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史錄，所以少不了思辨。這是司馬遷的行文線索，也是教讀《史記》選文的重要線索。為了闡述這個問題，本文以《史記》中最出彩的《高祖本紀》《項羽本紀》為例。

歷史從來不是無聲的過去，相反，今天對歷史事件、歷史人物的評價和定性，將深刻影響到一個國家與民族對未來的選擇；對歷史的解釋和觀感，也并非是純客觀的，而多是今人的理解。這是兩千年后的思想者的思辨成果，司馬遷雖然不會有現(xiàn)代人如此透徹的文明觀和歷史觀，但他的出發(fā)點“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顯然與喬治·奧威爾的說法是相通的——歷史是司馬遷所認為的歷史，“究”和“通”是司馬遷的行為，“天人之際”“古今之變”也是司馬遷思考的結(jié)果，自然，《史記》中的那些人物都打上了他的主觀印記。這個主觀印記表現(xiàn)為什么呢？是他對事件和人物的思考評價以及他的好惡褒貶。以這個為出發(fā)點，我們的教學則多了兩個層面：我們?nèi)绾卧u價司馬遷的評價和情感；我們?nèi)绾卧u價歷代論者對司馬遷文字的評價。

司馬遷在《高祖本紀》中留下了太多的謎一樣的文字描述，特別是關(guān)于劉邦的私人品格，依司馬遷的描述呈現(xiàn)，再求諸后人評價，與我們今天依據(jù)文字所讀往往差異很大，多有解讀空間，最突出的一個問題是，歷代評論家認為司馬遷“不隱惡”，表現(xiàn)了劉邦的很多“陰暗面”，而如果拋開這些前人之見，劉邦那些言行是否真的屬于“陰暗面”？我們可能并無足夠的學力去試圖還原歷史真相，但就文本文字作出多元性解讀還是可以的。筆者在上課時所做的暗示是這樣的：選文旁邊有歷代論者所作的批注，我們不僅可以從文字本身讀出對劉邦的人物形象的理解，也可以就批注的內(nèi)容進行思考——那些說法有沒有道理。如：

（1）高祖為亭長，素易諸吏，乃紿為謁曰“賀錢萬”，實不持一錢。一般的評點是“無賴相”，以此作為司馬遷“不隱惡”的有力證明，然而學生們在缺少前人說過什么的背景下，很容易作出“膽大，心理素質(zhì)好，不是唯唯諾諾之人，敢戲弄上級，愛玩鬧”一類的評價。

（2）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產(chǎn)作業(yè)。傳統(tǒng)評點，包括易中天先生的評點是“不學無術(shù)，游手好閑”；但可以提出疑問：可不可以是“抱負遠大，為小利糾纏者定然不成大事”的理解？要知道我們用來給學生考試的無數(shù)的文言人物傳記中，有太多的“不營私產(chǎn)”一類的道德高義，為何在劉邦身上就變成貶義了呢？

（3）[高祖]起為太上皇壽，曰：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chǎn)業(yè)，不如仲力。今某之業(yè)所就孰與仲多？課本上原評點是“眾臣面前，戲弄其父，粗俗鄙陋”。但如果學生的評點是“真性情，不作偽，不掩飾；家庭和樂”有沒有道理？

（4）慢而狎侮人，無禮。此類文字在《史記》中多次出現(xiàn)，司馬遷就是想表現(xiàn)一個真實的人，一種性情。但是我們更多時是認為司馬遷在露其丑——傲慢無禮，而如果將這些話理解為散漫、不拘禮、為人隨便、愛笑鬧、喜歡捉弄人，是不是有道理？而且還正好符合了《高祖本紀》開頭司馬遷對劉邦所下的定語“意豁如也”。那又如何是缺點了？

允許并鼓勵對文本多元細讀，忌輕信流傳，才對得起經(jīng)典。觀察以上四例中的評價，凡前者基本都有據(jù)，也就是過去有人這樣說過，而后者往往是課堂上師生依據(jù)文字本身得出的個性化解讀。我們可以不作是與非的最終論斷，但應該鼓勵它的合理性。于是這就在教學內(nèi)容上作出了重構(gòu)：既通過言語讀劉邦，讀司馬遷，又讀前人的各種觀點。而讀前人的各種觀點，屬于評價之評價，正是思辨之要義。

