罪，使祥林嫂從新的希望又陷入致命的失望。對于祥林嫂的死，那個沖茶短工淡然回答：“怎么死的？——還不是窮死的？”雖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事情的本質(zhì)，但沒有同情，更談不上鮮明的“階級感情”。

與家族之主：婆婆抓她賣她，夫家大伯收屋趕她；即使存在的娘家也會拒絕她。祥林嫂丈夫小她十歲，兩人的結(jié)合只怕連“媒妁之言”都談不上，祥林嫂很可能就是一個童養(yǎng)媳。丈夫死后，祥林嫂逃離“嚴(yán)厲的婆婆”，但很快就被發(fā)現(xiàn)，婆家在祥林嫂必去的河碼頭守株待兔，“跳出兩個男人來”，“抱住她”，“拖進船”，“堵住”嘴，夠兇殘地捉了回去。旋即賣進深山，得錢給小叔子娶媳婦，還有了結(jié)余。要命的是，這一切竟然受到禮教和輿論的肯定，也必然會受到法律的保護，并不“可惡”，“嚴(yán)厲的婆婆”還被稱為“精明強干的女人”。在賀老六家，其地位不及自己的兒子，一旦夫死兒亡，“大伯來收屋，又趕她”。夫死被賣，兒死遭逐，祥林嫂“走投無路”。回娘家去吧，對不起，“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回娘家只會遭到拒絕；何況可能早就是賣出去的童養(yǎng)媳，或從小就是一個孤女呢，一個極可能沒有娘家、沒有自己家的人！

與新黨之“我”：“我”竭力撇清與其關(guān)系，更不能承擔(dān)“拯救“之責(zé)。魯鎮(zhèn)有沒有新生的甚至是革命的力量？有，惜乎只是偶爾來到“本家”四叔家住幾天，根本未在這里“扎根串聯(lián)”的“我”。“我”這個“新黨”不是戊戌“康黨”，那就該是辛亥革命黨，但在20世紀(jì)20年代即將到來的國內(nèi)革命風(fēng)暴（北伐戰(zhàn)爭）中，估計是個旁觀者。祥林嫂了解“我”，寄望于“我”。她在被“無常打掃”的前一天見到“我”后，神智清醒，“明明是向我走來”，不是瞎闖，目的明確；“這正好”，巧得很，她抓住了機會；“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問“我”不是隨便選擇，對象應(yīng)該說是選得較準(zhǔn)，甚至是有感于魯鎮(zhèn)人之無知寡識；由人死之后有無“魂靈”，進而問及有無“地獄”，最后問及和死掉的家人能否“見面”，層層相因推進，極富邏輯性；對于“照例相信鬼”的魯鎮(zhèn)人來說，她卻“疑惑”了，簡直近似“先驅(qū)”，頗為可貴。此時此刻，即使她已有死之“預(yù)感”，如能妥加指引，并無病痛、頗為清醒的祥林嫂當(dāng)不至于隔天即死?？上А拔摇币阅：摹罢f不清”作搪塞，不但沒有盡到實質(zhì)上的指引之責(zé)，還盡力從思想上推卸一切責(zé)任，以求得“逍遙自在”。為了擺脫“不安”，決定“明天進城”。祥林嫂可以忘卻而“魚翅是不可不吃的”，自我的享受勝過一切。這樣的“新黨”雖然推翻了皇帝，但對于祥林嫂而言，卻是一無價值，社會矛盾依然，一切依然。

革命導(dǎo)師馬克思說過：“人，歸根結(jié)底，在其現(xiàn)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比说牡匚?，就是在各種社會關(guān)系中的地位。在上述各種社會關(guān)系中，祥林嫂被拋棄于“塵芥堆中”，毫無立足之地，“百無聊賴”，橫遭蔑視，徹底無助，或雖助而誤導(dǎo)，被人們獵奇解悶而最終“看得厭倦”，沒有任何一絲尊嚴(yán)和價值。認(rèn)清這些，從比較充分地認(rèn)識祥林嫂形象的悲劇意義這個角度來看，較之于一般化地抽象出“能干”“勤勞”“溫順”“富于反抗精神”等幾個表現(xiàn)性格特征的詞語，可謂有意義得多了。

有人會問了，分析祥林嫂，你怎么不提她與魯四老爺和四嬸的關(guān)系就作一個“小結(jié)”呢？如果論述的話，不是更能突出祥林嫂的悲劇意義之深嗎？

當(dāng)然要提出魯四老爺和四嬸對于祥林嫂悲劇形象塑造的意義。但我認(rèn)為，魯四老爺和四嬸對祥林嫂的態(tài)度與魯鎮(zhèn)男女、與男女短工、與祥林嫂婆家夫家和娘家、與新黨之“我”都有或大或小的不同，在作品中作為人物形象塑造的地位和意義也與他人不同，不宜“相提并論”，只應(yīng)該另作專論于下。

