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童話作家一定是極有真性情的人，因而在俗世又是極孤獨的人，他們之所以要給孩子們講故事絕不是為了勸喻，而是為了尋求在成人世界中不易得到的理解和共鳴?！苯獭痘实鄣男卵b》，我總是要先讀讀周國平先生的散文《給成人讀的童話》，我越來越相信，最要讀童話的應(yīng)該是成人，我們必須要在童話面前集體臉紅！

可是，最初的童話，我們只把它作為成人教育兒童的工具，簡單粗暴地給孩子們的閱讀貼上意識形態(tài)化的解讀。《皇帝的新裝》里，因為皇帝、大臣和官員們的丑陋行徑，我們就說，童話是為辛辣地諷刺皇帝的昏庸無能和朝臣們阿諛逢迎的丑態(tài)，是為揭露封建統(tǒng)治階級虛偽、愚蠢、腐朽的本質(zhì)。我們忘記了，組成這幕荒唐鬧劇的還有我們善良勤勞的百姓，他們站在街上和窗子里，也在高聲稱贊。如果你仔細(xì)閱讀，他們的語調(diào)和大臣官員們?nèi)绯鲆晦H，甚至感嘆更夸張，用詞更熱烈。真是虛偽、愚蠢而如此自欺欺人嗎？虛偽的百姓，愚蠢的我們的父母嗎？顯然不是！

若是只為諷刺封建統(tǒng)治階級虛偽、愚蠢、腐朽的本質(zhì)，安徒生大可以這樣寫：老百姓們一致揭露這個謊言，一起撕碎這虛假的新裝，戳穿騙局，然后大家一起趕走了騙子、皇帝和臣子等等。這多么英勇，多么解氣，多么符合我們的閱讀需要。可是，安徒生深諳人性，他對社會對人的觀察是多么深刻。他的高明絕不僅僅是安排了天真的童音，在我眼里，他讓諸多文學(xué)作品中概念化的善良純潔的百姓都站在街上和窗子里亮相亮聲，更是這篇童話精妙的一筆。

我們就是其中的一員，阿諛奉承的聲音里有我們的聲音！流通無礙的騙局，都是我們成人世界共同維持的！雖然目的各異。

我讀那個老大臣的時候，特別難受！“善良的老大臣”，文章里是這么說的。我愿意相信他的善良，因為那句“愿上帝可憐我吧”，因為那個“沒有敢把這句話說出口來”。我讀另一個誠實的官員，讀到“不配有現(xiàn)在這樣好的官職”，再讀到皇帝駭人聽聞地想到“難道我不夠資格當(dāng)一個皇帝嗎”，我更明白了：說謊，是為了與生活和生存“相配”，是為了夠到包括皇帝在內(nèi)的人都要的“資格”。童話里沒有具體對某個百姓的心理展開描述，對荒誕離奇下的百姓心理為什么不具體呈現(xiàn)，我以為這也是一個高明的地方。詩人席勒說：“更深的意義寓于我童年聽到的童話故事之中，而不是生活交給我的真理之中。”不待安徒生寫，我們都在煎熬掙扎，一方面竭力否認(rèn)，另一方面又被照射得無可逃遁。我們的心靈也深深地嵌進(jìn)那童話里的街頭和現(xiàn)實里的窗子。不敢，怕失去，怕不配，活在成人的世界里，我們尤其害怕，又規(guī)避不了這樣的害怕！睜著眼說瞎話，有時就是我們要背負(fù)的保護(hù)殼，就是生活交給我們的“真理”。成人的世界，太多的規(guī)則，太多的利益，太多的糾纏，太多的是是非非。所謂“虛榮”背后的“自我深度的迷失”，這就是人類固有和共有的人性弱點。