在《項羽本紀》中，所節(jié)選的內(nèi)容主要有三方面，一是其出身，既涉及少年抱負，又涉及“不肯竟學”的弱點（顯然司馬遷突出這一點是為其命運作伏筆的）；二是作戰(zhàn)之勇猛，主要選的是巨鹿之戰(zhàn)，一戰(zhàn)而諸侯服，奠定了其軍事霸主地位；三是末路之悲，又包括垓下悲歌、東城快戰(zhàn)、烏江自刎三個情節(jié)，淋漓飽滿，文章激蕩，是史學作品中少有的文學呈現(xiàn)。平常的教學話語是“司馬遷既毫不吝嗇地贊美了項羽頂天立地的英雄形象，也表現(xiàn)了他的性格弱點和錯誤”，這樣的說法不能算錯，但卻是一個平面的二元，忽視了這二者之間的作者的“用心”。項羽是大英雄這個印象普遍存在于人們的腦海中，以李清照的“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為代表。我不知道李清照是從《史記》的文句中讀出這一點，還是帶著她自己在特定時代背景下的“別有抱負”。對于此，我們也只能說有道理，而不可定論。我們要解決的問題是，在司馬遷筆下，即使項羽被寫成大英雄，那么劉邦的形象是否就失色而作為“非英雄”存在呢？以文本說話，《史記》的《高祖本紀》和《項羽本紀》正好用來對讀。我們很輕易地就能發(fā)現(xiàn)，凡是作為一個最高統(tǒng)帥或者說帝王的大節(jié)、大智、大德而言，如統(tǒng)一分裂局面、知人善用、虛心改錯、從諫如流、機智鎮(zhèn)定、愛人寬容、不殺降順、恢復民生、不事?lián)]霍，劉邦一樣不虧，而項羽處處有虧。你能說，司馬遷筆下的項羽是英雄而劉邦是流氓無賴？那么如何理解司馬遷突出刻畫劉邦的平民凡人表現(xiàn)和項羽的諸多英雄氣概（如戰(zhàn)場上的勇猛）？很簡單——這正是司馬遷的匠心所在——通過二人對比來證明，一個裝著天下百姓、寬厚大度、能納諫改錯的凡人能取得最后的勝利并能得到百姓的愛戴，而一個暴力、自用、目光短淺的人，即使打仗再勇敢也只能是最終的失敗者，不是真英雄。此類對比，在文中比比可見，他真正的目的可能是想告訴人們：劉邦才是真英雄，他身上具有的那些普通人的性情（可稱為“小毛不病”）正是為了反襯其“有大德可得天下”，所謂“瑕不掩瑜”，是高度評價，目的恐不是批判；而項羽只是匹夫之勇，不是真英雄，至于表面上寫的項羽那些“英雄壯舉”，其實正是反襯其“不具大德從而失天下”，而絕不是證明其是英雄，相反是證明其屬“非英雄行為”，目的恰恰在于批判。

當然，就司馬遷的文字來說，對于項羽的悲憫也是很顯然的，但不僅僅是對項羽一人，劉邦歸故鄉(xiāng)唱《大風歌》時的“慷慨傷懷，泣數(shù)行下”，李將軍自刎后的“一軍皆哭”，與項羽末路時“泣數(shù)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一樣，并非只是同情項羽，而是司馬遷一貫的悲憫情懷的釋放，這不僅僅反映有關(guān)人物具體的成功、失敗、死亡，更應看作是司馬遷對生命這個永恒悲劇的終極關(guān)懷?！俄椨鸨炯o》中還有許多值得探討的話題，如：鴻門宴上，項羽該不該和能不能殺劉邦，他是不是錯過了殺劉邦的大好機會，誰才是鴻門宴得利益者，項羽的“婦人之仁”究竟何解，等等，都留有很大的思辨空間，只要從語言材料出發(fā)，盡管讓學生去發(fā)揮，然后就可以獲得思維的發(fā)展與提升。

（作者單位：南通市天星湖中學）