祥林嫂與魯四老爺和四嬸：首先，魯家畢竟在三年半的時間里接納了“走投無路”的祥林嫂。

三年半？有人不相信。不少教師沒有考慮過祥林嫂在魯家待過多長時間的問題，下意識里總認(rèn)為不會很長：一個不干不凈的“謬種”，能讓她在家里待多長嗎？由此，還有人懷疑“二十六七”的祥林嫂怎么會拖到“四十上下”才死，該早就被“無常”打發(fā)了。對此，我們不妨根據(jù)“工錢”來計算一下。祥林嫂“每月工錢五百文”。第一次到魯家，被搶走時“算清了工錢，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三個半月；第二次到魯家，捐門檻時“從四嬸手里支取了歷來積存的工錢，換算了十二元鷹洋”，十二元即十二千，可見已有24個月，兩年。請不要認(rèn)為祥林嫂的工錢有所增加，這不可能，“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能不減工錢就不錯了。祥林嫂二進魯家是“秋季”的事，兩年后捐門檻當(dāng)也在秋季。從秋季到“冬至的祭祖時節(jié)”被四嬸大聲喝斥放下“酒杯和筷子”，當(dāng)又有兩三個月?！安话肽?，頭發(fā)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于常常忘卻了去淘米”，“不半年”，也就快半年了。這時四嬸“警告”她，“然而她總?cè)绱恕?，可見不是一“警告”就走人，祥林嫂又呆了一段時間。這樣，捐門檻后大概還在魯家生活了一年左右。加上捐門檻前兩年、第一次到魯家三個半月，共有近三年半時間，不短啊。當(dāng)其他一切方面都無情地逐出祥林嫂，沒有誰能讓她住個一天兩天，使其“走投無路”，無立錐之地時，“只好來求老主人”，“老主人”確實是她的最后一線希望，也的確沒有讓她失望。如果沒有魯四老爺和四嬸的接納，這三年半祥林嫂怎么過？那可是真的活不到“四十上下”了。

有人會說，如果沒有魯家，祥林嫂難道不可以作為一個乞丐四處討飯，也許會碰到一個樸實漢子，再交“好運”嗎？這就應(yīng)該懂得，祥林嫂再嫁再寡，喪夫失子，其實也是一面鏡子，一個寓言。將來的樸實漢子不因“傷寒”而死，也可能會因其他疾病而亡；同樣，將來的兒子不死于狼口，也可能溺水或疾病而夭。從根本上說，“再嫁”已經(jīng)不愿，何談“三嫁”！二到魯家而被接納下來，就是萬幸了。

第二，魯家畢竟還有一點教養(yǎng)，不無一點“寬宏大量”。

魯家為什么能接納祥林嫂，且時間那樣長？作為一個寡婦，祥林嫂第一次出現(xiàn)即為魯四老爺所“討厭”，是四嬸看中了她模樣周正、手腳壯大、安分耐勞，才不管四叔的“皺眉”而留下的。這時四嬸看中的是她的“勞動力”，未嘗沒有一點剝削其“剩余價值”的味道。第二次呢？當(dāng)再嫁再寡、喪夫失子、“敗壞風(fēng)俗”的祥林嫂又跟衛(wèi)老婆子來到魯家，四嬸聽了衛(wèi)老婆子絮絮叨叨的敘說，還有些“躊躇”；待到聽了祥林嫂那“我真傻”的故事，“眼圈就有些紅了。她想了一想，便叫拿圓籃和鋪蓋到下房去”。可見，四嬸這一次接納祥林嫂，不無一點同情，不像其他女人聽了“我真傻”的故事后，“陪”出眼淚，“滿足”而去。須知四嬸本也是一個空虛無聊的女人，當(dāng)初衛(wèi)老婆子來拜年談及祥林嫂被搶被賣，拜堂之時一頭撞在香案角上，四嬸曾不停地追問“后來怎么樣呢”“后來呢”，無聊乏味之極，這次可真是沒有獵奇之心了。她“想了一想”，想的可能就是祥林嫂太可憐，而自己尋得一個好短工不易，最近“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懶即饞，或者饞而且懶，左右不如意”，不如還是祥林嫂吧。四嬸此時的決定，當(dāng)是出于同情與自私的雙重考慮了。

但是，四嬸很快就發(fā)現(xiàn)祥林嫂“改變得非常大”，手腳不靈活，記性壞得多，“甚而至于常常忘卻了去淘米”。又是“敗壞風(fēng)俗”，“不干不凈”，又是沒有能耐，缺乏利用價值，換一個主子早就“打發(fā)”她走了，四嬸為什么不呢？這確實是一個費解的問題。我思來想去，覺得只能是因為作為“念書人家”“大戶人家”的魯家，畢竟還有一點教養(yǎng)，有一點“寬宏大量”。