圣·?？颂K佩里借小王子之口訴說：“大人們的世界可真奇怪?！薄痘实鄣男卵b》，讓那個隱喻和不可言說的世界昭然若揭。

成人用世俗或優(yōu)雅來包裹復(fù)雜的內(nèi)心，童話卻不允許我們昏然沉睡。

童話的結(jié)尾，那個皇帝最后是“擺”出一副更驕傲的神氣，他的內(nèi)臣們“跟”在他后面走，手中“托”著一條并不存在的后裙。我覺得翻譯得妙極了，尤其三個動詞。那就是成人世界里的習(xí)慣動作和世俗姿態(tài)。你敢不“跟”嗎？你能不“擺”嗎？這個世界，究竟誰是誰的“托”？哦！上帝！有時，你也是無奈的！

此時，童年的無意識天性就成了拯救人類異化的一個工具。“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沒有穿??！”天籟的聲音，是童真的聲音?；钤诋?dāng)下，我們只能渴求回到我們的童年，從童年中尋找精神的慰藉。精神分析學(xué)家榮格認(rèn)為：當(dāng)文化的發(fā)展偏離正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出來糾偏的總是集體無意識，總是人類深層的天性。童心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寶貴的東西，孩子的心靈一塵不染，他們真實而無所畏懼?！皟和耸浅扇说母赣H；/我可以指望：我一世光陰/自始至終貫穿著天然的孝敬。”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威廉·華茲華斯有這樣純真的希望。安徒生讓兒童來喊出真話，既是對純真的童心世界的贊美，又隱藏著成人世界的無奈與復(fù)雜。孩子的夢，大人世界最后的純真花園?！耙苍S每一個優(yōu)秀的童話作家對于成人的看法都相當(dāng)悲觀?！逼诖耐瑫r，我更讀出一種擔(dān)憂、悲涼和孤獨。

那個孩子總要長大，“懂事”了，他還會這樣無所顧忌嗎？

說真話需要勇氣，有時還要付出代價，甚至犧牲生命，不只是你個人的個體犧牲。如果你在那個現(xiàn)場，你會喊出這個天真的聲音嗎？最早讀到童話的時候，我說我會喊，那時我還是孩子?，F(xiàn)在呢？我表示猶豫，我不自信。雖然我們常常被感動，雖然這個稚嫩的聲音，足以讓我們汗顏不已，可是我們有時候還必須學(xué)會習(xí)慣無地自容。

理由就是，我們不是活在童話里！

有太多的利弊需要權(quán)衡，有太多的得失需要考慮，有太多的榮辱需要思量，甚至有我以外的親人需要保護(hù)。那些常常鄙夷卻又無法清高拒絕的“資格”，若隱若現(xiàn)！“走吧，人間的孩子，和一個精靈手拉著手，走過荒野和河流，這世界哭聲太多，你不懂?！比~芝是這樣哀嘆的。

可是，總要有一份時光，我們要朝向純凈和自然，朝向故鄉(xiāng)和童年。

我很怕教這篇文章，我一次次要說服我自己：“你是純潔的，你正在純潔！”也正是這樣的一次次警惕，在這俗世洪流中，我還能多少保持一點孩子的天真和自由的靈魂，多少能在精神上向兒童回歸。我慶幸，我感激，我完善，同時我也在狡猾地活著。

皇帝的新裝，正是大人的心裝！

在爐火旁寫著童話的安徒生說：“我用我的一切感情和思想來寫童話，但是同時我也沒有忘記成年人，當(dāng)我在為孩子們寫一篇故事的時候，我永遠(yuǎn)記得他們的父親和母親也會在旁邊聽?！敝車较壬舱f：“凡童話佳作都是值得成人想想的，它們?nèi)缤R子一樣照出了我們身上業(yè)已習(xí)以為常的庸俗，但愿我們能夠因此回想起湮沒已久的童心?！蹦羌卵b，那聲純真，讓我們面對世界既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興致勃勃。

我很慚愧，我覺得能教這篇童話的最好教師，是兒童！而我們，則難言相配！

如果可以，讓我們保持天真爛漫的童心！

謝謝你，讓我羞愧地從你的全世界路過！

（本文摘選自作者博客，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后發(fā)表）

（作者單位：浙江省永嘉縣教師發(fā)展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