小說中，四嬸與作為農(nóng)村貧民的祥林嫂婆婆，簡直是一個鮮明的對比。祥林嫂的婆婆很“嚴(yán)厲”，這從祥林嫂不得不“逃”可以側(cè)面看出來。而正面表現(xiàn)出的，則不僅是“嚴(yán)厲”，而且是兇殘，是罪惡。從河邊搶祥林嫂是兇殘的，連魯四老爺都忍不住罵一聲“可惡”，四嬸也因此而“憤憤地”譴責(zé)“合伙”的衛(wèi)老婆子。祥林嫂婆婆把祥林嫂賣給賀家墺的賀老六，“回家之后不幾天，也就裝在花轎里抬去了”。四嬸聽說后竟然驚奇地說：“阿呀，這樣的婆婆！……”潛意識里，強賣婦女不是人做得出來的?！鞍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戶人家的太太的話?！毙l(wèi)老婆子對“大戶人家”的四嬸上課了，講了一通祥林嫂的婆婆是怎樣“精明強干”，“很有打算”，買賣婦女“這多么好打算”！這些歪理，顯然是四嬸聞所未聞。對于祥林嫂與賀老六的結(jié)合，四嬸還問了一個問題：“祥林嫂竟肯依？……”在她看來，只要祥林嫂不“依”，別人就沒有辦法，婦女人身總該有所保障。沒想到衛(wèi)老婆子劈頭回答：“這有什么依不依”，“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guān)上房門，就完事了”。在衛(wèi)老婆子那里，也就是在一般百姓那里，什么婦女的人身自由，一概免談，“捆”起來再說！而祥林嫂“那時實在鬧得厲害，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呢”。這解釋固然牽強，但“念書人家”在百姓心目中顯得“知書識禮”一點，倒也是一個事實，這里且不談實際情況怎樣。

不能不承認(rèn)，魯家畢竟還有一點教養(yǎng)，對祥林嫂沒有計較，沒有暴力，沒有克扣，沒有像另一個農(nóng)村貧民賀家大伯那樣粗暴“趕”出祥林嫂，直到三年多才“打發(fā)”她走。我們難道能要求魯家接納祥林嫂終身嗎？什么時代也做不到啊。小說中，衛(wèi)老婆子因自己薦祥林嫂來又“合伙劫她去”而向魯家賠罪，說什么“幸而府上是向來寬宏大量，不肯和小人計較的”，這固然是當(dāng)面奉承之言，但魯四老爺對衛(wèi)老婆子畢竟只是吐出“然而”一詞而已，沒再計較，他對衛(wèi)老婆子（以及祥林嫂）的“寬宏大量”還真有一點呢。

可能有人不同意我這一小部分的分析，我只能說一句：讓我們就作品談形象，實事求是一點吧。

第三，毫無疑問，魯家也確實斷絕了祥林嫂洗刷自身，做一個干凈之人的念想，從而葬送了祥林嫂的精神生命，但責(zé)任主要在于封建禮教。

魯四老爺從祥林嫂一出現(xiàn)就“皺眉”，“討厭她是一個寡婦”；祥林嫂第二次到魯家，四叔更是嚴(yán)肅“告誡”四嬸：“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fēng)俗的。”我總覺得，魯四老爺心里似乎有一個情感與禮法的矛盾，但“情”不敵“法”，禮教重于一切。對于強搶并賣出祥林嫂的婆婆，四叔那句極為經(jīng)典的“可惡！然而……”，就表明他從情感上極端厭惡痛恨那個婆婆，但在封建宗法關(guān)系上則予以認(rèn)可?？梢娝氖迨且粋€淡于情感而頑固恪守維護封建宗法禮教的人。從本質(zhì)上來說，四嬸與他是一致的。當(dāng)祭祀之際，祥林嫂“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時，“四嬸慌忙的說：‘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祥林嫂去取燭臺，“四嬸又慌忙的說：‘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慌忙，始料不及，當(dāng)機立斷，不容片刻耽擱，近于本能反應(yīng)，宗法禮教意識可謂深入骨髓。他們一心考慮的是對祖宗的敬意，對“事”而不對“人”，但又因?qū)Α笆隆倍旅貍α恕叭恕?。祥林嫂捐了門檻后，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jīng)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敝慌滤膵鸶静幻魉?，或即使知道也不認(rèn)可什么。當(dāng)冬至的祭祖時節(jié)，祥林嫂“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時，四嬸又“慌忙大聲”怒喝禁止，使祥林嫂頓時陷入絕望，完全斷絕了洗刷自身，做一個干凈之人的念想，“失神”了。待到祥林嫂“全不見有伶俐起來的希望”，他們終于“想打發(fā)她走了”。就這樣，確是毫無“主觀故意”，并不存心傷害祥林嫂的四叔和四嬸成了傷害葬送祥林嫂精神生命的劊子手，并加速了祥林嫂肉體生命的消亡。“然而她是從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還是先到衛(wèi)老婆子家然后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我想，情況該是后者。捐門檻后將近一年的工錢可有6元鷹洋，魯四老爺不會不給她，祥林嫂不至于一“從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很有可能被“衛(wèi)老婆子”們合伙騙了。祥林嫂被“打發(fā)”出魯家后，極有可能再去見“中人”衛(wèi)老婆子，衛(wèi)老婆子也極有可能見錢起意，提議“代為保管”，于是祥林嫂就分文沒有了。對那個巧言令色的衛(wèi)老婆子，怎么說她都不為過分。

祥林嫂死于祝福之時。魯四老爺最恨祥林嫂的，不在于她在魯家的表現(xiàn)，而在于她死得不是時候：“不早不遲，偏偏在這個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悠悠萬事，沖撞“年終的大典”，影響“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為大，最不可容忍。主宰魯四老爺?shù)?，始終是封建禮教與迷信。就維護封建宗法制度而言，在魯鎮(zhèn)，魯四老爺和四嬸起到了核心的決定性的作用，盡管他們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

第四，那么，我們該怎樣從總體上認(rèn)識魯四老爺呢？答曰：一個“準(zhǔn)鄉(xiāng)賢”。

鄉(xiāng)賢，或曰鄉(xiāng)紳，一般指科舉中取得功名而生活在鄉(xiāng)村并取得較高地位者。他們多半由退職返鄉(xiāng)的文武官員，或有一定功名而未出仕的鄉(xiāng)村賢達組成。這些人在鄉(xiāng)村往往出身大戶人家，有些甚至是宗族首領(lǐng)，家道殷實富足，不僅擁有相當(dāng)田產(chǎn)，而且控制宗祠、學(xué)堂，乃至商鋪作坊。在綿延數(shù)千年的古代社會里，不少朝代縣以下不設(shè)治，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皇權(quán)不下縣”，從縣衙到底層民眾之間存在的巨大權(quán)力空間，主要依靠鄉(xiāng)紳發(fā)揮作用來達到有效填補。

魯四老爺稱得上是一個“準(zhǔn)鄉(xiāng)賢”。他未在科舉中取得功名，但作為一個“講理學(xué)的老監(jiān)生”，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他是一個“大戶人家”，有一定經(jīng)濟實力，為“祝?！本鸵蛡驇讉€長短工，不是小地主；他品評地方人事是非，竭力維護封建禮教，在魯鎮(zhèn)這個縣以下權(quán)力空間發(fā)揮有形無形的治理作用；他個人道德品質(zhì)并無欠缺，不見霸道劣行，在家里有時還讓四嬸做主；地方如有修橋、鋪路、辦學(xué)之舉，他有可能帶頭義捐。小說中的他，不是地主惡霸，不是土豪劣紳，也不是吝嗇鬼，有點兒“道貌岸然”“正人君子”的樣子。也正因為他在鄉(xiāng)鎮(zhèn)權(quán)力空間起著維護秩序的作用，他就不愿有所變動，竭力反對康梁“新黨”，更無疑反對辛亥革命，更會反對即將來到之新的國內(nèi)大革命。我國封建社會正是由于有魯四老爺這樣竭力維護封建禮教的人物，才使得基層相對穩(wěn)定，并使得封建統(tǒng)治階級思想成為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在魯鎮(zhèn)除了“新黨”之“我”，其他人實質(zhì)上都與魯四老爺同屬“舊黨”，甚至在某些方面有過之而無不及。而“我”卻絕不可能沖破鐵屋子，拯救祥林嫂。魯鎮(zhèn)的一切男女之所以賤視、厭煩祥林嫂，同時又沒有偷盜、欺騙、榨取和暴力等行為，歸根到底，就是由于魯四老爺們的存在，由于魯四老爺們竭力維護的封建宗法制度和禮教。即使是祥林嫂，既深受封建宗法制度和禮教之害，也在力行封建宗法，特別是力行對于婦女的束縛，她的種種抗?fàn)?，比如與賀老六拜堂時異乎尋常的“實在鬧得厲害”，就是為了“從一而終”。

《祝?！啡绱吮憩F(xiàn)魯鎮(zhèn)社會，表現(xiàn)祥林嫂與魯鎮(zhèn)各色人等的關(guān)系，表現(xiàn)魯四老爺，我只是深深地感到一種真實，一種無比的現(xiàn)實主義真實，其中深刻的歷史性內(nèi)容太豐厚了。

（作者單位：南京市第一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